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紅 陳 康
規(guī)范性理由(normative reasons)的本質(zhì)問題是當(dāng)代實踐理由(practical reasons)研究的核心議題(1)規(guī)范性理由指的是支持、辯護行動和態(tài)度(比如信念)的理由。。與之有關(guān)的爭論圍繞多個問題而展開,其中之一涉及理由的內(nèi)容或來源(2)See Ruth Chang,“Practical Reasons:The Problem of Gridlock”,The Bloomsbury Companion to Analytic Philosophy,ed. by Barry Dainton &Howard Robinson,London:Bloomsbury,2014,pp. 474-475.。關(guān)于這一話題,目前存在兩種主導(dǎo)理論,即理由主觀主義(subjectivism about reasons)和理由客觀主義(objectivism about reasons)(3)下文分別簡稱“主觀主義”或“主觀理論”以及“客觀主義”或“客觀理論”。。大致來說,前者主張我們的實踐理由依賴欲望,而后者認為我們的實踐理由取決于價值。
在《論重要之事》一書當(dāng)中,為了捍衛(wèi)客觀主義,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構(gòu)造了三個論證來反駁主觀主義。一般認為,帕菲特最看重其中的“極度痛苦論證”(the agony argument)(4)下文簡稱“痛苦論證”。另外兩個論證是“全部或全不論證”(the all or none argument)和“不融貫性論證”(the incoherence argument)。。在他看來,這一論證決定性地反駁了主觀主義(5)See 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 81.。一段時間以來,痛苦論證在學(xué)界引起不少討論(6)See David Sobel,“Parfit’s Case Against Subjectivism”,Oxford Studies in Metaethics,Vol. 6,ed. by Russ Shafer-Landau,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 52-78;Michael Smith,“Parfit’s Mistaken Metaethics”,Does Anything Really Matter:Essays on Parfit on Objectivity, ed. by Peter Singer,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 110-118;Yonatan Shemmer,“Subjectivism about Future Reasons or The Guise of Caring”,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101(3),2020,pp. 630-648;Eden Lin,“Future Desires,the Agony Argument,and Subjectivism about Reasons”,Philosophical Review 129(1),2020,pp. 95-130;徐向東:《理性慎思與實踐融貫性》,《哲學(xué)分析》2020年第3期。。不過,這些討論基本上都旨在表明:主觀主義者能夠回應(yīng)痛苦論證的挑戰(zhàn)。與上述討論不同,本文試圖闡明,即使痛苦論證成功反駁了主觀主義,它也并不由此支持帕菲特的客觀主義,一是因為帕菲特相信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the nature of agony)給予人們理由想要避免這種痛苦,二是帕菲特認為痛苦之所以不好,是因為人們對痛苦感受具有一種享樂式的厭惡(hedonic dislikings)(7)相應(yīng)地,快樂(pleasure)之所以是好的,是因為我們對快樂具有享樂式的喜愛(hedonic likings)。對快樂和痛苦的這類態(tài)度合稱“享樂式好惡”。本文的討論主要涉及享樂式厭惡。。然而,以上兩個方面并不兼容,因此帕菲特?zé)o法融貫地宣稱人們有理由想要避免極度痛苦,這將導(dǎo)致痛苦論證無法支持他的客觀主義。不僅如此,如果痛苦論證駁倒了主觀主義,其范圍也僅限于大衛(wèi)·索貝爾(David Sobel)所說的動機主觀主義(motivational subjectivism)。但根據(jù)帕菲特的核心信條,他實際上反對的是贊成態(tài)度主觀主義(pro-attitude subjectivism)。一旦闡明了這一點,帕菲特關(guān)于享樂式好惡的觀點最終將會削弱他的客觀主義立場。
