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樹勛
自我是儒家哲學的一個重要論題。(1)本文所稱儒家指先秦儒家。儒家所思的自我是倫理領(lǐng)域中的道德自我,其有關(guān)倫理生活和道德問題的種種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圍繞自我這一基點來展開的。(2)一般印象中,自我是一個具有鮮明的個人主義色彩的概念,它在西方哲學上比較顯赫(尤其近代以后)。實際上,在儒家哲學里,自我也是一個頗為緊要的問題。自我概念的內(nèi)涵比較復雜,在不同的場合里往往有不同的含義。儒家所思的自我是倫理領(lǐng)域中的道德自我,這不同于西方哲學上以個人主義為基調(diào)的原子式自我,也不同于心理學或神經(jīng)科學領(lǐng)域所研究的自我。學界一直很重視對儒家自我觀念的研究,但如何理解其義涵,大家看法各異。相比于那些事先立足于某種理論,或為了中西比較而進行化約的研究,筆者更傾向于先拋開立場、從文本出發(fā)的做法,在對文本的分析中探尋其義涵。對此,芬格萊特(Herbert Fingarette)和成中英提示了一個很有啟發(fā)性的方向:他們以“自”“己”“身”三詞為線索,對其所涉文本進行分析,逐漸揭示儒家自我觀的內(nèi)涵和特點。(3)Herbert Fingarette,“The Problem of the Self in the Analects”,Philosophy East and West,Vol.29,No.2,1979,pp. 129-140. 中譯版參見[美]芬格萊特:《〈論語〉中自我的問題》,《孔子:即凡而圣》,彭國翔、張華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22-143頁;成中英:《儒家的自我理念——論儒家哲學中的修己與自由意志》,劉雪飛譯,《孔子研究》2019年第2期。
人們得出儒家很關(guān)切自我問題的印象,原因可能是多樣的?;蛟从趯θ寮倚男哉摰闹匾?,雖然心性問題不等同于自我問題,但此二者緊密相關(guān);或源于對中西比較的關(guān)注,在比較的視域里自我問題在儒家的地位會越發(fā)地突顯。而筆者得出這種印象,則是源于一種直觀的文本現(xiàn)象。儒家典籍中存在大量的有關(guān)“自”“己”“身”“我”“獨”的言論,這些頻繁出現(xiàn)的語詞在不少情況下都是表達自我觀念的符號(4)觀念是思想的基本單位,而語詞則是表達觀念的語言符號。同一觀念可以由不同的語詞進行表達。,其所在文本承載著儒家關(guān)于自我問題的深刻思考。如果我們選擇從文本出發(fā),那么這些關(guān)鍵詞所涉的文本將是研究工作的基礎(chǔ)。
不管何種方式,哲學史研究都不可能完全脫離文本。方法的區(qū)別在于如何運用文本,是從文本出發(fā)不作預設(shè),還是先有立場并為此去尋找文本,甚至是曲解文本。由于自我問題在西方哲學的顯要性,人們論及儒家自我觀時難免受西方影響,在研究中可能產(chǎn)生一些先入為主的預設(shè),或遮蔽儒家思想的某些重要內(nèi)質(zhì),或增加某些本來在儒家思想里不存在的內(nèi)容。在此情況下,強調(diào)從文本出發(fā),對議題相關(guān)的文本現(xiàn)象進行分析,就顯得格外重要。這可以讓研究工作具有更多的客觀性,便于找到理解義理問題的恰當門徑。(5)曹峰主張,思想史研究中最好的方法是“無法之法”,即拋開預設(shè)、回到文本自身去。李巍強調(diào),哲學史研究應遵循從語義分析到道理重構(gòu)的進路。這些見解給了筆者很大啟發(fā)。筆者曾提出“哲理語文學”的方法,主張對文本進行語文學分析,為哲理之探討提供基礎(chǔ)。本文研究亦屬此法之運用。(參見曹峰:《中國古代“名”的政治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80-288頁;李巍:《從語義分析到道理重構(gòu)——早期中國哲學的新刻畫》,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1-32頁;葉樹勛:《先秦道家“德”觀念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29-35頁。)
如此來看,芬格萊特和成中英所用的方法便更能顯示其價值。但他們的工作還存在推進和深化的需要。這不僅因為語詞和文本的范圍有待擴展,而且因為在分析方法上還存在需要調(diào)整的地方。通過新的探討,將會發(fā)現(xiàn)儒家哲學中自我的形態(tài)比他們已考察的要豐富、復雜許多,并且還將看到這項研究不僅涉及如何解釋自我觀念,在更深層的地方還關(guān)乎如何理解儒家的道德哲學。
芬格萊特曾關(guān)注《論語》中的自我問題。他從“己”“身”兩詞切入,通過分析其文本認為,“己”指稱自我時可能把自我當作主體(如“己欲立而立人”),也可能把自我視作他者的對象(如“不患人之不己知”),或者還可能把自我當作對自身起作用的行為者(如“行己也恭”“修己以敬”),最后一種具有自我省察的意味;而“身”字主要反映自我對自身起作用(如“三省吾身”“修身”),自我省察的意味更明顯。從語法看,“己”的第一種情形是作主語,后兩種是作賓語,包括作他人的賓語和作自己的賓語。當“己”作為自己的賓語時,語句中隱含了一個作為主語的自己。就“己”的直接意義而言,它指的不是芬氏所說的起作用的行為者,而是那個被作用的自身。“身”的用法有類似,如“修身”一言即省略了作為主語的自己,“身”指的是那個被作用的自身。
成中英以“自”“己”為線索考察孔子的自我觀,認為“自”和“己”存在一定差異,“自”有自主、自動之義,彰顯自我的主動性一面,“己”則主要反映自我的反思性一面;孔子的自我觀包括主動參與和內(nèi)向反思兩個面向,但這不是指兩種自我。在此基礎(chǔ)上,他還洞察到孔子罕言“心”“性”,但其思想中的“自”和“己”分別包含著引發(fā)心智問題和人性問題的可能。成、芬兩人的見解不無相通,成先生所言的主動參與一面,和芬氏所說的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接近,而內(nèi)向反思一面則類似于芬氏所說的自我對自身起作用。所不同者主要在于,成先生明確區(qū)分了兩種面向,并且關(guān)注到孔子自我觀和后世心性學說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兩位學者的研究頗具啟發(fā)性。諸種語詞在表達自我觀念時往往具有不同的特性,這和它們原來的語義、語法特點不無關(guān)系。由此展開分析,將有助于理解儒家思想中的自我。沿此方向繼續(xù)考察后,筆者發(fā)現(xiàn)這項工作還存在推進的需要。這不僅因為語詞和文本的范圍有待擴展,也因為分析的方法還有待調(diào)整。儒家學說中的自我語詞比他們已做研究的更豐富,“我”與“獨”也是重要符號。他們主要針對《論語》進行考察,典籍之范圍也需要擴展。就如何分析來看,儒家都是在關(guān)系之中談論自我,可以把關(guān)系作為分析的背景。這里說的關(guān)系是廣義的,不限于通常所講的倫理關(guān)系。兩位學者的研究一定程度上已帶有這樣的背景:成先生所說的主動性、芬氏所講的“己”的前兩種情形,均屬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而成論的另一面、芬氏所言的第三種情形,則屬于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除此以外,儒家還經(jīng)常談論自我和某種特殊事物的關(guān)系,這既不屬于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也難以歸入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此情形尚未進入兩位的考察范圍。
