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京圖書館藏清抄本《藏山稿外編》,為明遺民徐芳的文言短篇小說集。1670年,徐芳將此書交與鄭俠如閱讀,后藏于鄭氏通德堂。1888年以后,丁丙從鄭氏后人手中收購此書,藏于八千卷樓。1907年,此抄本被端方出資從丁丙后人手中購買,藏于江南圖書館。后館名幾經(jīng)改易,最終定為南京圖書館。此抄本源自涵蓋徐芳所有散文與小說的《藏山稿》,徐芳為了將散文與小說相區(qū)分,于是抄錄所存小說,編為外編。
[關(guān)鍵詞]藏山稿外編;徐芳;抄本;版本
[中圖分類號]G256.2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5-6041(2023)05-0051-07
1 引 言
徐芳(1618—1671年),字仲光,號愚山子、拙庵、道明,明建昌府南城(今屬江西撫州南城)人。崇禎庚辰科進士,曾任澤州知州、吏部文選司郎中、翰林編修等職。入清不仕,披緇衣,不入城市,隱居于南城荷葉山中。徐芳的主要著述有《懸榻編》《諾皋廣志》《藏山稿外編》等。其中,《藏山稿外編》創(chuàng)作于明清之際,書中述錄了種種奇聞逸事,記錄了民間故事風(fēng)貌,反映了明清鼎革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是明末清初文言小說史上比較有價值的著作。其中有些志怪小說,影響到了后來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
2 版本概貌
《藏山稿外編》不分卷,清徐芳撰,抄本,全書共計24冊,半葉7行,行18字,無格,書根處有墨筆所題冊次,第1冊、第20冊共有兩處缺頁。南京圖書館藏,索書號:GJ/EB/113054。此抄本第一冊首頁第一面開篇第一行為《藏山稿外編》,第二行空七格,為“南城徐芳仲光著”,其中“芳”“著”二字前分別空一格,第三行亦空七格,為“邗上鄭俠如士介閱”,其中“閱”字前空一格。此面右方由上至下依次鈐有五枚印章,分別為:“兩江總督端方為江南圖書館購藏”“江蘇省立第一圖書館藏書”“八千卷樓”“通德堂圖書記”“南京圖書館藏”。第四行為正文第一個故事的標題“許翁還金記”,此標題空兩格,第五至七行為正文內(nèi)容(見圖1、圖2)。
是書第24冊最后一頁亦為正文,為第465個故事《鬼搏地師》末尾評論部分中的內(nèi)容(見圖3、圖4)。
此抄本為孤本,至今未見《藏山稿外編》手稿本及其他抄本。據(jù)“邗上鄭俠如士介閱”可知,徐芳曾將《藏山稿外編》付與鄭俠如觀閱?!叮螒c)重修揚州府志》卷四十七載有關(guān)于鄭俠如的簡介:“鄭俠如,字士介。其先歙人,徙于揚,遂隸江都。俠如才藻過人,官工部司務(wù)。時有奏開煤山者,執(zhí)政持兩可。俠如以爭利擾民,力請已之。又工曹所屬器甲,日久多窳敗,俠如捐資整飭,一夕頓新,大司空異之。謝職家居,杜門課子,以孝友端方,為鄉(xiāng)里推重。祀郡鄉(xiāng)賢?!保?]1580鄭俠如于崇禎十二年己卯(1639年)中鄉(xiāng)試副榜[2]212,徐芳是年亦中舉,因此,鄭俠如被徐芳以同籍呼之。徐、鄭二人交游的具體時間不可考,未見于文獻記載。徐芳在《內(nèi)省齋文集序》中言:“始庚辰春與佐平偕捷南宮,……而朋輩中弘才勁骨,以天下己任,未有佐平若者。