書里書外譚小天

一

今晚的風(fēng)有點(diǎn)詭異，不打東邊來，不打西邊來，也不打南邊來，不打北邊來，打譚小天的腳心來。

譚小天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風(fēng)提起了他的腳步，走了出去，一會兒向西，一會兒向南，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北，譚小天繞暈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轉(zhuǎn)圈圈。譚小天試著先邁左腿，然后左腿拖著右腿，往一個方向，當(dāng)然，他還是分不清東南西北。這樣譚小天走路的姿勢看起來很是怪異，像一腿長一腿短的瘸子，一肩高一肩低往前拱著。

譚小天在路上遇見了很多的人，但沒有一個認(rèn)識。他們腳步匆匆，神情漠然。譚小天好奇，他們是否與自己一樣，被風(fēng)催著走？譚小天問他們，你們?nèi)ツ睦?？他們搖頭，不知道算是回答還是否定。

譚小天就這樣茫然走著，走進(jìn)一片森林，森林死寂，連一聲蟲鳴都沒有，更看不見一顆星星。譚小天不敢停下來，加快了腳步。

前面是一條河流，雨季剛過，河水暴漲，水浪像千軍萬馬洶涌著往前奔跑。譚小天上了一座橋，橋已斷裂，譚小天不知斷橋，正要跨出左腳，一個人伸手擋住了他，他看不清那人的臉，他努力找那張臉，那臉偏向右邊，他只感到那只手剛勁有力，他推了推手，手紋絲不動。水浪越來越高，快要沖上橋面，隨著一陣巨浪撲來，一條鮭魚躍人他的懷中。攔著他的人收回了手，對鮭魚說，他就交給你了。說完便被沖進(jìn)河中。譚小天此時才看清，那是一截木頭。

鮭魚馱著譚小天，躍過了斷橋，走到岸邊。鮭魚離開了水，明顯沒有了力氣，用力打開嘴巴，一張一合呼吸。譚小天視鮭魚為救命恩人，跪著向它拜了三拜，將鮭魚放回河里。

譚小天走了一天一夜，也許是兩天兩夜，甚至更久，誰知道呢？都說時間是最公平的東西，可對譚小天而言，時間就是繩索，捆著他。他又累又餓，腳下的風(fēng)越來越小，他快走不動了。

都說天無絕人之路，以前譚小天不信，現(xiàn)在他信了。正在他要躺平的時候，他聽見了鐘聲，那是寺廟的鐘聲。風(fēng)又回到了他的腳上，他快步，不，他簡直是跑了上去。

住持端坐在神壇前，好像是專門等他而來，不然，這半夜三更的，坐著干嗎？

譚小天對寺廟并不陌生，小時候，譚小天是媽媽的跟屁蟲，媽媽信佛，隔三岔五地就要到寺廟進(jìn)香，譚小天總能在寺廟得到一塊餅干或蘋果。媽媽對他說，任何時候，都要心中有神，心存敬畏。

譚小天雙手合十，跪拜住持。住持端了一碗水，用右手蘸了一點(diǎn)兒水，灑在了譚小天的頭上，嘴里念念有詞，譚小天聽不懂住持的念詞，但感覺腳下的風(fēng)颼颼往上躥，在肩胛間鼓脹起來。

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阿彌陀佛。住持雙手合十，閉上雙眼。

走出寺廟，譚小天卻看不到路。他很想回家，想媽媽。媽媽對他說，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朝難，外面待不下去了，就回來。但他曾經(jīng)發(fā)過誓，不混出個人樣絕不回家，現(xiàn)在還是狗樣，怎么回？

抬頭間，譚小天看到遠(yuǎn)處一束光亮，對，就往那走，他腳一用力，人卻飛了起來。飛翔的感覺真好。飛啊飛，他飛到光亮處，那是一扇窗戶，他貼在窗戶玻璃上，往里看，他看到一張嬰兒安睡的臉，肥嘟嘟的，粉嫩嫩的，他真想上去親他一口。多年以后，他娶妻生子，他發(fā)現(xiàn)，兒子的臉就是他那晚看到的臉。

此刻，譚小天的眼睛繼續(xù)在房里搜尋，書櫥上，一本《會說話的豬》引起他的共情，這是匈牙利作家莫爾多瓦·捷爾吉的作品．是他最喜歡的小說之一，他太佩服莫爾多瓦的腦洞了，他懷疑莫爾多瓦的腦洞是蜂巢做成的，總是腦洞大開，充滿奇思妙想，不像有些作家，缺乏想象力，作品沉悶呆板。

