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待訪錄》治理觀的現(xiàn)代性論析

摘 要：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建設需要立足于基本國情和文化傳統(tǒng)。在中國的政治現(xiàn)代化進程中，《明夷待訪錄》上承傳統(tǒng)儒家的民本思想，下啟近代民主政治之先河，其中蘊含的治理思想可以為當代社會的治理模式探索提供一定的思想資源加以借鑒。充分挖掘傳統(tǒng)文化中治理觀的精華，進行現(xiàn)代性轉(zhuǎn)化，將對推動當今時代高校內(nèi)部治理體系的完善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明夷待訪錄》；治理觀；現(xiàn)代化；高校治理

中圖分類號：B249；D09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９ — ２２３４（２０23）10 — ００60 — ０6

一、引言

治理工作始終處于政治生活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2019年10月，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了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建設的總體要求。以國家治理為藍本和根基，進一步推動全社會各單位治理體系的優(yōu)化和治理能力的提高。所謂“治理現(xiàn)代化”是繼四個“現(xiàn)代化”之后，黨中央在遵循歷史唯物主義認識論的基礎上，從經(jīng)濟基礎到上層建筑層面，針對國家治理問題提出的新認識。趙竹茵認為，“現(xiàn)代化的核心內(nèi)涵是吸取一切文明成果以適應現(xiàn)代狀況，并順應未來趨勢的動態(tài)過程。”［1］其觀點指出，現(xiàn)代化不是無源之水、空穴來風，而是基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觀照，將歷代文明成果融會貫通，以適應當今時代的需要和未來社會的發(fā)展。

從歷史的觀點來看，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是一個曲折而漫長的過程，其間無數(shù)仁人志士對現(xiàn)代化進程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索，從而積累了相當豐富的思想資源。有部分學者認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萌芽其實可以追溯到四百年前的明末清初時期，不論從經(jīng)濟上還是從思想文化上來看，都已經(jīng)初顯“現(xiàn)代性”的曙光。著名思想家黃宗羲就是其中一個重要代表。作為明朝遺老，面對國破家亡、九州傾覆，梨洲先生著眼于對明代政治得失和天下興亡的反思，傾盡畢生心血著成《明夷待訪錄》一書。該書是明末清初時期的一部系統(tǒng)分析政治體制的著作，蘊含著豐富的治理思想，凝結(jié)著黃宗羲學術思想的精華。按梨洲先生本人所言：“余嘗疑孟子一治一亂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亂無治也？”（《題辭》）可見他并非單獨停留在對明朝覆亡教訓的反思，而是延伸到對整個“三代以下”歷史的考察。通觀全書內(nèi)容，不難發(fā)現(xiàn)黃宗羲把較多的筆墨用于論述他心目中理想的政治體制的設計，可見該書重點在于如何實行，用他《留書·自序》里的話來說，就是“吾之言非一人之私言也，后之人茍有因吾言而行之者，又何異乎吾之自行其言乎？”因此可以說，《明夷待訪錄》有點類似于《理想國》之類的著作，都是在“天下無道”的背景下，有識之士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構(gòu)建。

隨著《明夷待訪錄》一書的出版，即在當時思想界引起巨大震動，此后三百余年間，歷代學者對之評價甚高。與梨洲先生同時期的顧亭林贊曰：“……于是知天下未嘗無人，百王之蔽可以復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還也?！保ā额檶幦藭罚┌言摃醋魇菑团d三代理想政治的“寶典”。到了近代，隨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傳入，其時學者多以“啟蒙”角度解之。例如，侯外廬先生指出，“《明夷待訪錄》類似于‘人權宣言’，尤以‘原君’、‘原臣’、‘原法’諸篇明確地表現(xiàn)出民主主義思想。”［2］梁啟超更是贊道：“然在二百六十七年前，則真極大膽之創(chuàng)論也。……而后此梁啟超、譚嗣同輩倡民權共和之說，則將其書節(jié)鈔印數(shù)萬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驟變，極有力焉。”［3］認為《明夷待訪錄》是晚清民主共和運動的思想先驅(qū)。陳天華在其小說《獅子吼》的第三回中直接將黃宗羲媲美于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明夷待訪錄》蘊含的民主思想比《契約論》要早誕生幾十年。從現(xiàn)代化的主要特征來看，政治民主化是一個重要特點，它要求在最廣泛的社會基礎上，讓更多的社會成員參與社會生產(chǎn)和社會生活的管理，發(fā)揮全體社會成員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黃宗羲“通過對封建君主專制的批判，表達自己對理想政治的期望，同時傳達出民主啟蒙的訊號”。［4］從上述觀點來看，《明夷待訪錄》或確含有現(xiàn)代化的內(nèi)核。然，梨洲先生受制于時代的局限性，在現(xiàn)代人看來，他并沒有提出前瞻性的理論，所建構(gòu)的設想并未完全跳出君主制度的藩籬。但從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出發(fā)，黃氏提出的一系列構(gòu)想在其所屬時代不可不謂石破天驚之論，實屬非凡超前，“（黃宗羲）對封建專制主義的批判與對民主政治的設計，至今仍不失其意義”。［5］縱觀全書，其所包含的治理思想與理念放諸現(xiàn)代，其實并非完全過時，而是與現(xiàn)代民主法治精神有著高度相似的內(nèi)核，其部分構(gòu)想可為當今民主建設與治理路徑探索提供一定的思想資源，因此從這個角度看，《明夷待訪錄》是有一定現(xiàn)代性意義的。