本文第一節(jié)主要論述帕菲特對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的刻畫,同時闡明痛苦論證的內(nèi)容及其對主觀主義構(gòu)成的挑戰(zhàn);第二節(jié)考察帕菲特對享樂式好惡和極度痛苦的看法,進而指出痛苦論證實際上并不支持他的客觀理論;第三節(jié)表明帕菲特應(yīng)當(dāng)在贊成態(tài)度意義上來理解主觀主義,鑒于此,他關(guān)于享樂式好惡的觀點最終將會損害他的客觀主義立場。
理由主觀主義者和理由客觀主義者都認為,事實給予我們理由。他們的主要分歧在于:究竟哪類事實給予我們理由?根據(jù)客觀主義,向我們提供理由的事實與欲望或目標(biāo)的對象有關(guān),或者與我們想要實現(xiàn)或設(shè)法實現(xiàn)的事件有關(guān)。因此,這些理由屬于對象給予的(object-given)理由。在帕菲特看來,對象給予的理由是基于價值的(value- based)理由,因為“僅當(dāng)且由于我們所做之事或設(shè)法實現(xiàn)之事在某種程度上是好的或值得實現(xiàn)的,我們才有理由以某種方式行動”(8)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 2.。而根據(jù)主觀主義,給予我們理由的事實全部與我們當(dāng)下(present)欲望的滿足或目標(biāo)的實現(xiàn)有關(guān),或者依賴這些事實。由于這些事實和我們自身相關(guān),所以這些理由是主體給予的(subject-given)理由。需要指出的是,這里所說的欲望要做廣義理解,是指“任何被驅(qū)動的狀態(tài),或者任何想要某事發(fā)生且在某種程度上傾向于使之發(fā)生的狀態(tài)(如果可以的話)”(9)Ibid.,p. 43.。而以上兩類理論所涉及的欲望指的是目的性欲望(telic desires),即我們因其自身之故而想要它們。我們的目標(biāo)則“常常是我們決定了要去設(shè)法滿足的目的性欲望”(10)Ibid.,pp. 58-59.。
主觀主義的核心主張可以概括如下:某個行動是我們最有理由去做的,僅當(dāng)這個行動能最好地滿足我們當(dāng)下充分知情(fully informed)的目的性欲望,或者我們在理想的慎思(ideal deliberation)之后會選擇去實施它(11)Ibid.,p. 64.。所謂充分知情,就是我們知道所有相關(guān)的事實。對主觀主義者而言,慎思指的是程序上合理的(procedurally rational)慎思,它涉及“充分想象我們各種不同的可能行動的重要后果,設(shè)法避免異想天開、正確地評估各種可能性和遵守某些其他的程序性規(guī)則”(12)Ibid.,p. 62.。充分知情且程序上合理的慎思就是理想的慎思。
帕菲特想要表明,理由主觀主義具有不合情理的后果。為了揭示這種一點,他虛構(gòu)了一種關(guān)于未來的極度痛苦的情形:“我知道某個未來事件會導(dǎo)致我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極度痛苦。即使在理想的慎思之后,我還是不想避免這種極度痛苦。我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欲望或目標(biāo),其滿足會被這一極度痛苦或者被我不想避免這一極度痛苦所挫敗?!?13)Ibid.,pp. 73-74.在上述情形中,我有理由想要避免且應(yīng)該設(shè)法避免這一未來的極度痛苦。但主觀主義無法蘊含這個符合直覺的判斷,它允許我即便在充分知情且理想慎思的情況下依然缺乏這樣的欲望。
那么,主觀理論為何具有這種不合情理的后果?帕菲特主要給出兩個理由。第一,主觀主義者無法訴諸未來的欲望。帕菲特承認,當(dāng)未來的我經(jīng)歷極度痛苦時,我會強烈地想要擺脫這種痛苦,但主觀主義者不能主張這一可預(yù)測的未來欲望現(xiàn)在給予我理由想要避免未來的極度痛苦。一方面,我們對當(dāng)下痛苦和未來痛苦的感知具有一種態(tài)度上的差別:“盡管我知道,當(dāng)我后來處于極度痛苦之中時,我會具有一種強烈的不想處于這種狀態(tài)之中的欲望,但我現(xiàn)在或許不想避免這一未來的極度痛苦”;另一方面,主觀主義者“沒有宣稱,且鑒于他們的其他假設(shè),他們也無法宣稱,關(guān)于我們未來欲望的事實給予我們理由”(14)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 74.。帕菲特的意思是,就主觀理論的主張而言,理由只能由當(dāng)下的欲望來提供,要么是我們實際具有的欲望,要么是我們慎思之后將會具有的欲望。第二,從根本上說,主觀理論之所以具有不合情理的后果,是因為這些理論否認我們具有對象給予的理由,因此主觀主義者不得不承認,基于他們的觀點,“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并不給予我們理由想要避免處于極度痛苦之中”,但客觀主義者可以主張“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的確給予我們這樣一個理由”。(15)Ibid.,p. 81.基于以上兩點理由,帕菲特構(gòu)造出他所說的極度痛苦論證,可以概要地表述為:前提一,我們所有人都有理由想要避免且設(shè)法避免一切未來的極度痛苦;前提二,主觀主義蘊含了我們沒有這樣的理由;結(jié)論,主觀主義是錯誤的。(16)Ibid.,p. 76.