比如,孔子說的“為仁由己”“克己復禮為仁”、《大學》的“德潤身”、《中庸》的“君子之道本諸身”、郭店楚簡《成之聞之》的“身服善以先之”、孟子講的“此天之所與我者”,等等。這里講的是自我和“仁”“禮”“善”“天”“道”“德”的關(guān)系。此情形不宜歸為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在探討儒家自我觀時,我們所說的他者是指和自我具有倫理交往關(guān)系的他人以及人外之物,而這些事物不在此范圍內(nèi)。再說,即便從廣義他者(自我以外的一切存在)來看,其間也有不宜歸為他者的事物,比如“仁”“德”,儒家是將其看作自我得以構(gòu)成的內(nèi)在之物。當然,也不能以此為由將此情形歸為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叭省薄暗隆彪m內(nèi)在于自我,但它們并非直接指自我。若再考慮“禮”“天”“道”等,那就更不宜歸為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
因此,為更充分地探察儒家自我觀的形態(tài),有必要補充一種新的關(guān)系視域。這不僅是為了安頓和自我有關(guān)的諸種特殊事物,更關(guān)鍵的是,此關(guān)系還涉及儒家自我形態(tài)的一個重要向度,蘊含著儒家對于自我的某些獨特之思。另需說明的是,儒家言論里并不是每句話都只體現(xiàn)一種關(guān)系,并且諸種關(guān)系之間還可能存在某種聯(lián)系,但這些都不影響三種關(guān)系的各自存在。
從語詞來看,“自”“己”“身”等詞是儒家用以表達自我觀念的語言符號(可將它們簡稱為自我語詞),也是我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和分析相關(guān)文本的線索。但需注意的是,這些語詞并不是在所有情況下都能表達自我觀念,那么它們在什么時候能夠表達呢?兩位學者沒有對此給出界定。筆者嘗試提供一個方案。能夠成為自我語詞的符號,除了他們已關(guān)注到的三個,還包括“獨”與“我”。在有關(guān)“慎其獨”的研究中,“獨”的符號已引起注意,而“我”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關(guān)注,更需要重視。此處即以“我”為例對自我語詞的條件進行解說。
首先,該語詞是用作類指,而不是特指說話者本人。如孔子說的“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論語·憲問》)、“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孟子說的“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此中之“我”都是第一人稱代詞,特指孔子本人或孟子本人,不具有類指功能,故不屬于自我語詞。但在以下語句中,“我”具有類指功能:
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論語·述而》)
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孟子·告子上》)
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
所謂類指功能,是說這里的“我”可代表每一人。說話者是代表所有人進行言說,在他看來其所言之情況是具有普遍性的,不僅在他身上成立,放在每一人都能成立。(6)古文中的“我”有時可指“我們”。但這里不宜理解為“我們”。此等語句強調(diào)每一“我”的意義。
語詞的類指功能讓它的所指具有普遍性,使它指涉抽象的自我觀念成為可能。但并不是凡有此功能者即成為自我語詞。這里涉及第二個條件,即該語詞所在的文本乃是表達說話者關(guān)于自我問題的思考和看法,當滿足這一點時,前面說的那種可能才會成為現(xiàn)實。比如,第1、3句,孔孟講了一個人人皆適用的道理,但在其間自我問題并不突出;第2、4句則不然,它們反映的是孔孟對自我問題的某種思考,其中的“我”指抽象的自我觀念?!拔矣省币痪鋸娬{(diào)自我作為“仁”之實踐者的意義,“我固有之”一句則強調(diào)自我作為四德之擁有者的意義。由此再回看人稱代詞的用法,一則此中之“我”不具類指功能,二則此中所述無關(guān)哲學上的自我問題。我們只能說那些話反映了孔孟本人的比較強烈的自我意識,但很難說它們表達了孔孟關(guān)于自我問題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思考。
本節(jié)將運用新視域考察“自”“己”“身”的文本?!白浴薄凹骸痹欠瓷泶~,但用法不盡相同,作為自我語詞時存在一定差異,所在文本也表現(xiàn)出不同的向度。先來看“自”之言?!白浴蓖ǔ3霈F(xiàn)在“自V”(V指動詞)的表達式中,意思是說“自己V自己”。如孔子講的“自省”(自己省察自己)、“自訟”(自己責備自己),《大學》的“自欺”(自己欺騙自己),《中庸》的“自成”(自己成就自己),孟子說的“自暴”(自己殘害自己)、“自棄”(自己放棄自己),荀子講的“自知”(自己認識自己)、“自愛”(自己愛惜自己)。我們在理解時為簡便計,可能會省略前一個“自己”,但這個“自己”依然存在,它的存在排除了其他事物讓自己如何的可能。從語法看,“自”在“自V”中兼作主語和賓語,作為自我語詞時則兼指起作用的自我和被作用的自身。為便于敘述,可將這兩種角色不同的自我分別稱為主我和賓我。(7)以此進行區(qū)分,可把語詞的指謂看得更清楚。當然,這種簡稱會讓人聯(lián)想到詹姆斯(William James)關(guān)于主我和賓我的區(qū)分。詹氏從語法進行區(qū)分,以“I”為主我,以“me”為賓我,進而又論及純粹自我和經(jīng)驗自我的問題。本文所稱者各自對應起作用的自我(可以是對自身起作用,也可以是對他者起作用),和被作用的自身(可以是被自我作用,也可以是被他者作用)。這有點類似于“I”和“me”的區(qū)別,但內(nèi)容上與純粹自我、經(jīng)驗自我的問題無關(guān)。(參見[美]詹姆斯:《心理學原理》,方雙虎等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13-326頁。)兼指性是“自”的一個特點,這使得其文本一般只體現(xiàn)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8)“自”的兼指性在現(xiàn)代漢語的“自我”一詞中還有保留,如“自我認識”是說“自己認識自己”。
“己”的情況比較復雜。第一,所在文本表述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如孔子說的“求諸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孟子說的“反求諸己”(返回自身找原因)、《中庸》的“成己”(成就自己)。這里都隱含了主我,“己”指賓我。第二,體現(xiàn)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己”可指主我,也可指賓我。前者如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則立人”,后者如孔子說的“不患人之不己知”、《大學》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第三,少數(shù)情況下其話語可體現(xiàn)自我和特殊事物的關(guān)系,如孔子說的“克己復禮為仁”(9)此句亦體現(xiàn)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自我克制自身),“己”指賓我,主我被隱含。