二、《明夷待訪錄》治理觀之精要

梨洲先生的立論基礎主要集中在《原君》《原臣》和《原法》三篇，其后的治理方法建構(gòu)均是圍繞著“天下為主”這一核心觀念展開的，將“民主”精神貫穿全線，其治理觀也以“民主”作為根本出發(fā)點。

（一）“以道掣政”的權力制衡觀

黃宗羲將矛頭直指政治權力上的失衡。宋明以降，君主權力得到空前的加強，黃宗羲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保ā对罚┚鞔髾嗒殧?，運用手中權力為自己謀取私利，損天下之公而足個人之私，是造成天下禍亂的根源。相比之下，黃宗羲對上古之世的君主贊賞有加，“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原君》）上古三代的君主使用權力都是為了興天下公利的，他們的所作所為絲毫不為個人，而是用于造福天下百姓，這樣的君主才是正面的典范。然而，這里就陷入了一個邏輯悖論。黃氏開篇指出，“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保ā对罚┱J為人的本性就是自私自利的。若從他的人性論出發(fā)，后世君主“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諸等作為也并無奇怪之處，相反像堯舜這樣毫不為己、專門利人的君主才是應該被視為“異端”的。黃氏或許意識到，現(xiàn)實中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君主存在，因為他們的存在有太高的理想化的成分，要挽救現(xiàn)實社會的危機，就不能僅僅指望有這樣的“救世主”出現(xiàn)，而是從治理體制和權力分配問題上進行思考，并對之重新設計。

黃氏認為，不能將所有權力都置于君主手中，為了防止君主非法運用權力以權謀私，應該將部分權力分化出來，獨立設置一個機構(gòu)，“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以達到制衡君權的效果。那么，這樣的機構(gòu)設置的依據(jù)何在？或者說，用以抗衡君權的根本力量是什么，這是需要討論的問題。

在這之前，我們需要了解儒家政治哲學中的一對基本概念：“道”與“政”。關于這對概念關系的表述，班固作了一個比較準確的概括：“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袓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漢書·藝文志》）按班氏的說法，最初的儒者是源于三代以上的司徒之官，他們掌握著最高知識體系，上法天道，下循人事，積極輔佐君主治理國家，以仁義之道來匡正政治之得失。其大略而言，儒者代表著治世之“道”，君主掌控著現(xiàn)實社會的“政”，“道”需要借助“政”的力量才能得以實現(xiàn)，“政”需要受到“道”的價值引導，二者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關系，這是最理想的一種政治狀態(tài)。儒家心目中的“圣王”就是“道”與“政”的統(tǒng)一體。然而觀諸歷史現(xiàn)實，這樣的情況其實并不多見。呂思勉先生指出，“儒家的政治理想，是頗為偉大周密的，其缺點在什么地方呢？那就無法可以實現(xiàn)?！保?］儒者的政治理想實現(xiàn)的必要前提在于他能夠取得一定的政治權力，但是從實際情況看，儒者往往沒有實權，或者說，他們的權力相比君主的權力顯得微不足道，而最后不得不屈服于君主的“政”。孔子就曾經(jīng)感嘆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天下越是無道，儒者就愈發(fā)顯得脆弱無力。由此觀之，給儒者賦予一定權力以制衡君權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那么，儒者憑借什么得到這樣的職權，行使權力的依據(jù)何在？上文提到，與君主的“政”相對，儒者作為“道”的代表，其一言一行都須符合“道”的精神要義。根據(jù)儒家的認識，“道”的本體來源在于“天”，“天”具有超然性和道德性，是人間道德意義的根本秩序和終極法則?！疤焐鸁A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保ā洞笱拧A民》）人類社會一切秩序都須遵循天道而運行，從而在現(xiàn)實社會的“政”權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天”權對其制約。在儒家看來，宗教性、道德性的“天”雖然沒有直接意志，但是它可以通過民意表現(xiàn)出來，正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周書·泰誓》）。早期儒家從未承認現(xiàn)實的君主擁有絕對的生殺大權，君權不能超越“天”的制約，“民”的意志通過“天”表達出來（其主要關系如下圖所示）。

