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晚清敘述中科學意識的生發(fā),一面勾連了西學東漸、洋務新政和格致救國的社會現(xiàn)實,一面則與科學幻想和政治烏托邦等“新小說”文類中兀然興起的西器洋物書寫,尤其是與軍工國防相關的“科技物”書寫相關。通過西物晚清人得以了解西方與西學,借助幻想類小說中“科技物”書寫,晚清“科技救國”的熱忱與萌芽期的科學精神也被悄然激活;而圍繞西物、西學所展開的體用、道器與東西方文明之辯,在沖擊傳統(tǒng)文化秩序的同時,也形塑著五四與民主科學相關的新思想與新文化。作為文學分析的重要路徑之一,晚清“物書寫”研究成果頗豐,以此為基礎嘗試在文史互證的視野里進一步梳理“科技物”敘述與近現(xiàn)代文學轉型的關系,以及從晚清“新小說”到五四“新文學”的現(xiàn)代性路徑中科學意識的萌芽、走偏與修正,有相當意義。
[關鍵詞] 器物書寫;新小說;晚清科幻小說;五四科學思潮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7.015
[中圖分類號] I207.42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7-0149-12
基金項目:2018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清末民初小說中的城鄉(xiāng)空間書寫與國家形象呈現(xiàn)研究”(19YJC751041);2018年河北省教育廳青年基金“清末民初幻想類小說中的異質空間書寫”(SQ192035)。
作者簡介:汪貽菡(1982—),文學博士,唐山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
道光二十年(1840)夏,英軍四十余艘機動艦隊穿越印度洋抵達中國海面,炮火將封閉的清帝國的東南角撕開難以彌合的傷口。伴隨百年屈辱史的開始,鴉片和輪船構成晚清人對西人、西國和西洋物的第一印象:前者是黑色的植物提取物,以罪惡的愉悅摧毀著國民的身體與靈魂;后者是泛著金屬光澤的人造物,以摧枯拉朽之力摧毀房屋、土地和天朝上國的榮光。君子恥一物不知。對輪船這一以新型蒸汽動力技術為中心,在體量、速度和靈活性上遠超當時中國軍事技術限度的人造物,國人震驚于戰(zhàn)爭、驚嘆于技術[1](p119-136+160),繼而在艱難的自省后意識到:要通過對以輪船為代表的近代科技物的學習和研制實現(xiàn)“國強”,并通過對鴉片這一身心麻痹物的驅逐和斷絕實現(xiàn)“民強”。于是,伴隨禁煙,轟轟烈烈的以學習、制造西洋近代器物為核心的洋務運動展開了。這場持續(xù)約三十年的器物制造運動,由輪船、火車、槍炮等軍工器物,延伸至煤鐵五金、鐵路電報、織布紡紗等民用工業(yè)制品。而晚清敘述里的物書寫與這場變革幾乎同步:與科技、軍工和國防相關的器物書寫一度成為新小說的重要描寫對象,尤其是作為工業(yè)革命重要成果的飛行器和電氣,前者引發(fā)全球交通變革,將地球連成一個整體;后者催生種種新式機器與動力,加速了全球的現(xiàn)代化進程。晚清敘述者圍繞這兩者展開了上窮碧落下至黃泉的文學想象,并借助西學新詞創(chuàng)想出諸多具強大能力的“科技物”。囿于對西學的無知、對西方文明的無視和對器技的形而下鄙視,晚清人一度將西方科學等同于科技,將科技器物簡化為武器。在此邏輯中,制造創(chuàng)傷的西器一變成為拯救國族的武器,而圍繞作為武器的“科技物”展開的克敵救國想象遂蔚為大觀。由此引發(fā)的道器和形而上下之辯,西方器物與東方道德的真假文明之辯等,共同構成晚清幻想類小說神采飛揚而斑駁沉郁的獨特時代特征。所謂幻想小說,大體指的是科學小說、理想小說和政治烏托邦小說等。晚清新小說命名與分類交叉繁雜①,為規(guī)避命名之異,故從小說書寫內容的現(xiàn)實性與幻想性出發(fā),將狹邪、言情、譴責、黑幕等納入現(xiàn)實題材,而將科學小說、理想小說、政治烏托邦小說等歸入幻想書寫。本文所論多為幻想類,亦圍繞“科技物”書寫而稍涉其他。
一、早期口岸文人的科技物書寫與“道器”之辯
君子善假于物也。作為晚清第一份中文科學通俗期刊的《格致匯編》(傅蘭雅,1876;英文名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Magazine),扮演了早期中西文明交流中的重要角色。該雜志以介紹西方近代科技知識為宗旨,有“格物雜說”“格致釋器”“博物新聞”“互相問答”等欄目專門介紹新奇有趣的科普常識與西洋工藝。時值洋務運動期間,在“自強求富”的口號下,晚清政府引進西方機器生產(chǎn)和科學技術,大力發(fā)展近代化軍事工業(yè)、民用工業(yè)和新式交通運輸業(yè),并將其作為一種國家行為推而廣之;與此同時墨海書館、廣學會、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等出版機構廣攬中西兼通之才,京師同文館、廣方言館、上海格致書院等新型學校皆授西語,西學迅速在傳統(tǒng)讀書人中蔓延。圍繞這些與洋務運動相關的文化空間誕生了若干新知識群體,譬如作為西學東傳首個據(jù)點的墨海書館,就聚集了王韜、李善蘭、蔣敦復、管嗣福等最先具有西學自覺的重要文人;置身上海洋場,每日與西人、西學、西事、西器打交道,耳濡目染下遂誕生了有關西洋器物的密集書寫。這當中王韜與鄒弢的創(chuàng)作最具代表性。