上述論證的精髓在于,絕大部分主觀主義者都接受前提一,即人們有理由想要避免且設(shè)法避免一切未來的極度痛苦;然而,如果主觀主義是正確的,這將意味著人們沒有這樣的理由(前提二)。這一不合情理的后果顯示,主觀理論是錯誤的。當(dāng)然,主觀主義者通常并不接受這一結(jié)論,為了表明主觀主義并不具有這一后果,他們一般對帕菲特給出的第一點理由持有異議,認為主觀主義者可以訴諸未來的欲望(17)See David Sobel,“Parfit’s Case Against Subjectivism”,Oxford Studies in Metaethics,Vol. 6,pp. 60-66.,但并未關(guān)注帕菲特的第二點理由。較之主觀主義者,客觀主義者似乎可以正當(dāng)?shù)匦Q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給予我們理由。但基于帕菲特的痛苦觀,他無法合理地說明這一點。
痛苦論證顯示,主觀主義蘊含了不合情理的后果,所以它是錯誤的理論。顯然,帕菲特想借痛苦論證表明:鑒于主觀主義無法成立,我們應(yīng)該轉(zhuǎn)而采納客觀主義。不過,痛苦論證能否達成這一目的,不僅取決于它是否駁倒主觀主義,還取決于客觀主義能否令人信服地說明前提一。如果無法說明這一點,那么即便主觀主義是錯誤的,我們也沒有理由就此轉(zhuǎn)向客觀主義。鑒于此,為了支持客觀主義,除駁倒主觀理論外,帕菲特還需要表明其客觀主義能夠合理地說明前提一。通過把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歸為對象給予的理由,帕菲特似乎滿足了上述要求。然而,他實際上并未做到這一點。即便痛苦論證成功反駁了主觀主義,它也并不由此支持帕菲特的客觀理論。
為了得出上述結(jié)論,首先要介紹帕菲特對某一類感覺的看法,再闡明他的痛苦觀。我們發(fā)現(xiàn),盡管在帕菲特看來,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能夠給予我們理由,但這一觀點實際上與他的痛苦觀產(chǎn)生了沖突。由此帶來的直接后果是,帕菲特?zé)o法融貫地主張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給予我們理由。下面,先考察帕菲特如何理解包括痛苦(pain)在內(nèi)的這類感覺(sensations)。帕菲特認為,存在一類心理狀態(tài),雖然常常被當(dāng)作欲望,但最好被歸為一個獨立的范疇。這類心理狀態(tài)就是人們對某些實際的當(dāng)下感覺(actual present sensations)的享樂式好惡(hedonic likings and dislikings)。比如,有些人喜歡吃牛奶巧克力、進行艱苦的身體鍛煉和洗冷水澡時的感覺,有些人則討厭這些事物和活動。
那么,人們?yōu)槭裁淳哂羞@種享樂式好惡?一種常見的回答是:這些感覺本身的特征或性質(zhì)給予人們理由喜愛或厭惡它們。然而,帕菲特明確拒絕了這一說法:“有時候人們聲稱,這些感覺的內(nèi)在性質(zhì)特征(intrinsic qualitative features)或它們的感受性(what they feel like)給予我們理由喜愛或厭惡它們,在這一意義上,這些感覺本身就是好的或壞的。但我認為,我們并沒有這樣的理由。這些喜愛或厭惡既談不上合理,也談不上不合理?!?18)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 53.帕菲特坦言,他就比較討厭摸天鵝絨的感覺、家蠅的嗡嗡聲以及大多數(shù)頂燈令人窒息的效果。盡管這些感覺特別奇怪,但它們不是對理由的回應(yīng),我們沒有理由喜愛或厭惡它們。這些感覺本身并無好壞之分,它們是否令人愉悅或痛苦取決于我們的好惡態(tài)度:“這些好惡使我們具有的這些感覺是令人愉悅的(pleasant)、痛苦的(painful)或是以其他方式令人不適的(unpleasant),或者說,感覺是否令人愉悅部分就在于這種好惡?!?19)Ibid.,p.53.也就是說,對某些實際的當(dāng)下感覺的喜愛或厭惡并不來自這些感覺本身的內(nèi)在性質(zhì),這些好惡甚至不基于任何理由。帕菲特認為,盡管這些感覺本身沒有好壞之分,但它們是有好壞之分的、復(fù)雜的心理狀態(tài)的組成部分,“當(dāng)我們經(jīng)歷疼痛(in pain)時,不好的東西不是我們的感覺(sensation),而是我們的意識狀態(tài),即意識到我們具有一種自己所討厭的感覺。如果我們不討厭這種感覺,那么這種意識狀態(tài)并不糟糕(bad)”(20)Ibid.,p. 54. 帕菲特主要在身體疼痛的意義上來理解“痛苦”和“極度痛苦”。。
