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禎農(nóng)書》中的“月停午”

丁建川 郭友幫

【作者單位】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公共管理學(xué)院,山東 泰安,271018

[內(nèi)容提要]“停午”一詞,《漢語大詞典》釋為“正午;中午。停,通‘亭’?！弊钤绲臅C為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二》:“(三峽)重巖迭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薄巴Ｎ纭币沧鳌巴の纭?。日可“停午”,月也可以“停午”,指月上中天。與日之“停午”時間確指“正午”不同,月之“停午”具體時間則所指不一,可以是半夜12時左右,也可以是其他時間。

[關(guān)鍵詞]《王禎農(nóng)書》;停午;亭午;月

[中圖分類號]K204[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8-8091(2023)03-0145-03

【收稿日期】2022-11-01

【基金項(xiàng)目】山東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計(jì)劃“元代<王禎農(nóng)書>詩歌譯注及綜合研究”(項(xiàng)目編號:J16WC06);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研究重點(diǎn)項(xiàng)目“山東省重要農(nóng)業(yè)文化遺產(chǎn)調(diào)查與保護(hù)開發(fā)利用研究”(項(xiàng)目編號:16BZWJ02)。

【作者單位】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公共管理學(xué)院,山東 泰安,271018

【作者簡介】丁建川(1972- ),男,博士,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農(nóng)業(yè)歷史與文化研究中心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漢語詞匯學(xué)、農(nóng)書文獻(xiàn)學(xué)。

《王禎農(nóng)書·農(nóng)器圖譜之四·薅鼓》引南宋曾之謹(jǐn)《薅鼓歌》,其中有二句詩曰:“歸來醉飽月停午,囊甕猶嫌不勝貯?！雹倨渲小巴Ｎ纭币辉~,與“月”搭配,所指時間具體為何,值得探討。筆者不揣谫陋,將在《王禎農(nóng)書》詩歌譯注過程中的心得著文如下,請方家正之。

一

《漢語大詞典》釋“停午”:“正午;中午。停,通‘亭’”。最早的書證為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二》例:

(1)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注》)②

此例使用“合敘”的修辭格。在敘述時把本來可以用兩句話敘說的句子合并成一句話,使句子緊湊,文詞簡潔?！巴Ｎ纭睂?yīng)“曦”(日),“夜分”對應(yīng)“月”,意為,不在正午看不到太陽,不在半夜看不到月亮,極寫“重巖疊嶂”之高聳壁立?！稘h語大詞典》另引“停午”以下2例:

(2)濕薪燒盡日停午,試問霏霏何處浮。(梅堯臣《庖煙》)③

(3)嘗試保和殿,未停午,眾方執(zhí)筆著想,聞有投卷者。(阮葵生《茶馀客話》卷九)④

古籍中“停午”的其他用例如:

(4)院落無人日停午,柳花如雪滿闌干。(《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卷三)⑤

(5)篆香未過日停午,蟻酒初浮鶯弄春。(郭祥正《題史君梁正叔浩然堂》)⑥

《漢語大詞典》亦收“亭午”一詞,釋義為“正午”,最早的書證為晉代孫綽《游天臺山賦》:“爾乃羲和亭午,游氣高褰?！雹摺棒撕汀贝柑枴＞渥哟笠鉃?太陽到了正午的位置,浮動的云氣向高處散開?！巴ぁ笔莿釉~,與“停”通。“羲和亭午”劉良注:“亭,至也?！薄巴?亭)午”之時,太陽出現(xiàn)在天空的正南天際,相當(dāng)于今天的計(jì)時法的中午12時左右。后來“停(亭)午”逐漸凝固為一個詞,詞義為“正午”。《漢語大詞典》另舉以下3例:

(6)三杯卯酒人徑醉,一枕春睡日亭午。(蘇軾《上巳出游隨所見作句》)⑧

(7)日之亭午,乃炎炎其光,五色文明。(龔自珍《尊隱》)⑨

(8)八月十七日晨,以舟趣新步,曇而雨,亭午乃至。(魯迅《集外集拾遺補(bǔ)編·辛亥游錄》)⑩

“亭午”在古漢語中還有不少用例,再如:

(9)大車揚(yáng)飛塵,亭午暗阡陌。(李白《古風(fēng)》之二十四)

(10)日亭午,童子行五里,沽燒春還,注之僧盞。(《山西通志》)

(11)(太祖)命將精騎數(shù)千,赴石嶺關(guān)拒契丹,謂之曰:“翌日亭午,俟卿來奏捷也?！?《宋史》)

以上有些例句雖然只出現(xiàn)“停(亭)午”一詞,未與“日”組合,但詞義顯然也指正午時分,如例(3)、(8)、(9)等。顯見“停(亭)午”通常指正午時分,太陽到了正南天際。

二

在古漢語里,也時見“月”與“停(亭)午”組合的用法,除前引《王禎農(nóng)書·薅鼓》外,略舉數(shù)例如下:

(12)寂寥無聲月停午,蟾蜍通津墮清露。明星爛爛今何稀,美人熒熒隔煙霧。(張耒《柯山集》)

(13)此時中庭月停午,窈窕穿簾巧相覓。(查慎行《同人中秋集陳寄齋宅》)

(14)更待九秋月亭午,白玉壺中有新句,煩君赤手雙拾取。(楊萬里《題永豐劉伯英雙清亭》)

(15)戊申早,移舟慧力寺下,具飯,待教授隨同年羅自行自白沙來,攜家少休,江月亭午后方解去,晚宿永泰市。(周必大《文忠集》)

(16)子美詩成月亭午,此景未許他人分。(《石渠寶笈》)

例(12)-(16)中,“月”與“停(亭)午”一詞組合,指明月懸于夜空之中天,晶瑩皎潔。

三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古人以十二地支與方位相配,“午”作為南方的代稱,與代稱北方的“子”相對。日“停(亭)午”指古代計(jì)時法的午時,在正午11時至13時之間。日至中天為午,月至中天也可稱“午”,韓愈《和崔舍人詠月二十韻》句:“過隅驚桂側(cè),當(dāng)午覺輪停?！彼浴叭铡薄霸隆苯钥伞巴?亭)午”。“日停(亭)午”指正午時分,所指單一明確,毫無疑義;而“月停(亭)午”指晚上哪一時刻則不明確,要看具體情況。

如果在陰歷每月十五的前后一兩日,月“停(亭)午”的時間在晚上23時至次日1時之間,即古代計(jì)時法的“子時”。例(13)查慎行詩題直接標(biāo)明“中秋”,月圓之夜,月正“停午”,此刻也應(yīng)是子夜時分。例(14)楊萬里詩中,前有“月亭午”,后有“白玉壺”,“月亭午”之際應(yīng)在子時。辛棄疾《青玉案·元夕》即以“玉壺”喻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的滿月:“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但如果是其他夜晚,“月停(亭)午”則不在“子時”這一時段。因?yàn)樵谝粋€朔望月里,月亮每天升起的時間和位置都會發(fā)生變化,月過中天“停(亭)午”之際,可能是晚上20時(如陰歷初十前后),也可能是凌晨4時(如陰歷二十前后),也或者是中午(如陰歷初一前后,此刻因?yàn)橛刑柖床坏皆逻^中天)。這與月球繞地運(yùn)行時盈昃圓缺的規(guī)律和軌跡有關(guān)。例(15)周必大文中“戊申”日,時為壬辰年丁未月戊申日,即南宋孝宗乾道八年陰歷6月11日,公歷1172年7月3日。據(jù)《文忠集》載,作者一行乘舟溯贛江而行,南歸故里吉州(今江西吉安),途經(jīng)生米鎮(zhèn)、豐城、樟鎮(zhèn)等地,抵臨江軍。文中的“慧力寺”即位于臨江軍,歷史上曾是著名古剎?！拔焐耆铡碑?dāng)晚“江月亭午”后,作者從慧力寺解纜舟行,夜宿于永泰市,永泰市是當(dāng)時位于贛江邊的重要驛站。從永泰向南再經(jīng)新淦、白沙等地,最終到達(dá)其故里吉州。據(jù)天文月相之規(guī)律,陰歷6月11日晚,月亮不是滿月,“江月亭午”之時也不在夜半子時,而在20時-21時之間。所以,周必大文中說“江月亭午后方解去”,夏季此時雖已入夜但尚不太深,所以才有下文“晚宿永泰市”的說法。如果從慧力寺出發(fā)時已是子夜,到達(dá)永泰市投宿就在凌晨時分了,這不太符合常理,時間太晚,行舟亦不安全。