1849年,落第兼失怙的江南秀才王韜為謀生計,在開埠后的上海租界墨海書館做了14年譯書員(1849—1862),又在香港和歐洲度過23年流亡生涯(1862—1884),晚年歸隱吳淞江濱。追憶三十年來所見所聞、可驚可愕之事,作《遁窟讕言》(1875)、《淞隱漫錄》(1887)和《淞濱瑣話》(1887)等,一時傳布廣遠。該文言小說三集頗有《鏡花緣》才學小說的遺風,在對異國風情的獵奇和書生美女的陳詞濫調之外,常穿插西方器物和科技常識,如《茝蔚山莊》有照相術,《海底奇境》論水利技術,《海外美人》提及西方整容術,《海外壯游》詳寫蘇格蘭閱兵式中的遠程炮彈與新型神槍,《媚梨小傳》中有六門手槍、紀限鏡儀和金表等,皆傳遞出濃厚的晚清時代氣息。也因此其雖被認為是《聊齋志異》的仿作,但虛無縹緲的仙境已為英法日等具體的異國所取代,金發(fā)碧眼的女子亦如花妖狐媚般美麗多情卻往往懂科學講理性,同是幫扶男性,但其所用卻是先進科技而非幻術。被論者反復提及的《媚梨小傳》中,精于算法的英國女子媚梨,為排遣情殤獨自出海遠游,途中邂逅一容貌魁瑋之華人,遂私訂終身、定居中土,為助夫君立功檄外,附兵船專赴閩江擊打海盜:以“紀限鏡儀”測量遠近,“裝儲藥彈若干,炮移置若干度,三發(fā)而沈三舟”[2](p236)。這種敘述自與作者本人經(jīng)歷有關。早年傭書西舍曾給王韜帶來巨大的精神痛苦,卻也將科技理性注入這位傳統(tǒng)儒生心中,十幾年的譯述經(jīng)歷兼以長期漫游海外、征逐洋場,深度浸淫于西學西物中的王韜雖依舊秉持“器則取諸西國,道則備自當躬”之中體西用觀,但也逐漸悟出無須執(zhí)念于道器高下,畢竟圣人之道貴乎因時制宜,“試使孔子生于今日,其于西國舟車、槍炮、機器之制,亦必有所取焉”;而科技成就正是西國民康物阜的根源,倘能師所長、奪所恃,則可恢張四境、綏輯四鄰,“消桀驁于無形,著振興之有象” [3](p264-266)。
類似的道器之思在王韜的門生鄒弢那里表達得更為直接。同作為文理兼通的報人作家,鄒弢主張揚長避短效法西學,曾加入“益智會”并為之做弁言:“益智者何?明格致以增見識也……合眾人之心思,明物理之準則?!盵4](p523)物理既明,則事理亦變:“德成藝成,似分二致;而形上形下,本乎一原?!?[5](p530)在道器關系的顛倒中,正有科學精神的萌芽,該精神滲透至文學,則表現(xiàn)為對西器和西學的冗余介紹。如其代表作《海上塵天影》(1904),這部充滿幻想氣質的狹邪小說雖“大旨專事言情”,卻“于時務一門議論確切……頗有經(jīng)世實學寓乎其中”[6](p2)。其最為人稱奇者,乃是書中在上海租界修建了一座亦真亦幻、既仙且魔、薈萃中西的“綺香園”,下凡歷劫的花神化身為中外妓女與千金貴婦共居園中,有強顏媚客也有紅袖添香,姑娘們習詩論畫、舞劍鼓琴之余,兼設中西女塾,習西語,論軍事,造熱氣球,學照相術;又有韓秋鶴、吳冶秋等常聚園內,詩酒風流的同時縱論火槍大炮、霧電流星、寰宇地理、全球經(jīng)濟。韓秋鶴稱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富國強兵之略”,每論西學皆侃侃而談,然細究之卻往往“明其道者忽其事”,其文也大抵是使臣日記、科技期刊和西文譯著的引錄,讀來繁瑣冗余亦與情節(jié)無涉。較之王韜小說三集,該著中的西學敘述所占比重極大,但作者對科技器物和異邦風景的敘述能力,遠遜于對才子佳人故事的悱惻勾勒。李漁《十二樓》也曾將望遠鏡作為才子偷窺佳人的工具,西方器物完美融入言情故事,但在《海上塵天影》中,這些與故事幾無關聯(lián)的西學西器書寫,并不承擔塑造人物、推動情節(jié)等敘事功能,它們羼雜在政治與情欲蕪雜糾葛的狹邪敘述中,與其說塑造了主人公的學問形象,不如說傳遞了敘述者自身的格致熱情與時務憂思。末回韓秋鶴與“綺香園”眾花神復歸仙位,吳冶秋血染沙場,其子成年后卒業(yè)水師學堂、充北洋兵船二副,在一場海難中與仙母重逢,習得憑空變幻之技,并獲“寶劍一函、智囊一具”;歸來授北洋水師守備、加都司銜,不日將北上開赴——前文連篇累牘夸飾羅列西器西學,末了這場戰(zhàn)爭的希望卻終究托付于仙界幻術。吳冶秋父子兩代“感謝皇恩血心報國”,事實上揭示了晚清新知識群體與早期口岸文人以追逐西學為表、以帝王之學為里,他們從時局之憂中延伸出格致救國的熱望,又將對格致之學的占有視作“修齊治平之初級功夫”[7](p292)和大變局時代的晉升捷徑。于是乎《海上塵天影》中豐富的西學與科技物敘述,終究成為狹邪故事的點綴。該著石印本刊于光緒三十年(1904),然十年前鄒弢即已起意構思,其間甲午、戊戌、庚子三次國變,滄海橫流、外侮洊至,西學和科技器物在晚清中國的境遇,已與早期不同。
從1840年到1895年,蒸汽輪船、鐵路電報、水雷快槍等西器幾乎每一種從被引進到仿造,都曾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引發(fā)激烈爭執(zhí),直至中日甲午海戰(zhàn)的爆發(fā)。令人意外的是,這場戰(zhàn)爭的慘敗沒有摧毀而是推動了社會變革,使人認識到國家擁有強大科技物以鞏固國防的必要性。洋務運動三十年來圍繞語言、軍械、武備等展開的生產(chǎn)教育實踐,以自然科學、工程技術等為主的西學翻譯工作,終于從實踐層面深入到意識層面。隨之崛起的維新派在批評洋務派只重技術忽略科學的同時,已充分認識到現(xiàn)代科技之于國富民強的根本性意義。1895年嚴復《救亡決論》提出“西學格致救國”,1905年康有為《物質救國論》主張“科學救國”,隨著“科學”概念的進一步明晰,1906年后“格致”逐漸被“科學”一詞取代[8](p325-402)。而在維新派的反復言說與媒介傳播中,“格致強國”逐漸衍化為“科學萬能”,科學是“無形之軍隊,安全之爆彈”“生存競爭將于斯卜之,優(yōu)勝劣敗將于斯觀之”[9](p384)。一時間西方科技似乎無所不能,什么難題都能迎刃而解,什么疾病都能妙手回春[10](p338)。當然這種觀念化的“唯科學主義”口號,事實上偏離了科學本體。畢竟作為學術的科學對“窮日力以研究” “喪財耗精,千失一得”[11](p83)的專業(yè)性要求,是與救亡圖存的燃眉之急相抵牾的;而在隨后到來的革命風潮與立憲共和的大背景下,青年學子更是“聞盧騷、達爾文之學而遺其自然科學”[12](p289),“日日言政治、言法律、言軍備”“而薄視理科實業(yè)等學為形而下者”[13](p294)。伴以走向高潮的拒俄運動,“政重于藝”之舊學特色重新抬頭。
