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旦
(青海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青海西寧 810001)
7-9 世紀是青藏高原歷史演進的一個全新時代,雅礱悉補野統(tǒng)一西藏高原并逐漸與周邊民族或政權(quán)建立政治、軍事、文化等多層面的聯(lián)系。8 世紀下半葉,吐蕃從泥婆羅、箇濕密、烏仗那等地迎請了多名佛教徒,開始了歷經(jīng)近一百年的興佛運動,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印度班智達與吐蕃譯師合作翻譯佛經(jīng),所譯佛典的數(shù)量達近千種,這一活動同阿拉伯帝國時期的“百年翻譯運動”相比毫無遜色。因譯師對藏譯佛典形成史的無量功德,西藏傳統(tǒng)史家在他們的教法史中總會留一篇幅來記錄各時期翻譯家的名錄,如今名垂史冊的吐蕃譯師或翻譯家至少有七十多位。但在吐蕃時期還有一類對政治、軍事、經(jīng)濟等對外交流方面極為重要的、漢文正史中一般被稱為“舍人”或“譯語人”,如今被稱為口譯者的翻譯人,這一職業(yè)人主要負責不同語種之間的傳導。筆譯者(translator)或所謂的譯師因翻譯文本并留有跋文而被后人所知,而口譯者(interpreter)若沒有特殊歷史事件或歷史編纂者的特意書寫,只能淹沒在獨屬筆譯者舞臺的翻譯史滾滾長河中。不管是西藏歷史上還是其它地方的歷史編纂傳統(tǒng)中,口譯者的名字和語言傳導的活動等記載寥寥無幾,這對我們了解不同語言背景的人們在古代何以交往和交流的日常生活史造成了障礙,也對人類文明史上的對外政治交往、軍事行動、貿(mào)易往來等歷史事件的語言溝通方面一無所知。因此,我們應該積極關(guān)注口譯者對不同族群之間交往、交流、交融史的貢獻,更需要研究這類職業(yè)人的翻譯能力的入門、訓練、實踐等培養(yǎng)機制。
在吐蕃譯經(jīng)史上,除了異域和本土培養(yǎng)的諸譯師以外,最為重要的是那些精通佛法而不懂吐蕃語的南亞次大陸眾多班智達,因他們的到來和授經(jīng)活動,吐蕃王庭不僅需要文本翻譯者,而更多地去培養(yǎng)能夠當場翻譯班智達所傳經(jīng)文的同聲傳譯人才。我們對吐蕃時期授經(jīng)譯語人的歷史建構(gòu)困難重重。西藏傳統(tǒng)史籍也多處記載天竺班智達授佛法于諸贊普的多種案例,因譯師在西藏佛經(jīng)形成史的圣神地位和聞法錄的傳承,眾多史家不太留意口譯情形或期間傳導的譯語人;口譯雖在吐蕃講經(jīng)說法活動中雖最為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但我們也不能在缺乏原始史料的情況下去想象和構(gòu)建吐蕃授經(jīng)譯語人的歷史情景。所以,授經(jīng)譯語人一直是西藏佛教史研究領(lǐng)域內(nèi)諸多學者不敢涉及的一個空白。
自敦煌藏文文獻Or.8210/S.9498A+Or.8210/S.13683B號《拔協(xié)殘卷》發(fā)現(xiàn)以來,[17]我們對西藏傳世史籍諸《拔協(xié)》版本的源流和傳播有了新的認識,[18]更重要的是在這一殘卷中恰好記載了與授經(jīng)譯語人有關(guān)的部分內(nèi)容,這對吐蕃譯語人的歷史活動研究方面有了比傳世史籍更早的版本,雖然其大部分內(nèi)容已見于教法史、抄寫年代也不屬于吐蕃統(tǒng)治河隴西域時期。所以,筆者將敦煌文獻Or.8210/S.9498A+Or.8210/S.13683B號《拔協(xié)殘卷》和拉薩哲蚌寺羅漢殿藏外ra.175號《韋協(xié)》綴合,以此探討吐蕃早期興佛時期譯語人的族群來源、身份變遷以及對傳播佛教所起到的作用等問題。以下譯文的正文是敦煌本,[19]括號中的內(nèi)容譯自哲蚌寺羅漢殿本,①《韋協(xié)》一書收錄于百慈古籍研究室編《藏族史記集成》第36冊中,西寧:青海民族出版社,2011:13-15.由于篇幅過長,這里就省略了原文。