然而在現(xiàn)實政治的運行層面上，由于“天”本身具有神秘性，加之后世君主往往將自己等同于“天”，實際上民眾很難通過“天”來傳達意志。因此其中必須增加一個中介條件使之關系成立，就需要代表“道”統(tǒng)的儒者參與，起到一定規(guī)范、匡正君主不當行為的作用，這就決定了儒者必須扮演好民眾的“傳話筒”這一角色，保持道統(tǒng)的獨立性，而不是淪為君主的附庸。所以黃宗羲沉痛地指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保ā对肌罚┽槍笫廊逭叱洚斁鞯膫€人奴婢，使得道統(tǒng)屈服于政統(tǒng)的這一現(xiàn)象，展開了強烈批判。

（二）“多元參與”的共治格局

黃宗羲認為，真正的君臣關系應該是一種相對平等的合作關系，“夫治天下猶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許。君與臣，共曳木之人也?！保ā对肌罚┑@種狀態(tài)難以實現(xiàn)的原因在于，作為臣子的儒者掌握的權力實在太過弱小，根本無法與日益膨脹的君權相抗衡。為了解決這樣的問題，黃氏提出了這樣一個構(gòu)想和思路。他主張賦予學校參政議政職能，享有與君主旗鼓相當?shù)恼螜嗔Γ氨厥怪翁煜轮呓猿鲇趯W?！保ā秾W校》）在這種情況下，君主不再享有單方面的決定權，國家的政策方針都應該由學校商定、出具，君主只是負責頒布施行，這樣就防止了君主單憑個人意志和好惡胡作非為。具體的操作方法是，“太學祭酒，推擇當世大儒，其重與宰相等，或宰相退處為之。每朔日，天子臨幸太學，宰相、六卿、諫議皆從之。祭酒南面講學，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無諱?！保ā秾W?！罚┰谥醒胩珜W應設置一名祭酒，分出君主的一部分權力，其地位與宰相相當。每月正朔，祭酒可以像君主那樣南面而講學，君主需要率領文武百官統(tǒng)一聽講，以弟子的身份尊重教師。如若政治上有失當之處，祭酒可以直接批評，君主需要虛心接受。不僅在中央政府，各個郡縣亦如是?！皩W官講學，郡縣官就弟子列，北面再拜?！たh官政事缺失，小則糾繩，大則伐鼓號于眾?！艨たh官少年無實學，妄自壓老儒而上之者，則士子嘩而退之?！保ā秾W校》）在地方行政層面，郡縣官吏的行政權與儒者的學術權共同構(gòu)成了治理架構(gòu)的兩方面，郡縣官吏的政事得失皆應公之于眾，接受群眾的監(jiān)督和批評。在極端的情況下，如若官吏欲依靠行政權力強行壓制作為“道”之代表的儒者，則士子們可以群起而罷黜之。此種做法的本質(zhì)在于，重新強化道統(tǒng)的力量，使“政”在“道”的價值引領下進入正軌。

