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燕
它是一只普通的陶瓷碗,內里潔白,碗外一層紅釉,鑲上間隔相當的四個“壽”字。空碗按隨禮本上的名單發(fā)放,與名字后面附加的數字無關。不能親自前來打照面的,替代登記的那個人,也要代領空碗,回去轉交。送出空碗的披麻戴孝的主人,神情里沒有過多悲傷。畢竟老人家活了95 年,與她同齡的許多姐妹,早先她幾步,在山間與草木為伴,與鳥獸為鄰。她最大的孩子也已七十好幾。一般陽壽超過90 歲的老人過世,主家才會在葬禮上送出空碗。
過世的老人是同學的母親。時是中午,又恰逢周末,吃過主家精備的宴席,前來吊唁的一眾同學沒有草草退場,而選擇坐在角落敘舊。道公師公的法器聲突然盛大起來,鼓點節(jié)奏快而密集。大概是他們正在上“午朝”?!拔绯笔敲耖g叫法,是超度亡靈的眾多程序里的一種。我起身走到院子,香火味更加盛大地彌漫。但見道公師公們身著長袍,揮動水袖,在靈堂上起舞。長袍上繡有不同圖案,前襟和后背,無一例外的都是各路神仙手持看家寶貝,四周繞著鳥、雀、龜、蛇、兔、天鵝等動物,有些領口繡有八卦圖、鯨魚圖,長袍下擺則清一色的五爪金龍,騰云駕霧,口噴火焰。他們手中的器物,有砂紙包裹的“封筒”(壯語音譯),像個王。實際也是個王,是這場法事的道首和師首。道首“封筒”上題寫“三元考召唐葛周將軍”字樣,師首則是“無上道經師三寶天尊”,其他道公和師公手上則持有搖鈴、銅鑼、手鼓等葬禮上所用的法器。極不協調的是,故去老人的親兒子,穿著孝服,手捧老人的靈牌,隨眾道公師公走步。他們繞過靈柩,在靈堂上走單純的直線或曲線,或變換步伐,兩兩穿插,欲進先退。走到高潮處,道公師公們會高舉手中的法器,猛烈擊打,在靈堂中央繞起圈圈,越走越快,法器聲也越來越激。密集的鞭炮聲炸裂在場外,藍色煙霧升騰,縹緲如仙界。道公們說這是領著亡靈起舞,開心地去往極樂世界。而師公們的專場,多了神秘和力量,或耍長棍,或耍雙刀,或耍板凳,或戴上面具,像舞臺劇演出,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扮演的女仙長發(fā)飄飄,腮紅、口紅、眼影、眼線,一樣不落,唱腔細而尖,活脫脫一個反串的角色。
虛幻中,那個身穿孝服,頭扎白布,捧著親人牌位的男人,像是我的大弟。
父親的鐘擺,永遠停在五十六歲那年。
我們連夜從城里趕回。父親全身已被白布纏繞。因怕遺體僵硬,不好穿戴,在家的親人們替我們子女做了這一切。但父親沒有出遠門、走遠路的行當,沒有新衣,沒有新鞋,也沒有新帽子。村里的老人,覺察出時日無多時,會備好壽衣置于枕側。但父親還沒達到提前準備這些行當的年紀。那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是他走親訪友、出去大場面的唯一門面,如今仍包裹著他已失溫的軀體。一切都過于匆忙,匆忙得毫無征兆。我們毫無準備。白布一層層地剝開,父親直挺挺地躺著,面部安詳、沉靜,如進入夢鄉(xiāng)。親人們描述的他臨終歷險,像一葉孤舟,在十二級強臺風的海面,被巔得東倒西歪。沒有人可以幫到他?,F在,他的臉上不留絲毫痕跡,一切已然風平浪靜。像他的處世,像他的為人,苦難總是輕描淡寫,死了也堅持。我們跪在父親面前,大聲叫著:“阿爸——阿爸——阿爸啊——你別睡,別睡,醒醒,快醒醒……”
那扇陽臺上的木門沒有“吱呀”一聲,也沒有父親探出的半個身子,樂呵呵地說聲,你們回來啦。他手腳冰涼,任何一個春天的風再也暖和不了他?!鞍郑浺卉浭直?,就快穿上了?!蔽覀兘o他穿上新衣,那套從壽衣店特意買來的西裝。這是他唯一一次穿西裝。我們祈禱,祈禱父親還能聽到我們說話。父親竟似有些配合我們,寬大的袖子順利套上他的肩。他會否嫌棄衣裝過于隆重,而且衣服也太長,不夠得體。
但他什么都不會再說。等我們給他穿戴一新,一切又復歸寂靜。寂靜如墜入深淵。
