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桑塔格：斗士與病人

“時間之所以存在，是為了使一切不至于同時發(fā)生……空間之所以存在，是為了使一切不至于都發(fā)生在你身上?！?/p>

晚年演講《同時：小說家與道德考量》中，蘇珊·桑塔格（SusanSontag）曾設(shè)想某個哲學研究生（就像她年輕時那樣）會如許提煉關(guān)于時空的抽象論述。

2004年12月28日，全球的目光聚焦于兩天前發(fā)生的那場肆虐印度洋的海嘯（正如我們今天密切關(guān)注土敘大地震的災況），71歲的桑塔格在紐約斯隆－凱特琳醫(yī)院的病榻上告別人世，“土星照命”（本雅明說土星是“一顆充滿迂回曲折、耽擱停留的行星”，桑塔格用“土星氣質(zhì)”來描述以本雅明為代表的一類思想家）之下，一個時代的標志隕落。

“大災難隱隱迫近，”1988年，桑塔格曾寫下些文字，“人們似乎處在一種現(xiàn)代大災難的陣痛中，有一個還沒發(fā)生的大災難……那些懸在我們頭頂、環(huán)繞整個地球的導彈，其核彈頭能把地球上全部生命毀滅多次，但它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fā)射出去；有些正在發(fā)生的大災難，但其后果（到目前為止）似乎并不特別恐怖——如第三世界的巨額債務……生態(tài)破壞；還有一些似乎像是發(fā)生了但隨后（被告知）并沒發(fā)生（如股市崩盤“暴跌”）……”

疾病、戰(zhàn)爭、死亡，各樣災難都曾在桑塔格筆下激起千層浪。2023年是桑塔格誕辰90周年，距其去世也已近20年，每當世界出現(xiàn)需要闡釋的新現(xiàn)象，人們往往想知道桑塔格會如何看待，也會借此表達對她的懷念。

“如果邪惡沒有降臨在我們頭上，被承受的痛苦是他人的痛苦，我們該做些什么？”桑塔格曾在文中舉過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的例子，聽聞這則災難新聞，伏爾泰驚詫道：里斯本被夷平，而在巴黎，我們卻在跳舞。桑塔格指出：“我敢斷言，我們對同時發(fā)生的截然相反的人類命運感到吃驚的那種能力——以及對我們沒有適當?shù)姆磻械骄趩省⒉粊営?50年前的伏爾泰。”

少女桑塔格曾追求小說《恩主》中“我夢故我在”的存在，中年罹患癌癥后，她漸漸擺脫了早期那種“坎普”文風，從《論攝影》《疾病的隱喻》到《關(guān)于他人的痛苦》，寫作了一批“意志激進”的雄文，并借助她的聲望，積極干預政治和社會議題，拷問人們該如何看待那些最可怕的現(xiàn)實。

桑塔格急切地想了解現(xiàn)實，不顧一切地沖往危險之境。1960年代，她曾在越戰(zhàn)期間前往河內(nèi)考察；1980年代末，作為國際筆會美國分會主席，她領(lǐng)導了聲援印裔英籍作家薩爾曼·拉什迪的行動；1990年代，出于“看見更多，聽見更多，感受到更多”的需求，她又數(shù)次造訪被圍困的薩拉熱窩，在極度匱乏的條件下，帶領(lǐng)當?shù)厝罕娕叛葚惪颂氐摹兜却甓唷?。保衛(wèi)過這座城市的瓦爾特只有一條以他命名的街道，桑塔格在此卻有一座以她命名的廣場。

“文學的一個任務，是對各種占支配地位的虔誠提出質(zhì)疑、作出抗辯?！比ナ狼耙荒?，桑塔格接受了德國書業(yè)和平獎，她在演講中宣布，“文學即自由?！?/p>

這位當代西方卓越的知識分子曾多次榮膺國際大獎，她既是作家、批評家，也是電影人，不僅自己拍攝，也時不時出現(xiàn)在那個年代最偉大的攝影師的作品中，抗議者曾在游行中高舉這位女士的巨幅照片，癌癥病人們也被她從容鎮(zhèn)定地與病魔抗爭的影像所鼓舞。