同時，祭酒（學官）這一職位不能由君主代表的政府直接委任，而是需要從民間德高望重的儒者中進行選拔，然后由各級學校公眾公議選舉推薦，決定人選，以保證祭酒的德行與才學。在這一過程中，選舉的權力就被下放到了民眾層面，民眾可以通過行使選舉權來充分表達自己的意愿和訴求，確保祭酒能夠代表公共利益，充分反映民眾的心聲。這樣就能夠使得祭酒行使職權是為公而不為私，從而形成一種“君主——儒者——民眾”共同參與的多元治理格局?！耙环矫嫱ㄟ^對政治權力系統(tǒng)的調(diào)整，以頂層設計為社會治理讓出空間；另一方面，著眼于擴大社會參與，以新型學校作為社會治理的實際運作平臺，為政府之外的其他社會主體參與治理創(chuàng)造條件?！保?］在這種治理體系下，原本高度集中于君主的權力被徹底分化出來，一部分是分給了儒者所代表的“道”，確?！暗馈庇凶銐虻恼瘟α恐С忠灾萍s君權；另一部分則是下放到廣大民眾，讓民眾選舉出他們的利益代言人，以確保“道”具有人民性。這樣一來，君主自上而下的絕對控制就受到了削弱，民眾自下而上對政治的參與程度就相應被強化了，“這是一種參與式民主，其核心價值在于使政府與民眾關系得到持續(xù)良性發(fā)展，達到最佳和諧狀態(tài)。”［8］從本質(zhì)來說就是將部分政治權力還之于民，緩解君主集權下的高壓政治，鼓勵民眾參與對社會事務的管理，以營造一種良好的政治生態(tài)，達到一種雙方“共贏”的局面，從而避免造成“零和博弈”的死局。雖然梨洲先生沒有從根本上否定君主制，但是他積極為廣大民眾主張參政議政的權利，推動治理格局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過渡，因此可以說是具備一定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涵的。

（三）對“法”的公共性反思

法治是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特征，是區(qū)別于傳統(tǒng)社會的重要標志。根據(jù)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精神的要求，我們需要加快推進法治化建設，加強依法治理，更好地提升國家治理的現(xiàn)代化程度?！巴七M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離不開國家治理法治化。甚至可以說，推進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關鍵在于法治化，推進國家治理法治化的過程本身就是推進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過程，二者具有同步性?！保?］現(xiàn)代化治理的格局需要以現(xiàn)代法治體系作為支撐，因而現(xiàn)代法治體系的建立是推進現(xiàn)代化治理的必要前提。同理，黃宗羲設想的治理體系也有一個相應的前提，那就是他對傳統(tǒng)“法”的批判和反思。

黃宗羲認為，明末社會的危機其實可以歸咎于“法”的式微，國家社會的運行無“法”可依，所以自然衰敗。他指出：“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無法。”（《原法》）在黃氏的觀點中，三代以上海晏河清，而三代以下天崩地裂，一前一后的巨大差別，其根本區(qū)別就在于有法和無法。從這個邏輯可以清晰地看出，黃氏十分肯定“法”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這點與現(xiàn)代社會的法治精神不謀而合。若從考究史實的角度出發(fā)，中國古代的法律制度自國家機器建立以來就存在，然而梨洲先生并不承認三代以后有“法”。他認為，“三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者也；……法愈疏而亂愈不作，所謂無法之法也。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篋者也；……法愈密而天下之亂即生于法之中，所謂非法之法也。”（《原法》）黃氏指出，真正的法律應該為天下而立，旨在于維護、保障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三代的“法”雖不多，但卻能夠很好地體現(xiàn)人民性，使社會井然有序，人民安居樂業(yè)，因而可以被稱為“良法”。然而到了后世，法律愈發(fā)嚴密，但為能實現(xiàn)人民福祉而設立的“法”卻愈來愈少，直至消散于無。與此相對，維護君主一家一姓之“法”卻愈來愈多，為了保障君主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不惜通過制定“法”來監(jiān)視、鉗制廣大人民群眾，而這樣的“法”最后只能造成天下大亂的后果。

黃宗羲在這里將“法”區(qū)分為“天下之法”和“一家之法”兩種不同的性質(zhì)，明確指出只有體現(xiàn)人民利益的“天下之法”才是真正的“法”，而“一家之法”僅僅是維護君主個人私利的工具。按法律的性質(zhì)而言，法律是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體現(xiàn)。黃氏著眼于“法”的公共性，將“法”賦予體現(xiàn)并維護人民根本利益的內(nèi)涵，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反映出所謂的“天下之法”就是人民群眾意志的體現(xiàn)。“黃宗羲的‘天下之法’展示了法的公共性，法律必須為萬民造福，因而法的正當性淵源來自人民，這解構(gòu)了君權的神圣性，切斷了法的超驗淵源。”［10］