“人間正芳菲,敝舍降嚴霜。吾父多凄苦,撒手去云天?!贝蟮芴峁P,賦詩一首,懸于靈堂。
多少年了,父親不舍為自己置辦一身新衣。他一心要做的,就是堅持送我們姐弟讀書。旁人見他五塊十塊地給孩子湊學費,勸他說女孩子就別送學校了,將來都是幫別人家養(yǎng)兒媳婦。父親說甭管男孩女孩,誰能讀,誰就讀出去。山中土地貧瘠,果腹艱難。父親希望我們通過讀書走出大山。
操辦一場從俗的葬禮,三天兩夜,是我們與父親的最后告別。
“咚——咚——咚——”拉長的鼓聲,是葬禮的開始,叫發(fā)鼓。全場肅靜。此前,靈堂前的簾幕早已垂下,孝男跪于靈堂,孝女跪于簾后?!班亍亍亍比暸诼暡戎穆書Q響。緊跟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炸開山村的夜,鼓點密集,道公師公手中的法器聲也跟著密集起來。有大鼓、小鼓、公鐃、母鐃、大鑼、道鈴等。師公們跳舞時要用的刀、劍、叉等物,先于師公堂一隅待命。道公堂和師公堂,可以是一個房間的前后部分,也可以是用彩條布、木頭,臨時搭建于屋前的左右兩側,供他們歇息和換裝“上朝”。
慟哭聲夾雜于鑼鼓、嗩吶的喧嘩中,此起彼伏。發(fā)鼓其實就是一個默認的哭喪時間,或大聲宣泄,或慢數逝者的過往。整個簾幕后的女兒淚,能匯聚成河。大姑二姑三姑,哭訴長兄如父,一生辛勞,未能過上一天好日子。二妹聲嘶力竭,喊著,阿爸,阿爸,我們還沒叫夠阿爸啊。三妹昏迷在父親的靈柩前,嘴里喃喃,阿爸,你是騙子。她和四妹直到葬禮的前兩個小時,才從廣東趕回到家里。電話輾轉過去,她們還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她們兩個初中畢業(yè)后,不忍看父親為送學愁白的雙鬢,主動放棄學業(yè),南下廣東,過早自立。父親自知承重已超限,面對兩個懂事的女兒,他眼含淚水說,等你們阿哥阿姐畢業(yè),我攢夠了錢,去城里給你們買房。像畫大餅,更多是自責與無助。多年后三妹說起這事,她已和四妹在城里買房買車,生養(yǎng)孩子,有了安穩(wěn)的家。而我們知道,三妹當時哭的,絕非房子。
在壯族人眼里,葬禮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禮儀,“事死如事生”。民間認為,在世間消失的人,只是從一種形態(tài)轉為另一種形態(tài)。逝去的人在天上,俯瞰人間,依然見到親人們的忙碌進出,雞鴨貓狗的歡鬧,以及屋頂的炊煙裊裊升起。
發(fā)鼓前,我們身穿孝服,手持香炷,在道公的引導下,面向東西南北四個方位,敲三聲銅鑼,拜三拜,對著空曠的天地喊:“阿爸——阿爸啊——”感覺父親的魂魄如幽光,正從四面八方趕來。他會回到我們中間,他戴著我們剛買的無檐氈帽,穿著嶄新的西裝,坐在家門口,好奇家里怎么來了這么多人,然后一個一個地握手,話家常。或許是坐在飯桌邊,就著花生米,喝著小酒,說你們別擔心,有我在,一切都會好起來。
葬禮的第二天。前來吊唁的賓客,一大早就從家里出發(fā),走一兩個弄場或七八個弄場,甚至更遠。那時山里不通公路,出門全靠雙腳。葬禮需要用的所有物品,包括紙扎的房子、車子、馬匹、搖錢樹等,以及招待用的雞鴨魚、米面和酒水,都是附近村莊的人們自發(fā)前來,從遠離村莊的大河邊的山腳,一步步地挑上山來的。一個來回,就是大半天。山路漫漫,崎嶇而蜿蜒。路樹被風搖動,颯颯有聲。
客人落座。敬茶、敬煙完畢。我們姐弟幾個,以及大姑二姑三姑三叔,所有父親的直系親屬,按輩分大小,弓身低頭,依次與他們行握手禮。不曾謀過面的相互介紹,這是哪個弄場的,誰家的誰。以表達謝意,以記住每一張此刻與我們同悲的臉。
午后,賓客散場,留下的基本都是家里的親人。我們時不時望一下坳口,時刻準備迎接外家人的到來。外家人,就是母親的娘家人。在我們本地,有“外家大過天”的說法。就是說你得罪誰,得罪天,得罪地,也千萬別得罪外家人。在父母的葬禮上,若是沒有外家人來拜祭,去往天堂的父母亡魂將不能安生。而我的理解,則是跟體面和與人為善有關的那些事。那時沒有手機,通信和交通一樣閉塞。