可見,按照帕菲特的理解,痛苦體驗(experiences)包含一種感覺以及對這種感覺的享樂式厭惡。其中,享樂式厭惡起決定作用,因為僅當(dāng)我們厭惡相應(yīng)的感覺時,我們的感覺體驗才是痛苦的??梢哉f,正是我們的厭惡使得相應(yīng)的感覺具有痛苦性,也是這種厭惡把糟糕性(badness)賦予這種感覺(21)See Sharon Street,“In Defense of Future Tuesday Indifference:Ideally Coherent Eccentrics and the Contingency of What Matters”,Philosophical Issues 19(1),2009,p. 282.?;蛘哒f,我們的厭惡構(gòu)成感覺的痛苦性(22)See Ruth Chang,“Can Desires Provide Reasons for Action?”,Reason and Value:Themes from the Moral Philosophy of Joseph Raz,ed. by R. Jay Wallace,Philip Pettit,Samuel Scheffler &Michael Smi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p. 76.?!爱?dāng)我們具有某種我們非常喜愛或厭惡的感覺時,我們大部分人也強烈地想要處于或不想處于這種意識狀態(tài)。”(23)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 54.帕菲特把我們對此類意識狀態(tài)的欲望稱為“元享樂式欲望”(meta-hedonic desires)(24)Ibid.,p.54.。他認為享樂式好惡不同于元享樂式欲望,并列舉了二者之間的差異。比如,我們厭惡的對象是感覺,但我們欲求的對象是不具有我們所厭惡的感覺;欲望有兩種滿足方式,要么不再具有這種感覺,要么具有這種感覺但不再厭惡它,但厭惡卻談不上滿足與否(25)Ibid.,p.54.。據(jù)帕菲特的分析,許多人混淆了享樂式好惡和元享樂式欲望,把前者當(dāng)成欲望。帕菲特之所以強調(diào)二者不同,是因為享樂式好惡能夠給予我們理由,欲望則不能。不過,即便享樂式好惡不是欲望,“享樂式好惡能夠給予理由”這一觀點依然與帕菲特的核心主張格格不入。總之,帕菲特的痛苦觀主要包含兩個方面:其一,痛苦感覺的內(nèi)在性質(zhì)并不給予我們理由厭惡它;其二,痛苦體驗不僅包括感覺,還包含我們對這種感覺的享樂式厭惡。后者在整個痛苦體驗當(dāng)中起決定性作用,即正是這種享樂式厭惡使得我們的痛苦體驗具有痛苦性。
然而,從上述痛苦觀出發(fā),帕菲特?zé)o法融貫地宣稱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給予我們理由,因為二者無法兼容。主觀理論之所以具有不合情理的后果,根本原因在于其否認我們具有對象給予的理由,所以主觀主義者無法主張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給予我們理由想要避免這種痛苦。帕菲特宣稱,由于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屬于對象給予的理由,客觀主義者可以訴諸極度痛苦的給予理由性(reason-givingness)。但帕菲特沒有意識到,如果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屬于對象給予的理由,他便無法令人信服地說明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為何能夠給予我們理由。要揭示這一點,就需要詳細地闡明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
截至目前,我們只知道帕菲特把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視作對象給予的理由。除此之外,對于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帕菲特有沒有更近一步的闡述?答案是肯定的。在評論主觀理論時,帕菲特說:“準(zhǔn)確地記住具有一種強烈的疼痛是什么感覺可能很難。因為某些糟糕性(awfulness)消失了。但我們還是可以足夠好地記住這類體驗。根據(jù)主觀主義者,我們所記住的東西并不給予我們理由想要避免再次具有這樣劇烈的疼痛?!?26)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 82.在另一處討論主觀理論時,帕菲特更明確地表示,當(dāng)他宣稱主觀理論蘊含了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并不給予我們?nèi)魏卫碛扇ケ苊馕磥淼臉O度痛苦時,他的意思是“當(dāng)我們記住經(jīng)歷極度痛苦是什么感覺(what it is like to be in agony)時,我們記住的東西并不支持我們想要且設(shè)法不再處于極度痛苦之中”(27)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2,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 437.。