而電腦上，主人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小說的題目叫《有風(fēng)的夜晚》，譚小天興奮了起來，一口氣讀完小說，然后偷偷將小說的主人公譚小二改為譚小天。

譚小天心里笑了起來，看吧，用不了多久，譚小天，你就出名了。

二

譚小天捧著《有風(fēng)的夜晚》，逢人就問，你知道譚小天嗎？遇到的都搖頭，沒有一個人點(diǎn)頭。譚小天有點(diǎn)郁悶，怎么就沒人看這本書呢？

想想也是，現(xiàn)在是全民刷屏?xí)r代，還有幾個人看小說呢？從三歲小孩到耄耋老人，都捧著一部手機(jī)，幾小時可以不歇息，不喝水，不吃飯，不撒尿，一直刷視頻，有些年輕人甚至不上班，從早到晚刷屏，啃老啃得瘦骨嶙峋。難怪有識之士說視頻就是現(xiàn)代鴉片。

譚小天急需要找一份工作，他捧著書來到人才市場，有個名叫“尖叫公司”的單位正在招聘，求職的人還不少，他加入了排隊(duì)的行列。終于輪到了他，他坐了下來，給面試官遞上《有風(fēng)的夜晚》，問，您知道譚小天嗎？

面試官一看，尖叫起來，啊，太巧了，我們受作者舒芮先生的委托，正要找你，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啊。

你是說我被你們錄取了？譚小天驚訝地問，感覺天上掉了一塊餡餅，香噴噴的，他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是的，我們要把你打造成網(wǎng)紅，我們?yōu)槟銣?zhǔn)備了一整套完整的方案。面試官手舞足蹈。

譚小天更關(guān)心的是工資，對于一個身無分文的求職者來說，沒有什么比錢更重要的了。

只要你好好表現(xiàn)，做出成績來，錢就像雪花一樣，飄到你的口袋里。不，直接像暴雨一樣，漲滿你的賬戶。面試官的口水唾沫濺了譚小天一臉。他已經(jīng)是七七四十九次求職了，除了工資太低還是工資太低，沒有一個可以滿足他在這個城市穩(wěn)定下來的條件。他聽得暈暈乎乎，想象不出什么工作可以這么賺錢，現(xiàn)在就算搶銀行都不行了，銀行很快就要推行數(shù)字貨幣了。

他怯怯地問，我做的是什么工作呢？

很簡單，無須技術(shù)，無須干活，無須坐班，更不犯法。譚小天真是服了面試官，一塊石頭都可以被他吹成氣球上天。

這天上的餡餅怎么會砸中我呢？譚小天還是不相信。

因?yàn)槟闶亲T小天?。≈挥袝械闹魅斯庞袡C(jī)會干這種工作。

好吧，我答應(yīng)你。譚小天鄭重地簽下了譚小天的名字。

接下來，譚小天必須按照公司要求，進(jìn)入兩天的冥想，冥想他從床上跳到地上的輕松情景。

終于要上崗了，工作人員帶他上到本市最高樓層，38層金融大廈的樓頂。

周邊高樓一棟接著一棟，路上車如一條長龍蜿蜒，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從上往下看，行人似螞蟻一般前行。譚小天看得頭暈?zāi)垦！?/p>

要我干什么？譚小天驚恐地問。

你只需眼睛一閉，身體一躍，就萬事大吉了！工作人員輕描淡寫告訴他。

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不行不行，我還年輕，我母親就我一個兒子，我是他的依靠，我怎么能死呢？譚小天擺著雙手，向后退著。

放心，我們一個團(tuán)隊(duì)的人都在為你服務(wù)，死不了，我們已經(jīng)報(bào)了警，很快，公安、消防、醫(yī)生、護(hù)士、媒體記者、自媒體人員，里三層外三層的吃瓜群眾，他們早就準(zhǔn)備了很多方案，怎么會讓你死呢？試想一下，只要你一跳，全市所有的抖音、視頻、朋友圈、電視臺、報(bào)紙都是你的新聞：《有風(fēng)的夜晚》主人公譚小天從38層跳下，奇跡生還。很快就會火爆全網(wǎng)，一時洛陽紙貴，小說脫銷，連夜加印，你想不紅都很難，這樣錢是否滾滾而來？

