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學作品與作家的人格、個性密不可分。袁枚個性突出,文學上也標舉“性靈”。他自稱“一生心性愛疏狂”,“疏狂”的確是其首要的個性特質,表現(xiàn)為既通脫放任、不耐繁瑣,又恃才傲物、驕縱自大。這種個性決定了袁枚“適野”的生存態(tài)度與“草茅”歸宿——他沒有成為達官、經(jīng)學家或考據(jù)家,而是以詩人、文章家鳴世,也造就了袁枚“鯨吞鰲擲”的閱讀方式、“不耐”之下的文體選擇和“野馬”式文學書寫。恣肆的想象、極度的夸張和激越的情感構成袁枚“野馬”式文學書寫的基本形態(tài)。
文學作品的風貌與作家的生命、人格密不可分,作家的個性、氣質往往會流注于創(chuàng)作過程,從而外化為獨特的書寫形態(tài)。袁枚是清中期“性靈”文學的領軍人物,其人其文富有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迄今,學界對袁枚生平事跡的梳理幾臻完備,對其“性靈”詩說以及各體文學的研究堪稱充分,但對袁枚個性罕見闡發(fā)。忽視一個標舉“性靈”文學家的個性,怎么說都是不應該的。鑒于此,筆者擬以袁枚個性最重要的特質“疏狂”為核心,分析它對袁枚生存狀態(tài)、文學活動、書寫形態(tài)等的影響,以期增進對袁枚及性靈派的研究,并為從個性入手研究古代作家作品提供借鑒。
一、“疏狂”個性與人生走向
袁枚晚年聲稱自己“一生心性愛疏狂”(《風前》) ①,考察其一生言行著述,“疏狂”的自我定位還是相當貼切的?!笆杩瘛笔撬烁竦氖滓刭|,影響了其行為的方方面面。
何謂“疏狂”?總體上來說就是狂放不羈的樣子,若進一步細究,“疏”與“狂”又分別具有不同的含義:“疏”的本義是開通、疏導,去掉阻塞使通暢,又指事物間距大、空隙大;“狂”本指狗發(fā)瘋,后指人癲狂放蕩、驕縱自大。在袁枚那里,“疏狂”有時會做區(qū)分,有時就是一個復合詞,與“狂”同義。
袁枚在《邛州知州楊君笠湖傳》中曾這樣寫道:“君與余為總角交,性情絕不相似。余狂,君狷;余疏俊,君篤誠。”與楊潮觀相比,自己“狂”(狂放) 而楊“狷”(拘謹),自己“疏俊”(放達) 而楊“篤誠”(切實、專注),兩人“性情絕不相似”。在此,他是將“疏”與“狂”區(qū)別看待的??傮w而言,“疏”與“狂”體現(xiàn)了袁枚個性中兩個不同又相通的方面。
“疏”與“密”相對,由疏通、疏朗、寬疏可引申為通脫、疏放、簡疏?!笆琛敝谠?,表現(xiàn)為通脫的天性與通達的人生態(tài)度,遇事不鉆牛角、不執(zhí)拗,任運自然。袁枚“平生行自然”,“婚嫁不視歷,營葬不擇地”(《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余天性不飲故反之作不飲酒二十首》之十一),自謂“居易以俟命,故不信風水陰陽;聽其所止而休焉,故不屑求仙禮佛”(《牘外余言》之八十一)。他“來共云卷舒,去隨風搖曳”,“不談佛與仙,恐受彼拘系”(《書所見》),該來的來,該去的去,舒放自如。
袁枚的達觀最典型地體現(xiàn)在他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上。四十多歲時,相士胡文炳曾預言他六十三歲得子、七十六歲壽終,因為得子之期不爽,他也就將七十六歲視為自己的壽限。恰巧七十五歲那年秋天,他罹患腹疾,久治不愈,自以為大限已至,不僅作詩自挽,還向友人遍索挽章。友人挽詩不至,他又寫作《諸公挽章不至口號四首催之》,之一云:
久住人間去已遲,行期將近自家知。老夫未肯空歸去,處處敲門索挽詩。
以“處處敲門索挽詩”的豁達行為料理自己的身后之事。然而相士的預言并未應驗,天假春秋,他又作《除夕告存戲作七絕句》解嘲?!蹲硬徽Z》中《棺床》寫白須老翁為演習死亡睡在棺材里,也是這種達觀態(tài)度的投射。
應該指出的是,袁枚的通脫在很大程度上受母親章氏熏染。其《先妣章太孺人行狀》載,母親“天懷淡定,處困履亨,不加不損”,不論是困苦還是富足,皆泰然處之,“不持齋,不佞佛,不信陰陽祈禱之事”。早年丈夫遠游、借貸持家,仍能“針黹之余,手唐詩一卷,吟哦自娛”。她唯一的兒子袁枚六十三歲才生下男嬰阿遲,老人家對此卻非常坦然:“晚年抱孫頗遲,人以為憂。太孺人絕不介意,曰:‘吾兒居心行事,必當有后。如其無之,則亦命也。吾何容心焉?’”將生不生孫子交給命運,不予掛懷。九十四歲彌留之時,她“舉袖為枚拭淚而逝”,何等達觀、從容!