因歡然定交?!保?]584《揚州畫舫錄》載:“癸未勛中會試第三名,釋褐后假歸。……時居守者……司李湯來賀,……來賀父與公同榜進士,以是交善。”[2]211據(jù)此可知,徐芳與湯來賀于崇禎十三年庚辰(1640年)春,因同中進士且志趣相投而訂交。崇禎十六年癸未(1643年),湯來賀之父湯紹中與鄭俠如之兄鄭元勛同中進士進而結(jié)交,湯來賀此時亦在揚州任司李,湯來賀當與鄭俠如當在此時交善。據(jù)此可推知,湯來賀或于1643年以后引薦徐、鄭二人結(jié)識。鄭俠如曾將數(shù)十首詞給徐芳一觀,徐芳閱后贊其道寓于詞,因而作《休園詩余序》,“近復(fù)出其所制詩余數(shù)十首示予,……詞如先生,道不在是耶”[4]527??滴蹙拍旮纾?670年),徐芳讀湯來賀《許仲容封翁傳》一文后,作《許太翁考終記》。其在《許太翁考終記》中言:“昨歲己酉四月,偶得脅痛病,……近讀予友湯惕庵所為翁傳?!保?]114—115三月,徐芳過章門,又作《震雷續(xù)記》:“予庚戌三月過章門,遇樂安楊文升,言其鄰人梁仁圣為雷所震事甚異?!保?]182不久,徐芳前往揚州,在寓所作《嗜鱉紀報》一文,文末言:“庚戌中秋日,記于廣陵旅次?!保?]384《許太翁考終記》《震雷續(xù)記》《嗜鱉紀報》三文分別被《藏山稿外編》第6冊、第10冊、第20冊收錄,三者皆作于1670年?!叮ㄍ危┠铣强h志》卷九《祭徐仲光文》載:“康熙庚戌十一月廿四日,仲光先生卒于祁門舟次?!保?]可知徐芳抄錄《藏山稿外編》的時間為康熙九年庚戌八月十五日后、十一月二十四日前,地點為揚州旅次。在此期間,徐芳在揚州見到鄭俠如。鄭俠如雅好藏書,有藏書室“叢桂堂”,內(nèi)藏諸多珍稀書籍。因而,徐芳將剛剛抄錄的《藏山稿外編》交予鄭俠如觀閱。
關(guān)于徐芳創(chuàng)作《藏山稿外編》中小說的時間,現(xiàn)有材料未載有明確的時間。徐芳在《與錢牧齋宗伯(辛丑)》中稱:“丙戌以前小有囈語,皆毀于寇。亥子(當為丁亥之誤)以來摧悴兀兀,才思缺敗,間有所汝筆,與世多忤,又輒焚棄。所可存者,才得十冊,名曰《藏山稿》?!保?]555—556據(jù)此可知,順治三年丙戌(1646年)以前,徐芳所作之文皆在戰(zhàn)亂中毀壞。順治四年丁亥(1647年),徐芳或創(chuàng)作了一些有違礙之文,又恐招致禍事,于是將之焚毀。因此,徐芳創(chuàng)作《藏山稿外編》的時間不早于1648年。再者,在《藏山稿外編》中,有《樵城箕仙紀》一文,文中寫有“昨歲丁酉”[5]133之句?!岸∮稀敝疙樦问哪辏?657年),而該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則為順治十五年戊戌(1658年)。因此,徐芳開始創(chuàng)作《藏山稿外編》中小說的時間約在1648—1658年之間。
抄本《藏山稿外編》的藏弆源流,可據(jù)第一冊首頁上的五枚印章窺見一斑。是書于1670年被鄭俠如收藏,而與鄭俠如有關(guān)的印章為“通德堂圖書記”。通德堂之名源自鄭玄,孔融在原高密縣立鄭公鄉(xiāng),門閭稱作“通德門”,于是“通德堂”成為鄭氏家族堂號,遷往南方的后裔亦用此堂號。印有“通德堂圖書記”字樣的印章,或為鄭俠如,或為其后人鈐印。八千卷樓為丁國典所建藏書樓,咸豐十一年(1861年)所藏書籍毀于兵燹。直至光緒十四年(1888年),丁丙重建八千卷樓,搜集了諸多古籍珍本。