基于“天下之法”的理念，在治理層面上，需要以“良法”作為治理體系建設的根本保障。對此，黃宗羲對前代“人治”優(yōu)先于“法治”的問題展開了強烈批判：“吾以謂有治法而后有治人?！痹谠缙谌寮业恼斡^念中，存在著過分強調(diào)賢能政治的傾向。荀子曰：“有治人，無治法?！史ú荒塥毩?，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遍矣；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后之施，不能應事之變，足以亂矣?！保ā盾髯印ぞ馈罚┸髯泳兔鞔_強調(diào)“有治人而無治法”，他認為法治固然是好事，但“法”本身沒有意志，不能獨立運行，需要依靠人的行政力量來推行。而貫徹落實“法”的主體在于君子，君子飽讀詩書，修明禮義，能夠?qū)⒑侠磉\用“法”參與對國家和社會事務的管理，即便沒有“法”，憑借君子的個人才干也可以將治理工作完成得井井有條。如果離開了“君子”這一主體，那么再完善的“法”也無濟于事。受“法先王”觀念的影響，荀子肯定了人在社會治理活動中的主觀能動作用，體現(xiàn)了早期儒家的人文關懷主義，但他卻忽視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沒有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荀子主張人性本惡，哪怕是經(jīng)過一番“化性起偽”修養(yǎng)工夫的君子，其根植于本性的先天之“惡”也是不變的。在這種情況下，不排除君子也會用公共權力為自己謀取私利的可能性。所以黃宗羲針鋒相對地指出：“自非法之法桎梏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終不勝其牽挽嫌疑之顧盼，有所設施，亦就其分之所得，安于茍簡，而不能有度外之功名。使先王之法而在，莫不有法外之意存乎其間。其人是也，則可以無不行之意；其人非也，亦不至深刻羅網(wǎng)，反害天下?！保ā对ā罚娬{(diào)法治在社會治理中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當“法”背離了“天下”的核心精神，即便是圣人下凡，也難以處理大規(guī)模因不良之“法”而引發(fā)的根深蒂固的棘手性社會問題；反之，假設圣王的“天下之法”一直存在，由于法治精神已經(jīng)深入人心，即使有像桀、紂那樣的暴君胡作非為，天下雖不能治，但也不會亂。

因此，善之治理的關鍵問題就轉(zhuǎn)化為法治的先行性。任何權力都需要受到法律的制約，君主的權力也不能凌駕于“公法”之上。唯有符合“天下之法”核心要義的制度作為根本保障，才能保證黃宗羲設想的那種多元治理體系的健康運行。君主、儒者和民眾這三方，都在法治體系的框架下依法行使職權，以此觀之，未嘗不可視為黃氏向現(xiàn)代化治理路徑的探索上邁出的重要一步。

三、梨洲之治理觀對當代高校內(nèi)部治理的啟示

根據(jù)高等教育學相關理論，政治與教育兩者之間存在著相互影響的關系。“民主問題是現(xiàn)代教育與政治關系的核心?！逃裰骰旧硪彩钦蚊裰骰闹匾M成部分?！保?1］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這一提法對教育領域的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對于高校而言，其內(nèi)部治理體系的完善和治理能力的提高有助于推進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的進程。梨洲先生的治理思想蘊藏著一定現(xiàn)代性的萌芽，其中的部分精華于當代高校內(nèi)部治理問題而言亦不失其借鑒意義。

（一）尊重學術的權威性，充分發(fā)揮學術委員會的智囊團作用

當前，我國高校內(nèi)部治理體系的核心內(nèi)容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這一制度的關鍵前提在于黨的領導，唯有堅持黨的領導才能保障高校辦學的正確方向，因此在高校內(nèi)部權力分配上，黨委享有領導權、決策權，決定著學校重大事項決議的出臺，而校長則運用手中的行政權力去執(zhí)行這些決策，同時對黨委負責。在這一制度下，著重要求處理好黨委和校長之間的相互關系，黨委起絕對的主導作用，校長開展相關工作必須以黨委領導為前提。然而在實際操作層面，校長往往兼任黨委會的主要成員，也具有參與制定學校重大事項的部分決策權，這就導致了高校內(nèi)部政治權力和行政權力過于集中，且二者之間存在界限模糊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存在著決策者和執(zhí)行者流為同一個班子的可能性，長此以往對高校內(nèi)部治理體系的完善是十分不利的。