上述《韋協(xié)》綴合本的內(nèi)容為《吐蕃興佛記》所載“由善知識之協(xié)助又聆聽佛法”一句的續(xù)補,[20]此處“善知識”為阿阇梨菩提薩錘,③同樣的稱呼見于《聲明要領(lǐng)二卷》序言中。見西藏博物館編.旁塘目錄·聲明要領(lǐng)二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70.敦煌藏文文獻Pel.tib.149 號《圣普賢行愿王經(jīng)序言》中也記作天竺之堪布菩提薩錘,[21]又名寂護。阿阇梨菩提薩錘于761 年不久后到達吐蕃之際,④《吐蕃興佛記》記載墀松德贊(742-802)二十歲時因身體不適,遂迎請善知識聆聽佛法;《底吾史記》也曾記載贊普二十歲、牛年(761)迎菩提薩錘于吐蕃。底吾·璆賽.底吾史記[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122.或許像提婆達多兄弟、阿難陀這樣在各地集市能夠充當貿(mào)易譯語人的古印度人更多,因為西藏史家聲稱上述三位箇濕密人本身就是吐蕃集市的譯語人,[22]只是因阿難陀曾學過各種典籍而有了能夠傳導佛法教義的特殊技能而已。綴合本中可看到阿難陀至少兩次充當過譯語人,第一次是阿阇梨菩提薩錘與論章·頰扎勒色、森果·拉隆色、韋·桑希之間,時間達兩個月之久;第二次是阿阇梨菩提薩錘與贊普之間,時間長達半年。
拉薩哲蚌寺羅漢殿藏外ra.175號《韋協(xié)》記載,當吐蕃君臣為創(chuàng)建桑耶寺舉行奠基儀式之際,挖出了兩合白米和白色青稞,而不見有其它不祥之物,于是堪布歡喜并把手放在贊普頭頂?shù)溃骸按T德碩德!八喇八喇!善成!”[23]有意思的是,這段內(nèi)容在另一部《拔協(xié)》版本中則記作,“挖出了未曾混合的兩合白米和兩合白色青稞,于是阿阇梨歡喜道:‘八喇八喇!碩德碩德!’,贊普未懂其意,向譯語人問:‘阿阇梨何意?’,譯語人傳導:‘意為善成!’”此處譯語人也應該是箇濕密人阿難陀。像這種在贊普和阿阇梨之間的譯語人傳導情形理應為吐蕃早期興佛之史實,可惜我們在藏文傳世史籍中很難找到此類記載,以致佛教傳入吐蕃時期的譯語人傳導活動一直湮滅于歷史大潮之中。
關(guān)于吐蕃(t?püt)派遣使者到突厥的記載見于《闕特勤碑》東面第4行,[26]與此同樣的敘述又見于《毗加可汗碑》東面第5行,[27]兩者所記載的諸吊唁1903-1951)于1936 年首次抄者前來均與突厥土門(?-552)及室點密(?-576)可汗的逝世有關(guān),這樣敘述內(nèi)容之時間最晚也公元6世紀70年代左右。僅從吐蕃方面考慮,上述兩通碑對吊唁使團的記載言過其實,不足為信。筆者以為,《闕特勤碑》東面第4行和《毗加可汗碑》東面第5 行內(nèi)容為《闕特勤碑》北面11-13 行的簡寫,毗加可汗(684-734)只是把諸國使者參加闕特勤(685-731)葬禮的事實移至他們祖先可汗的葬禮上而已?!蛾I特勤碑》北面第12行記載“從吐蕃可汗處來了論(t?püt qaγanta b?lün k?lti.)”,[28]年代為731年1月至9 月之間的某個時間段。從棄隸蹜贊(704-754)《請修好表》(718)所述“中間有突厥使到外甥處”、③棄隸蹜贊.請修好表[M]//陳家琎.全唐文全唐詩吐蕃史料,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259.《吐蕃編年史》720年條“默啜使者前來致禮”等互動來看,[29]731年吐蕃派往后突厥汗國參加闕特勤葬禮的使團一事也完全符合當時兩邊政治層面的聯(lián)系。
表1 回鶻—吐蕃語詞匯對照表
《舊唐書·吐蕃傳》記載,641 年唐蕃聯(lián)姻后吐蕃遣其酋豪子弟入國子監(jiān)學習漢文典籍,又請?zhí)瞥娜酥鞒滞罗硎琛33]說明在贊普墀松贊(617-649)時期吐蕃已經(jīng)有能夠藏漢互譯的譯語人,盡管不能確定其族群、人名、官職等身份。進入國子監(jiān)學習的酋豪子弟中,后來成為唐與吐蕃之間能夠藏漢互譯的有仲琮、欽陵等大臣,他們雖不是王庭的職業(yè)譯語人,吐蕃贊普與李唐使者之間需傳導時,先前同仲琮等入國子監(jiān)的子弟中應當有充當傳導的職業(yè)譯語人?!锻罗伞分皩④娨韵?、千戶長及稅務官以上之瓊與庫龍規(guī)定”條目已證明,8 世紀初,吐蕃麴·莽布支臘松和坌達延贊松兩位大臣有王庭配備的諸多譯語人,說明此時吐蕃除了王庭以外,連年在外征戰(zhàn)的領(lǐng)軍人也配有譯語人,可知當時在吐蕃精通藏漢雙語的譯語人相當多。
自吐蕃統(tǒng)一青藏高原以來,逐漸與周邊民族或政權(quán)在政治、軍事以及文化上進行了前所未有的互動,這一舉動的促進者無疑與當時精通雙方語言文字的譯語人息息相關(guān),與周邊民族之間交往、交流的歷史序幕也是由譯語人拉開的,可知其在吐蕃對外交流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譯語人作為吐蕃王庭和邊緣軍政單位的職業(yè)官員,尤其是姑臧大軍政的官職序列表足以證明,其名望與地位同其它高級官職一樣被所屬軍政機構(gòu)格外重視,也應譯師一樣被世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