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思怡
摘 要:《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目前有馬克思1845年的原始稿本和恩格斯1888年的修改稿兩個版本。二者的差異引發(fā)了學術界對于恩格斯所做修改的討論,并對此褒貶不一。對此發(fā)現(xiàn),恩格斯修改后的版本可以歸為三類,即錯誤的更正、格式的修改和用語的修改。前兩類修改主要體現(xiàn)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根本立場、觀點上的高度一致,尤其是第一類以及第二類修改中絕大多數沒有更改馬克思稿本原意的同時,使得文本的邏輯性、可讀性和流暢性得以提升,體現(xiàn)出恩格斯修改稿的重要價值。而絕大多數的第三類修改則呈現(xiàn)出二人在表述習慣、行文風格和對于某些概念和問題的理解上的差異性,這也體現(xiàn)出了馬克思原始稿本的獨特價值。
關鍵詞:馬克思原始稿;恩格斯修改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3)08 — 0032 — 06
《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這個被恩格斯譽為的“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中具有重要的理論地位。20世紀以來,對《提綱》的討論日益增多,國內外學者針對《提綱》寫作時間、動機、定位、不同版本比較都展開了探討,其中關于兩個版本的比較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得到了一些學者的關注,隨著文本學、文獻學、比較研究法地不斷深入,對不同版本文本的把握和分析在如今呈現(xiàn)出新的意義和價值。本文通過對比《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馬克思原始稿本和恩格斯修改稿本,來把握恩格斯對《提綱》所做修改的意義與價值,并重思修改稿的重要價值和原始稿的獨特價值,以加深對《提綱》的理解。
一、問題的提出
馬克思于1845年春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寫下《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文,這篇“千字文”保存在1844-1847年的筆記本中,但馬克思生前并未發(fā)表。直至1888年,恩格斯發(fā)表《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單行本時,翻閱舊稿發(fā)現(xiàn)它并作為單行本附錄第一次刊發(fā)出來。根據恩格斯的描述,“我在馬克思的一本舊筆記中找到了十一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現(xiàn)在作為本書附錄刊印出來。這是匆匆寫成的供以后研究用的筆記,根本沒有打算付印。”并稱這個筆記是“是一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遂將其標題取為《馬克思論費爾巴哈》,據統(tǒng)計,恩格斯對原稿進行了60多處的修改,因此1888年的版本為恩格斯的潤色修改稿。1932年,蘇共中央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院經過對《1844-1847年筆記》中被大量政治經濟學摘錄所淹沒的提綱的整理,首次發(fā)表了標題為《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馬克思原始手稿。
于是,現(xiàn)行的《提綱》就有了兩個不同的版本,由于在句子語序、關鍵詞、著重號以及文本內容上兩個版本均有差異,加之對馬恩兩人不同著作的解讀也
不同,學界關于恩格斯對原始手稿的修改與潤色褒
貶不一。其中,主要有三派觀點:第一派“統(tǒng)一論”者認為,恩格斯對馬克思原稿所做的修改并不改變馬
克思文本的原意,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思想上是完全一致的,這些差異僅由于個人文風的不同所造成。在20世紀70年代末首次出版之前,學者們大多贊同“統(tǒng)一論”的觀點。第二派觀點持“對立論”和“差異論”,他們認為恩格斯對馬克思原稿的修改在內容上有很大出入,不符合馬克思本人的思想。這主要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者著作的引入有關,尤其是諾曼·萊文(持極端對立論①)和特雷爾·卡弗(持溫和對立論②)等“馬克思學“③的著作被引入后,諸如俞吾金、何中華在內的一部分學者開始持馬恩“差異論”,試圖用差異分析法來研究馬克思和恩格斯《提綱》的兩個稿本。第三派為“中立論”,此派觀點相對中庸,他們強調馬恩在核心思想和重要觀點上是一致的,但同時正視他們二人在句法、文法、修辭等方面具有差異,認為這些差異主要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個性不同和寫作風格不同導致的,不影響二人在根本思想上的一致性。