如前所述,并不是每句話都只體現(xiàn)一種關(guān)系。這里關(guān)注的是“己”和“禮”“仁”的關(guān)系。“為仁由己”。以上為“己”之言的三種情形,比起“自”,其所涉的思想信息更豐富。需注意的是,“己”的第一種情形和“自”有所類似,但細究之又有不同?!凹骸辈痪哂屑嬷感?,當它指賓我時只能指賓我,正因如此,主語才會出現(xiàn)不同的可能(或是隱含的主我,或是他者)。而“自”則兼指主我和賓我,且首先指主我。因此,“V己”雖然也存在主我被隱含的情況,但它和“自V”的側(cè)重點并不一樣,前者強調(diào)賓我,后者更體現(xiàn)主我。比如,“成己”是說自己成就自己(而不是成就他者),而“自成”是說自己(而不是靠他者)成就自己。前者強調(diào)自我也是應該被成就的對象,后者則著重體現(xiàn)在成就自身過程中自我的主動性和自發(fā)性。(10)“自成”和“成己”均見于《中庸》:“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薄俺杉骸睆娬{(diào)被成的是“己”,和“成物”相對?!白猿伞笔钦f靠自己來成就自己,與“自道”相應?!暗雷缘酪病毕喈斢谡f“道者自導也”,意思是“道”要靠人自覺地以之為向?qū)А?/p>
“身”是名詞,原指身體。當它作為自我語詞時,所在文本涉及自我的三種情形。第一,最常見的是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如曾子說的“吾日三省吾身”(每日從三個方面反省自身)、《大學》的“修身”(修養(yǎng)自身)、《中庸》的“反求諸其身”(返回自身找原因)、“誠身有道”(讓自身依循道而做到誠)、孟子講的“反身而誠”(返回自身而做到誠),等等。在此,“身”意謂自身,指涉賓我,主我在句中被隱含。第二,體現(xiàn)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如孔子說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第三,反映自我和特殊事物的關(guān)系,如《大學》的“富潤屋,德潤身”、《中庸》的“君子之道本諸身”、郭店楚簡《成之聞之》的“身服善以先之”,這里涉及的是自我和“德”“道”“善”諸物事的關(guān)系。
在某種程度上,“自”“己”“身”作為自我語詞時各有特點,所在文本的思想向度也不盡相同?!白浴钡募嬷感宰屍渌谖谋局惑w現(xiàn)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但同樣是反身代詞的“己”在用法上則比較靈活,這讓其言論可涉及更多情形。“身”之言也關(guān)乎多種情形,但它又有獨特之處。此詞往往含有身心合一之意味,相比于“自”“己”,更體現(xiàn)自我的身體維度。比如,“修身”包含修養(yǎng)身體和修養(yǎng)心靈的雙重意味,又如“德潤身”中,“德”之于身、心都有滋潤,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君子氣象。
由此來看,芬氏關(guān)于“己”“身”之言的結(jié)論雖不夠全面,但他關(guān)注到“己”之言的兩種主要情形,同時揭示出“身”之論的重點。成先生從“自”“己”之言切入,洞察到自我的兩個面向,這確實是高明之見。但他沒有從提供明細的論證。前面關(guān)于“自V”和“V己”的考辨,即是論證上的補充。另需注意的是,“自”“己”和兩個面向的對應也不能絕對化,比如“自省”“自訟”也能體現(xiàn)自我的反思性,而“己欲立則立人”也在反映自我的主動性。另外,兩位學者主要是關(guān)心語詞及其文本各自的特點,實際上它們也存在共性,我們將在后面進行討論。
“獨”與“我”的文本不在兩位學者的考察之列?!蔼殹敝谋驹谄渌麑W者的研究中已引起注意,但其間的特性還有待再探察。至于“我”,雖然和它有關(guān)的某些文本在心性論等領(lǐng)域的研究中經(jīng)常被論及(如孟子說的“仁義禮智……我固有之”),但在自我問題的研究中,“我”的文本還未得到足夠關(guān)注。
“獨”作為自我語詞集中見于“慎其獨”之論: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酥^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禮記·大學》)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禮記·中庸》)
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nèi)心者也。德產(chǎn)之致也精微,觀天子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如此則得不以少為貴乎?是故君子慎其獨也。(《禮記·禮器》)
“淑人君子,其儀一也?!蹦転橐?,然后能為君子,慎其獨也?!啊舱巴ゼ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郭店楚簡《五行》)(11)此段亦見于馬王堆帛書《五行》,文字略有差異。
君子至德,嘿(默)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荀子·不茍》)
“慎其獨”是儒家的一個重要理念。字面上看,這是說獨處時要謹慎。但正如學者已指出的,此所謂“獨”其實指向自我。(12)參見王中江:《簡帛文明與古代思想世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86-320頁;楊國榮:《人類行動與實踐智慧》,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248-249頁;陳立勝:《“慎獨”“自反”與“目光”——儒家修身學中的自我反省向度》,《深圳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梁濤:《〈大學〉“誠意慎獨”章新解》,《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在指自我時它還帶上原來的獨處、孤獨之義,“慎其獨”是說謹慎地對待獨處時的自我。其類似用法也見于莊子的“見獨”之說(《莊子·大宗師》),這是指發(fā)現(xiàn)獨立真實的自我?!吧髌洫殹敝撝惑w現(xiàn)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獨”指賓我,主我被隱含。其語境中沒有出現(xiàn)他者,并且恰恰要排除他者,這是“獨”之語義所決定的。相比于“自”“己”“身”,“獨”更能彰顯自我的獨立性。當然,這種獨立性不是指與他者徹底無涉,他者只是暫時隱退,所謂獨立性只是相對而言。儒家的一個理念是,當自我獨處的時候,環(huán)境的約束力會降低,如果這時候自己能做好,那么不“獨”的時候自然就更能做好。在某種意義上,“獨”時之“慎”是為了給“不獨”亦即交往提供修養(yǎng)的基礎(chǔ)?!段逍小菲f“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所謂“為一”正是強調(diào)“獨”和不“獨”之時其言行修養(yǎng)能夠如一。
前文以“我”為例討論了自我語詞的成立條件?,F(xiàn)把自我之“我”的主要言論分為三類:
(1)自我和特殊事物的關(guān)系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善日過我,我日過善,賢者唯其止也以異。(郭店楚簡《語叢三》)
思無疆,思無期,思無邪,思無不由我者。(郭店楚簡《語叢三》)
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孟子·公孫丑上》)