抄本《藏山稿外編》或為丁丙在1888年以后從鄭俠如后人手中收購而來,之后鈐“八千卷樓”印。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端方籌辦江南圖書館創(chuàng)建事宜。時值丁丙后人因無力償還丁丙遺留的債務(wù),被迫售賣八千卷樓的藏書。端方不愿珍本流往日本,于是在同年10月,出資七萬三千余元,派遣繆荃孫、陳慶年至杭州,將八千卷樓的60萬卷藏書全部購買,11月,藏書運至南京,藏于江南圖書館?!端囷L(fēng)老人年譜》載有此事:“七月……午帥奏派主圖書館事。十月,偕陳善余赴浙購八千卷室藏書,以七萬元得之,……十一月……丁氏書旋陸續(xù)運江寧。”[8]712—713次年,端方在《創(chuàng)建圖書館折》中奏言:“適有浙中舊家藏書六十萬卷出售,已籌款七萬三千余元,悉數(shù)購致?!保?]1509抄本《藏山稿外編》正是端方籌款所購八千卷樓藏書之一,印有“兩江總督端方為江南圖書館購藏”字樣的印章當于1907年鈐印。此后,江南圖書館更易數(shù)次館名?!赌暇﹫D書館志》載:“民國8年(1919年)……又改名為江蘇省立第一圖書館。民國16年(1927年)……又改名為第四中山大學(xué)國學(xué)圖書館?!瓘?fù)改館名為江蘇省立國學(xué)圖書館?!?952年10月,江蘇省立國學(xué)圖書館奉命并入國立南京圖書館。”[10]5—6印有“江蘇省立第一圖書館藏書”字樣的印章當于1919—1927年之間鈐印,印有“南京圖書館藏”字樣的印章當于1952年10月后鈐印。
是書現(xiàn)有點校本兩種,點校者皆為南京圖書館副研究館員馬晴。2020年,《藏山稿外編》與《諾皋廣志》《女才子書》合在一起被收入《全清小說(順治卷)》(六)[11]中,由文物出版社出版。2022年,《藏山稿外編》再次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并被該社列入稀見筆記叢刊[5]。這兩種點校本皆無注釋,點校文字除目錄稍有不同外,幾無差異。因抄本不分卷,共24冊,點校者將之按冊分卷,共分為24卷,每卷篇數(shù)不等。全書載文465篇,共計17萬3千余字。
2022年版點校本《藏山稿外編》,與2020年版相比,目錄僅有五處差異。除卻標點符號、繁簡字等細微差異外,僅有一處明顯差異。此處篇目究竟是“個”字還是“十”字,需要進一步討論。《懸榻編》卷六亦載此文,篇目為《夢“個”字“不”字》[7]638。由此可見,徐芳創(chuàng)作此文時以此為名。點校者在2020年版本中亦按照徐芳所寫點校,之后在2022年版本中則將“個”字改為“十”字,應(yīng)是以為徐芳筆誤,于是據(jù)此文內(nèi)容所改。此文雖短,卻記有兩則故事,一為夢“不”字,解夢為“一個”,二為夢“十”字,見“亞”方悟。原文如下:
道子又言,其鄉(xiāng)一親友,以秋試事祈夢遙神。神亦于掌中書“不”字示之,曰:“旦使人解之?!毙讯蠡?,求解于其友。友曰:“子定雋矣,不字拆之,當為一個?!蓖龊?,果入彀。又一友與之同祈,神示之以“十”字,問人不能著解。榜發(fā),名在前列。歸家,見粉牌上亞魁“亞”字,乃大悟。蓋“亞”字中空白處合之,固“十”字云。夫“不”之為“一個”,就字拆取,可知也?!皝啞敝疄椤笆?,舍點畫而取中空,不可知也。甚哉,神之好奇也,而巧愈出[5]137—138。