但科學的種子已然種下,《格致匯編》雖已休刊(1876—1892),《農學報》《格致新報》《中外算報》《理學雜志》并《亞泉雜志》《科學世界》《科學一斑》等一大批以介紹最新科技知識為中心內容的科普性刊物卻陸續(xù)問世[14]。為吸引不具科學常識的讀者,《中西聞見錄》《格致匯編》《萬國公報》等常以寓言、游記等點綴科普?!犊茖W世界》(1903)則開辟小說專欄,“取發(fā)情趣,不關科學者不錄”[15](p307)。與此同時,新小說以“新吾國民、改良群治”向小說界發(fā)出號召,一時間風動天下,黼黻經(jīng)綸,科學幻想小說和政治烏托邦小說乘勢而起,掀起小說界革命的高潮。于是一方面,“傾心天下萬物之源、窮日力以究之”的呼聲雖弱,卻以期刊頑強的生命力,證實著科學種子的生根成長;另一方面,“政重于藝,視即物窮理為支離瑣碎之學、農工實業(yè)為鄙夷可恥之事”的深久傳統(tǒng),使得尚在形構中的晚清“科學”概念事實上落腳為“科技”,且意義和價值皆需從救亡角度加以論證,即只有將科學話語納入民族主義,被視為形而下之“器”和附之于道德文明之本的、作為“末”的物質文明才擁有了合法性[16](p1113-1118)。于是,高倡“格致強國”,以世紀初的狂想氣質打造趨近列強物質形態(tài)的國富民強的“器物之國”,構成晚清科學幻想類小說的鮮明敘述特質。
二、科學幻想小說中的科技物與“格致救國”
“泰西遍國皆機器也……其必宜效者二:一曰電報,一曰汽輪車……有電報則信息通,有汽輪機則轉運速,可以處堂戶而坐制萬里之外”“用此以橫行天下,戰(zhàn)必勝,攻必取”[17](p555)。三十余年后,曾備遭鞭撻的洋務先行者郭嵩燾的觀點已重為維新派、革命派等關注。從《月球殖民地小說》(荒江釣叟,1904)開始,晚清科幻小說展開了對科技物不厭其煩的描寫與介紹,而作為該類作品主要描寫對象的飛行器與電氣類器物,正與郭嵩燾對“轉運速”和“信息通”的呼吁不謀而合。
與王韜“小說三書”和鄒弢《海上塵天影》等將西器作為點綴不同,晚清科幻小說中,與西學相關的科技物常作為故事主體,推動并決定了整個敘事的走向。《月球殖民地小說》中,失妻遺子、潦倒頹廢的主人公龍孟華,正是借助從天而降的玉太郎所駕駛的兼居住、旅行和戰(zhàn)斗之用的熱氣球,才得以周游世界并最終與妻兒團聚?!缎乱佰牌匮浴罚懯恐@,1909)中,倘沒有文礽發(fā)明的飛艦,則征服歐洲和移民外星球的故事就無從談起。作為晚清電氣科幻巔峰之作的《電世界》(高陽氏不才子,1909),通篇介紹電學大王黃震球所發(fā)明的種種軍用和民用器物,征服異國手到擒來,甚至地球也能被輕松改造為人間樂園。此類作品雖標榜為小說,但其人物往往扁平,情節(jié)亦大體相似,更有部分未完成之作連故事也不完整,全部講述僅圍繞器物展開。如《飛行之怪物》(肝若,1908)中,有疾逾閃電、若一黑色之流星的巨大飛行物于1999年圣誕前夜飛落美國,所過之處皆成齏粉,該物從哪來、為何人所造、為何將舊金山、紐約等西洋名城都會肆意毀滅,皆無從知曉[18]。《烏托邦游記》(蕭然郁生,1906)中,介紹完開往“烏托邦”的巨型“飛空艇”后就沒了下文,主人公最終是否抵達已不重要,或許所謂“烏托邦”,就是這艘有四層樓之高,各艙俱有電鈴電燈、電話電報、火爐風扇,各層分設戲園工廠、閱覽室、俱樂部、化學實驗所等應有盡有的“飛空艇”本身。國事蜩螗,列強凌辱,領土日削月割,無能為力的晚清敘述者將救國熱忱寄寓在這些與聲光化電相關的科技物上,經(jīng)以科學、緯以人情,種種匪夷所思的構想,終究轉入經(jīng)世治國的抱負。
也因此這里所謂科技物,往往并非真實存在之物,而是蒿目時艱、眷懷大局的晚清敘述者在救國熱情的鼓舞下,借助一知半解的西學皮毛,依托于出版物中的西器介紹,通過任意捏造新詞所發(fā)明出來的、具簡單西學原理和神秘力量之物?!峨娛澜纭分校娡觞S震球通過“電界里的無敵將軍”“鍟”在空氣中引電,制成可開可闔、能將人攝到空中自由飛行的“電翅”,以及可在數(shù)秒內將西歐聯(lián)合艦隊銷毀至無影蹤的“電槍”,更制成“電犁” “電器肥料” “電氣分析鏡” “電光審判法”等種種電器種植莊稼、飼養(yǎng)家禽,使四季顛倒,使國民強壯。“鍟質”無與倫比的力量原來出自一塊太空隕石,由電王將其加熱到一萬三千度后制成。除“鍟質”外,電王又覓得一種“鈤質”并將其做成發(fā)光與熱的巨型燈,把整個南極改造得永遠不夜、永遠不冷,而所謂“鈤質”者,乃為放射性元素“鐳”的舊譯①。至于化用西學“造物”最多的或為《新紀元》(碧荷館主人,1908),有論者考證書中出現(xiàn)的“海戰(zhàn)知覺器” “洋面探險器” “如意艮止圈” “流質電射燈”等幾乎所有軍事武器,都能在晚清出版物中尋得蹤跡[19](p62-76)。小說末回金夫人攜來超級殺器“追魂砂”,亦是1898年最新發(fā)現(xiàn)的“鐳”,《亞泉雜志》《政藝通報》《東方雜志》《新民叢報》等皆有介紹。