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
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孟子·告子上》)
若夫志意修,德行厚,知慮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荀子·天論》)
(2)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
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盡心上》)
(3)“我”指負面的自我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
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孟子·滕文公下》)
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盡心上》)
總體來看,“我”與“獨”有所類似,語境中他者的在場性不強,自我表現(xiàn)出一定的獨立性。(13)“我”的獨立性是相對而言的。比如孔子說的“我欲仁,斯仁至矣”,“仁”是在自我和他者的交往中得到實踐。只是“我”的言論不像“自”“己”“身”之言那樣,他者的在場性比較顯明。“獨”的獨立性源于它的語義,而“我”的獨立性則應該和它原來作為代詞的特點有關(guān)。“我”用作第一人稱代詞時,比起同類的“吾”“予”“余”等代詞,更強調(diào)自我和他者的對立。(14)如《論語·八佾》:“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孟子·公孫丑上》:“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cè),爾焉能浼我哉?”《孟子·盡心下》:“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這里的“我”與“爾”或“彼”相對而言,表現(xiàn)出較明顯的對立性。當“我”成為自我語詞時,這種特點一定程度上被帶了進來。進而察之,“我”比起“獨”又有不同之處:一則,“我”可指負面之自我,如第3類,“我”是指孔孟所反對的私我或小我;二則,“我”之言中最常見的情形是自我和特殊事物的關(guān)系,而此關(guān)系在“獨”之言里并無出現(xiàn);最后,“獨”只能指賓我,體現(xiàn)自我的反思性,而“我”多數(shù)作為主我出現(xiàn),更彰顯自我的主動性。(15)在“我”之言里,“求在我者”之“我”指賓我(隱含了作為“求”之發(fā)出者的主我),其他皆指主我。諸如“善日過我”“思無不由我”“凡有四端于我者”“萬物皆備于我”“此天之與我者”,“我”在語句中雖然作賓語,但它依然指主我,這里不存在對自我起作用的自我或他者。若將語序調(diào)整,則可清楚看到此點,如“萬物皆備于我”是說“我備有萬物”。當然,原來的語氣有所不同,它強調(diào)“萬物”在“我”的完備性,調(diào)整后此意味變?nèi)酢?/p>
在先秦時期第一人稱代詞主要有“我”“吾”“予”“余”,它們在儒家典籍里都有出現(xiàn)。耐人尋味的是,除了“我”,其余三者似乎都沒有成為自我語詞。以下幾處可能比較特別: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論語·公冶長》)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
第1句中,“予”指孔子本人?!疤焐掠谟琛狈从车氖强鬃拥淖晕乙庾R,而不是他關(guān)于自我問題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思考。當然,此言的內(nèi)涵很重要,它是《中庸》所論“天命之謂性”的一個淵源。孔子就本人而論,《中庸》則把德性源于“天”此情況推擴到所有人。第2句中,“身”作為自我語詞出現(xiàn),但“吾”不是,它指曾子本人。芬格萊特把“吾身”解釋為“我的自身”(my self),(16)Herbert Fingarette,“The Problem of the Self in the Analects”,p.132.頗為確當。此處的“身”具有普遍性(每一人都有自己的“身”),而“吾身”則指曾子所要表明的他的“身”。第3句會讓人聯(lián)想到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同的是,孔子此論具有一般性,而子貢之言則在表明他自己的心志??鬃雍竺婊卮鸬摹胺菭査耙病?,也說明子貢之言只是就他本人而論。在子貢之言中,不僅“吾”,包括“我”,都不具有成為自我語詞所需的普遍性。第4句的“吾”是類指用法,該言語并非反映孟子關(guān)于自我問題的看法,其情形類似于“魚,我所欲也”。如此看來,在幾個第一人稱代詞中,只有“我”比較明顯地成為自我語詞。前面曾言,“我”更強調(diào)彼我對立,更彰顯行為者的獨立性和主動性。儒家在選擇語言符號以表達其自我觀念時,“我”的這些特點也許會影響到他們的傾向。(17)由此順帶討論下莊子言論中著名的“吾喪我”。通常認為這里的“吾”“我”俱有深義,代表自我的兩種形態(tài)。筆者認為,此所謂“我”具有自我義,指莊子所否定的不良的自我;但“吾”不具有自我義,它是第一人稱代詞,指說話者(南郭子綦)本人??山梃b曾子之言來分析。曾子之言的結(jié)構(gòu)是吾-日三省-吾身?!拔釂饰摇钡慕Y(jié)構(gòu)是吾-喪-我,可理解為吾-喪-吾中之我?!吧怼焙汀拔摇倍际浅橄蟾拍?,但“吾”不是。進言之,莊子此論確實含蘊關(guān)于兩種自我的思考,“喪我”之后即生成一種新的自我形態(tài),但此形態(tài)不是“吾”之所指。若要在其學說中找一個詞來代表此形態(tài),那么可以是“見獨”之“獨”。另外,莊子此論或沿自老子的“吾無身”思想?!独献印返?3章:“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此所謂“身”類似于“吾喪我”之“我”,指負面的自我。“吾無身”之“吾”也不具有自我義,但與“吾喪我”之“吾”不盡相同。后者特指說話者,而前者有類指功能。
在儒家思想中,自我作為道德行為者的存在和活動離不開他者的參與。王正曾強調(diào),儒家的道德是人倫道德,必須在有對象的情景中才能真正完成;沒有與他人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倫社會,就沒有道德實踐的可能。(18)王正:《先秦儒家道德哲學十論》,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22年,第119頁。王正強調(diào)人倫社會,強調(diào)自我和他人的關(guān)聯(lián),其實還要擴展。儒家思想里自我所面向的他者還包括人以外的事物。根本上而言,儒家所思的自我是道德自我,此自我總與他者共在,離開了他者,自我就失去了呈現(xiàn)其意義的場所。但通過前論又可看到,在不同的語境里,他者的在場性有強弱不同的區(qū)別??傮w上看,在“自”“己”“身”之言里,他者的在場性較強;而在“獨”“我”之論中,他者變得有所隱退。這種區(qū)別不僅是語言上的現(xiàn)象,它涉及儒家關(guān)于自我的不同的思考方向。前者是把自我放在倫理關(guān)系網(wǎng)絡中思考其種種表現(xiàn),后者則是把自我作為相對獨立的對象進行求索,它將導向更深層的自我之思。