孝服在身,親生兒女只要到露天的場所,都要戴草帽。而迎接外家人則更嚴格,所有戴孝的親屬,都要備草帽,男的穿草鞋,手中持孝棍。孝棍是用砂紙纏繞小樹枝做成的,不超過一米。迎接時要拄著孝棍走,彎腰低頭,目不斜視。
下午四點,大舅他們出現在坳口。他們鳴炮三響,我們也鳴炮三響回應,告訴他們已準備就緒。在離家門最近的岔路口,擺了八仙桌,桌上擺了供品、紙錢、紙衣,香插在香爐,煙霧繚繞。茶盤里置放酒盅和酒杯,酒杯不止一兩個,而是十幾二十個,視來人多少決定。而且茶盤要備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一個。
我們跪于路的兩邊,恭迎外家人。領頭的穿白長袍的是大舅。他弓身,點燃三炷香,插到香爐里。然后給供杯倒酒,燒紙錢紙衣。接著拿起茶盤里的酒杯,倒一杯在地上,自己喝一杯,剩下的喂給孝男一人一杯。大舅媽在路的另一邊,與大舅同時做著同樣的儀式。然后,我們起身,退回家里,外家人隨后。進了家,以大舅為代表,三拜九叩,其他人則站他身后,一起行集體禮。大舅拜則拜,叩則叩。做完這些,男客請入廂房,女客請到簾幕后。上茶、敬煙,與其他賓客同禮。對外家多出的禮節(jié)是吃過飯后用臉盆打水,備好臉巾鞋子,侍奉洗臉洗腳。進入新時代,許多繁雜禮節(jié)已省去,但我還是感覺之前的更彰顯禮儀。
更重要的拜祭禮在大舅他們燒過一桿煙后。主持拜祭儀式的德高望重的堂客八叔率人給大舅送上一塊三角白布巾。白布巾用來折疊成高帽,戴在頭上。象征主家送出孝巾,懇請一同守孝,以求功德圓滿,送父親西行。身著白長袍、戴著高高白帽的大舅,被八叔請到靈堂。靈堂兩側跪著孝男孝女,大弟作為長男,跪在靈柩左側的最前面。靈堂周圍站滿了人,有旁系親屬,有掌勺的廚師,有前來幫忙的各路親戚鄰里。全場靜默,專注于一場隆重的拜祭禮。
鳴炮。三發(fā),三響,是葬禮上每個重要儀式的開場。眾目圍繞中,大舅往供杯里倒酒,一次三倒,連續(xù)三次。然后三拜九叩,和他們初踏靈堂行的跪拜禮并無二致,只是行禮到最后,多了一個喂飯、傾倒粥碗的環(huán)節(jié)。大舅端起供桌上我們準備的熱粥,用筷子攪了攪,然后灑一些在地上,喂過天地,再灑一些到父親遺像前,算是給他喂最后一餐飯,吃飽好上路。吃完外家這碗飯,從此斷了與外家的陽間往來,即便在天有靈,也不再去騷擾外家人。大舅灑完粥,并把粥碗倒扣在靈桌前,也許就是這個意思。
八叔主持完這個儀式,其他所有環(huán)節(jié)都交給道公和師公。葬禮第二晚,孝男孝女,弓身低頭,長時間地跟在道公身后,繞著靈柩,一圈又一圈,聽二十四孝歌?!案改复巳ゲ辉倩?,縱有酒肉供滿桌”“囑咐兒女子孫們,守孝守到四十九”“父母在世要孝敬,早晚端茶又倒水”……孝歌是用壯語唱念的,綿軟悲傷,注滿情感,句句催淚。多年來,我時常四肢無力,跌倒在父親身旁,窒息于夢中。所有人都在地里,給玉米施肥,給地除草。奶奶撕心裂肺的呼聲劃破寂靜的山村,眾人從山南山北趕回,手忙腳亂……
唱完二十四孝歌,雞啼已叫過五遍。法事接近尾聲,法器聲綿長悠遠。插于門口的綠葉竹枝被道公“咔咔”折斷,扔到門外。大樹傾倒。父親重回土地。
我們備好柴刀,實在湊不齊,就只背刀架。我們姐弟幾個,人人腰上背柴刀。抽刀斷水水更流,這一世的父子、父女情緣,在時間里永恒。
我舉著火把,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照亮父親前行的路。
賓客散盡,父親在墻上微笑。每一餐飯,桌上多了個空碗。我主要看到空碗,就覺得父親一直在,他在碗里。
五年后,桌上的空碗,留給奶奶。
責任編輯:楊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