至于熱氣球、飛艇、潛艇等晚清出版物中出現(xiàn)頻次極高的交通工具,更在晚清科幻小說中被任意改造,不僅體量巨大、速度極快,且可旅行居住,可與各種武器組合,甚至可輕松離開地球朝宇宙星際進發(fā)?!杜畫z石》(海天獨嘯子,1904)中的“電馬”每日能行兩千三百英里,千山萬水瞥眼而過?!缎率^記》(吳趼人,1908)中有飛車狀如大鳥,無輪無翼,迎風而起,進退自如,貼地無聲,一晝夜可環(huán)繞地球一周?!缎轮袊罚懯恐@,1910)里,有飛車、飛艇、飛艦穿梭往來,有“水行鞋”踏水如履平地,還有電車在地下隧道和黃浦江底奔行不絕?!缎乱佰牌匮浴罚懯恐@,1909)中,文礽先是統(tǒng)帥飛艇艦隊輕松鎮(zhèn)壓歐洲72國殖民地,又組建皇家飛艇公司,每月兩班開往木星,并啟動星際移民計劃,文礽手按八卦和太極陰陽鍵,通過太陽所發(fā)射的光,載人飛艇霎時就直抵外地球空間。面對電氣和飛行器這兩種難解而強大的科技造物,飛天遁地的古老熱情被調動,神魔小說正邪兩派寶物斗法的傳統(tǒng)被激活。所謂“寶物”,往往雜糅了藝術、宗教、民俗等多重文化內蘊,而晚清幻想類小說則在超自然力的“寶物”之外格外疊加了聲光化電醫(yī)等科學元素,那些具強悍毀滅力的虛構科技物,既有神魔小說超級武器的幻想,亦傳遞了晚清人對富國強兵的急切渴求——“現(xiàn)實中啟蒙的艱辛刺激了文人的想象,他們希望借助科學的發(fā)達,將啟蒙的過程也變得便利而迅速。他們尋找著一勞永逸的啟蒙良方,并通過無所不能的科學將之付諸實踐”[20](p97-98)。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雜糅了法術與科學的“寶物”書寫在晚清舊體小說中早已存在,如《蕩寇志》(俞萬春,1847)中有精通軍械發(fā)明術的洋軍師白爾瓦罕,曾為宋江打造形如“陸地狴犴” “有轟雷掣電之威,倒海排山之勢”的“奔雷車”;又擬造出如蚌般可開可闔,可載上千兵士穿洋過海、數(shù)月無須浮出水面的“沉螺舟”;被官兵俘獲后轉而協(xié)助李慧娘以亞爾幾默特 “火鏡之法”(阿基米德凹面鏡聚太陽光之法)火燒新泰而大破之,朝廷就此太平,“蕩寇”之志遂平。《平金川全傳》(又名《年大將軍平西傳》,張小山,1899)中,有南懷仁之子南國泰承父親遺志,發(fā)明了“升天球” “地行船” “借火鏡”等多種科技武器協(xié)助年羹堯平定西藏,更有定禪老僧轉世投胎為更生童子,遠赴歐羅巴瑞典國鉆研電學,煉成一條“迅如雷、捷如電”的“電氣鞭”,輕松破解敵方陣營的“強水陣”,而那五金見了都要消化的威力無比的所謂“強水”,無非濃硫酸、硝酸、鹽酸而已。凡此種種,雖“無可知之事”,卻“有可知之理”[21](p48),玄幻奇譚與西學西器糅為一體,正是時代賦予舊小說的新意。雖未改搜奇檢怪之旨,然亦可見晚清西學東漸影響之深廣。
梳理這些用新詞所建構的“科技物”可知:科學在這里并不重要,物的真實性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所指與能指分離的虛擬物群,共同打造了一個民康物阜的理想國家形象。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屈辱和器不如人的焦慮,在這些兼具現(xiàn)代科學和古典神魔氣質的虛擬科技物上得到想象性解決:借助物,內可蕩平區(qū)宇、外可雄長瀛寰,可復本有之強、可雪從前之恥,把創(chuàng)傷轉為復仇,將過去的失敗轉變?yōu)槿蘸蟮木薮髣倮楸砦磥碇袊?,晚清幻想書寫常在文中舉辦博覽會和弭兵會[22]?!缎轮袊分猩虾S凇靶y(tǒng)二十年”舉辦“內國博覽會”?!缎轮袊磥碛洝分小熬S新五十年”祝典之際,正值“萬國太平會議”新成,列強齊集南京,“那時我國民決議在上海開設大博覽會”“這博覽會卻不同尋常,不特陳設商務、工藝諸物品而已,乃至各種學問、宗教皆以此時開聯(lián)合大會”[23](p453)?!缎率^記》中,立憲成功后的中國在浦東召開“萬國博覽大會”、在北京召開“萬國和平會”:“各國分了地址,蓋了房屋,陳列各種貨物……稀奇古怪的制造品,也說不盡多少?!盵24](p228)如果說博覽會彰顯著科技發(fā)達、器物繁盛,中國主持召開的和平會則昭示著國防武力與道德向心力均冠絕全球——八方來貢、萬國來朝向是我朝盛德之彰顯,如今舉辦這盛大的展會,“使我有隱然之威”,戰(zhàn)可必克,不戰(zhàn)亦可屈人,“而我中華始可自立于天下”[25](p78)。內憂外患之際,晚清人不再面向過去而是朝向未來,在進化論的線性時間軸上展開了關于理想中國的最初想象。在道器與本末爭議雙向展開的背景下,理想中國的建構大抵是模擬列強物質形態(tài)的“器物之國”和貫穿古今倫常的“道德共同體”的疊加。以倫常名教為本、輔以諸國強富之術,類似的治國、救國理念在晚清敘述中屢見不鮮,《新石頭記》《癡人說夢記》《女媧石》《黃繡球》《獅子吼》等著大抵如此。其中《新石頭記》堪稱卓越代表,該著以翻新小說面目出現(xiàn),以飛天遁地的科學與神魔幻想著稱,兼取譴責與政治理想小說之意,通過夢境敘事和旅行者敘事,展開了一場現(xiàn)實中國實有之物和理想中國虛擬之物的“博物”之旅。
三、《新石頭記》“博物”之旅與東西“文明”之辯
1908年,《新石頭記》四十回由改良小說社刊行,與同期幻想類敘述不同,該著在科幻敘事和烏托邦敘事外,又糅入了翻新小說和鄉(xiāng)人入滬的敘述模式。就物敘述而言,該著既借賈寶玉游上海展示了洋場已有的西器洋物,亦以西學科技嫁接神魔想象制造出理想中國將會有的文明器物,文中所述器物之豐,堪稱晚清幻想類小說物敘述之集大成者。