作為一個時代的標志性人物，桑塔格的著作探索對所處時代的理解，她的經(jīng)歷，則折射出當時文化界的思想圖譜和藝術(shù)風潮。

“這是對她的一次多么痛苦的去神秘化??！”看完自己所推崇的西蒙娜·韋伊的兩卷本傳記，桑塔格曾在日記里“哀嘆”，她無法忍受作家生活被寫成傳記出版。但與桑塔格的意愿相悖，她去世前4年（2000年），職業(yè)傳記作者卡爾·羅利森、莉薩·帕多克夫婦撰寫出版了《鑄就偶像：蘇珊·桑塔格傳》，他們在書中披露：“桑塔格不想談什么呢？一是其性事；二是其抱負?！?/p>

2022年下半年國內(nèi)譯介出版了兩本桑塔格傳記，再次掀起對這位傳奇作家的關(guān)注，桑塔格避而不談的內(nèi)容，兩部作品也有相關(guān)方面的推進。在《桑塔格傳：人生與作品》中，美國作家本杰明·莫澤歷時7年，對桑塔格的親友、助理等人做了地毯式采訪，揭開了這位文化名流鮮為人知的“激蕩”私生活和她多面向創(chuàng)作背后的心理爭戰(zhàn)，“從某種意義上講，她的戲劇性生活取代了她根據(jù)這種生活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在《智性與激情：蘇珊·桑塔格傳》中，法國作家貝阿特麗絲·穆斯利側(cè)重勾勒這位知識女性的智性旅程，“展現(xiàn)出對她的作品與雄心的一種全新視野”，“這個‘包羅萬象的靈魂’，就像她常在英語里被稱呼的那樣（polymath，“通才”），處在一個環(huán)境與一個時代的核心位置?！?/p>

桑塔格曾在《關(guān)于“坎普”的札記》中寫道：“現(xiàn)代感受力的兩支先驅(qū)力量，分別是猶太人的道德嚴肅性和同性戀者的唯美主義及反諷。”事實上，桑塔格的“人生與作品”、她的“智性與激情”，正是這兩股力量的矛盾結(jié)合，她是斗士，也是病人，畢生都在努力調(diào)和自己身上苦修與享樂的對立特質(zhì)。

桑塔格強調(diào)，“沒有隱喻，一個人就不可能進行思考?！彼沂境鲭[喻如何構(gòu)成自我，又如何扭曲自我。她“反對闡釋”，告誡人們不要神秘化照片和肖像。她給分裂的世界帶來分裂的自我，推崇“在引號中看待一切”、“去理解其角色扮演的狀態(tài)”，或許，我們也應該如此看待和理解“蘇珊·桑塔格”。

“試鏡”

“她十分迷人，烏黑的齊肩直發(fā)，眼睛又大又亮，穿著也很入時?！?/p>

1964年，31歲的桑塔格步入紐約東47街一棟四層建筑，這里原是游擊隊的前哨，搖晃的電梯載著她來到頂層銀光閃閃的“工廠”，主人安迪·沃霍爾正在等她。

桑塔格并不欣賞沃霍爾的畫作，但他毫不在意，邀請她為自己的默片“試鏡”。1964年至1966年間，沃霍爾動用數(shù)百人制作了《試鏡》系列，拍攝過程中，他要求試鏡者坐在固定攝像機前，不能眨眼，即興擺拍。

桑塔格參與了7次時長4分鐘的試鏡：她時而嚴肅知性，時而頑皮巧笑；她叉開雙腿，慵懶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戴上墨鏡，擺出酷酷的挑釁意味十足的姿勢……對于桑塔格這次行動，傳記作者們都花了不少筆墨。莫澤在“妙趣橫生”一章中寫道：“隨著鏡頭疾速移動，我們看到這個女人，帶著她全部的勇敢、美貌和矯揉造作，正在變成一個超級明星”；穆斯利對比這位美女知識分子的幾組試鏡后指出，“她在未來的歲月中將會精通這門藝術(shù)，精通于掌控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寫作方式，還有自己的情感生活?！?/p>

桑塔格承認，自己一直渴望出名?！盀榱顺雒乙炎隽嗽撟龅囊磺??！彼龑ε笥堰@樣說過。她不化妝，也不穿名牌，但有種天然的魅力。有時她也精心打扮，但不會承認，難得穿上牛仔靴，如果朋友沒發(fā)現(xiàn)，她可能還會生氣。