袁枚“狂”氣十足,素以“狂”“跋扈”“跳蕩”等自我標榜。袁枚之“狂”,首先表現(xiàn)為恃才傲物、狂妄自大。他自稱“我才較跋扈”(《途中寄金二質夫》),“余少時氣盛跳蕩,為吾鄉(xiāng)名宿所排”②;其次體現(xiàn)在縱恣任性的行為方式上,他不拘禮法,不守常規(guī),不囿于成見,敢于挑戰(zhàn)權威和通行的價值觀念。在有著上千年“尊經(jīng)”傳統(tǒng)的社會里,袁枚對儒家經(jīng)典提出懷疑,是狂;在恥于言利、恥于言欲的環(huán)境中,公然聲稱自己好貨、好色,是狂;在男尊女卑觀念非常濃烈的時代,堅定地支持女子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并招收許多女弟子,也是狂。垂暮之時,袁枚寫的《示兒》詩更體現(xiàn)出不同于流俗的價值取向:
可曉而翁用意深?不教應試只教吟。九州人盡知羅隱,不在《科名記》上尋。
教自己的兒子吟詩而不教應試。
“狂”氣在袁枚脫離官場后愈發(fā)不可收拾,兩淮鹽運使盧見曾“戒枚毋再薦士”,他以“靜言思之,未嘗不嘆士之窮而財之能聚人為可悲也”之語回懟(《與盧轉運書》),指其不過以財“聚人”。某尚書索詩冊,他隨意蓋上“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的私印,被這位尚書大人訶責不已,他正色道:“公以為此印不倫也?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蘇小,不復知有公也?!雹鄞苏Z一出,震驚四座。
袁枚認為,“人各有能不能,而性亦有近有不近”(《答惠定宇書》),正是“疏”“狂”相兼的個性,決定了袁枚的人生走向。他沒有遵從傳統(tǒng)的價值觀成為達官,也沒有順應時代的潮流成為經(jīng)學家、考據(jù)家,而是選擇在草野中隨心所欲地吟詠“性情”,成為了一個異軍突起的詩人。
他不喜約束,以往來迎送為苦,自稱:“余性通脫,遇繁禮飾帽之人,輒以為苦?!薄坝嗝砍鲩T,或遠行數(shù)千里之外,撒手便行,無系戀之意。及在客邊住久,到歸家時,賓朋相送,反覺難堪?!雹苓@勢必與官場俗吏身份發(fā)生沖突,“官苦原同受戒僧”(《署中感興》),不僅拘緊,而且還瑣碎、勞頓:“倦極酣眠門又響,失火民呼公速往?!保ā端桌羝罚?而最令他不堪忍受的還是官場的臺參迎送。凡此種種,都違礙袁枚心性,致其“身往而心不隨”(《答陶觀察問乞病書》)。
既無法忍受拘束、繁瑣和逢迎,又不肯敷衍塞責,強烈的撕裂感吞噬著袁枚,在認識到“好詩難與官同作”(《洲上寄同官許南臺》) 之后,他毅然作別官場。請辭之前,好友陶士橫規(guī)勸他:“年方三十,忽有世外之志,甚非所望于賢者也?!雹荻度ヒ庖褯Q,“三十休官人道早,五更出夢吾嫌遲”(《示送行吏民》),不肯再做片刻的淹留。從此,“八千里外常扶杖,五十年來不上朝”⑥,任性而為,逍遙度日。
袁枚生活的時代,經(jīng)學、考據(jù)學盛行。他完整經(jīng)歷了乾隆皇帝在位的六十年,這期間發(fā)生了經(jīng)學領域的“漢學”與“宋學”之爭、四庫館設立、《國朝詩別裁集》編刻等重大事件。
“漢學”代表人物、經(jīng)學大師惠棟曾兩度致書袁枚,請他加入“窮經(jīng)”隊伍,袁枚深感其“窮經(jīng)太專”,與自己“要在明其大義,而不以瑣屑為功”的路徑殊為不同,且有“強仆以說經(jīng)”的意味(《答惠定宇書》),回信明確拒絕。早在二十七歲時,袁枚就斷言自己“經(jīng)學恐難為,瑣屑苦爬疏”(《途中寄金二質夫》),可見他沒有成為經(jīng)學家,也與其不耐瑣屑、爬疏的“疏狂”個性有關。