小說前半部,講述出家修行了幾世幾劫的賈寶玉為遂補天之志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出走,在凌霄殿偶遇茗煙,遂一起乘船至上海,這一路上見識了新聞紙、火柴、電燈、輪船,吃過黃油面包、魚排咖啡,在吳淞口遠眺了紗廠、織布局、自來水廠和火車,忽在旅館邂逅在滬經(jīng)商的薛蟠。呆霸王如今已是個“上海通”,他為寶玉熱情介紹了留聲機、八音琴、公歷紀年、洋行買辦、西式花園等上海灘種種新鮮未見之物與事。第五回薛蟠領寶玉往洋貨鋪子參觀,寶玉逐一看過,頓將內心的愁氣惱一起勾出來:“所謂通商互市,乃是以我所有、易我所無,如今只見國人買洋貨,而鮮見國貨售于西人,豈非白銀外流?!毖凑J為中國的絲、茶兩宗也外銷不少,寶玉反駁:“既將絲、茶營銷過去,就應置換些有用之物來,而非八音琴、留聲機這種貴而無用之器?!钡谑貎扇擞滞⒂^制造局,見識了畫圖房、鍋爐廠、水雷廠、機器廠、熱鐵廠、洋槍廠、鑄鐵廠、木工廠等,此番同是覽看西物,寶玉卻津津有味、觀之不足,反復感慨國人應努力研究、自主制造。為進一步了解西學,寶玉下死勁自學西語,面對薛蟠“洋書也是洋貨”的質疑,寶玉答曰:“用洋貨也要分割有用沒用,有益無益。這洋書本是個有用的東西,自然要念念它了。”愚頑怕讀文章的寶玉心心念念于國計民生,既是敘述者借機遣懷,亦是新小說普遍特性:無論衷于幻想還是耽于現(xiàn)實,憂國與救亡始終是新小說的潛在低頻,對于常懷憂國之思的吳趼人而言更是如此。也因此上海之旅后,他又借北京之旅述庚子之亂,借武漢之旅批評所謂“新黨”之草菅人命、黨同伐異,更特地安排寶玉短暫返滬,以夾敘張園所舉行的拒俄大會。此番京滬漢之旅,未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老殘游記》等晚清小說旅行者敘述模式。直到第二十一回,寶玉接薛蟠來信,喚其前往不知所在的“自由村”,以此為由頭,小說從現(xiàn)實空間進入幻想空間。
該空間曰“文明境界”,位于山東曲阜附近。寶玉尋“自由村”不遇,忽見東方祥光萬道、瑞氣千條之中隱現(xiàn)“文明境界”的大牌坊,此后十九回(22—40)寶玉在老少年的引領下,進行了一場驚心動魄、酣暢淋漓的“物賞之旅”:這里有掌控時間的司時器、明暗表和天時公園,有料理飲食的無煙烹飪和管道廚房,有祛病延年的身體分部查驗鏡、驗性質鏡、聰明散和蒸汽藥房;境內雖不設一兵,卻有入水衣、避電棍、玻璃電炮和障形軟玻璃等可供安防,有助明鏡、助聰筒、透水鏡、無線電話等可供瞬時通信,更有電車、水靴、空中獵車、地下隧車、海底獵艇等可實現(xiàn)天空、地下與海底任意穿梭如入無人之境……擁有如許空前絕后的精妙科技物,無怪乎文明境界“氣象不同、人人安居樂意”。古典神話在這些兼具西學與神魔氣質的物背后影影綽綽,取象于鳥的飛車,摹鯨而造的獵艇,其狀如雞、其音如鵲的鯈魚,以及南冰洋底獵來的海馬、海貂、浮珊瑚、寒翠石等,大抵從《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等中華博物庫中幻化而來。這些非實用主義的奇珍異獸,正具古典博物論“廣見識” “增聞見”之意,敘述者于是專門建起可廣納天地間一切奇珍之物的博物院供存放展覽。作為一篇圍繞現(xiàn)實和虛擬器物展開的旅行者文本,敘述者屢次借寶玉、老少年和博物君子東方文明之口,表達了自己的器物觀與文明觀。
首先,中之道與西之器的高下不可撼動。比較上海灘與文明境界之器物,寶玉覺得:那光怪陸離的洋貨一眼看去就俗不可耐,而本土所造之物沒一件不是清凈雅潔的(第三十八回)。在寶玉看來,所謂文明與野蠻,不在于科技水平或國力強盛的高低,而在于是否遵循強不欺弱、大不欺小的基本道德。西人秉性兇殘,以文明之名行侵略之實。其所制手表、電燈、馬車等日用物雖精巧卻只是末技,至于八音琴、留聲機、呂宋煙等奢侈用物,除放縱欲念、消耗國財外無任何意義。也因此西器洋物不僅不能代表“文明”,反而是侵略者借此殖民中國的不文明的表征;目下國人尤其是寓滬者正因置身于這些洋物包圍中,心智惑亂,已然不知何為文明。此處依稀可窺見明末“心物之辯”的遺緒,區(qū)別在于,物對心的侵蝕不只是欲望和放縱的矛盾,還格外承擔了所謂文明的內涵之辯。其次,中國雖在軍用科技物上暫時落后于西國,但強國之法無需舍己求人,經(jīng)典中俯拾皆是智慧,無論是云端飛車還是長生之法,只要“據(jù)了這個理想,見諸試驗”,瘁盡心力細細鉆研下去,最終皆可實現(xiàn)。目下治本之策終在教育,所謂德育普及,憲政可廢;也因此這文明境界之“文明”者,并非世人日日聒噪的(棄人倫之)自由、(廢皇權之)民主,而是以東方倫理為核心,疊加科技昌明、實業(yè)強盛;假以時日,發(fā)展新科技,恢復舊道德,中國定將重回宇宙萬國的中心。小說中讓人印象深刻的“驗性質鏡” “驗骨鏡”等,正是科技與道德結合的文明之器,科學在這里不為求真,而是肩負著鑒別改良國人道德品性的重任。就文明觀而言,小說安排文明境界的締造者為東方文明先生,又將禮樂文章、仁義禮智、剛強勇毅、忠孝謙節(jié)等分列為文明境界的四方標識,表達了敘述者對中華文化的徹骨認同;就器物觀而言,該著事實上傳遞了晚清新知識群體將西洋“科技物”與“日用物”一分為二看待的共識。