“自”“己”“身”之文本都有涉及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自我反省是其間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直接來看,自我反省是一件只關(guān)乎自己的事情,但實際上也涉及他者,且他者的在場性并不弱。所謂自我反省,是說自我在和他者交往的過程中要時時反省自身的所作所為。比如,孔子說的“見其過而內(nèi)自訟”(《論語·公冶長》),是指在交往中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有過錯則要進行自我批評。又如,曾子說的“三省吾身”,其內(nèi)容是“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這些都是就己他關(guān)系而言。再如,孟子講的“自反”和“反求諸己”,諸如“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孟子·離婁下》)、“發(fā)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孟子·公孫丑上》)、“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孟子·離婁上》),都是說交往過程中如果出了問題,要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傊?,上述諸文本既體現(xiàn)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也涉及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梢哉f,后者是促使自我進行反省的必要環(huán)境,被反省的自我是一個交往中的自我,是一個在倫理關(guān)系網(wǎng)絡中不斷展開的自我。
在“我”的文本里,存在一處可能會讓人視同于自我反省的情形,此即孟子所講的“求在我者”(引文見第三節(jié))。它看起來與孟子講的“反求諸己”同義,但實際上二者存在緊要差別?!胺辞笾T己”之義,前文已述。所謂“求在我者”,是說追求那些潛在于自我之中的事物。(19)既然“在我”,為何還要去“求”?此等事物潛在于“我”,所謂“求”,是說反思到它們并在行動中實現(xiàn)出來。與“求在我者”相對的“求在外者”,是指追求那些存在于自我之外的事物,雖然“求之有道”(按一定的方法去追求它),但能否得到,是自我無法掌控的,故而謂之“命”。在孟子看來,世上有些事情是自我能夠做主的,有些事情則不在自我的掌控范圍內(nèi)??勺灾鞯氖虑橹钥勺灾鳎且驗樗鼈兏从凇霸谖艺摺?,根源于那種確實屬于“我”的東西。這種東西不僅是可自主之事成為可能的依據(jù),它在深層意義上也是“我”之所以是“我”的根據(jù)。無此“在我者”,“我”便無法成為“我”。聯(lián)系前面說的自我反省來看,“求在我者”可歸為自我反省的一種表現(xiàn),但又不同于一般所說的自我反省。后者指省察自我在交往時的所作所為,而前者是指求索那些真正屬于“我”的東西,探尋“我”之所以是“我”的根據(jù)。如此說來,儒家的自我反思理念應作兩層觀:一是以“反求諸己”為代表的對自我之所作所為的具體反思,二是以“求在我者”為代表的對自我之所以成為自我的抽象反思,后者代表著儒家自我形態(tài)的更深層次。(20)陳立勝注意到自我反省的多樣性,并把它總結(jié)為四種類型,分別是針對一生經(jīng)歷、一天行為、心靈生活、當下一念的反省。這啟發(fā)筆者去關(guān)注自我反省的不同類型,但筆者的理解角度不同。另外,“反省”一詞在日常使用中多被用來指省察自我的不良作為,故用含義更廣的“反思”來統(tǒng)攝兩種類型。自我的抽象反思體現(xiàn)在儒家言論上,以孟子所講的“求在我者”為典型,故以之為代表進行討論。荀子也言及“在我者”(引文見第三節(jié)),其論亦含抽象反思之義,但所言不如孟子明確。(參見陳立勝:《儒家修身傳統(tǒng)中的四種反省類型》,《社會科學》2020年第8期。)
接下來討論自我和特殊事物的關(guān)系。儒家這方面的思考主要通過“我”之文本來表達,并且“我”之文本中最常見的正是此情形。當然,前文已指出,“己”“身”之言在少數(shù)情況下也涉及于此。結(jié)合來看,可將所涉的特殊事物整體上分作三類。第一,道義原則,如“克己復禮”的“禮”、“君子之道本諸身”的“道”、“善日過我,我日過善”“身服善以先之”的“善”。第二,自我的內(nèi)在物,如“我欲仁”“為仁由己”的“仁”(21)孔子的這兩句話似乎意味著“仁”是外在的對象,有待“我”去求、“己”去“為”。實際上,“仁”是自我所內(nèi)有的德性。此兩言是為了強調(diào)自我的行動對于實現(xiàn)仁德的意義。、“德潤身”的“德”、“思無不由我”的“思”、“仁義禮智……我固有之”的“仁義禮智”、“凡有四端于我者”的“四端”(仁義禮智于心顯現(xiàn)之端倪)、“萬物皆備于我”的“萬物”(22)對于孟子此論,人們可能會聯(lián)想到莊子所說的“萬物與我為一”,從而把“萬物”理解為天地萬物。實際上,孟子所說的“萬物”是指“我”之所以成為道德自我的一切根據(jù)。“萬物皆備于我”是說,成為道德自我的一切根據(jù)在“我”皆是完備。(參見葉樹勛:《道德自我與行動意志——孟子哲學中“萬物皆備于我”的義旨新探》,《哲學研究》2020年第10期。)、“志意修,德行厚,知慮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的“志意”“德行”“知慮”。(23)直接來說,荀子所言的“在我者”是指“志意修,德行厚,知慮明”這些取決于自我的事情,進一步來看,則是指“志意”“德行”“知慮”這些存在于自我的事物。“德行”之“行”非謂內(nèi)在之物,但此所言之重點其實在“德”。孟子亦講“在我者”,且明確強調(diào)“求”,強調(diào)反思而“得”之。但在該言語中孟子沒有對“在我者”是什么給出說明。聯(lián)系其他地方來看,他關(guān)于“我”固有“四德”、備有“萬物”、源于“天之所與”的言論,都和“在我者”存有聯(lián)系,在深層意義上它們構(gòu)成了對“在我者”的解答。第三,形上本根,如“此天之所與我者”的“天”。
第一種事物指示自我在行動中所需遵循的原則,第二種涉及自我的內(nèi)部構(gòu)造,第三種則指向自我的形上之源。進一步看,后兩種具有統(tǒng)一性,都關(guān)乎自我何以成為自我的問題:內(nèi)在之物從現(xiàn)實生活層面進行回答,而本根之物從形上層面確立起自我的根基。在儒家思想中,自我的內(nèi)在物以“德”為核心,即便是理論差異很大的孟子和荀子,在此點上亦無分殊(只不過他們對于“德”是否為先天固有看法不同)。這也是儒家所思之自我是為道德自我的根本原因。由此而言,自我何以成為自我的問題,更具體來說,乃是自我何以成為道德自我的問題,或者說道德自我何以成立的問題。前面講過,“求在我者”所代表的抽象反思乃是指對自我之所以成為自我的求索。聯(lián)系起來看,所要“求”的正是道德自我得以成立的依據(jù)。
通過前論,還可看到儒家哲學中“天”“道”“德”這些概念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這幾個概念在儒家研究中是繞不開的緊要議題,但它們的關(guān)系又每每糾纏不清。以自我為基點,可以將其關(guān)系看得更清楚一些?!疤臁弊鳛樾紊媳靖?,是自我的根源(“此天之所與我者”);“天所與我者”的主要內(nèi)容即是“德”;而“道”作為倫理原則,乃是源于自我而存在(“君子之道本諸身”),再具體點來說,乃是源于自所固有的“德”。由此可探察到“天-德-道”的內(nèi)在邏輯。《中庸》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薄靶浴迸c“德”同謂。此語可謂是“天-德-道”邏輯的集中表述。以上所論以思孟一系的文本為據(jù),論至荀子學說,則情況有所不同。其思想中“德”與“道”的邏輯先后是倒過來的。人性惡的判定決定了“德”不是先天固存于己的,它的形成有待“禮義”規(guī)則(即“道”)的“化性起偽”。并且,荀子所論的“天”是自然之“天”,他沒有像思孟一系那樣,把“天”推到形而上的層次、以之為自我乃至萬物的依據(jù)。