除了黨委和校長兩個權力主體之外，以學術委員會為代表的學術權力也是高校治理權力體系內(nèi)的重要組成部分，“擁有一大批富有學識的教授或?qū)＜沂谴髮W區(qū)別于其他組織的最重要的特征?！保?2］高校治理的特殊性在于其具有學術特點，因此改善高校內(nèi)部治理可以以學術權力為突破口。通常來說，學術權力在學科設置、專業(yè)建設、課程建設、學術研究等事項上具有獨立性，但實際上往往學術委員會的評議結(jié)果最終還需要經(jīng)過學校黨委的討論、行政的審批才能夠執(zhí)行，這種權力結(jié)構(gòu)事實上無視了專業(yè)建設和教學科研活動的專業(yè)性、嚴謹性，因此學術權力相對受到弱化。為完善高校內(nèi)部治理體系，堅持學術的獨立性和權威性勢在必行。

按黃氏治理思想中部分觀點的啟示，除了堅持學術委員會的原有職能以外，還應賦予學術委員會對學校重大事務決策的評議權力。學校黨委會在作出決策以后，應當立即向?qū)W術委員會公示，學委班子隨即組織對該決策進行討論。學委會的主要教授充分發(fā)揮其專業(yè)特長，運用相關知識對該決策進行分析論證，若有不合理之處，則可以以書面報告的形式指出，同時提出相應的改進建議，供黨委領導班子參閱，通過增強學術委員會的相關職能，以促進決策的科學性、合理性、可行性。在這里，學術委員會起到了智囊團作用，正如秦漢間的博士發(fā)揮其“通古今，辨然否”的參政議政職能，依托其學術優(yōu)勢為學校發(fā)展積極建言獻策，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防止政治權力與行政權力的高度集中，以實現(xiàn)內(nèi)部治理權力的相對平衡。此種做法并非否定黨委的領導，而是通過強化學術權力的地位和職能，充分調(diào)動專家教授群體參與制定學校重大事項決議的積極性，以實現(xiàn)各項主要權力的和諧配置。

（二）構(gòu)建法治思維，貫徹法治理念，強化法治建設

依法治校是當今時代推進高校內(nèi)部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必然要求。高校內(nèi)部治理必須以“良法”為根本前提開展，否則一切“善治”將成為無稽之談。對于高校來說，學校章程就相當于其“根本大法”，一個良好的章程及以之為基礎的其他管理制度是開展高校內(nèi)部治理的根本保障。按黃氏的法治思想，“法”應具有公共性，應合于天下之“大道”。因此高校章程及管理制度首先應合乎公益性，能夠體現(xiàn)大眾之公利，充分體現(xiàn)高校師生的主體性；同時不得與上位法相抵觸，不得鉆上位法的空子，否則容易造成違反相關法律責任，肆意運用行政權力侵犯師生合法權益的現(xiàn)象存在，從而引發(fā)諸多教育領域糾紛和民事訴訟。其次，學校管理制度文件應具有規(guī)范性，尤其是涉及師生具體權益的相關表述應嚴謹，以杜絕人為性的操作。表述方式模棱兩可的管理制度條款，例如具有數(shù)字區(qū)間的表述，極易為部分領導的主觀好惡所左右，從而給領導個人提供一定的操作空間，因此這種治理方式本質(zhì)上依然流為“人治”，而不利于“法治”模式的實施。最后，在認知層面上，全校師生應達成高度共識，大力宣傳普及法治思維，將法治理念貫徹于學校工作的各個方面，以高校法治建設推動內(nèi)部治理體系的完善和治理能力的提高，使法治成為一種根本意識，以“法”來凝聚人心，在全校形成人人知法、懂法、依法、用法的全面法治氛圍。