率先開眼看世界的魏源曾將西人“行軍利器”與“奇技淫巧”鮮明區(qū)分,因其為“有用之物,即奇技而非淫巧”,今一概反對,其實是“但肯受害不肯受益也”[26](p28-31)。同樣在新學領袖王韜心中,火器輪船等軍事科技物可仿行,民用火車輪船等則不宜國人使用,洋表等日用消費性洋貨更是“奇技淫巧,概為無用之物”[27](p25)。在對西物所作國防政事與民生日用的鮮明切割中,亦有對物所攜帶的文化價值的警惕:器物既是技術奇巧的產(chǎn)物,亦是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產(chǎn)物,物在形成功能價值的同時,也會與觀念價值發(fā)生關系;對西器洋物的接受將引發(fā)技術文明、實踐理性、科學精神等文化連鎖反應,而這終將動搖傳統(tǒng)文化的倫理根基。浸淫洋場多年、在江南制造局擔任制造師、于學問門徑無所不窺的吳趼人,對西學和西物的見識可居晚清小說家前列。書中作為敘述者化身的寶玉,原也對《時務報》《知新報》《清議報》等甚為合意,因其能道出自己所不能道之心思,參觀制造局時,對種種科技工藝都欽嘆不已,對義和團趕盡洋貨、殺絕洋人之舉則不以為然。有選擇性地接納洋人洋物與決不放棄“儒本洋用”,似無捍格之處,然即便是步步為營,不可逆的現(xiàn)代性也終會侵入儒學核心。第26—27回,寶玉一行乘“空中獵車”出游,途中偶遇自北而南徙于南溟途中的鯤鵬鳥,于是橫截過去,架起電擊槍連發(fā)七八百彈,鵬鳥負痛,扶搖而上至太陽附近,行三天兩夜約數(shù)萬里,最終被“不仁彈”精準擊中,跌入非洲沙漠中;寶玉等用“白金絲獵網(wǎng)”將其縛在車上拖回文明境界,用藥水制成標本存入博物院;人們穿梭參觀,政府昭寓嘉獎,“老少年等四人,冒險獵得大鵬,以廣國人見識,勇敢可嘉,每人贈給頭等勇士獎牌一份”。致力于保全國粹的吳趼人或許未曾意識到這里的悖論:作為傳統(tǒng)文化自由精神和高遠志趣象征的鯤鵬,卻毫無緣由被擊斃于象征科技強權的“電機槍”和“不仁彈”之下;而這場以鯤鵬和自由精神之死為代價的狩獵,最終卻只為“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就好” [24](p155)——寶玉此行,除領會科技物吞噬一切的強大,亦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的中國式博物傳統(tǒng)的非實用性;以“有用”之器物文明,剿滅“無用”之精神文明,于是這場充滿酷烈氣質的獵殺雖無緣由,卻不可避免:群生輟響,榮華收光,以科技革命和殖民擴張為表征的所謂現(xiàn)代性進程對古老中國自足農耕文明的強勢侵入,似乎正是這段晚清故事的現(xiàn)實隱喻。
末回,結束了文明境界“物賞”之旅的寶玉夢回上海灘,立憲成功的中國氣象迥異,揚子江頭車水馬龍、工廠林立,上?!叭f國博覽大會”舉辦后,中國皇帝將以會長身份在北京召開“萬國和平會”,倡導消滅強權主義、實現(xiàn)“全球人類的和平”,借由“夢”這臺穿越時空的古老機器,未來中國終以道器并舉的方式重回世界中心。然《新石頭記》刊印約三年,“共和立憲”成為現(xiàn)實,卻沒有帶來晚清文本所暢想的美好中國圖景,每況愈下的時局堵滯了科學與政治幻想類小說飛揚的想象空間,社會小說與寫情小說勃興,在崛起的上海租界市民書寫中,“日用物”取代“科技物”成為敘事的重要構成。但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不曾中止:辛亥革命后到五四運動前的六七年里,新創(chuàng)的科技期刊比1900—1912年間科技刊物的總和增長了兩倍,來自國內外的年輕的新知識群體鮮明區(qū)分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科學話語從日常話語、科學家群體從普通社群中析出,一種“科學話語共同體”正悄然形成[16](p1113-1118)。作為一種理性客觀的語言表達和求真務實的思維方式,該共同體與科技救國的晚清氛圍密切相關卻又截然區(qū)分。日益豐富的物質文明和失去根基的傳統(tǒng)文化,逐漸獨立的科學精神和全面崛起的國族意識,推動這老少年之國走到新的轉折點?;蛟S走向現(xiàn)代的任何途徑都會沿著紛雜混沌的形式逐步展開,而走向五四新文學的晚清新小說也正是在蕪雜斑駁、突兀興起又逐漸退潮的幻想類書寫的探索中,沿著格致救國的路徑崎嶇前行。
四、從“新小說”到“新文學”:晚清格致救國與五四科學精神
晚清民初數(shù)十年里,“中國社會上的狀態(tài),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縮在一時:自油松片以至電燈,自獨輪車以至飛機,自鏢槍以至機關炮,自不許‘妄談法理’以至護法,自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義,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地存在”[28](p186)。值此亂象叢生之際,繼續(xù)用舊秩序講述新時代的故事難免支絀。當萬國取代上國、多邊關系取代朝貢體系、進化論抽取循環(huán)論的基石,面對這無聲崩塌的世界,苦惱的晚清敘述者丟失了解釋世界的勇氣和能力,失去穩(wěn)定文化心理的敘述主體被瓦解,循四時和天理而著的敘述范式逐漸失效。而當主體性被抽離,作為客體的能夠直接折射時代變局的“物”便會被捕捉,并上升為敘述的核心。作為認識西方和西學的重要裝置,西器洋物的大規(guī)模侵入帶來的震驚引發(fā)認知沖動,“格物致知”的舊傳統(tǒng)與“格致救國”的新意識同時被激活,圍繞作為武器的“科技物”書寫,晚清新小說將“科技救國”與“小說救國”一并整合。物的堆砌雖造成敘述的蕪雜、破碎與重復,卻也賦予晚清文本無可替代的時代質感,尤其是科學新知與神仙鬼魅齊飛的晚清幻想類小說,堪稱大變革時代現(xiàn)實與想象之器物文明的文字博物館①。