以上詩文中的“月停(亭)午”之時,月雖皆麗于中天,但或?yàn)橐惠?或?yàn)榘腓?或?yàn)橐粡?并非都是圓月滿月。由此我們揣想,作者更屬意于將月之“停(亭)午”作為模糊的時空背景和詩歌意象來描寫,而不在于告知讀者確切的時刻。

四

“停(亭)午”還可與“日月”組成“日月停(亭)午”這樣的四字結(jié)構(gòu),符合漢語韻律和諧的內(nèi)在要求,多用于韻文中。例如:

(17)日月停午,物無邪陰(潘自牧《記纂淵?！?

(18)山川出云而有時雨,亟蘇吾民;日月亭午而無邪陰,更求眾正。(楊萬里《誠齋集》)

(19)日月亭午而無斜陰,已開治象;天地既交而成泰道,盡入鈞衡。(方岳《秋崖集》卷十九)

例(17)-(19)中,“日月停(亭)午”指太陽、月亮升至中天的最高處,此刻日光或月光直照大地,形成的影子最正也最短。中國傳統(tǒng)的為政之道歷來重視“正”而排斥“邪(斜)”,“日月停(亭)午”的結(jié)果是“無邪(斜)陰”,作者以此隱喻其政治理想:君主清明如日月麗天,奸邪小人無處遁藏。

五

“停(亭)午”一詞現(xiàn)代漢語里已不常用,作為古語詞,它最為人們熟悉的用法是與“日”組合,指“正午”。月“停(亭)午”的組合較為少見。此時給人的感覺多為一輪圓月升至中天,時在夜半子時,但從以上的分析看卻未必如此。另外,“停(亭)午”也可與“日月”構(gòu)成四字結(jié)構(gòu),一般用來喻指政治清明。古漢語中“月”與“停(亭)午”組合的用例雖相對較少,但作為客觀的天文月相與語言現(xiàn)象卻不容無視,所以,我們建議將《漢語大詞典》等辭書對“停(亭)午”的釋義做一下調(diào)整:“通常指正午,也可指月到中天?！辈⒃诖嘶A(chǔ)上,增補(bǔ)“月”“日月”分別與“停(亭)午”組合的例句。

“停(亭)午”雖然只是《王禎農(nóng)書》眾多詞匯中的一個,看似與農(nóng)業(yè)內(nèi)容無涉,但對任何一個詞語深入恰切的探究于該書的理解都有其應(yīng)有的價(jià)值,同時,對于漢語詞匯研究和當(dāng)代辭書的完善也不無裨益。

注 釋：

①繆啟愉,繆桂龍:《東魯王氏農(nóng)書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435頁。

②《漢語大詞典》 第1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第1556頁。

③《漢語大詞典》 第1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第1556頁。

④《漢語大詞典》 第1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第1556頁。

⑤《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卷三。

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青山集》,卷二十四。

⑦《漢語大詞典》 第2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第2108頁。

⑧《漢語大詞典》 第2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第2108頁。

⑨《漢語大詞典》 第2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第2108頁。

⑩《漢語大詞典》 第2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第21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