縱觀《藏山稿外編》全書,有許多篇目雖只記述一則故事,但一個故事中有兩個主人公。還有許多篇目在記述完一個故事后,后面記述與之類似的故事,于是這些篇目存在著兩個主人公。除《兩太公德報紀》《兩太宰早困紀》《兩太宰知人紀》《兩城隍先譴記》《溪南兩進士紀報》《兩副使前定記》《兩俠客記》《雙夢奇合》等以“兩”“雙”等籠統(tǒng)指代兩個主人公的篇目,尚有數(shù)個篇目同時含有兩個主人公的姓氏或身份,如《馬秦二生夙因紀》《冢宰鶴中丞虎》《方伯龍富翁牛》《楊倉官林廣文前定記》《王胡兩進士夙因記》《鄒聶兩公前定紀》《尚書侍郎無姓》等。在這些篇目中,兩個主人公的排列順序,并非以其出現(xiàn)的時間先后來排列,而是以其身份高低來排列。在主人公身份相當時,會遵循時間順序排列。例如,在《馬秦二生夙因紀》一文中,馬壬玉與秦生皆無功名,身份相當,文中先記述馬壬玉的夙因故事,后記述與之類似的秦生的夙因故事,因此,該篇篇目中的兩個主人公,以此二人出現(xiàn)的時間順序來排列。在主人公身份不等時,則遵循身份順序排列。例如,在《冢宰鶴中丞虎》一文中,先后記述了趙南星、王云鳳二人的異事。趙南星、王云鳳二人,一為吏部尚書,正二品,冠以冢宰美稱;一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正四品,亦稱中丞。徐芳按照身份高低,在篇目中,將趙南星排在王云鳳之前。雖然在文中趙南星出現(xiàn)的時間早于王云鳳,也僅僅只是巧合。又如,《鄒聶兩公前定紀》一文,文中僅講述一則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聶珙、鄒守益依次出現(xiàn)。在會試中,鄒守益為榜首,聶珙名列其后,因而在篇目中,鄒守益排在聶珙之前。再如《尚書侍郎無姓》一文,先記述侍郎狼春世自幼被遺棄從而被收養(yǎng)一事,后記述與之類似的尚書萬某因幼時得疹疾假死,不久蘇醒過來被人收養(yǎng)一事。因萬某的官職品級高于狼春世,所以在篇目中,萬某排在狼春世之前。
《夢“十”字“不”字》一文,開篇提及“道子又言”,“道子”當為徐芳的云南友人張道子。在《藏山稿外編》中,提及張道子的有數(shù)篇小說?!对偌o冢宰嚴公世德事》:“予既記予友嚴亦如祖用和翁事,頃遇其里道子張君出,質(zhì)之。道子曰……”[5]11《善行益算記》:“予友張道子往維揚,知其詳?!保?]16《善人免厄記》:“張道子述?!保?]451《點鬼簿記》:“予友滇南張道子與廣文有舊,詳其事?!保?]469—470再結(jié)合《懸榻編》中此文的前一篇小說《遙神巧隱》:“滇省有神廟為祈夢所,神無名姓,云本守土京師宮禁中,以妄泄陰曹事,遠謫來此,遂共稱為遙神。其顯應(yīng)百端,然皆字句隱諧,極于奇譎,不可驟識,卒則無一弗驗。每科試之歲,宿廟中者常至百人。有朱生思明者,……又同時朱中丞運昌,……滇友張道子述”[7]637。由此可知,張道子最初講述了關(guān)于朱思明、朱運昌夜宿云南遙神廟祈夢二事,徐芳據(jù)此作《遙神巧隱》。之后張道子又講述了其兩位親友因鄉(xiāng)試夜宿遙神廟祈夢二事,徐芳因作是文。第一位親友夢見“不”字,之后被友人拆字解析為“一個”,之后中舉。第二位親友夢見“十”字,名在前列。徐芳所題《夢“個”字“不”字》中的“個”字與內(nèi)容不符,“個”字當為“十”字的筆誤。而“十”字在“不”字前,正是依據(jù)張道子兩位親友的身份順序排列的。雖然第一位親友的出場早于第二位親友,然而前者的鄉(xiāng)試排名卻在后者之后,因此,此文篇目當為《夢“十”字“不”字》。
