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明：追憶基辛格先生

2023年7月20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會見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圖/中新

2011年6月，基辛格在訪華40周年紀念會上與嘉賓回顧精彩的歷史瞬間。（本刊資料圖）

11月30日，我得知基辛格先生在美國家中去世的消息，感到很難過，也很震驚。為什么震驚？因為一個多月前我在紐約參加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組織的中美民間會談期間，在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的頒獎晚宴上見到了基辛格先生。當晚，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向100歲的基辛格頒獎，以表彰他對中美關系所作的貢獻。

雖然基辛格當時是坐著輪椅被推到臺上，但我感覺他的精神挺好，還發(fā)表了超過10分鐘的長篇講話。我去和他打了招呼。我和他在這一生當中算是老朋友了。上世紀90年代，我第一次見到基辛格。此后和他見過十幾次，有時是在紐約，在他的辦公室，有時候是他到中國來，還有其他各種場合，每次聊天的主題都離不開中美關系。

基辛格先生是中美關系美方奠基人之一，他的一生都在為推動中美關系的發(fā)展作出自己的貢獻。我想在這里回顧中美關系最早的歷史，因為我和這些歷史有著不可分割的情結。我的很多回憶其實基辛格在一本叫《論中國》的書中提到過。

中美非正式外交往事

這個故事要回到新中國剛剛成立之后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彼時中國與美國的關系非常對立，處于軍事沖突狀態(tài)，中美政府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是確實又有一些問題需要解決，因為中美交戰(zhàn)后雙方都有一些戰(zhàn)俘，這些戰(zhàn)俘得通過一個機制進行交換。

在1954年的日內(nèi)瓦會議之前，中美在官方層面沒有任何接觸。日內(nèi)瓦會議美國代表團的團長是國務卿杜勒斯，中國代表團團長是周恩來總理，他同時兼任外長，我的父親王炳南則是代表團的秘書長。當時杜勒斯給美國外交使團下達了一個命令，要求他們在遇到中國代表的時候，不許和對方握手，為的是讓中方感覺到美中之間除了正式談判沒有任何其他關系。

2011年6月，基辛格在北京參加紀念他秘密訪華40周年的活動，他與王波明合影并在照片上簽字留念。（本刊資料圖）

在這次日內(nèi)瓦會議上發(fā)生了一個小故事。當時的美國副國務卿史密斯覺得還是應該跟中方代表團有一定的接觸。所以在我父親的安排下，會議期間史密斯與周恩來總理在喝咖啡的地方相遇，談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但這也算是一種接觸了。因為有杜勒斯要求不許跟中方代表團握手的命令，當他們會談結束的時候，史密斯用胳膊肘去碰了碰周恩來總理的胳膊，以示友好。

日內(nèi)瓦會議最大的成果是為了解決中美雙方的一些問題，雙方同意建立一種機制，展開大使級會談。1955年，中美大使級會談在波蘭舉行。當時我的父親王炳南是中國駐波蘭大使，和美方先后進行了九年談判。波蘭政府在華沙的肖邦公園提供了一個很古老的地方用于會談，后來我有很多朋友都去那里參觀過。我于1955年出生在波蘭，這也是為什么人們有時開我的玩笑，說你怎么變成了波蘭人。基辛格在他書中寫道，中美大使級談判是當時中美之間唯一的溝通渠道。

中美大使級會談取得的成果之一是中美就戰(zhàn)俘互換達成了協(xié)議。另一個成果大家可能不知道，就是通過華沙談判，我們換回了一位著名的科學家。當年我的父親專門去談，用了五個美國飛行員，把科學家錢學森換回中國。

還有一次是避免了臺海危機的惡化。那是在上世紀50年代末期，蔣介石說要反攻大陸。毛主席就讓我的父親通過中美大使級會談去摸一摸美國的底。美國駐蘇聯(lián)大使在那段時間不斷飛往華沙參加中美大使級會談，我父親把他請到家里，在不經(jīng)意間問他，說臺灣方面要有所動作，要和我們打仗。美國大使說，我知道你請我到家里吃飯肯定是有什么事要問我，如果是這個問題，美國非常反對臺海發(fā)生危機，如果他們堅持要打仗，我們要和你們一起反對蔣介石。

上世紀60年代末期，中國跟蘇聯(lián)交惡，爆發(fā)了珍寶島事件。彼時的美蘇領導著世界上兩大陣營，考慮到中國與蘇聯(lián)的關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和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就商量如何能把與中國的關系稍微緩和一點，恢復一些。他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包括在波蘭的渠道，美國大使想傳遞這個信息。但當時中國大使不在，因為“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所有大使都得回國參加，中國駐波蘭的使館只有參贊，而參贊沒有這方面的授權，因為這個事太大了，參贊一度只好躲開美國大使。

接下來就是乒乓外交，發(fā)生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乒乓外交始于一個插曲，是中美球隊在日本打完球后，有一個美國乒乓球運動員誤上了中國隊的大巴。中國乒乓球冠軍莊則棟和他交談了幾句，后來美國乒乓球代表團副團長找到中國隊，希望中國方面邀請他們訪華。

此事一級一級地上報，一直到毛主席那里。毛主席考慮過后認為，為什么不能邀請美國的乒乓球運動員來？歡迎他們到中國來，可以作為一種民間的友好善意釋放。這件事情也傳到了美方，尼克松、基辛格都知道了，他們也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美國乒乓球運動員最終成行，在中國受到了很好的禮遇。