這些論述顯示,帕菲特似乎把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理解為痛苦感覺,即痛苦的感受性(felt-quality)或現(xiàn)象學(xué)(phenomenology)。但前文指出,根據(jù)他的痛苦觀,感覺或感受本身并沒有好壞之分,痛苦體驗之所以是痛苦的,是因為我們對痛苦感覺具有享樂式厭惡。所以,帕菲特需要說明,如果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就是痛苦感覺或感受,那么鑒于其本身并無好壞之分,我們?yōu)槭裁匆Q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給予我們理由想要避免它?前文提到,客觀理論主張,實踐理由是基于價值的。在帕菲特看來,僅當(dāng)我們所做之事或設(shè)法實現(xiàn)之事在某種程度上是好的或值得實現(xiàn)的,我們才有理由實施相應(yīng)的行動。然而,根據(jù)他的痛苦觀,痛苦感覺本身應(yīng)當(dāng)是價值中立的。基于此,帕菲特沒有理由宣稱,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給予我們理由想要避免它。
鑒于帕菲特的痛苦觀還包含另一個維度,關(guān)于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帕菲特的真實看法也可能是: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并不在于痛苦的感受性,而在于我們對痛苦感覺的享樂式厭惡。但這一說法同樣難以成立,首先并非所有人都厭惡痛苦感受(28)See Gwen Bradford,“The Badness of Pain”,Utilitas,2020,32 (2),p. 242.,而且根據(jù)帕菲特的客觀理論,我們的實踐理由是對象給予的。顯然,作為對象給予的理由,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應(yīng)當(dāng)屬于痛苦本身的內(nèi)在特征。如果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在于我們對痛苦感覺的享樂式厭惡,那么它絕非對象給予的理由。毫無疑問,厭惡是一種主觀態(tài)度,它并不屬于對象,而屬于主體。因此,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要想成為對象給予的理由,它就不可能表現(xiàn)為我們的厭惡態(tài)度。
可見,如果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屬于對象給予的理由,那么帕菲特只能在感受性意義上來理解極度痛苦。如此,他便無法解釋我們?yōu)楹斡欣碛上胍苊馇以O(shè)法避免一切未來的極度痛苦。由于帕菲特?zé)o法融貫地說明這一點,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即使痛苦論證決定性地反駁了主觀主義,它也并不由此支持他的客觀主義。
下一節(jié)將表明,如果痛苦論證成功反駁了主觀主義,其范圍也僅限于動機主觀主義。然而,帕菲特實際上反對的是贊成態(tài)度主觀主義。一旦闡明了這一點,帕菲特關(guān)于享樂式好惡的觀點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和贊成態(tài)度主觀主義形成交集,這不僅不符合他的客觀主義,還會削弱這一立場。
根據(jù)帕菲特的客觀理論,所有的實踐理由都是與欲望對象有關(guān)的事實所提供的,欲望本身無法向我們提供任何理由。但帕菲特承認,享樂式好惡能夠給予我們理由,盡管我們沒有理由喜愛快樂或厭惡痛苦,“但我們有強有力的理由想要具有并繼續(xù)具有我們非常喜愛的感覺。我們甚至具有更強的理由不想處于由于具有我們極其厭惡的感覺而帶來的極度痛苦之中”,“……是我們的厭惡使得我們的意識狀態(tài)是不好的,也是它們給予我們理由去設(shè)法結(jié)束我們的痛苦或令人不適的狀態(tài)”(29)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p. 56,67.。在他看來,我們對快樂的喜愛給予我們理由想要擁有它,而我們對痛苦的厭惡給予我們理由想要避免它。他把此類理由稱為“享樂式理由”(hedonic reasons)(30)Ibid.,p.67.。