3 《藏山稿外編》與《懸榻編》《諾皋廣志》的關(guān)系
徐芳一生著述頗豐,經(jīng)筆者考證,其詩集主要有《松明閣詩選》《荒徑草》《砌蛩吟》《傍蓮閣草》《蹈海吟》《行腳篇》等;文集主要有《懸榻編》《憩龍山房制藝》《天目游》《永思錄》等;文言短篇小說集主要有《諾皋廣志》和《藏山稿外編》。徐芳著述多已亡佚,若干詩歌被《(同治)南城縣志》《遺民詩》《江西詩征》《皇清詩選》等收錄,惟《懸榻編》《諾皋廣志》與《藏山稿外編》現(xiàn)存于世。由于《藏山稿外編》中的一些小說亦為《懸榻編》《諾皋廣志》所收錄,因此,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需要進一步考析。
《藏山稿外編》之名,顯而易見與《藏山稿》密切相關(guān)。《(乾?。┙ú尽肪硭氖妮d:“嘗自定其所著為《藏山稿》,邑令苗蕃選刻其十之一,曰《懸榻編》以行?!保?2]《(同治)南城縣志》卷八之一亦載:“所著有《藏山稿》《行腳篇》《傍蓮閣草》《砌蛩吟》《憩龍山房制藝》,苗嘗選刻《藏山稿》文十之一,曰《懸榻編》以行世?!保?]《(乾?。┠铣强h志》卷八載:“其《憩龍山房制藝》及《砌蛩吟》《傍蓮閣草》《行腳篇》《藏山全稿》?!保?3]由此可知,除詩集及制藝、堪輿、行述等文集外,徐芳將其所有散文、小說合為一體,統(tǒng)稱之為《藏山稿》,又稱作《藏山全稿》。書名有“藏諸名山,傳之其人”[14]4368之意,正暗合司馬遷向任少卿所訴創(chuàng)作《史記》的志向。徐芳好友苗蕃作有《五日寄題仲光徐太史》一詩,詩云:“[XC呆.TIF,JZ]朋杰閣鼓吟弦,每望飄然渾欲仙。冒雨千竿將醉竹,迎風(fēng)五月早開蓮。藏山留副今遷史,蹈海遺音古仲連。猿鶴沙蟲還一笑,南州高士榻宜懸。”[15]693可見苗蕃將《藏山稿》與《史記》相比擬,是對其史料價值的認可。不僅徐芳將作品命名為《藏山稿》,其好友林之蕃亦有《藏山堂文集》。林之蕃曾在詩中向徐芳訴說其藏山之意:“吁嗟天運忽改移,大廈難憑一木支?!赂呔骱翁禚Q,匏系余惟藏一壑。艱難彼此總備嘗,心緒每將雙鯉托。”[16]27可見,徐芳、林之蕃二人自南明隆武朝覆滅后,隱居深山,不仕清廷,借著書抒發(fā)明亡后的抑郁心緒。明亡后,徐芳最初所作之文“與世多忤”,不得不將之焚棄。之后陸續(xù)進行創(chuàng)作,直至順治十八年辛丑(1661年),《藏山稿》共計十冊,大部分分散在周亮工及其他南京好友處。《與錢牧齋宗伯(辛丑)》載:“所可存者,才得十冊,名曰《藏山稿》,散在白下諸知己處。篋中隨攜,僅存二冊。”[7]555—556周亮工《尺牘新鈔》卷之六注明收錄了徐芳《藏山初集》《二集》中的文章[17]143,據(jù)此可知《藏山稿》曾分為初集、二集。1661年,徐芳請錢謙益為《藏山稿》作序跋,錢謙益因作《戲題徐仲光〈藏山稿〉后》。