在前兩節(jié)基礎(chǔ)上,這里對諸文本的思想信息作了進一步考察?,F(xiàn)在讓我們對儒家哲學中自我的形態(tài)作一總結(jié)。自我所處的不同關(guān)系反映著儒家對于自我的不同的關(guān)注點,它們不是截然分開,而是錯綜復雜,彼此間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如果說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自我的交往向度,那么自我和自身的關(guān)系則屬于自我的反身向度。(24)交往向度和反身向度都包含知與行兩個層次。和他者的交往包括認識他者和成就他者,反身向度也包括認識自我和成就自我。前面所討論的自我反思的兩個類型,都屬于認識自我的領(lǐng)域。在自我和特殊事物的關(guān)系中,第一種事物作為塑造自我與他者之關(guān)系的規(guī)范,根本上來說屬于自我的交往向度;第二、三種則關(guān)乎自我的內(nèi)部構(gòu)造和形上根源,它們都和自我何以成為道德自我這一前提性問題有關(guān),可稱之為自我的構(gòu)成向度(此所言構(gòu)成是廣義的,包含形上之源)。此向度是交往實踐成為可能的依據(jù),后者是內(nèi)在之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體開展。
由此回視自我反思的兩個類型,可知它們分別關(guān)聯(lián)著交往向度和構(gòu)成向度:具體反思是指對交往中之自我的省察;抽象反思乃是指對道德自我得以成立之依據(jù)的求索,所待求索之依據(jù)即是構(gòu)成向度所涉之內(nèi)容??偠熘?,這三個向度在各自有別的同時又錯綜交會,共同交織成作為儒家倫理思想之樞紐的道德自我。儒家倫理思想的不同方面,正依托于這一聚集多種向度的道德自我而得以展開。如果要在儒家的這種思想脈絡中尋找一個出發(fā)點,那么它應該是自我的抽象反思,而此等反思所指向的“道德自我何以成立”問題,則構(gòu)成儒家道德哲學的基源問題。(25)“基源問題”此提法源自勞思光。他認為一切個人或?qū)W派的思想理論,在根本上必是對某一問題的答復或解答,此等問題可稱為基源問題。(參見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1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頁。)
儒家道德哲學的起點是什么?其基源問題是什么?不同的視角下會得出不同的看法。筆者之所以有以上論斷,除了已論及的原因,也與楊澤波的啟發(fā)密切相關(guān)。楊先生提出,儒家承認人具有內(nèi)覺的能力,通過內(nèi)覺我可以覺知到我在思考“我應該如何成就道德”這個問題,因此在儒家的生生倫理學中只有“內(nèi)覺”才能成為可靠的邏輯起點。(26)楊澤波:《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34頁。本文所稱的抽象反思與楊先生所言之內(nèi)覺有相似性,但抽象反思所覺知到的問題不同于楊先生所論者。如前所述,自我的抽象反思體現(xiàn)在儒家言論上,以孟子所講的“求在我者”為典型。所要“求”的,所要反思的,乃是確實在“我”之物,而此物是“我”之所以成為道德自我的內(nèi)在依據(jù)。由此來看,抽象反思所覺知到的問題是“我憑什么可以成就道德”,或者說“我成為道德自我如何可能”。正是在此意義上,自我的抽象反思成為儒家道德哲學的邏輯起點,而“我成為道德自我如何可能”問題則構(gòu)成儒家道德哲學的基源問題。
前文已對文本現(xiàn)象進行分析,并從中探尋到儒家哲學中有關(guān)自我問題的重要信息。接下來,筆者將據(jù)此對學界的兩種常見觀點做些回應。在當前研究中,許多學者認為儒家所思的自我是一種“關(guān)系性自我”,此自我通過倫理關(guān)系中的角色和身份獲得存在,與西方的“個體性自我”形成鮮明比照。(27)此所謂“關(guān)系”不同于本文用于分析自我文本的“關(guān)系”。它指的是自我和他者的倫理關(guān)系,相當于本文所說的交往向度中的那種關(guān)系?!瓣P(guān)系性自我”的觀點很常見,較典型的研究參見張世英:《中西文化與自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1-84頁;金耀基:《中國社會與文化》(增訂版),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0頁;Henry Rosemont Jr.,Roger T. Ames,Confucian Role Ethics:A Moral Vision for the 21st Century?,Taipei: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16,pp. 33-58;[美]安樂哲:《儒家角色倫理學——套特色倫理學詞匯》,孟巍隆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6、115-128頁。有學者據(jù)此進一步得出儒家倫理思想是“角色倫理學”的結(jié)論。(28)這是安樂哲(Roger T. Ames)和羅思文(Henry Rosemont Jr.)所主張,見前引二人論著。其他以“關(guān)系性自我”進行定位的學者,也關(guān)注自我作為倫理角色的表現(xiàn),但沒有像安、羅那樣明確提出“角色倫理學”。這類觀點頗能反映儒家思想在某方面的特色,但在一種過于強調(diào)比照的視域里,它容易淡化那些更深層的實質(zhì)內(nèi)容。對此,廖曉煒提出了商榷意見:儒家固然突出關(guān)系、角色的重要性,但并未消解自我的自主性與個體性,以角色倫理學界定儒家倫理學,是基于對儒家自我的片面認識。(29)廖曉煒:《〈孟子〉中的自我觀——兼及儒家倫理學的定位問題》,《哲學與文化》2021年第7期。在大方向上,筆者贊同廖先生的見解。筆者更關(guān)心的是,無論是角色倫理學,還是作為其依據(jù)的、同時被更多學者所主張的關(guān)系性自我,都把注意力放在儒家自我的交往向度,而忽視了作為自我存在之基礎(chǔ)的構(gòu)成向度。這類研究洞察到儒家自我之“流”(自我在各種倫理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的特質(zhì),但對于儒家自我之“源”(自我之為自我的內(nèi)在實質(zhì))則未免失察。另外,這類研究也注意到儒家關(guān)于自我反省的思想,但其所關(guān)注者是那種被本文稱為具體反思的情形,這種反思恰恰是基于倫理關(guān)系網(wǎng)絡來展開的,如此,得出關(guān)系性自我的看法就不足為奇。(30)學者們研究自我反省觀念時所依文本是有關(guān)“自”“己”“身”的言論,而這些言論基本都是體現(xiàn)具體反思的。芬格萊特雖然注重文本分析,但他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也是關(guān)系性自我,這與他所關(guān)注的文本是“己”“身”之言有關(guān)。如果注意到“我”“獨”之言,那么就有可能探知自我形態(tài)的更豐富的向度。由此也說明,對文本的觀照程度直接影響到義理上所作判斷的準確程度。