“試鏡”前一年，桑塔格還未成名，這個年輕作家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恩主》，正努力讓自己聲名鵲起。1964年夏，她第三次去歐洲，在巴黎撰寫了《關(guān)于“坎普”的札記》。那年秋天，盡管此文刊于發(fā)行量一萬冊都不到的《黨派評論》，但卻一炮走紅，令桑塔格名聲大噪。

“坎普的實質(zhì)在于其對非自然之物的熱愛：對技巧和夸張的熱愛?！鄙Ｋ耖_篇破題，一下推翻了傳統(tǒng)審美標準，接著用58條編了號的精短筆記論證闡述，以多少帶點“坎普”的意味，展示了她令人炫目的廣博知識，在“電影、家具、服裝、流行樂、小說、蕓蕓眾生及各色建筑”中指認“坎普”。

這個學識淵博得令人生畏的年輕女子、小眾雜志的撰稿人、富于哲思的小說家和大學教師，突然間成了“本年度最耀眼的知識界新星”。那年冬天，紐約知識界最流行的室內(nèi)游戲，就是辨認哪些東西能貼上“坎普”標簽。

俗氣的燈罩、鍍金的石膏、墻上貼滿卡通人物和肌肉猛男的相片……桑塔格在巴黎時，作家朋友埃利奧特·斯坦因在維爾納伊公寓租了間一居室，整個裝飾風格頗具坎普趣味，啟發(fā)她寫下《關(guān)于“坎普”的札記》。

“坎普”的詞源可追溯至法語“secamper”，意指擺出一種傲然神氣的姿態(tài)，本是當時指代“搔首弄姿”、“奇裝異服”的同性戀亞文化的視覺語符，后經(jīng)桑塔格推進漸入主流，坎普成了一種用于各樣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的新感受力。

時至今日，所有的時尚某種程度上都烙下坎普印記。2019年，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曾以《坎普：關(guān)于時尚的札記》策劃過一次春季特展，館長指出，“坎普的破壞性本質(zhì)和對現(xiàn)代審美價值的顛覆經(jīng)常受到貶低，這一展覽將揭示它對高雅藝術(shù)和流行文化的深刻影響，賦予桑塔格的視角以當代意義?！?/p>

“坎普女王”

“一個人應該要么成為一件藝術(shù)品，要么就穿戴一件藝術(shù)品?！痹谀瞧钇浼矣鲬魰缘碾S筆中，桑塔格多次穿引王爾德的妙言警句，將他的紈绔視作坎普原型?！按┐鳌边@篇奇文的桑塔格很快也成了紐約炙手可熱的“坎普女王”。

1965年2月，《關(guān)于“坎普”的札記》發(fā)表幾個月后，桑塔格出現(xiàn)在曼哈頓上東區(qū)名流聚集的伊蓮餐廳。這里的菜品乏善可陳，價格卻能讓人驚掉下巴。某晚，有人看到32歲的桑塔格和一群VIP共進晚餐，同席還有指揮家倫納德·伯恩斯坦、攝影師理查德·艾維頓、小說家威廉·斯泰倫、演員西比爾·伯頓和年輕貌美的總統(tǒng)遺孀杰奎琳·肯尼迪。莫澤強調(diào)，“這是白宮＋第五大道、好萊塢＋《時尚》雜志、紐約愛樂樂團＋普利策獎的組合：這在美國（實際上在全球也是）是一個耀眼奪目的文化圈。桑塔格一輩子都將棲身其中?！?/p>

肯尼迪夫人比桑塔格大3歲，也愛讀書、崇尚法國，她曾邀請桑塔格去家中做客，富麗堂皇的宅邸令桑塔格驚詫不已，光客廳就有13間，當時她還提醒同行友人：“你最好別忘了香煙擱哪兒了！”桑塔格瞥見了那位舉世聞名的美人幕后的生活，她為此著迷，又深覺滑稽——“杰姬（杰奎琳·肯尼迪的昵稱）滿嘴不停地說著‘操’！”

桑塔格花了好一陣才弄明白這個社交名媛圈的生活。有次受邀前往那不勒斯公主位于紐約的公寓，門衛(wèi)告訴他們到15樓，走向電梯時，桑塔格覺得他忘說門牌號了，轉(zhuǎn)身回問：“對不起，15樓幾室？”她的“無知”引得同行者哄堂大笑——“你以為公主只住15層G套？”