當(dāng)初偷偷將主人公換上自己的名字，不就是想出名嗎？既然小說不能讓自己紅，換一種更快的方式紅起來，也未嘗不可。譚小天開始動心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到天臺墻邊，用手死死抓住墻沿，頭伸了出去，他看到道路已經(jīng)封鎖，車輛行人不見了，地上無死角全是紅色的氣墊，他想象自己跳在氣墊上，身體躺在上面，軟軟的像席夢思一樣舒服，不像從床上跳到地上一樣硬邦邦硌人。黑壓壓的人群正在尖叫，譚小天興奮起來，雙眼一閉，縱身一躍，整個人飛了出去。

一陣一陣的尖叫聲沖擊著譚小天的耳膜，譚小天感覺身上多了一雙翅膀，身體輕飄飄的，他盡情地享受著飛翔。當(dāng)他飛到21層的時候，突然一只蚊子“嗡嗡”“嗡嗡”向他撲來。可惡的蚊子越來越兇，與人類叫板，占領(lǐng)的地盤從地面一直往空中拓展，人類強(qiáng)大的殺蟲劑都對付不了它。譚小天正恨恨地罵著蚊子，蚊子一個仰沖，沖向譚小天。“咔嚓”一聲，他聽見了肋骨斷裂的聲音。譚小天突然想起那句名言，“明天和意外，永遠(yuǎn)不知道哪個先來。”他把它改成“網(wǎng)紅和意外，永遠(yuǎn)不知道哪個先來”。譚小天隨即“啊”地尖叫一聲，腦袋便一片空白。

醒來的時候，譚小天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守在床前，譚小天睜大眼睛，驚訝地叫了一聲“媽！”，老人臉上掛著兩條瀑布，浪花打濕了譚小天的身子。

出院那天，《有風(fēng)的夜晚》作者舒芮收到一條信息：“舒老師，對不起，很抱歉盜竊了您的主人公，我想是時候我該離開了?！?/p>

舒芮翻開書一看，尖叫一聲，媽呀，譚小天不見了。

三

舒芮發(fā)了一則尋人啟事：尋找《有風(fēng)的夜晚》男主人公譚小天。重酬！聯(lián)系電話12312312311。

一夜之間，全城朋友圈都在尋找譚小天。

與此同時，朋友圈又出現(xiàn)了一件大事，某老板家里的茅臺被盜了一瓶，這瓶茅臺不是普通的茅臺，是老板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開始做生意的時候，銷售的第一批茅臺，剩下最后一瓶的時候，爸爸的爸爸的爸爸說，茅臺是個寶，我留下一瓶見證它的價值。這瓶茅臺就成了傳家寶，老板家里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會不會譚小天偷了茅臺，來個一醉方休呢？評論區(qū)很多人調(diào)侃。

當(dāng)然，這些譚小天都是不知道的。此時，月亮正如一個玉盤，掛在梅江河上空，譚小天關(guān)了手機(jī)，坐在梅江河邊上，抬頭遙望圓月，不禁想起奶奶從小教他念的月光謠，他輕聲念了起來：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結(jié)親家，親家門前一口塘，放條鯉嫲八尺長……

譚小天一低頭，月光映照的河水中，真的有一條鯉嫲躍出水面，游到了譚小天面前，譚小天驚喜道，鯉女麻鯉嫲，你是奶奶的化身嗎？

奶奶說過，小天從兩個月大開始，只要一聽到月光謠，就像孫悟空聽到緊箍咒，立馬停止了哭鬧。

小天不信，說奶奶騙人，兩個月怎么能聽懂大人的話。

奶奶說，這不是說話，是月光謠，不信你試試，只要你心情不好，一念它，保準(zhǔn)云開霧散，身心愉悅。

譚小天試了很多次，還真靈驗(yàn)，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他會一個人偷偷跑到一個地方，輕輕地吟誦月光謠。

鯉嫲扇動著它的尾巴，嘴里咕嚕咕嚕冒著水泡，譚小天聽到，那是奶奶給她念的月光謠。

譚小天問，奶奶，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孩子，辦法總比困難多，但千萬別做虧心事。