所有這些都表明雙方在釋放善意，那么最后一斧子怎么進行？這時候出來了巴基斯坦總統(tǒng)葉海亞·汗，他從中斡旋，看能不能安排基辛格到中國訪問。中方同意了。但這個消息如果當時透露出去，將引起世界的震驚，所以安排基辛格訪華是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

2011年6月，基辛格訪華40周年晚宴合影。（本刊資料圖）

基辛格推開中美關系大門

1971年7月，基辛格到巴基斯坦訪問，但這次訪問完全是幌子。到了巴基斯坦以后，基辛格就稱自己病了，取消在巴基斯坦的一切活動。但他只有48小時，兩天的時間。中國派了四個人前往巴基斯坦迎接基辛格，其中有外交部歐美司司長章文晉，還有禮賓司的王海容、唐龍彬和唐聞生。唐聞生是當時的英語翻譯，基辛格每次見到唐聞生都叫她小唐，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每一次見到唐聞生他都覺得非常的親切。

后來的事情我想大家都知道了。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于1972年訪問中國，基辛格的秘密訪問為尼克松訪華做了很多鋪墊。在1954年的日內(nèi)瓦會議上，美國國務卿杜勒斯要求美國代表團成員不許跟中國外交官握手。而1972年2月21日，當尼克松走下飛機的時候，面對在機場迎接他的周恩來總理，尼克松遠遠地就把手伸出去，那次握手被稱為世紀握手。

尼克松訪華使中美關系實現(xiàn)了正?；?。雙方同意建立聯(lián)絡處，布什成為美國駐華聯(lián)絡處的第一位主任，他后來當選美國總統(tǒng)。中美關系慢慢走向正常，直到1978年底，時任美國總統(tǒng)卡特正式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1979年1月，鄧小平在中美建交不久后就訪問了美國，在美國刮起一場旋風。他在美國受到熱烈歡迎，也給美國人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人們聽說他喜歡籃球，在歡迎他的儀式上，還專門安排了籃球表演。

雖然當時基辛格已經(jīng)從國務卿的位置上退了下來，但他一輩子都在致力于中美關系的良好發(fā)展。

離開政壇后的基辛格成立了事務所。在我們早年的對外引資中，基辛格幫助很多美國大公司進入中國?；粮裼幸粭l原則，他不受理中國公司對他的委托，也就是說基辛格事務所只賺外國人的錢，特別是美國的。當然也有歐洲的跨國公司去找基辛格，希望他能做代理?？鐕緦χ袊涣私?，碰到各種問題，基辛格幫助它們解決了很多疑難問題。

基辛格提到過中美共治（G2）的概念，認為中美兩個大國應該共治，聯(lián)合起來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等議題。但后來特朗普和拜登都沒有采納他的意見。他對中美關系的建議越來越不被現(xiàn)有的美國政府接受，變得邊緣化。美國現(xiàn)在的既定政策是認為中國是對手，但基辛格認為中美不應該是對手，中美在制度和觀念上可以不同，但還是有能合作的地方，比如在氣候變化、經(jīng)貿(mào)領域和民間交流等方面。

一個人這么執(zhí)著，從1971年秘密訪華以后，一直希望中美之間能夠有比較好的互動，50年如一日都在推動這件事情，這也就是基辛格能做到。一個多月前，我在紐約看到他坐在輪椅上講話，一時感到有些心酸。

因為在上世紀70年代對中美關系的推動，基辛格被譽為“用筷子吃魚子醬”的“縱橫捭闔的能手”，但水門事件后，有論者認為他的外交是“踩鋼絲表演”，譏評之聲不絕。他在哲學上被視為一個保守主義者，但對中美關系卻始終保持樂觀，他曾說：“美國和中國可能存在一些沖突，但不能基于沖突意識來制定政策。40年后，當我們回顧往昔，會為今天沒有基于沖突理念做出的共同努力而感到驕傲?！睌z/楊文潔

基辛格一生訪問了中國100多次，近年來我一度以為他已經(jīng)走不動了。2011年，我們?yōu)樗e辦了秘密訪華40周年的紀念活動，把他的老朋友和老朋友的后代都找來，那次他非常高興。他有一次專門找到我，想了解中美大使級會談的事情。那是中美關系的前奏，發(fā)生在他秘密訪華之前。他對其中有些情況不清楚，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于是找我來問。他的著作《論中國》里專門有一段是講他秘密訪華之前的事情。

中美關系是基辛格人生和職業(yè)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推動了中美關系的破冰，為中美這對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做了很多工作。直到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公開演講，他還在告訴大家，中美盡管在觀念、價值觀、制度上存在分歧，但有分歧沒關系，只要大家能共同在合作的領域，比如在經(jīng)濟和氣候問題上展開合作就好。

有人說基辛格愛中國。我覺得作為一個美國人，基辛格肯定是站在美國利益的角度上，但他堅信中美關系能夠發(fā)展而不是脫鉤，對世界都有好處。他以此為目標，一生都在做這樣那樣的努力。他的去世是中美關系的一大損失，我在此表達沉痛的哀悼。

（王波明為《財經(jīng)》雜志總編輯，江瑋為《財經(jīng)》雜志記者；編輯：蘇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