1965年，桑塔格與藝術(shù)家賈斯珀·約翰斯短暫交往，隨后被帶入羅伯特·勞森伯格、莫斯·肯寧漢、約翰·凱奇等人的世界，她不斷更新自己的興趣，緊隨當時各種藝術(shù)形式的創(chuàng)作新動態(tài)，“聽他們高談闊論，對我來說就是思想大解放。”

1966年1月，桑塔格見到了深居簡出的約瑟夫·康奈爾，這個“隱居的單身漢藝術(shù)家”，“他的臉似乎是透明的……他沒有明顯的性征，你能感覺到他的柔弱、精致、可愛，還有他的神奇?！笨的螤柮詰倭松Ｋ窈靡魂?，給她寄過羽毛、印有約翰·多恩語錄的卡片、維多利亞時代的照相、以優(yōu)雅希臘字體書寫的信箋等一系列夢幻般的小禮物。桑塔格也成為他多件盒子裝置的主題，他以19世紀名伶亨麗埃特·桑塔格之名為她創(chuàng)作拼貼畫，又將《恩主》封面上桑塔格的肖像做舊置于畫框右上方，讓她的目光透過宇宙星體運作的軌跡向外觀望……他一再邀請桑塔格去他家，她猶豫不決，最終前往時還帶上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坐在廚房，他給她播放了一張雅克·布雷爾的唱片……桑塔格離開后，康奈爾繼續(xù)給她郵寄信件和禮物，但他倆再沒見過面。

“我們需要的不是闡釋學，而是一門藝術(shù)色情學?！笨的螤枴⑽只魻?、約翰斯，20世紀60年代這三位標志性的人物，為桑塔格提供了觀察和理解她所見之物的新方法。1966年《反對闡釋》出版，桑塔格卻將這本反思戲劇、電影和文學的批評集題獻給了第四位藝術(shù)家保羅·特克?！八麑L畫和雕塑的處理直入肉體，這迷住了急于逃離頭腦的桑塔格，”莫澤在傳記中寫道，“在和她上床的一長串男同性戀者的名單上又加上了他，盡管他倆的友誼并不十分和諧：特克有次指責她‘渾身散發(fā)著大蒜和文件的味道’?！比欢饲胺蛑?，特克是唯一一個桑塔格與之討論要生個孩子的人，特克去世后，她稱他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圖書管理員小姐”

紐約是桑塔格登上“坎普女王”寶座的“名利場”，也是她誕生的城市。她1933年1月16日在此出生，時值希特勒上臺14天，接下來的人生歲月，這個有著波蘭血統(tǒng)的猶太女孩，將經(jīng)歷并見證一個風起云涌的時代，成為一種革命性文化的代言人，并將寫作變成她畢生的歷險。

桑塔格的父親十幾歲就到了中國，他曾進入沙漠，從蒙古牧民手里收購毛皮。在桑塔格的童年早期，父母大部分時間都遠在中國，“戈壁灘上的皮貨商們中間，就有我那年輕的父親。”她后來在《中國旅行計劃》中寫道：“我所記得的第一間起居室里到處是中國物品：胖墩墩的象牙和薔薇石英大象排成隊列，鍍金木框中鑲嵌著窄幅宣紙黑墨字畫，貪食胖佛在用粉綢繃制的大臺燈罩下面一動不動。慈悲佛是白瓷的，身材纖細。”

然而，桑塔格與中國這種脆弱而神秘的聯(lián)系在她5歲時戛然而止——因父親感染肺結(jié)核客死天津，小桑塔格成了半個孤兒。人生的初期，她就學會了從結(jié)局中去創(chuàng)造新的開端，即使十幾年后，面對死亡，她也永不妥協(xié)。

父親去世后，桑塔格那“身負人生重傷”的母親回到紐約，她酗酒、神經(jīng)質(zhì)，因為怕老，不準女兒在人前喊她“媽媽”，但她是個美人，后又嫁給一位空軍上尉，桑塔格就是從了她繼父的姓。

桑塔格從小癡迷閱讀，有次繼父教訓她：“蘇，如果你成天讀書，會嫁不出去的?！被貞浧鸫耸?，桑塔格大笑，“這是我聽過最可笑的事了！我也從沒想過要嫁他這種不看書的人?！?/p>