譚小天又聽到了奶奶說過的話。

第二天，譚小天報(bào)名參加電視臺舉辦的“腦筋急轉(zhuǎn)彎”擂臺賽。獲獎冠軍可以實(shí)現(xiàn)自己的一個夢想。

譚小天這兩天想了很多，他有個夢想，必須完成。

主持人問：“先天”是指父母的遺傳，那“后天”是什么？

譚小天答：明天的明天。

主持人說，恭喜你報(bào)名成功，后天參賽。

擂臺賽有一百個人參賽，十人一組，直接淘汰，最后的十人再角逐冠軍。

譚小天在第一組守擂成功，進(jìn)入最后角逐。

譚小天首先坐上了擂臺，他相信，有奶奶的神助，他一定可以成功。

主持人問：后腦勺受傷的人怎樣睡覺？

這個問題簡直就是為譚小天量身定做的，受傷以后，他已經(jīng)睡了很多天了，他不假思索回答：閉著眼睛睡覺。

第一個守擂成功。又上來一個攻擂者。

主持人問：別人請你吃什么需要你自己花錢？

他相信奶奶一定在天上看著他。這又是譚小天的題，他一直提心吊膽的一件事，就是盜取書中主人公的名字，搞不好就要打官司。

他胸有成竹地回答：吃官司。

又一個被他踢下了場。臺下響起一陣比一陣更加熱烈的掌聲。

意外是在譚小天守擂到第五道題的時候，電視機(jī)前突然有個人尖叫起來，譚小天，譚小天，你終于出現(xiàn)了。

尖叫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舒芮，他馬上撥通了電視臺的電話，然后馬不停蹄趕往電視臺。這次一定不能讓譚小天跑了。

電視臺的收視率正噌噌往上躥，創(chuàng)了新高，怎么能讓一個觀眾阻止節(jié)目呢？

舒芮被擋在了電視臺的門外。要不要報(bào)警？舒芮很糾結(jié)，如果報(bào)警，警察抓走了譚小天，他的書還是一堆廢紙。這樣一想，舒芮就守在了門口，專等譚小天出來。

舒芮打開手機(jī)看直播，擂臺賽正進(jìn)行到緊張的第七題。屏幕上，譚小天氣定神閑，絲毫看不出緊張的表情。

又一個攻擂者上臺。

主持人問：為什么大家都喜歡坐在電視機(jī)前看電視？

打擂者反應(yīng)極快：因?yàn)殡娨暫每础?/p>

譚小天卻慢條斯理回答：因?yàn)檎揪昧四_會酸。

攻擂者乖乖走下了臺。

氣氛越來越緊張。臺下響起了“譚小天必勝”的口號。

又一輪打擂開始。

主持人問：什么東西明明是你的，別人卻用得比你多得多？

這簡直就是送分題，譚小天因?yàn)槊值氖?，惹了一身騷。主持人話音未落，譚小天答案就出來了：你的名字。

主持人拿著話筒，聲音越來越大：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我們一起來見證奇跡的發(fā)生。

臺下突然鴉雀無聲，大家屏息靜氣，靜待冠軍產(chǎn)生。

主持人拋出最后一道題：誰是冠軍？

攻擂者大聲喊：我！

譚小天面對主持人鎮(zhèn)定回答：誰。

掌聲經(jīng)久不息，勝負(fù)已經(jīng)敲定。主持人拉著譚小天的右手，站到了舞臺中間，舉了起來。

觀眾的掌聲尖叫聲一浪一浪掀起。

譚小天終于可以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夢想了。

主持人問譚小天，你的夢想是什么？

譚小天接過話筒，面對臺下的觀眾，滿懷愧疚地說，我今天的夢想，就是為我犯下的一個錯誤買單。

臺下觀眾一片嘩然。

譚小天頓了頓，繼續(xù)說，我盜取了舒芮老師《有風(fēng)的夜晚》主人公譚小二的名字，后來因?yàn)檫@個名字，我差點(diǎn)摔死，我從書里逃了出來，書沒有了主人公，成了一本廢書，所以我必須為我的錯誤買單，把譚小二的名字還回去，重新幫舒芮老師出版新書。

主持人問：你的夢想不是想找份工作嗎？

譚小天說，工作可以再找，但小說不能沒有主人公。

臺下響起一片喊聲：譚小天，不要換，譚小天，不要換。

電視臺門口的舒芮早已眼睛濕潤，他也跟著喊：譚小天，不要換。

與此同時，在市里一家大型企業(yè)，老板吩咐秘書：去，把譚小天請過來，我們正需要這樣的人才。這個老板不是別人，正是茅臺被盜的老板，派出所只花了兩小時，就把小偷抓著了。

后記：《有風(fēng)的夜晚》主人公并沒有換成譚小二，還是譚小天，書加印了一次又一次，舒芮正在寫譚小天的第二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