可見,至少有一部分理由來自我們的態(tài)度。不過,帕菲特似乎認為,由于享樂式好惡不是欲望,所以上述主張并沒有削弱客觀理論。他表示,有些人混淆了享樂式好惡和元享樂式欲望,所以錯誤地認為享樂式理由是基于元享樂式欲望的。但享樂式理由基于享樂式好惡,而非元享樂式欲望(31)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67.。換言之,在帕菲特看來,享樂式好惡給予我們享樂式理由,但由于享樂式好惡不同于欲望,所以他并沒有向主觀主義者靠攏。帕菲特應(yīng)該是想說明,“享樂式好惡能夠給予理由”這一觀點和客觀主義并不沖突。但情況并非如此。索貝爾在討論痛苦論證時指出存在兩種主觀主義,即動機主觀主義和贊成態(tài)度主觀主義,痛苦論證即便成立,最多只能駁倒動機主觀主義(32)See David Sobel,“Parfit’s Case Against Subjectivism”,p. 68.。然而,從帕菲特本人核心的元倫理學(xué)信條出發(fā),他應(yīng)當(dāng)是在贊成態(tài)度意義上來理解主觀主義的。帕菲特關(guān)于享樂式好惡能夠提供理由的觀點將會削弱他的客觀主義立場,也會帶來相應(yīng)的理論效應(yīng)。
前文指出,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爭論的核心問題涉及理由的來源問題。在帕菲特看來,這兩類理論之間的爭論,其要義在于欲望是否構(gòu)成理由的最終來源。帕菲特在廣義上使用欲望一詞,它指任何被驅(qū)動的狀態(tài),或者任何想要某事發(fā)生且在某種程度上傾向于使之發(fā)生的狀態(tài),這種廣義的欲望反映了行動者的動機狀態(tài)。帕菲特之所以把主觀理論可用的資源限定為欲望,與他對主觀理論的理解密不可分。按照帕菲特的闡述,主觀理論認為,就某個行動而言,僅當(dāng)它能最好地滿足我們當(dāng)下充分知情的目的性欲望,或者我們在理想的慎思之后會選擇去做它,我們才有理由實施該行動。這意味著理由依賴于行動者的動機。所以,索貝尓把帕菲特所批評的主觀主義稱為動機主觀主義。
然而,帕菲特對主觀主義的理解過于狹隘。圍繞規(guī)范性理由的來源問題,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的分歧并不局限于欲望或動機是否提供理由。更恰當(dāng)?shù)睦斫馐?,前者主張理由來自對象,而后者認為理由依賴于主體。就此而言,我們應(yīng)該把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各自的主張理解為:“主觀主義者認為,行動者對某個選項的贊成或反對態(tài)度決定他是否有理由做出該選擇。而客觀主義者認為,做出選擇的理由并不取決于行動者對該選擇的意動(conative)態(tài)度?!?33)Ibid.,p. 67.按照這一理解,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的爭論表現(xiàn)為:規(guī)范性理由是依賴于行動者的贊成或反對態(tài)度,還是獨立于這些態(tài)度?
就帕菲特所持有的核心的元倫理學(xué)信條而言,他應(yīng)當(dāng)是在贊成態(tài)度意義上來理解主觀主義。在《論重要之事》一書中,他孜孜以求的一個核心信條是:存在著不可還原的規(guī)范性真理(normative truth)。顧名思義,《論重要之事》旨在探究“何事重要”這一問題。對此,帕菲特給出一個簡單明了的回答:“事情重要,僅當(dāng)我們有理由關(guān)心它們。”(34)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2,p. 269.他堅信在這一意義上,有些事情的確是重要的,比如我們有理由想要什么以及我們有理由做什么,“按照最好的客觀理論,我們具有某個理由這一事實是一個不可還原的規(guī)范性真理”(35)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 109.。帕菲特相信,規(guī)范性真理不僅不可還原(irreducible),而且獨立于行動者的反應(yīng)或態(tài)度。要理解這里所說的獨立的規(guī)范性真理,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和帕菲特所反對的元倫理學(xué)建構(gòu)主義(metaethical constructivism)進行比較。
元倫理學(xué)建構(gòu)主義者主張,事物是有價值的,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作為行動者的我們認為它們具有價值。在這一意義上,并不存在獨立于我們的評價性態(tài)度(evaluative attitudes)或?qū)嵺`視角(the practical point of view)的規(guī)范性真理(36)See Sharon Street,“Constructivism about Reasons”,Oxford Studies in Metaethics,Vol. 3,ed. by Russ Shafer-Landau,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 207.。價值是我們評價性態(tài)度的一種構(gòu)造(construction)。