苗蕃從《藏山稿》中選刻十分之一的內(nèi)容,編為《懸榻編》。是書之所以名為《懸榻編》而非《藏山稿》,皆因康熙三年甲辰(1664年)苗蕃任職南城縣令后,前往荷葉山招隱,仿徐孺下陳蕃之榻舊事,為徐芳建懸榻居?!稇议骄帯肪硎子欣蠲黝K餍?,序末云:“明睿時年八十有三。”[7]394李明睿生年為1585年,其83歲時為1667年。1661年,徐芳來南京勸慰剛剛出獄的周亮工,遇到方文后,告知對方方以智近況。周亮工委托徐芳為其父母尋覓宅兆,1662年徐芳陪同周亮工料理其父母喪事后返回南城。還山六年后,1668年春夏際,徐芳往南京過訪方文,方文賦詩賀其《懸榻編》刊梓,作詩云:“還山五六載,又復(fù)向陪京。知己逢苗令,藏書賴梓成。青溪尋舊友,白發(fā)話前生。猶記瞿公語,楞枷石慧明?!保?8]613由此看來,此書刊刻時間當為康熙六年丁未(1667年)至康熙七年戊申(1668年)春夏際之間。
“諾皋廣志”之名不見于方志記載,首見于《懸榻編》。《懸榻編》目錄中,卷三包含傳、記兩種類別之文?!皞鳌弊种罅杏小抖加贩截懯鱿壬鷤鳌贰队拚叽髱焸鳌返?篇文章,然而第9篇《柳夫人傳》之后并未題有“記”字,《鸛復(fù)仇記》篇目上首則標注“諾皋廣志”四字,卷四則在《許翁還金記》前題有“記”字。自卷三《鸛復(fù)仇記》至卷四末篇《潘余合璧記》,皆為記。由于《懸榻編》中的內(nèi)容全部選自《藏山稿》,而方志亦未記載徐芳曾著有《諾皋廣志》,可知《懸榻編》標注的“諾皋廣志”四字意在說明徐芳在卷三、卷四中所作之記,是仿照段成式《酉陽雜俎·諾皋志》的體例及風(fēng)格而作。“諾皋廣志”作為書名,見于張潮所輯《昭代叢書》。是集共44篇小說,不分卷,排列順序按照《懸榻編》卷三、卷四中記的順序排列。由此看來,張潮當是依次從《懸榻編》卷三、卷四中,選出44篇小說合編成集,并據(jù)“諾皋廣志”這個標注命名是集。
《藏山稿外編》中的“外編”一詞,意為正書以外帶補遺﹑補缺性質(zhì)的別編。徐芳在1661年時,將所作散文、小說合為一體,統(tǒng)稱《藏山稿》,僅在《懸榻編》刊刻前將其中的小說標注為“諾皋廣志”,并未明確將小說與散文單獨區(qū)分。因此,錢謙益、文德翼等人在為《藏山稿》作序時,將徐芳所作之文與小說一同稱贊?!爸俟庵?,……其變者如小說傳奇?!保?9]1605“因評選其文集以行,曰《懸榻編》?!Z皋、彝堅之所述。”[7]397—398《懸榻編》刊刻后,《藏山稿》尚有十分之九的內(nèi)容未被刊刻。據(jù)《懸榻編》的散文、小說比例來看,《藏山稿》中小說的數(shù)量應(yīng)遠遠超過散文。此外,徐芳在1668—1670年這最后的三年亦是不斷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其一生創(chuàng)作的小說數(shù)量當超過500篇。徐芳在人生的最后幾年當是意識到了小說的獨特性,于是將小說與散文二者分開,散文為《藏山稿》,小說為《藏山稿外編》。由于徐芳所作小說多數(shù)未被刊刻,許多書稿分散在白下眾友人處,不易集齊,于是徐芳在揚州將手中所存的460篇小說與1篇散文《戒牛說》、4首詩歌《和歧亭戒殺詩》混在一起,不按寫作先后,而是分門別類進行抄錄,命名為《藏山稿外編》。
綜上所述,徐芳于1668年前將其所作散文、小說合稱為《藏山稿》,《懸榻編》為《藏山稿》內(nèi)容的十分之一,《諾皋廣志》為張潮據(jù)《懸榻編》卷三、卷四上的小說所輯,《藏山稿外編》則為徐芳的小說合集,摻雜少量散文、詩歌,涵蓋了《懸榻編》《諾皋廣志》中的大部分小說,亦載錄了其臨終之作。徐芳曾在《懸榻編》中將小說標注為“諾皋廣志”,但最終被他命名為《藏山稿外編》的小說合集,在數(shù)量上遠勝于《諾皋廣志》,風(fēng)格上一脈相承,但前者較之后者更加成熟,通過不同抄本上的分類及篇目順序,以及徐芳在每篇小說末尾處的長度不亞于正文的評論,可一窺其思想風(fēng)貌。