清廷設立專門機構纂修《四庫全書》,意在搜集、整理歷代典籍(當然也包括對違礙著述的篩選、查禁)。四庫館總裁嵇璜、裘曰修,還有應征入館編校的程晉芳、朱筠等人,都是袁枚的同年或者朋友,彼此書信往來、詩作唱和十分密切。袁枚自己也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 朝廷征書之時捐獻過自己的藏書。但他沒有像友人那樣入館校書,成為考據(jù)家,這應該也與其不耐瑣瑣???、考據(jù)的“疏狂”個性有關。甚至對于關系他仕途前程的滿文,他也因生性疏俊非常不耐。袁枚自述“強學佉廬字”(《子才子歌示莊念農(nóng)》),終因滿文成績太差而被外放,輾轉十年仕途上沒有任何發(fā)展。
袁枚自稱“心終在深山大澤間”⑦,選擇了當一個詩人。但他又不愿遵從儒家的詩教傳統(tǒng),而是要自由地吟詠“性情”。袁枚與當時的詩壇祭酒沈德潛是“三科同年”——同薦博學鴻詞(均落選)、同舉于順天鄉(xiāng)試、同年中進士、入翰林,兩人的交往一直持續(xù)到乾隆三十四年沈德潛辭世。但即便如此,在沈德潛編選的《國朝詩別裁集》問世之際,袁枚還是連下兩書,批評他“詩貴溫柔,不可說盡,又必關系人倫日用”之說有“褒衣大袑氣象”(《答沈大宗伯論詩書》)。沈德潛“持論極正,持法極嚴”⑧,袁枚則強調自我性情抒寫。統(tǒng)治者青睞的只會是前者,而袁枚只能成為一個突起的異軍詩人。
性格決定命運,信哉斯言!
二、“鯨吞鰲擲”式閱讀
袁枚任情率性、不喜束縛的“疏狂”個性直接造就其“鯨吞鰲擲”式閱讀的習慣。袁枚一生酷愛讀書,少時即“愛書如愛命”(《對書嘆》),長大后“一日不讀書,如作負心事”(《秋夜雜詩》),辭官后更是“無一日去書不觀”(《隨園隨筆序》)。他“聚書數(shù)萬卷于小倉山房,吟誦不輟者四十余年。詩自漢、魏以下,迄于本朝,無所不窺,亦無所依傍。驚才絕艷,殊非株守繩墨者所能望其項背”⑨。事實上,他的閱讀范圍還遠不止于此??嘤跁r光有限,他欲“向天乞春秋”,“人間有字處,讀盡吾無求”(《讀書二首》之一),孜孜不倦,沉醉其中。
然而,袁枚最引人注目的地方還不在他狂熱的讀書態(tài)度與涉獵之廣泛,而在其以自我為軸心的閱讀目的,尤其是“鯨吞鰲擲”的閱讀方式。
首先,袁枚讀書是“文章家”的詩性閱讀。
在他看來,“文章家”的“文字本天機”(《考據(jù)之學莫盛于宋以后而近今為尤余厭之戲仿太白嘲魯儒一首》),兼具抒情功能與想象特質。他對唐詩名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被后人“以證實之”非常不認同,認為“如此論詩,使人夭閼性靈,塞斷機括”⑩,了斷“生趣”。在他看來,實證思維介入詩歌,硬生生地阻斷了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詩性審美。因此,他的讀書路徑與考據(jù)家完全不同。
袁枚采用的是“文章家”的閱讀?!拔恼录摇北局腹び谖恼轮?,袁枚將其與“考據(jù)家”相對,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家”概念相近。他認為,“文章家如飛兔流星,超山越?!?,思緒無涯,想象縱橫;“考據(jù)家如縫人量布,經(jīng)紀算賬,分毫尺寸,絲毫必爭”(《牘外余言》之七十一)。兩者思維方式不同,期望通過閱讀達成的目標亦不同。他說:“方悟著作與考訂兩家,鴻溝界限,非親歷不知。”基于這樣的體認,袁枚奮力堅守文學陣地,抗拒考據(jù)對文學的鳩占。
其次,袁枚的閱讀目的是“镕書以就己”(《散書后記》)。
為什么要讀書?他的目的很明確,乃“獵取精華”而自鑄“雄詞”,“獨樹一幟”:
“我輩獨樹一幟,則不得不兼覽各家……自古名家詩,俱可誦讀,獵取精華。譬如黃蜂造蜜,聚百卉以成甘?!保ā对俅鹄钌羸Q》)
帶著“獵取精華”之目的,袁枚“役使萬書籍,不汩方寸靈”(《改詩》),在閱讀活動中始終處于主導地位,“百家供其漁獵”。讀書是袁枚汲取營養(yǎng),豐富精神世界、提升表達能力的重要途徑。他二十幾歲時在詩中寫道:
我道古人文,宜讀不宜仿。讀則將彼來,仿乃以我往。面異斯為人,心異斯為文。橫空一赤幟,始足張吾軍?。ā蹲x書二首》之二)
說到底,袁枚讀書的目的在于“橫空”“張吾軍”,也就是“陳跡何妨大略觀,雄詞必須自己鑄……男兒堂堂六尺軀,大筆如椽天所付”(《考據(jù)之學莫盛于宋以后而近今為尤余厭之戲仿太白嘲魯儒一首》)。因此,“無所依傍”的心理始終主導“無所不窺”的閱讀。袁枚不拘泥于文字、訓詁,不“甘逐康成車后步”,不論朝代,亦不趨附名家、權威:“我道不如掩其朝代名姓只論詩,能合吾意吾取之。優(yōu)孟果能歌《白雪》,滄浪童子皆吾師?!保ā冻ψx蔣苕生編修詩即仿其體奉題三首》之二) 以“吾意”統(tǒng)領、評判萬千書籍,合者取,不合者去。
最后,袁枚的閱讀方式是“鯨吞鰲擲”跳蕩式的。
袁枚特別推崇諸葛亮“讀書但觀大略”、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的態(tài)度(《散書后記》),他以文學家“超山越?!钡男圩耍肢E地“大略觀”,“鯨吞鰲擲杜甫詩”(《考據(jù)之學莫盛于宋以后而近今為尤余厭之戲仿太白嘲魯儒一首》),將激情傾注于閱讀過程,“眼光到處筆舌奮,書中鬼泣鬼舞三千場”(《子才子歌示莊念農(nóng)》),近乎瘋狂地領略作品的精髓,在匆匆“大略觀”中與前人的靈魂共同起舞:
詩有音節(jié)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由天性使然,非關學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繼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
“雖然讀輒忘”,但“過眼皆吾有”,“書味在胸中”(《遣懷雜詩》)。
具體到對某個作家作品的閱讀,袁枚也是“鯨吞鰲擲、直取精要:“人學杜詩,不學其剛毅,而專學其木,則成不可雕之朽木矣。他駁斥作詩“必須窮經(jīng)讀注疏,然后落筆”的言論:“且勿論建安、大歷、開府、參軍,其經(jīng)學何如。只問‘關關雎鳩’‘采采卷耳’,是窮何經(jīng)、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
更有甚者,袁枚還想推倒“三萬卷”,“一舉為灰?!保瑥氐讛[脫經(jīng)典束縛,在毀滅中尋求新生。他自稱,“落筆不經(jīng)意,動乃成蘇韓”(《意有所得輒書數(shù)句》),狂妄的表達中透露出強烈的自我意識、創(chuàng)新精神。
總之,袁枚在“跳蕩”中“鯨吞”,“兼覽”中“漁獵”,他讀書,不僅涉獵廣泛、“無所不窺”,而且獨立自主、“無所依傍”,這是他獨抒“性靈”的底氣所在。
三、“不耐”之下的文體選擇
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袁枚“疏狂”的個性亦直接影響到他對文體的選擇。他曾這樣分析自己:“仆不敢自知天性所長,而頗自知天性所短。若箋注,若歷律,若星經(jīng)、地志,若詞曲家言,非吾能者,決意絕之?!保ā洞鹩讶四痴撐臅罚?認為箋注、歷律、星經(jīng)地志、詞曲之類,皆屬自己“天性所短”,因而“決意絕之”。終其一生,他在詩、文、文言小說等領域皆有不同程度的建樹,而詞和戲曲是他幾乎不曾染指的文學樣式。袁枚為什么抵觸詞和戲曲呢?究其原因,一是不愿受詞牌、曲調的束縛:“不耐學詞,嫌其必以譜而填故也?!睉蚯那V、曲律等更加復雜,于是他知難而退。袁枚一生只填過一首詞,自始至終未曾染指戲曲創(chuàng)作。二是“不愛聽曲”,對詞、曲缺乏興趣,“以吟詠當笙簧,故不愛聽曲”(《牘外余言》之八十一)。三是“非吾能”。少時家境貧寒,他沒有接受音律方面的教育,“自慚窶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學”,這是外因;“人才力各有所宜”,天性所短則是內因??傊?,“不耐”“不愛”再加上“不能”,導致袁枚幾乎沒有創(chuàng)作詞、曲。