（三）強化基層民主權力，激發(fā)廣大師生的共治意識和熱情

教師與學生是高校最重要的兩大主體，在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性質(zhì)的要求下，高校師生群體理應享有對所屬高校的民主管理權和監(jiān)督權，因此高校領導者有義務采取相關措施保障高校師生的主體性地位，確保他們能夠履行民主管理的權力。目前在我國高校中，教職工代表大會是學校民主管理和依法治校的常見組織形式和有效載體，但在現(xiàn)實層面上往往存在著這樣的現(xiàn)象，即教職工代表大會不能定期召開，并且教職工的一些意見不被高層領導重視，大會審議事項存在“走過場”的形式化傾向，最終決定權仍然在于黨委主要領導班子。按梨洲先生所言“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思想精髓，高校屬于廣大師生共同所有的，如若失去了師生這一重要主體，那么高校也將不復存在，因此廣大師生群體在高校內(nèi)部治理的主體性地位就顯而易見。為了充分發(fā)揮高校師生的主人翁作用，激發(fā)他們積極參與學校治理的意識和熱情，因此很有必要強化以教職工代表大會為核心的高校內(nèi)部民主權力，使其發(fā)揮出應有的民主管理功能?？梢酝ㄟ^制度創(chuàng)新的方式來拓寬不同主體參與民主管理的渠道。例如教職工代表大會的參與群體可以不僅僅局限于教職工代表，也可以邀請部分學生代表、工會代表以及婦聯(lián)代表參與大會旁聽，主要聽取學校領導班子的工作報告，積極對領導班子進行民主監(jiān)督。如領導工作有失當之處需要反饋，或有其他建議，可以當場提出，領導需要如實記錄師生的意見并作為以后決策的重要參考。因而，通過強化基層民主權力，實行多元參與共治的方式來調(diào)動廣大師生群體參與民主管理、履行民主監(jiān)督的積極性，“（這）是對民主權的尊重和肯定，是高校內(nèi)部治理體系現(xiàn)代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nèi)容。”［13］

四、余論

盡管有不少學者指出，黃宗羲的治理思想并沒有跳出封建社會的藩籬。蕭公權指出，“以今日眼光觀之，其言不脫君主政體之范圍，實際上無多價

值。”［14］誠然，從歷史唯物主義角度出發(fā)，黃宗羲的治理觀固然受到時代局限性的制約，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對傳統(tǒng)社會的治理體系的批判和反思都極為深刻，雖以早期儒家的民本思想為基礎，但卻能夠站在時代的前沿提出新的設想，從而超越了前人，對中國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過渡和轉(zhuǎn)化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黃氏善于從前代的治理體系和文化傳統(tǒng)中挖掘優(yōu)秀、合理的成分，結(jié)合時代精神需要，提出新的體制設計，以促進治理體系的完善，這一點是尤為值得我們學習的。

習近平總書記2021年3月在福建考察期間說過：“中華文明延續(xù)著我們國家和民族的精神血脈，既需要薪火相傳、代代守護，也需要與時俱進、推陳出新。要加強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和闡發(fā)，使中華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xiàn)代社會相協(xié)調(diào)，把跨越時空、超越國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保?5］現(xiàn)代化不是盲目的“拿來主義”，而是需要立足于本國的基本國情、文化傳統(tǒng)，對古代文化中蘊藏的治理觀精華進行充分挖掘并進行現(xiàn)代性轉(zhuǎn)化，為當今治理體系的建設完善提供思想借鑒。充分運用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的思想資源，結(jié)合時代特點，將之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以促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建設，實現(xiàn)政治建設與文化發(fā)展的雙軌并行。

〔參 考 文 獻〕

［1］趙竹茵.改革開放后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動力邏輯［J］.領導科學論壇，2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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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114.

［4］高帥奇.從《明夷待訪錄》看明清民主思潮［J］.新紀實，2021（10）：49-51.

［5］郭齊勇.中國哲學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319.

［6］呂思勉.中國政治思想史［M］.天津：天津出版社，2007：132.

［7］宣朝慶，陳旭華.雙軌政治與治世理想——《明夷待訪錄》社會治理思想論析［J］.北京社會科學，2015（07）．

［8］龔俊，楊廷文．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社會管理機制探析［J］．人民論壇，2011（32）．

［9］胡建淼.依法治理是最可靠最穩(wěn)定的治理.［N］.光明日報，2020-01-15（11）.

［10］金欣.傳統(tǒng)法的危機——黃宗羲《明夷待訪錄》中的法思想再探討［J］.時代法學，2018，16（01）54-61.

［11］馮季林.高等教育學［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36．

［12］陳壽強.高等教育法規(guī)概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89.

［13］俞進偉，李亞，胡榮春.黨的領導下高校內(nèi)部治理體系現(xiàn)代化路徑研究［J］.領導科學論壇，2022（05）．

［14］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554.

［15］習近平.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EB/OL］.https：//baijiahao.baidu.com/s id=1734593983924194192&wfr=spider&for=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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