4 時人評價
《藏山稿外編》雖在當時未必刊刻,但《藏山稿》一書的書稿被徐芳的眾位名士友人閱覽、印可(即認可,下同)、收藏,甚至一些友人還為之作序稱贊。由于《藏山稿》一書的大部分內(nèi)容為《藏山稿外編》中的小說,因而通過時人對于《藏山稿》一書的評價,可知時人對《藏山稿外編》的看法。
徐芳的《藏山稿》在當時被世人爭相傳誦,“《藏山全稿》,宇內(nèi)爭傳誦焉”[13]。苗蕃在《祭徐仲光文》中稱:“維時天下達尊,則閬公仙李;三教總持,則無可大方?!梁?nèi)碩果,若梅山、雪堂、芝麓、駿公、登巖、雷岸、博庵、觀我諸名宿,皆鐫序印可,豈輕肯標榜而濫觴?”[6]李元鼎、熊文舉、龔鼎孳、吳偉業(yè)、文德翼、黃云師、黎元寬、何三省等名士多為徐芳好友,對徐芳之文鐫序印可。作為天下達尊的李明睿更是為之作序,云:“上下幾千年,縱橫十萬里,恐未見有如仲光先生其人者,亦未嘗見此等詩此等文,聲氣一投,如雷長芭蕉,針引磁石?!保?]393被稱為“三教總持”的方以智亦作序稱:“隨詩紀聞,如《輟耕》之綴集,往往申因貳之報,以醒挽近之聲聵,苦心哉!”[7]396錢謙益一見此書,大加贊譽,贊道:“仲光之文,本天咫、搜神逵、紀物變、極情偽、其雅且正者,如金石,如箴頌。其變者如小說傳奇。其喜者,如嘲戲。其怒者,如罵鬼。其哀者,如泣如訴。其詭譎者,如夢如幻。筆墨畦逕,去時俗遠甚?!保?9]1605文德翼在序言中嘆道:“諾皋、彝堅之所述,莫不令人濯魄而洞心,殆古之振奇人歟。……動物尚如此,其當時風(fēng)流儒雅,必有大異于漢人之訓(xùn)詁者?!保?]398—399張怡在著作中提道:
“徐仲光芳有《五義贊》,皆目前事之最奇者?!保?0]1036徐芳當時有《五義贊》,分別為《義象》《義馬》《義犬》《義雞》《義魚》五傳。后來徐芳“讀吳門陳皇士詩,復(fù)得義鹿、義蜂兩事,嘆物類中乃多負至性壯節(jié)者如此,因為合標其目,各綴數(shù)語為《七義贊》”[7]601,遂改《五義贊》為今時所見之《七義贊》。黃宗羲在《明文授讀》中亦贊道:“小說家手段,能以趣勝,其合處不減東坡小品。”[21]748并且,黃宗羲在《罵先賢》[22]189中幾乎一字不動地稱引了徐芳《李卓吾讓罵者》的原文。
不僅時人對徐芳的小說贊譽有加,后人亦對其小說多有溢美之詞,甚至創(chuàng)作的小說亦受其影響。楊復(fù)吉在《諾皋廣志跋》中贊道:“愚山子《諾皋廣志》,踵段志之名而作,其中皆羅列可喜可愕之事,足以新人耳目,而末綴議論,更復(fù)旁見側(cè)出,遍不猶人。惟侈談因果,辭不雅馴者尚多,為微嫌耳?!保?3]49徐芳的《換心記》一文,開古往今來換心情節(jié)的先河,“古未聞有換心者,有之,自此始”[5]230。蒲松齡受此影響,所作《陸判》亦有換心情節(jié)。徐芳《康進士夙因記》一文,有冥王賜飲被主人公疑而置之的情節(jié)。蒲松齡或受此影響,其《三生》一文亦有此情節(jié)。此外,蒲松齡所作《義犬》受徐芳數(shù)篇《義犬記》影響,范興榮亦仿《義犬記》作《保孤義犬》。陳良謨《見聞紀訓(xùn)》記載婦人為救丈夫而賣豬,結(jié)果得到假銀之后抱著幼子投水自盡。此事徐芳在《心相益算記》中也有描述,婦人得到的銀子被暗換為鐵塊。此事《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五《韓侍郎婢作夫人顧提控掾居郎署》亦有提及,或受此篇影響。