當然,最令袁枚深惡痛絕的還是程式繁復的時文。他自己雖是科場幸運兒,卻極不認同這種規(guī)矩繁多、代圣人立言的文體。時文又稱“制藝”,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八股文,題目出自四書五經(jīng),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個部分構成。從起股開始還要求有兩股排比、對偶的文字,程式相當復雜。袁枚十一歲開始“學為四子文,聰明逐陳腐”(《途中寄金二質夫》),稱自己“少不好作四書文,雖入學,雖食餼,雖受薦于房考,而心終不以為然”(《與俌之秀才第二書》)。
然而,科舉是袁枚所處時代讀書人的進身之路?!白蕴扑我詠硪钥婆e取士,士雖茂才異等,不得不俯首而就有司之繩尺?!睂τ谏罾ьD的“窶人子”袁枚來說尤其如此。人窮任性不起,乾隆元年在博學鴻詞科報罷之后,他“不得不降心俯首”(《與俌之秀才第二書》),硬著頭皮拿起這塊敲門磚。大門一旦敲開,袁枚旋即與違礙自己心性的八股文“永訣”了。他曾借吳江布衣徐靈胎的《刺時文》發(fā)泄自己的情緒:
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圣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里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在各種文學體裁中,袁枚癡愛一生的是詩歌。在他看來,詩是自我意志的載體:
“詩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為則為之,我不欲為則不為?!焙⑻嶂畷r乍一接觸《古詩選》《離騷》,他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與狂喜,七十二歲所寫《戒詩》云:
戒詩如戒酒,屢戒復屢開。又如茹素人,欲炙涎流腮。蠶絲一以抽,金刀不能裁。始知性所昵,一旦難相乖。江淹才已盡,白傅興方來。詩中有馮婦,叟其自號哉!
袁枚自稱于詩“性所昵”“難相乖”,詩歌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但即便是情所獨鐘的詩歌,他也是“不拘格律破空行”,“不拘體不限韻”(《腹疾久而不愈作歌自挽邀好我者同作焉不拘體不限韻》),不喜形式上的約束:“既約束,則不得不湊拍;既湊拍,安得有性情哉?”過分拘泥格律,勢必影響詩情的揮灑,“格律嚴而境界狹”。因此,從他年輕時起就特別鐘愛“地位寬余,可使才氣卷軸”的古體詩。
表面上看,這只是對文體的偏好,從精神層面觀,乃個性使然。袁枚一再表達沖破樊籬的強烈愿望:“必欲繁其例,狹其徑,苛其條規(guī),桎梏其性靈,使無生人之樂?!彼幌查L篇大論,曾說,“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佛書性理,俱疊床架屋,至數(shù)十萬言,不若《論語》《大學》數(shù)章之有味”。在他看來,“好疊韻、次韻、剌剌不休者,謂之村婆絮談”,令人生厭。他對王士禛“一生不次韻,不集句,不聯(lián)句,不疊韻,不和古人之韻”的做法非常欣賞,稱“與余天性若有暗合”,直接點明文體選擇背后的個性根源。
四、“野馬”式文學書寫
誠如袁枚所言,“天之所與,有物來相”,“詩不成于人,而成于其人之天”(《何南園詩序》)。作家的個性、氣質與其創(chuàng)作風貌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西方學者羅蘭·巴爾特認為,風格“是一種發(fā)生學的現(xiàn)象,是一種性情的蛻變”。我國明代文學家江盈科在《雪濤詩評》中也發(fā)表過類似的見解:
詩本性情。若系真詩,則一讀其詩,而其人性情,入眼便見。大都其詩瀟灑者,其人必鬯快。其詩莊重者,其人必敦厚。其詩飄逸者,其人必風流。其詩流麗者,其人必疏爽。其詩枯瘠者,其人必寒澀。其詩豐腴者,其人必華贍。其詩凄怨者,其人必拂郁。其詩悲壯者,其人必磊落。其詩不羈者,其人必豪宕。其詩峻潔者,其人必清修。其詩森整者,其人必謹嚴。
深刻揭示了“其詩”與“其人性情”之間的對應關系。
袁枚即屬于“其詩不羈者,其人必豪宕”者,他的疏狂個性外化于文學創(chuàng)作,最集中、最顯明的表現(xiàn)就是“野馬”式書寫,這也是他自覺追求的效果:“凡作詩文者,寧可如野馬,不可如疲驢。”其書寫如同脫韁之馬,奔騰呼嘯,“忽正忽奇,忽莊忽俳,忽沉鷙,忽縱逸”(《趙云松甌北集序》),常常突破常規(guī)的思維和表達。這種特征早已引起人們的注意,《清史列傳·文苑傳》稱其“所為詩文,天才橫逸,不可方物”;吳應和在《浙西六家詩抄》中亦曰:“騰空之筆,落想不凡,新奇眩目,誠足傾倒一世?!薄疤觳艡M逸”的“騰空之筆”,即“野馬”式書寫,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
首先是天馬行空、縱恣不羈的狂野想象。心理學家發(fā)現(xiàn),富有創(chuàng)造精神的天才作家大都偏愛狂亂無序的事物。袁枚以“才子”自許,“到底難消才子氣,霜毫觸處怒花生”(《全集編成自題四絕句》之二),他的思緒往往如脫韁之馬,“神氣孤行”,上天入地,任情放誕?!按蠡暮坪器梓雭?,飛毛灑雪三千丈”(《送虞山少宰從駕熱河》),“鵬摶依舊升云天”(《送劉斯和翰林改官山右》),“特遣倉公來造作,電光熒熒開四目”(《書倉頡廟》),“綠蘿蟠敗壁,饑鼠拱殘筵。神鬼真無狀,風云合有緣”(《長沙謁賈誼祠》),“不仗蛟螭翻海水,那能骨肉會龍荒”(《神仙引》) ……在他筆下,大荒麒麟、云天大鵬、西極天馬、造作倉公、拱筵饑鼠、翻海蛟螭等隨意驅遣,鬼神人事錯位組合,荒誕、瘋狂、野蠻、混亂,構成光怪陸離的場景。茲舉詩人二十一歲所作《同金十一沛恩游棲霞寺望桂林諸山》為例:
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窮邊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我來六月游棲霞,天風拂面吹霜花。一輪白日忽不見,高空都被芙蓉遮。山腰有洞五里許,秉火直入沖烏鴉。怪石成型千百種,見人欲動爭谽谺。萬古不知風雨色,一群仙鼠依為家。出穴登高望眾山,茫茫云海墜眼前。疑是盤古死后不肯化,頭目手足骨節(jié)相鉤連。又疑女媧氏,一日七十有二變,青紅隱現(xiàn)隨云煙。蚩尤噴妖霧,尸羅袒右肩。猛士植竿發(fā),鬼母戲青蓮。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毀,水沙激蕩風輪顛。山川人物镕在一爐內,精靈騰踔有萬千,彼此游戲相愛憐。忽然剛風一吹化為石,清氣既散濁氣堅。至今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詭狀蹲人間。不然造化縱有千手眼,亦難一一施雕鐫。而況唐突真宰豈無罪,何以耿耿群飛欲刺天?金臺公子酌我酒,聽我狂言呼否否。更指奇峰印證之,出入白云亂招手。幾陣南風吹落日,騎馬同歸醉兀兀。我本天涯萬里人,愁心忽掛西斜月。
詩人將桂林的山峰想象為盤古的頭目、手足、骨節(jié),把山中青紅隱現(xiàn)的云煙想象為女媧七十二變,把山中彌漫的霧靄想象為蚩尤所噴幻想創(chuàng)世前混沌中人與動物彼此游戲,剛風一吹瞬間化石,奇形詭狀蹲立人間。詩人的想象漫無際涯、荒誕不經(jīng),在時空的劇烈騰挪中任意驅遣神話傳說,錯亂、怪誕地加以組合。