廖先生用自主性和個體性來指示角色倫理學所忽視的方面。其所言個體性,自然不是指原子式或個人主義之自我的屬性,但筆者依然認為此論有待商榷。角色倫理學,包括關(guān)系性自我的定位,根本上是消解了儒家自我形態(tài)中的構(gòu)成向度。此向度所涉內(nèi)容是自我之所以是自我的內(nèi)在依據(jù),對此可用“自身性”來概括。(31)海德格爾和保羅·利科(Paul Ricoeur)曾談過“自身性”。在海氏哲學中,自身性以及更深層的本己性是自身得以成為此在之本現(xiàn)的依據(jù)。利科對自身性的討論源于自我同一性問題,他將同一性區(qū)分為相同性和自身性;此外,他強調(diào)自身性和他者性的辯證關(guān)系,即自身在具有自身性的同時必然包含他者性。相較于二人所論,儒家關(guān)于自我之“自身性”的思想在進路及內(nèi)涵上皆有不同,但就自我之為自我的固有依據(jù)此點而言,其間不無相通。從利科觀點來看,“關(guān)系性自我”之觀點可說是只關(guān)注到自我的他者性,而忽視了自我的自身性。(參見[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338-340頁;[法]保羅·利科:《作為一個他者的自身》,佘碧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69-206、461-518頁。)儒家思考自我之構(gòu)成,核心在于求索這種“自身性”。
儒家思想中自我的道德屬性決定著,對其自我觀的探討根本上是對其道德哲學的研究,從關(guān)系性自我導出角色倫理學就是一個說明。角色倫理學的提出,源于學界多年以來關(guān)于儒家倫理思想屬何種類型的論爭。這是一個更廣泛同時也更復雜的問題。學界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儒家倫理思想到底是美德倫理學還是道義論。照目前形勢來看,美德倫理的定位越發(fā)成為主流。(32)以美德倫理定位儒家的學者比較多,陳繼紅的《從詞源正義看儒家倫理形態(tài)論爭》對此有簡要回顧。近期較有代表性的學者有黃勇、唐文明等人。道義論的定位主要是李明輝的主張。另外,陳來、劉余莉、陳繼紅等學者,認為儒家思想兼含美德倫理學和道義論的內(nèi)容。(參見陳繼紅:《從詞源正義看儒家倫理形態(tài)論爭——以德性、美德、德行三個概念為核心》,《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黃勇:《當代美德倫理——古代儒家的貢獻》,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黃勇:《美德倫理學——從宋明儒的觀點看》,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年;唐文明:《隱秘的顛覆——牟宗三、康德與原始儒家》,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11-137頁;唐文明:《美德倫理學、儒家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社會的普遍困境——以陳來“儒學美德論”為中心的討論》,《文史哲》2020年第5期;李明輝:《儒家、康德與德行倫理學》,《哲學研究》2012年第10期;陳來:《儒學美德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劉余莉:《儒家倫理學——規(guī)則與美德的統(tǒng)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陳繼紅:《儒家“德行倫理”與中國倫理形態(tài)的現(xiàn)代建構(gòu)》,《哲學研究》2017年第9期。)在如何判斷其類型的問題上,唐文明和黃勇都強調(diào),關(guān)鍵是看美德和規(guī)則(或原則)在儒家思想里何者優(yōu)先。進而他們認為,儒家思想里美德優(yōu)先于規(guī)則,要基于美德才能理解規(guī)則,因此儒家倫理思想是美德倫理學。(33)兩位學者之論斷還包括其他依據(jù),但他們強調(diào)這一條是美德倫理學最重要的特征。(參見前引唐文明著作及其論文,黃勇所著《當代美德倫理:古代儒家的貢獻》的第5-9頁。)對于類型之判斷,兩位學者提出較有實質(zhì)性的標準,倘非如此,就容易得出儒家思想既是美德倫理學又是道義論的結(jié)論,因為美德和原則在儒家思想里都很重要。
在筆者看來,如果回歸儒家自身的話語,那么兩位學者提出的判斷方法可歸結(jié)為看“德”與“道”之間何者優(yōu)先。在儒家話語里,最能代表美德的符號是“德”,而最能體現(xiàn)倫理原則的概念是“道”。以二者關(guān)系為線索,能夠使我們的考察更加集約。依前文所論,在思孟一系“德”確實優(yōu)先于“道”,“道”的被理解要以“德”為前提,據(jù)此而言,思孟一系屬美德倫理學。不過,這種關(guān)系在孔子思想里沒那么明確。孔子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此論以“道”為原則,以“德”為德性。然而,我們難以看出“德”“道”之間究竟何者優(yōu)先(語序不代表思想邏輯)??鬃舆€講過“天生德于予”(《論語·述而》),但如前所論,此言不具普遍性。作為《中庸》所論“天命之謂性”的思想淵源,它或許可作為認為孔子思想具有美德倫理之傾向的一個依據(jù)。進而來看荀子,情況更加復雜。如前所述,在其思想中“道”優(yōu)先于“德”,“德”不是先天固有的,它的形成有待“禮義”規(guī)則(即“道”)的“化性起偽”。以此來看,荀子倫理思想似乎更接近道義論。(34)黃勇還將美德倫理的視域延伸到道家,認為《莊子》所提出的規(guī)范倫理是一種美德倫理。根據(jù)他在研討儒家倫理時提出的標準來看,其實很難得出莊子思想屬美德倫理的結(jié)論,甚至可以說莊子以及老子的倫理思想都更像是一種道義論。類似上述,我們也可回到道家自身的話語,以“德”“道”之關(guān)系進行考察。道家思想中是“道”優(yōu)先于“德”,而不是反過來?!暗兰摇钡姆Q謂已提示“道”的優(yōu)先性,當然這還是籠統(tǒng)的證據(jù)。道家文本中有直接依據(jù),如《老子》第21章的“孔德之容,惟道是從”,又如《莊子·天地》的“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參見黃勇:《尊重不同的生活方式——〈莊子〉中的道家美德倫理》,《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
當然,這不代表筆者主張思孟一系和荀子各屬美德倫理學和道義論。質(zhì)言之,美德倫理學或道義論的定位,都是以西方倫理學類型為標準考察儒家思想。如同王楷指出的,這樣的進路之于儒家思想,各有所得,亦各有所失。(35)王楷在其著作中對美德倫理學、道義論和功利主義的研究進路有專門論析。(參見王楷:《天生人成——荀子工夫論的旨趣》,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1-14頁。)在根本上,筆者并不打算在兩種類型之間進行非此即彼的選擇。這里是想說,兩位學者提出的判斷方法可歸結(jié)為看“德”“道”之間何者優(yōu)先,進而可見先秦儒家中只有思孟一系能符合美德倫理學的標準,孔子的情況并不明朗,至于荀子則與美德倫理存在張力。照此來看,即便認為儒家倫理是美德倫理,這一結(jié)論也是局部成立的。王楷所言之得失,由此可見一斑。
儒家倫理思想類型的論爭,直接來看是關(guān)于儒家倫理思想是什么的爭議,但最后落實到結(jié)果,其實是研究進路的區(qū)別。就此來講,筆者主張以自我問題為進路,對儒家倫理思想展開研究。前面可看到,三個向度共同交織而成的道德自我,乃是儒家開展其倫理道德思考之樞紐。立足于這一樞紐,可以讓儒家倫理思想的不同方面及其機理脈絡獲得更充分的觀照。這不是說筆者要提出一種“自我倫理學”。筆者關(guān)心的是方法論意義上的如何研究,而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儒家倫理思想是什么。