桑塔格患有哮喘，全家后來遷居亞利桑那州，在那里她度過“荒漠般的童年”，但幸好有書為伴。這個“天才少女”的書目令人戰(zhàn)栗：十來歲時，她不僅讀過《悲慘世界》、諷刺小品文集《天語》，還有厚厚的記述美國司法狀況的《星星監(jiān)獄兩萬年》，此外，她還買過一本《美國革命秘史》……

12歲那年她已當起記者，騎著自行車向鄰里四處分發(fā)她自編自印、定價5美分的《仙人掌快報》，報紙設(shè)有4個板塊，除了故事、詩歌、戲劇，她還專門設(shè)置了戰(zhàn)情報道，解析時局。差不多同時，她開始寫日記，第一篇日記記錄的是她跑到路邊去看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一條狗的尸體。

在太平洋沿岸的洛杉磯，她度過青春期的最后幾年。作為一名早慧的中學生，桑塔格登門拜訪了《魔山》的作者托馬斯·曼，并與大作家喝茶聊天。

在加州伯克利上了一學期課程后，桑塔格考入芝加哥大學，“我被芝大錄取了，獎學金765美元?！彼谌沼浝飳懙溃路鹗窃趯懸黄獔蠹埼恼碌臉祟}。

芝加哥大學當時的校長哈欽斯非常嚴苛，“是個徹頭徹尾的柏拉圖式的精英主義者”，少女桑塔格來到這所學校，很快也將成為“柏拉圖式的”厲害角色。她參加了新生編班考試，本科生14門課她有8門取得好名次，由此獲得選修研究生課程的資格。在桑塔格眼里，哈欽斯的管理就是種“仁慈的獨裁”。

其他同學心生畏懼的課程，桑塔格卻格外喜歡。她撰寫論文討論亞里士多德，對《理想國》、圣奧古斯丁和康德做了大量筆記，細讀文本時花三個小時琢磨兩三個句子……課上，學生不只答題，還要辯論。桑塔格后來回憶，這樣的知識詠嘆調(diào)會“持續(xù)好幾分鐘”，就像柏拉圖對話一樣。課余時間，她還去聽歌劇、看電影，甚至參加了戲劇表演。

終其一生，桑塔格都在積極閱讀，“向人類的智慧發(fā)起猛攻”。她的大學同學回憶，她幾乎24小時不間斷地閱讀，走來走去的時候常睡眼惺忪，大家都稱呼她“圖書管理員小姐”。

“火山情人”

“為了把潛能發(fā)揮到極致，有時我得忘掉自己是個女人；或者，我常欺騙自己做個女人很簡單。天下女人都一樣，包括本書作者?！保ā痘鹕角槿恕罚?/p>

1950年春，桑塔格與少時的同性戀人哈麗雅特·索姆斯還有通信，對方乘船去了法國，這對桑塔格意義重大——那是紀德和普魯斯特的世界，但顯然，對于17歲的她而言，那還有些遙遠。

在芝加哥大學，桑塔格是個現(xiàn)象。她長相出眾，舉止不凡，無論到哪個班上課，都穿同一套格子呢襯衫加藍色牛仔褲。她安靜，卻頗具威懾力，望去儼然是個“高貴的野蠻人”。

當時，桑塔格聽說有個老師教課會將馬克思和弗洛伊德“揉”在一塊，打算去聽聽這家伙的課。1950年11月的一天，桑塔格走進了社會學講師菲利普·里夫的課堂。那天她遲到了，只好穿過教室，朝唯一的空座走去——這是個頗具戲劇性的進場。課后，她最后一個離開。里夫已攔在門口，拽住她的膀子，逼問她的姓名。她開始道歉，說自己只是來旁聽。“不，我是問你愿意和我一起吃飯嗎？”于是，她和她共進午餐，一個星期后閃婚。他28歲，她17歲。

桑塔格曾在日記里提到，兩人初識時里夫就拋出橄欖枝：他在編個政治和宗教社會學的讀本，邀她一起研究?！斑@是個絕好機會……我能夠在別人稱職的指導下，將自己融入一個領(lǐng)域中了?！?/p>