恣肆的想象不僅貫穿于袁枚對自然山川的描寫,同樣也貫穿于他對世間人事的摹寫。他以“玉女簫”“九霞帙”“三軍行古塞”“拔鯨牙敲龍角,齒牙閃爍流電光”來描述自己“歌詩”的變幻陸離(《子才子歌示莊念農(nóng)》),晚年所撰《子不語》(后改名《新齊諧》) 專取孔子所不談的“怪、力、亂、神”之“游心駭耳之事”(《新齊諧序》),諸如鬼、性、背叛、復仇、訴訟、異裝癖、同性戀、腐敗等,以怪誕對抗平庸,用荒唐放飛幻想。其次是大開大闔、好推衍到極端的夸張。這可視為袁枚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狂氣在筆端的凝結,他中年所作《子才子歌示莊念農(nóng)》就非常具有典型性:
子才子,頎而長,夢束筆萬枝,為桴浮大江,從此文思日汪洋。十二舉茂才,二十試明光,廿三登鄉(xiāng)薦,廿四貢玉堂。爾時意氣凌八表,海水未許人窺量。自期必管樂,致主必堯湯。強學佉廬字,誤書《靈寶章》,改官江南學趨蹌。一部《循吏傳》,甘苦能親嘗。至今野老淚簌簌,頗道我比他人強。投幘大笑,善刀而藏。歌《招隱》,唱《迷陽》。此中有深意,曉人難具詳。天為安排看花處,清涼山色連小倉。一住一十有一年,蕭然忘故鄉(xiāng)。不嗜音,不舉觴,不覽佛書,不求仙方。不知《青鳥經(jīng)》幾卷,不知樗蒱齒幾行。此外風花水竹無不好,搜羅雞碑雀箓盈東箱。牽鄂君衣,聘邯鄲倡。長劍陸離,古玉丁當。藏書三萬卷,卷卷加丹黃。栽花一千枝,枝枝有色香。六經(jīng)雖讀不全信,勘斷姬孔追微茫。眼光到處筆舌奮,書中鬼泣鬼舞三千場。北九邊,南三湘,向禽五岳游,賈生萬言書,平生耿耿羅心腸。一笑不中用,兩鬢含輕霜,不如自家娛樂敲宮商。駢文追六朝,散文絕三唐。不甚喜宋人,雙眸不盼兩廡旁,惟有歌詩偶取將?;虼涤衽?,綿麗聲悠揚。或披九霞帙,白云道士裝?;蛱崛娦泄湃烫烨锢洗怠陡省贰稕觥?。或拔鯨牙敲龍角,齒牙閃爍流電光。發(fā)言要教玉皇笑,搖筆能使風雷忙。出世天馬來西極,入山麒麟下大荒。生如此人不傳后,定知此意非穹蒼。就使仲尼來東魯,大禹出西羌,必不呼子才子為今之狂。既自歌,還自贈,終不知千秋萬世后,與李杜韓蘇誰頡頏?大書一紙問蒙莊!
這首詩是詩人四十四歲時所寫,堪稱中年袁枚的自畫像。他恃才傲物、自命不凡,以“天馬”“麒麟”自比,號稱“文思日汪洋”,自信“駢文追六朝,散文絕三唐”“發(fā)言要教玉皇笑,搖筆能使風雷忙”,將自己與李白、杜甫、韓愈、蘇軾相提并論,認為天意注定要在后世留名,可謂極盡夸張之能事。
極度的夸張在袁枚作品中隨處可見,如“星辰恍從頭上墜,海水飛從腳底來”(《登華頂作歌》),“過青田之石門洞,疑造物雖巧,不能再作狡獪矣。乃其瀑在石洞中,如巨蚌張口,可吞數(shù)百人。受瀑處,池寬畝余,深百丈,疑蛟龍欲起。激蕩之聲,如考鐘鼓于甕內”(《浙西三瀑布記》)。他還以“喜從牛角蝸宮赴”諷刺迂腐偏執(zhí)的“魯儒”(《考據(jù)之學莫盛于宋以后而近今為尤余厭之戲仿太白嘲魯儒一首》),以“裁駭杜陵闖入座,旋驚退之笑窺牖”表達初見李憲喬時“古人已亡今忽有”的驚詫(《岑溪令李君義堂猥蒙佳贈兼索和章舟中卻寄》)。凡此種種,與其疏狂的個性密不可分。
再次是情感激越,長于論辯,氣勢充沛。袁枚自稱“幼饒奇氣,喜于論議”(《答程魚門》),又目無權威、口無遮攔,這使其作品充溢著激切的主觀色彩,鋒芒往往外露。譬如《醉歌》以時空顛倒、生命世界交叉的書寫,撮古今于尺幅,對“寧無孫,莫棄祖”及“今人不如古”的論調痛加討伐:
蒼蒼者天,悠悠者土。夷齊思黃農(nóng),黃生薄湯武。漢后無文章,唐后無詩賦。一言以蔽之,今人不如古。天何為兮,必使古人亡,今人補,滄海橫流至何所?我欲排閶闔,奪雷斧,向天言之天毋怒。死者吾欲追,生者吾欲阻。西施毛妲常為妻,后夔師曠仍擊鼓。但生牛,莫產(chǎn)虎。寧無孫,莫棄祖。時則春王,樂則《韶》《舞》。將見五行調,八荒撫,黃天安安享牛脯。又何必擾擾紛紛,更十二萬年而換一盤古!