綜上所述,雜糅了現(xiàn)代科學和東方幻想的“科技物”,是晚清小說展開救國新民幻想的重要依據(jù)。多數(shù)時候“科學”被理解為“科技”,大變局推動乾嘉經(jīng)世之學接引西學[29](p210-242),從考據(jù)求是到經(jīng)世致用、從推求道德的完備轉向追求知識的確定,但科學的學術之維卻讓位于技術之維。直至民初,將科學視作一種把戲,或僅是一種實業(yè)技術的觀點仍廣泛存在②。劉錫鴻曾在參觀上海格致書院后批評其假借“格致”美名實授“工匠技藝之事”,要求其改名為“藝林堂”,因“大學之言格致,所以為道也,非所以為器也”,慕西學者“建書院以藏機器,而以格致名之。殆假大學條目以美其號,而號眾以來學也”[30](p229-230)。這位以保守著稱的晚清士人,不僅對“格致”與“science”對譯的歷史錯位一語中的,亦道出晚清所謂“格致之學”對近代科學的技術化認知,既脫離了“致知格物”的本意,亦未曾真正開啟近代科學的體制化、本土化進程。在無數(shù)場聲嘶力竭的道器、本末、中西之辨中,“器”與“技”始終未能上升為形而上之“道”;然而,持續(xù)不斷的關于科技物和未來理想中國的書寫、傳播與閱讀,在最淺顯的層面激活了時人探索現(xiàn)代科學的可能。西學給予知識階層的情感沖擊開始向公共空間和大眾滲透,物質文明的強盛與國泰民安的關系已然明晰。器物所依賴的自然科學與工程技術,也隨著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和西式教育學制的引入終獲承認,并成為與法律、政治等形而上學同等重要的存在。而經(jīng)由晚清知識精英和新小說書寫者共同參與的東西方“真假文明”之辯,使得中華文明外還有其他文明體系存在的常識也日益深入人心——這一切都在醞釀著新文化運動的到來和五四新文學的發(fā)生。倘若了解知識界動輒引古事以證西事之附會傳統(tǒng),或可更充分地理解晚清書寫者用木牛流馬、飛天神雷來附會坦克、飛機、大炮,并將器物之國納入傳統(tǒng)道德共同體、打造理想中國的努力。而這種“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向實證性思維、試驗性科學技術知識與經(jīng)驗主義思想靠近的行為”,正標明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身現(xiàn)代化的可能性”[31](p119-136+160)。這種可能性,也同樣體現(xiàn)在晚清小說爭議重重的現(xiàn)代性進程中。
從《蕩寇志》《年大將軍平西傳》到《淞隱漫錄》《海上塵天影》,再到晚清科幻新小說,在物敘述的延長線上,從神魔寶物推動故事發(fā)展,到科技物作為改變中外戰(zhàn)爭局勢、扭轉乾坤、締造理想中國的核心元素,可清晰窺見古典小說從神魔/鬼怪/兒女敘事中,孳生出新小說關于民族國家前途及文明范式思考的宏大敘事路徑,并由此構成現(xiàn)代文學啟蒙與救亡敘事的源頭。這當然與晚清國族意識的發(fā)生相關,也因此較之于古典愛國詩人,無論是立意格局還是小說意境皆已不可同日而語。所謂意境闊大,指向晚清科幻敘述的時空觀之巨變:近代天文地理學問的普及,將天/地/人、天界/地獄/凡間之境,宕開至萬國、世界、地球乃至宇宙,僅一部《新石頭記》,其空間穿梭便囊括了太平洋、南極洲、澳洲海底隧道、非洲沙漠等。而在《新野叟曝言》等作中,月球、木星等甚至可“朝發(fā)夕至”,真可謂“世界任我行/住/知”[32](p43)。就時間而言,“觀棋爛柯” “百年一覺”等敘事模式所幻化的將來完成時態(tài)頻繁出現(xiàn)于晚清科幻中,從美好的未來回望現(xiàn)在,當下的一切困境都有了被紓解的可能和繼續(xù)忍耐的理由。在延續(xù)至民初的科技樂觀主義氛圍中,偶然的末日幻想也未曾阻住新知識群體和科學士紳們講學開智、強國富民的堅定宗旨。于是乎,時間、空間、元素、電氣、能量,這些新鮮神秘的詞語不僅拓展了時人對宇宙自然的看法,也自根本上改變了晚清人對世界的想象圖景。借助“科技物”這一認識世界的新裝置,晚清科幻悄然發(fā)動的敘述變革還包括,對黃金未來的懷疑、對未知宇宙的恐懼、對人類情欲的糾結①、對科技理性無法控制人性甚至激發(fā)人性之惡的困惑……伴隨新的世界觀和宇宙觀的形成,晚清人在對自然的探索中,也轉向對人類自身的反思,既然天與地可成為被科學探究的對象,那么人與人性也終將成為理性的客體:《女媧石》《月球殖民地小說》《新法螺先生譚》等作中洗心、洗腦、洗腸、切割男女情欲……種種極具志怪靈異氣質的生物醫(yī)學場景,正是“科技新吾國民”的晚清狂想之一。其與新文學“人的覺醒” “國民性批判”等母題間的內在關聯(lián),亦是走向五四的晚清文學不容忽視的現(xiàn)代性貢獻。