里夫是貧民窟出生、一路打拼進入名校學術(shù)圈的猶太知識分子，桑塔格向來“只對熱衷自我改造的人感興趣”，在他身上找到了典范?！八粠洝麄€兒高＋瘦，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漸漸后退的發(fā)際線……但是他驚人地才華橫溢……”1950年12月2日，桑塔格給她母親寫信：“你能相信你那擁有一顆冰冷的心的孩子真的感受到了這些老套的情感了嗎？”

那天，里夫“以我倆孩子們的名義向蘇珊求婚”，桑塔格喜歡“認真、勁頭十足的人”，欣然答應。1951年1月3日兩人舉行了婚禮，她在日記里宣稱：“帶著對自我毀滅意愿充分的意識＋恐懼，我嫁給了菲利普?！?/p>

17歲成婚，19歲生子。誕下兒子戴維后，桑塔格隨丈夫搬去（馬薩諸塞州）劍橋鎮(zhèn)，繼續(xù)在哈佛求學。預考中，她“在19名哈佛和拉德克利夫哲學博士候選人當中排名第一”。

桑塔格勤寫日記，但1952年幾乎沒留下痕跡。據(jù)后來公布的檔案，她1951年12月至1952年8月間構(gòu)想過一部短篇小說《決定》（后以《對話》為題繼續(xù)），作品頗具自傳色彩，但從未發(fā)表?！稕Q定》描寫一對夫妻前往餐館時在街頭爭吵的場景，只因年輕女子還沒決定跟隨夫姓……盡管曾在若干信件和手稿上留下“蘇珊·里夫”的簽名，但桑塔格婚后從未改用夫姓。

“我被婚姻戰(zhàn)爭——那種殊死的、使人麻木不仁的爭斗——嚇壞了，麻木了；這種爭斗與情人之間激烈而痛苦的抗爭相反、形成對照。爭斗中，情人們操刀子和鞭子，丈夫和妻子使下了毒的藥蜀葵、安眠藥和濕毯子（wetblanket，口語里表示掃興的人或事物）?！?/p>

這段學術(shù)聯(lián)盟式的婚姻最后宣告破裂，桑塔格后去牛津深造，在巴黎時和索姆斯展開熱戀，接著又搭上索姆斯的前女友、劇作家瑪麗亞·艾琳·福恩斯……開啟一段又一段剪不清、理還亂的戀情。除了日記和小說，桑塔格也在她拍攝的電影《食人者二重奏》和《卡爾兄弟》中探討婚戀，她說電影“就像洗土耳其浴一樣令人放松——我需要做的只是進入與抽離。”

遇見桑塔格這樣特立獨行的女子，她的前夫里夫講了個冷笑話，說他的墓志銘應該這樣寫：“做學問聰明，過日子愚蠢?！?/p>

“X”

幾十年來，桑塔格書桌后的架子上都擱著一具骷髏，她以此提醒自己人終究會有一死，但她并非沒有恐懼。

2004年3月，桑塔格的體檢報告顯示異常，癌魔第三次襲擊了她。從醫(yī)院回家途中，她一直盯著車窗外，陷入可怕的沉默，直至爆發(fā)出那句“天哪！”

唯一的希望是骨髓移植，桑塔格被送去西雅圖接受手術(shù)，不幸的是，手術(shù)失敗。收到可怕的“宣判”后，桑塔格崩潰了，她在病房驚恐地尖叫：“但這意味著我就要死了！”有醫(yī)生勸她：“您也許希望用這段時間想想您的精神價值?！钡@根本無法安撫她，“我沒有精神價值！”醫(yī)生又試著說：“您也許希望和朋友們共同度過這段時光?！鄙Ｋ翊蠼械溃骸拔覜]有朋友！”

桑塔格晚年常常回避朋友們，事實上，不少人自覺辛苦，只能選擇離開，他們對她愛恨交加：這是個我行我素的“孩子”、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病人”。她天賦異稟，但常大發(fā)脾氣，把手一甩，“砰”的一聲，將人拒之門外。

早在大學時代，深感困惑的朋友們就為她是否心存惡意爭論不休。紀錄片《關(guān)于蘇珊·桑塔格》（2014）中，她昔日的情人、德國文學教授伊娃·科利施認為：“她沒有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始終具有的敏感性?！钡谌沼洝莻€儲存她真實自我的地方，桑塔格也寫過戀人福恩斯的不同看法：“她認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不過是我殘忍而已?！?/p>