既然“死者吾欲追,生者吾欲阻”,那“又何必擾擾紛紛,更十二萬年而換一盤古”,可謂極盡嘲諷、挖苦之能事。他十四歲所寫的《郭巨論》,則對孝子郭巨埋兒奉母的做法進行強烈批判:
兒可埋,金可取耶?不能養(yǎng),何生兒?既生兒,何殺兒?以兒奪母食,故埋,似母愛兒也;以愛及愛,兒請所與者矣,見撫杯棬者矣。殺所愛以食之,是以犬馬養(yǎng)也。母投箸泣矣,奈何?抑以埋聞,母弗禁,似母勿愛兒也;以惡名懟母,而以孝自名,大罪也。是兒者,寧非乃母之血食嗣乎?其絕之也。殺子則逆,取金則貪,以金飾名則詐,烏乎孝?
指斥郭巨“以惡名懟母”而“以孝自名”為“大罪”。行文步步質問,言辭激切,咄咄逼人。再如,袁枚對女子纏足習俗也進行過激烈抨擊:“習俗移人,始于熏染,久之遂根于天性,甚至飲食男女,亦雷同附和,而胸無獨得之見,深可怪也……女子足小有何佳處,而舉世趨之若狂?吾以為戕賊兒女之手足以取妍媚,猶之火化父母之骸骨以求福利也。悲夫!”(《牘外余言》之三十五)
袁枚在清中葉是一個頗為獨特的存在,特立獨行,逆風飛揚,素以“狂”“跋扈”“疏俊”自許,并以“一生心性愛疏狂”自我標榜。他恃才傲物、驕縱自大,又通脫放任、不耐繁瑣。18世紀江南地區(qū)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達使他如魚得水,愈加張揚個性?!笆杩瘛弊鳛槠涫滓膫€性特質,決定了袁枚“適野”的生存態(tài)度與“草茅”歸宿,他沒有成為達官、經(jīng)學家或考據(jù)家,而是以詩人、文章家名世;同樣,“疏狂”個性也造就了袁枚“鯨吞鰲擲”的閱讀方式、“不耐”之下的文體選擇和“野馬”式文學書寫。恣肆的想象、極度的夸張、激越的情感構成袁枚“野馬”式文學書寫的基本形態(tài)。雖然“野馬”式書寫并非袁枚文學書寫的全部特征,但不可否認的是,它是袁枚最具辨識度的特征。研究袁枚及性靈派,乃至一切作家作品,都不能忽視個性視角,因為文學是“人”的藝術。拙文不過拋磚引玉,希望引起更多同道的重視、探討。
① 本文所引袁枚詩、文,皆據(jù)王英志編纂校點《袁枚全集新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僅隨文注明篇名。
②③④⑤⑥⑦⑩袁枚撰,顧學頡點校:《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09頁,第15頁,第657、604頁,第190頁,第794頁,第707頁,第249頁,第187頁,第326頁,第527頁,第567頁,第383頁,第55頁,第187頁,第411頁,第73頁,第3頁,第555頁,第149頁,第627頁,第224、813頁,第148頁,第189頁,第799頁。⑧ 朱庭珍:《筱園詩話》,郭紹虞編選,富壽蓀點校:《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364頁。⑨ 潘瑛、高岑編:《國朝詩萃初集》,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090頁。
郭麐:《靈芬館詩話》,《袁枚全集新編》第10冊,第10頁。
袁枚三十三歲時,友人來信稱有王姓女子生活遭遇變故,可介紹給他作妾。袁枚聞訊趕赴揚州,見該女子果然長相標致,只是膚色稍嫌暗沉。當他思量再三決定迎娶時,該女子已被他人娶走。袁枚后悔不已,提筆寫下一首《滿江紅》,這是他唯一的詞作(《隨園詩話》,第386頁)。
石韞玉:《醉薌仙館詩序》,《獨學廬四稿》卷三,清乾隆嘉慶間刻本。
趙翼:《偶閱小倉山房詩再題》,《趙翼詩編年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3頁。
童慶炳、馬新國主編:《文學理論學習參考資料新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02頁。
黃仁生輯校:《江盈科集》,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806頁。
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885頁。
吳應和:《浙西六家詩抄》,《袁枚全集新編》第10冊,第12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