對應(yīng)到理由,按照莎倫·斯特里特(Sharon Street)的說法,價值的給予理由地位是由我們賦予事物的(37)See Sharon Street,“What is Constructivism in Ethics and Metaethics?”,Philosophy Compass,2010,5 (5),p. 371.。以斯特里特為代表的建構(gòu)主義者,其主要的批評對象正是帕菲特這樣的規(guī)范實在論者(normative realists)。根據(jù)后者,“存在著一個行動者如何最有規(guī)范性理由去生活的事實,獨立于這個行動者的評價性態(tài)度,獨立于這些態(tài)度和非規(guī)范性事實所蘊含的東西”(38)Sharon Street,“In Defense of Future Tuesday Indifference:Ideally Coherent Eccentrics and the Contingency of What Matters”,Philosophical Issues,2009,19 (1),p. 274.。雖然帕菲特拒絕規(guī)范實在論這個標(biāo)簽,但他并不拒斥標(biāo)簽之下的內(nèi)容。在《論重要之事》中,帕菲特在回應(yīng)斯特里特時表示:“如果我們相信我們具有……對象給予的、基于價值的理由,在斯特里特的意義上,我們可能成為規(guī)范實在論者,相信存在著她所說的獨立于態(tài)度的、不可還原的規(guī)范性真理。”“我的觀點在斯特里特的意義上是實在論的,因為我相信存在著一些獨立的不可還原的規(guī)范性真理,它們絕不是由我們創(chuàng)造的?!?39)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3,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 261,264.對帕菲特而言,規(guī)范性真理獨立于我們的態(tài)度或反應(yīng)。在他那里,規(guī)范性理由的來源問題屬于規(guī)范性真理的范疇,不僅獨立于我們的欲望或動機,而且獨立于或不依賴于我們的態(tài)度或反應(yīng)。
可見,帕菲特應(yīng)當(dāng)在贊成態(tài)度意義上來理解主觀主義。根據(jù)他的核心信條,他所反對的正是這種主觀主義。因此,他關(guān)于享樂式好惡和元享樂式欲望的區(qū)分就不再重要。即使享樂式好惡不是欲望,它們依然屬于主觀態(tài)度。如果享樂式好惡能夠給予我們理由,那么這樣的理由屬于依賴于態(tài)度的理由?;诖?,索貝爾認為,帕菲特并不反對依賴于態(tài)度的理由(40)See David Sobel,“The Case for Stance Dependent Reasons”,Journal of Ethics and Social Philosophy,2019,15 (2),p. 155.??傊练铺仃P(guān)于享樂式好惡可以向我們提供理由的主張,已然撼動了他的客觀主義立場。他無法繼續(xù)堅定地主張,規(guī)范性理由全部由對象所提供。
在談及主觀主義時,帕菲特指出:“理由主觀主義現(xiàn)在已被普遍接受。許多人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我們具有主體給予的理由……在許多書籍和文章中,主觀主義甚至都不被說成是若干觀點中最好的一個,而是被表現(xiàn)得仿佛它是唯一可能的觀點。所以,這一觀點是否為真極為重要?!?41)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1,p. 65.對帕菲特而言,這種重要性至少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理由構(gòu)成道德的基礎(chǔ),理由比道德更根本,因為“道德要求和其他的規(guī)范性要求一樣,只有當(dāng)它們給予我們理由時才重要”(42)Ibid.,p. 7.;其二,在各種元倫理學(xué)理論的沖突中,“理由提供了決定性的戰(zhàn)場”(43)Derek Parfit,On What Matters,Vol. 2,p. 269.;其三,存在著不可還原的規(guī)范性真理,這些真理主要指涉及理由的真理?!叭绻淮嬖谶@樣的真理,那么就沒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44)Ibid.,p. 465.。這樣一來,等待我們的只能是虛無主義。鑒于理由概念在其理論體系中的基礎(chǔ)地位,帕菲特必須確定究竟哪種理由理論能夠勝出。借助極度痛苦論證,帕菲特希望表明,主觀主義蘊含了不合情理的后果,因而是錯誤的理論,客觀主義者才是正確的。然而,按本文的分析,即使痛苦論證成功反駁了主觀主義,它也并未由此確立帕菲特的客觀理論。盡管帕菲特對痛苦論證寄予厚望,但這一論證并未達成他的理論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