最后,也是最具跨時代意義的,則是以“科技物”為媒介,晚清科學與文學所達成的奇妙聯(lián)姻。這種跨越雅俗、漂浮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前所未有的文本,與晚清小說一起,因“四馬路氣味”被排斥在五四新文學之外,亦不被通俗小說史納入任何章節(jié)①。但這并不影響科幻與文學結合所釋放的嶄新美學氣息。《電世界》結尾,電王發(fā)現(xiàn)其依賴種種高科技之物所打造的大同世界依舊非他想要的理想空間,于是決定離開地球,去宇宙尋找那“完全世界里的完全人”;遨游太空前,電王做了一段慷慨演說:“電的性質是進行的,不是退化的。是積極的,不是消極的。是新生的,不是老死的。是光明的,不是黑暗的……是縝密的,不是粗疏的。是美麗的,不是蠢陋的。是莊嚴的,不是放蕩的……是自由的,不是束縛的。是交通的,不是閉塞的;是取不盡、用不竭的,不是寸則寸、尺則尺的……”[33](p55-56)與其說這是對電性質的總結,不如說是對電所昭示的科學精神與其所打造的理想世界的暢想,此處令人聯(lián)想到《文學革命論》關于“文化革命軍”“三大主義”那工整的對仗,其相似的樂觀和激情所指向的,正是社會的進化論和其催生的文學的進化論。離開地球的電王或已覺知,高度發(fā)達的科技和擁有強悍人格的統(tǒng)治者,依舊無法斷絕人性之劣。同樣在陸士諤《新中國》中,物阜國強的前提與其說是立憲,不如說是醫(yī)學大家蘇漢民所發(fā)明的將國民性一舉改造的“醫(yī)心藥” “催醒術”和“善惡表”。晚清“科技物”書寫與“科技救國”的敘述邏輯中潛藏的種種悖論,推動著新小說向國民性改造與文化革命的深處開掘。而《文學革命論》對“阿諛夸張?zhí)搨斡亻熤畤裥浴钡呐泻汀皬埬恳杂^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之精神” [34](p81)的文學主張,與晚清書寫的關聯(lián)是清晰可見的。
1915年,以“聯(lián)絡同志、研究學術,以共圖中國科學之發(fā)達”為宗旨的民間學術團體“中國科學社”成立,首期《科學》月刊《發(fā)刊詞》重申科學強國之意:“世界強國,其民權國力之發(fā)展,必與其學術思想之進步為平行線,而學術荒蕪之國無幸焉” [35](p14),同時強調“專以闡發(fā)科學精義及其效用為主”,而“一切政治玄談之作勿得闌入焉”[36](p723)??茖W在這里與政治嚴格區(qū)分,卻又以脫離政治、保存自身學術獨立的方式為政治服務。而在還歸務真求知之本來面目的同時,與民權的并列也意味著科學不再只是形而下之器,而是一種形而上的學術意識、思想觀念和研究方法。同年,高舉民主與科學大旗的新文化運動,如漫漲的潮水,又如洶涌起的理想中國建構的新文化狂想曲,陳獨秀敬告青年:“科學之興,其功不在人權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37](p6)。從嚴復主張黜偽崇真之學術、屈私為公之刑政[38](p155),到“賽先生”與“德先生”攜手并行,晚清“新小說”終于轉型為理性與人性并重的五四“新文學”。在斬斷傳統(tǒng)、莊嚴燦爛的新文化空間里,訴諸真理與智慧的科學,與訴諸情緒思想和美好文字的文學之異再獲仔細甄別:鄭振鐸在與科學和其他藝術的比較中定義文學[39](p390-394);王國維將科學、史學與文學并列,認為文學是出入二者間“兼有玩物適情之效者”[40](p245);沈雁冰則提出時代精神支配文學,近代精神既是客觀求真的科學精神,則文藝亦應以客觀求真為唯一追求[41](p91-94)。同為知識精英、卻嚴格區(qū)分彼此的文藝工作者與科學家們共享著同一套話語體系——理性客觀、求真務實、反思嚴謹。于是乎,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實驗主義”文學觀成為新文學建設的方法論。重估一切既定價值的理性精神召喚出寫實文學“自然主義”的勃興。在“真藝術與真科學”攜手并行[42](p212)的時代空氣里,覺醒了的人同時成為科學認知的主體和文學書寫的客體。求真務實的創(chuàng)作動機、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選擇、對人物心理的刻畫、對客觀語言表達的追求,皆可見科學精神作為五四文學創(chuàng)作的底色。在寫實文學、社會文學、國民文學的映照下,作為單獨文類的科幻文學并非時代主流,有關神奇“科技物”的描寫也日漸稀少,但科幻創(chuàng)作從未停止?!妒旰蟮闹袊罚▌棚L,1923)用X光發(fā)明“超能光波”擊退侵略者,《無空氣國》(顧均正,1926)幻想沒有空氣無法言語的人類世界將無口舌之爭、亦會發(fā)奮圖強,《貓城記》(老舍,1932)在火星上搭建起迷戀麻葉的貓人國度,《鐵魚的鰓》(許地山,1942)借一點關于潛水艇的科幻創(chuàng)意,傳遞亂世科學家的報國無門……凡此種種,既可見晚清科幻“科學救國”的遺緒,亦呈現(xiàn)出主體覺醒、國民性批判、文化反思等鮮明的新文學癥候①。
如鹽入水,以科學啟迪民智、以文學救亡國族,既是晚清自我蛻變進程中科幻敘述的起點,亦構成現(xiàn)代文學在啟蒙與救亡間吶喊或彷徨的敘述景深。那不完整的“科學精神”與其說是被壓抑,不如說是被忽略,卻又被無聲承襲的晚清文學的“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之一。從“格致”與“科學”的錯位對譯,到“科學救國論”以技術之維取代學術之維、以道德評判取代求真務實,再到科學以獨立的方式服務于政治,新文學借用科學精神共享科學話語。晚清科學精神的萌芽、走偏與修正,與晚清新小說到五四新文學的現(xiàn)代性轉型之路,是同向前行的。而在通往真正的科技昌明、實業(yè)強盛的理想中國崛起之路上,科學與文學將再度碰撞,結出當代科幻小說的璀璨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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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見習) " 余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