徐芳的小說被清人肯定,以遠遠超出時人作品的數(shù)量被收錄到多種選集之中。張潮《虞初新志》收錄80余位文人作品,其他文人之作被收錄約2篇左右,徐芳之作被收錄的數(shù)目高達8篇之多。此外,張潮《昭代叢書》亦收錄徐芳44篇小說,合為一集,編為《諾皋廣志》。由此可見,徐芳的小說在清人眼中奇變詭譎,起到新人耳目、振聾發(fā)聵的效用,具有一定的文學(xué)價值。
此外,《藏山稿外編》還具有一定的思想價值。徐芳托小說以寄言,對社會進行批判教育,試圖重塑社會道德。在家庭倫理方面,徐芳認為父子之間,子輩應(yīng)以孝事父母,縱使父輩不慈,子輩也應(yīng)堅守子道。徐芳還對不孝與弒親等行為深惡痛絕,認為這些人應(yīng)受到鬼神的制裁。徐芳認為夫婦之間忠貞具有雙向性,妻子應(yīng)保持貞節(jié),丈夫也不能負心,否則將會受到懲罰。但對女子因救助丈夫而失貞這種特殊情況,徐芳則持有較為平允的看法。徐芳認為長幼之間,應(yīng)遵守友悌之道。但在面對孝道與友道相排斥之時,則應(yīng)定下權(quán)宜之計,既不能違背長輩意愿,亦不能兄弟相殘。在社會倫理方面,書中反映了義與利的禍福倚伏,書寫了行善與勸善的人心感化,以及忮與戾的己身反噬。在政治倫理方面,徐芳認為君德最忌識人不明。君主御下需要審慎識人,明辨忠奸,一旦重用奸臣,不僅被奸臣蒙蔽,還會因殺伐果斷而被奸臣利用,從而危及朝政的方方面面。徐芳認為臣德最重忠義,臣子要一心事主,不存二心,面臨危機時臨危不懼甚至以身殉職。徐芳還認為官德最忌酷虐,在其筆下的酷吏多為性情暴戾、競躁、嚴介之人,往往因小事處以大罪,或被人輕微觸怒就施加刑罰。這些酷吏的最終下場有三:一是被人先下手為強毒死或加害;二是被其殺害的鬼魂復(fù)仇而死,或被厲鬼作祟;三是轉(zhuǎn)世為牲畜,受虐而死。
在生態(tài)倫理方面,徐芳篤信萬物一體說,認為人與動物存在神異的關(guān)聯(lián),寫有許多化虎故事、轉(zhuǎn)世為動物的故事,認為人可以轉(zhuǎn)化為動物,或附身在動物身上,一些動物身上的器官類似人的手足等。徐芳贊同人具有好生之仁的說法,認為人對動物應(yīng)具有惻隱之心,還賦予了動物人的道德意識,欲人如之??偠灾?,《藏山稿外編》書寫了四百余篇小人物的奇事,小人物有家國大義,動物亦有忠孝節(jié)義。紀實中有虛構(gòu),慨嘆中有寓意,對明末社會腐敗之批判、對清廷統(tǒng)治之抗議、對氣節(jié)操守之推崇、對恢復(fù)亡明之思慮,盡皆涵蓋其中,兼具文學(xué)價值與思想價值,可謂古典小說中的一部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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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06-02
[作者簡介]薄曉婧(1991—),女,北京語言大學(xué)中華文化研究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元明清方向2020級在讀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