當問題從“是什么”轉(zhuǎn)向“如何研究”時,可看到自我問題的進路和美德倫理的進路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尤其是相比于道義論而言。美德倫理學和道義論之間還存在一種區(qū)別,即前者更關(guān)注行為者,而后者更重視行為。自我問題的進路雖然也關(guān)注行為(自我通過道德行動得以表現(xiàn)),但其基點在于行為者,由此來看,它和美德進路顯得接近。另外,儒家思想中的自我乃是以“德”為核心得以構(gòu)成的,這也是它作為道德自我的根本原因。這使兩種進路顯示出相似性。進一步看,自我問題的進路比起美德進路存在很大差異,它具有更強的統(tǒng)攝性,更能充分反映儒家道德哲學的內(nèi)質(zhì)。首先,作為各自聚焦的核心觀念,“自我”的觀念就比“美德”更周延。儒家思想中的自我是身心統(tǒng)一的道德自我。美德屬心靈層面,而在此之外,身體也是儒家很重視的要素。關(guān)注身體維度,是儒家倫理思想中十分重要的一個特色。就心靈層面而言,儒家的思想也很豐富,在關(guān)心美德的同時還重視情感。當然,美德倫理學內(nèi)部包括不同的子類型,比如理性主義和情感主義。相對而言,后者更能體現(xiàn)儒家思想中情感的意義和地位,但它依然難以含納前面說的身體維度。
以上就各自聚焦的核心觀念來看,進而分別從縱橫兩個角度來看兩種進路的差異。從儒家諸子譜系看,不論是美德倫理不明朗的孔子,還是和美德倫理可能存在張力的荀子,都可以在自我問題的視域中得到比較充分的觀照。在關(guān)切自我、據(jù)之展開道德思考這一基本立場上,儒家諸子并無分殊。雖然就自我的構(gòu)成問題他們的看法不同(尤其是思孟一系和荀子),這導致他們在其他方面的思想出現(xiàn)差異,但這些都不影響自我問題在他們學說中作為樞紐的地位。橫向觀之,從儒家學理的內(nèi)在構(gòu)造看,自我形態(tài)中錯綜交會的三種向度,正能體現(xiàn)儒家道德哲學所涉的不同領(lǐng)域及其內(nèi)在關(guān)系??傊?,無論是從核心觀念來看,還是從大局上的諸子譜系和學理構(gòu)造來觀察,比起目前常被采用的美德倫理進路,自我問題的進路更有可能充分呈現(xiàn)儒家道德哲學的機理脈絡。
通過對文本的考察來呈現(xiàn)過往的哲學思想,是哲學史研究的一項基本工作。關(guān)于儒家自我觀念的研究自然也不例外。并且,面對這種容易受外部理論影響而產(chǎn)生主觀先見的議題,從文本出發(fā),對其進行系統(tǒng)分析顯得尤為緊要。沿著成中英和芬格萊特所提示的方向,本文梳理了先秦儒家典籍中與自我問題有關(guān)的文本現(xiàn)象,這既是為了探尋思想信息,也希望可以為學界的相關(guān)研究提供一些材料依據(jù)和語義基礎(chǔ)。尤其是“我”的文本,目前還沒引起應有的關(guān)注,而儒家關(guān)于自我的某些緊要思考恰恰是通過這些言論來傳達的。人們對儒家自我觀中某些重要內(nèi)容的忽視,和對“我”之文本的不夠注意密切相關(guān)。
在對文本現(xiàn)象的分析中,我們可探尋到理解儒家自我形態(tài)的門徑,從中獲得基本的思想信息。儒家哲學中自我的形態(tài)整體上包括構(gòu)成性、交往性和反身性三種向度,此三者在各自有別的同時又錯綜交會,共同交織成作為儒家倫理思想之樞紐的道德自我。儒家倫理思想的不同方面,正依托于這一聚集多種向度的道德自我而得以展開。據(jù)此,可以對目前學界常見的兩種觀點在一定程度上進行回應?!瓣P(guān)系性自我”的定位頗能突顯儒家思想的某方面特色,但它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自我之“流”,對于自我之“源”則未免失察。倫理類型之論爭的背后,其實是研究進路之別。比起目前常被采用的美德倫理進路,自我問題的進路具有更強的統(tǒng)攝性,更有可能充分呈現(xiàn)儒家道德哲學的機理。在一種多向而又集約的義理境域里,它可以更豐富地釋放儒家道德哲學的意義。
思想義理和作為其語言載體的文本之間,如果借用魏晉玄學的話來說,即是“意”和“言”的關(guān)系。要探尋哲理之“意”,就文本之“言”進行分析是基本的路徑,但這不代表“言”的分析就直接等同于“意”的追尋?!把浴笔恰耙狻钡妮d體,但“言”不是“意”,且“言”的分析作為一種方法,本身也存在難以避免的局限性。(36)且不論此方法在一般意義上的局限性,就本文的研究來看,其局限性便包括所考之文本只是儒家言論的某些部分,所探尋到的思想信息也僅涉及儒家學理的某些側(cè)面。
正因為意識到“言”的有限性,王弼提出“得意忘言”的著名命題,認為要領(lǐng)會“意”則需超越“言”(“忘”指擺脫其限制)。耐人尋味的是,王弼在講“忘言”之前,首先強調(diào)“用言”,強調(diào)需要通過“言”來追尋“意”。在他看來,“忘言”有個前提——得承認“言”作為“意”之載體的價值,得意識到“言”是領(lǐng)會“意”的必要工具。(37)在對“忘言”的聚焦中此層意思容易被忽視。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言道:“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蓖蹂鲞€講到“言”“意”之間的“象”,這和他提出此論時的一個背景(如何看待《周易》中的“象”)有關(guān)。我們這里不討論“象”,就“言意之辨”來看,王弼其實首先強調(diào)了“言”的價值和作用。(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09頁。)表面上看,這和“忘言”有點矛盾,其實王弼正是洞察到“言”作為“意”之載體的“必要而有限”的特點:因為必要,所以要“用言”;因為“有限”,所以要“忘言”。“用而忘之”才是“得意忘言”論的要害。
論至今天的哲學史研究,這何嘗不是在提示一種方法呢?“用言”是前提,是哲學史研究的首要工作,其基本路徑便是對議題相關(guān)的文本進行系統(tǒng)分析,從中尋獲思想義理上的信息。所謂“忘言”則提醒我們,目標在于“意”,“用言”過程中不能本末倒置而受限于“言”。(38)“用言”作為方法不限于文本分析,但這是必要的路徑。論至作為方法的“忘言”,此間舉個例子以稍作解說。前文講到,孟子關(guān)于“我”固有“四德”、備有“萬物”、源于“天之所與”的言論,在深層意義上構(gòu)成對“在我者”的解答。實際上,孟子并沒有明言這些話是在解說“在我者”。上述諸文本乃散見于《孟子》書中。但立足于孟子哲學之整體,我們可以推測這些話都和“在我者”存有聯(lián)系,即便這種聯(lián)系并無文本上的直接依據(jù)。在這個例子里,所謂“用言”和“忘言”指的是要充分利用文本所提供的信息,但又不能完全局限于此,同時還要去尋求文本之間可能隱含的某些思想脈絡。另外,“忘言”經(jīng)常被理解為追求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言外之意”。此等情況就不在可言范圍內(nèi)(前面說的“忘言”是在可言范圍內(nèi)的)。正如維特根斯坦說的:“可以言說的東西都可清楚地加以言說;而對于不可談論的東西,人們必須以沉默待之?!奔热徊豢裳?,那就只好不言了。([奧]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韓林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3頁。)面向一種哲理,總有許多的“意”有待探尋和領(lǐng)會?!把浴辈皇恰耙狻?,“言”的分析也不直接等同于“意”的領(lǐng)會,但這些都不代表可以一開始就越過“言”,也不代表可以根據(jù)自己先行設(shè)定的“意”去裁剪“言”。不管怎么“忘言”,都需要從“用言”出發(fā),“忘”得好不好,其實取決于“用”得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