據(jù)莫澤在傳記中透露，生平最長也是最后一段戀情中，桑塔格對她的戀人安妮·萊博維茨頤指氣使，甚至多次在公眾場合詆毀、羞辱對方，“人們無法忍受她和安妮一起吃飯時的場景，因為她嗜虐成性，不停辱罵，極其兇殘?！?/p>

闊綽的萊博維茨為桑塔格購置豪宅，攬下衣食住行所有花銷，兩人交往期間“至少給了蘇珊800萬美元”，表示自己“是在照顧一個偉大的紀念碑式的人物”。萊博維茨在這段關(guān)系中卑躬屈膝，正如桑塔格對待那些棄她而去的前任。為了掌控一段關(guān)系，桑塔格會變身討好者，但若希望落空，她又“懇求、啜泣、指責、爭論、暴怒”，幾番撕扯，最后把情人一個個都搞得筋疲力盡。

“我們沒有情人。我們劫持人質(zhì)。”這樣的虐戀劇本在桑塔格多段關(guān)系中重復上演，莫澤指出，桑塔格自己就是“一種非理性力量的人質(zhì)”。

“X，鞭子”，早在1960年，桑塔格曾寫下一則令人震驚的日記，這個謎一般的字母在她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X的來源是：我不知道自己真實的感覺是什么，所以指望別人告訴我……我怎樣才能真正治愈我的X呢？……我一直都在搬弄是非?！睂τ谧约旱膯栴}，桑塔格并非沒有意識，“我不是個好人，這句話一天說20遍?！彼踔梁莺莸?，“還有更好的說法?！闼闶裁礀|西？’”

桑塔格的助理卡拉·埃奧拉對此表示同情，“所有這些看似魔鬼般的個性背后，是個擔驚受怕的孩子。”有次周末回來，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桑塔格還穿著兩天前原來那件衣服，“沒有洗澡，也沒有刷牙”。桑塔格思想上的才華橫溢與日常生活不能自理之間的失衡，對己對人都是苦惱的事。

若要寫篇《關(guān)于“桑塔格”的札記》，或可借用她的句式——人們必須區(qū)分純粹的桑塔格與蓄意的桑塔格，知道自己是“桑塔格”的桑塔格（“做桑塔格”）總不那么令人滿意。

去世前一個月，萊博維茨用救護直升機把桑塔格帶回了紐約，這位勇敢的斗士和病人似乎從沮喪中恢復了過來，她積極地修改自己為小說《在冰川下》所寫的序，還引用了書中一位主教的真知灼見：“不要帶個人色彩。要不露聲色！……盡量使用第三人稱寫……別核實！別忘了人們通常只會講出一小部分真話：誰也不會說出大部分真話，更遑論全部的真話……人們說話時，會暴露自己，不管他們是撒謊還是說真話……切記，任何謊話，哪怕是故意說的，往往都是比誠實地講出的真話更重要的一個事實。別糾正，也別試圖去解釋。”

（參考資料：《蘇珊·桑塔格全集》，姚君偉、黃燦然、程巍、馮濤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桑塔格傳：人生與作品》，[美]本杰明·莫澤著，姚君偉譯，譯林出版社；《智性與激情：蘇珊·桑塔格傳》，[法]貝阿特麗絲·穆斯利著，周融譯，南京大學出版社；《蘇珊·桑塔格：精神與魅力》，[德]丹尼爾·施賴伯著，郭逸豪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蘇珊·桑塔格談話錄》，[美]利蘭·波格編，姚君偉譯，譯林出版社；《鑄就偶像：蘇珊·桑塔格傳》，[美]卡爾·羅利森、莉薩·帕多克著，姚君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死海搏擊：母親桑塔格最后的歲月》，[美]戴維·里夫著，姚君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永遠的蘇珊：回憶蘇珊·桑塔格》，[美]西格麗德·努涅斯著，阿垚譯，上海譯文出版社；《蘇珊·桑塔格傳》，[英]杰羅姆·博伊德·蒙塞爾著，張昌宏譯，中國攝影出版社；《始有集》，劉錚著，浙江大學出版社；《既有集》，劉錚著，上海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