針對恩格斯的修改是否改變了馬克思的原意,其對原稿本的改變程度如何,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思想及其深度上有何不同等問題。本文主要認同第三派觀點,即恩格斯的修改在文本框架和內容上忠于原貌,在本質上沒有改變馬克思的原意,其目的在于對文本的筆誤進行更正、對語序進行調整,使得讀者閱讀和理解起來更加順暢。但是必須承認,通過對原始稿和修改稿的對比,我們的確能看到很多差異,對于這些差異,筆者傾向將其解釋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理論理解中的側重點、思想理論背景、研究分工等所導致的不同,而非兩人在哲學立場、根本原則上的不同。
二、《提綱》原始稿與修改稿的比較
(一)恩格斯修改的三種形式
針對恩格斯對原始稿本的改動,我們可以將其區(qū)分為三種形式:
其一,錯誤的更正。由于馬克思原始本字跡十分潦草,也并不準備發(fā)表,他在語詞使用和拼寫上存在一些筆誤,為避免讀者的誤讀恩格斯對此進行了更正,主要分為三個方面,即單詞拼寫與用詞的更正、單復數形式與時態(tài)的修改以及冠詞的增加。例如,恩格斯對《提綱》第一條中“活動”“革命的”,第二條中“使離開”,第三條中“使分開”“改變”,第四條中“事實”“革命”“秘密”,第六條中“抽象”,第七條中“情感”,第八條中“神秘主義”,第十一條中“解釋”這些單詞的拼寫、單復數形式以及時態(tài)進行了修改。另外,恩格斯補上了一些馬克思寫作時沒有加的冠詞,例如對第二條中“現(xiàn)實性”用法進行了更正。這些修改并沒有任何對文本原意的修改,反而增加了文本的可閱讀性和可理解性。
其二,格式修改。這主要體現(xiàn)在恩格斯對原稿的文法、句法的修改,其主要集中在五個方面,即在對原稿中連用詞的變形、略寫詞的完全型化、符
號或標點的變化、黑體字的著重部分的變更以及部分用詞的改動。例如,對第一條中介詞“對”“從”,第四條中動詞“消滅”,第八條中“在”三個單詞的連用變形;連詞“和”“從”等略寫詞改為完全形;第一條中“()”改為“—”,第二條“—”改為“,”等一些標點符號的改動;第一條“客體”“或者直觀”的著重改為了“客體”和“直觀”的著重,第三條“革命的實踐”的著重改為了“變革的實踐”的著重,第五條“直觀”的著重改為“感性的直觀”的著重;第二條中“即”從拉丁文改為德語,第八條“促使”到“誘使”用詞的變更,第九條中“達到”用詞的變更,這幾處變更使得表述更加準確,且并未改變原意。這些主要針對句法、文法的修改與原始稿本盡管存在差異,但是并不影響對文本的理解,因此,上述更改主要是為使稿本行文更加流暢、用此更加準確所做的技術性修改。
其三,用語修改。相對來說,這一類型的修改引起了一些學者對《提綱》不同稿本呈現(xiàn)出的馬恩思想差異的討論,因為這些修改涉及到了一些關鍵詞句、文章內容的刪除和增補。例如,在第一條中,“因此”之后恩格斯加入了“結果竟是這樣”,“感性的人的活動”被改為“人的感性活動”;第三條中恩格斯加入了“例如,在羅伯特·歐文那里就是如此”,“自我改變”被刪去了等,此類修改十分明確且繁多,此處不一一列舉。
(二)關于《提綱》標題
值得一提的是,《提綱》的標題也經過恩格斯的修改,起初《提綱》被首次作為附錄刊發(fā)出來的時候,恩格斯所使用的標題是《馬克思論費爾巴哈》(Marx über Feuerbach)。但通過對原始版文獻的考證可以發(fā)現(xiàn),馬克思原始稿本所使用的標題為《針對費爾巴哈》(ad Feuerbach),“ad”譯為“針對、對于”。原始稿本的標題顯然是不完整的,它僅僅構成方式狀語。綜觀全文可以發(fā)現(xiàn),費爾巴哈盡管是馬克思批判的對象,但他主要起的是引子的作用,“十一條”的目的主要在于論述馬克思自己觀點:新哲學世界觀的主要內容、舊唯心主義、唯物主義哲學的缺陷與批判,以及新唯物主義與舊哲學的不同之處,費爾巴哈并沒有構成全文的論述對象。例如,費爾巴哈并沒有完整地出現(xiàn)在“十一條”當中,而只是在第一、四、五、六、七條中被提及,這幾條對費爾巴哈哲學部分功績進行了肯定,對其哲學中抽象性、直觀、人、宗教情感等概念、關于人的本質的理解等進行了批判,并借此闡發(fā)馬克思自己的新的理論發(fā)現(xiàn)。第二條和第三條也涉及到經院哲學和法國唯物主義學說等其他批判對象,這些都足以佐證費爾巴哈不是全文唯一的批判對象,也不是“十一條”的中心內容。因此,恩格斯修改版的標題并沒有精準概括全文的內容,完整表達出文章的內涵,相反,這種提法可能會窄化“十一條”的論述對象和內涵。
(三)基本一致的修改之處
恩格斯對所做的修改是技術性的,即使對于一些語句和詞匯進行更改也沒有改變馬克思原始稿本的原意。相反,恩格斯的修改使得用詞更加準確、邏輯更加通順、行文更加流暢,文本的可讀性、科學性、精確性得到了改善。簡言之,兩人在根本立場、哲學觀點上是一致的,恩格斯的修改便于讀者更好地理解馬克思的思想。
1.從第一類改動看
由于《提綱》只是馬克思的筆記,并沒有正式刊發(fā)的意圖,在寫作時隨意性較強,出現(xiàn)了很多筆誤、錯漏。因此正如前文所劃分的第一類改動,這是恩格斯為了行文的流暢性、可讀性、語意表達的清晰性和準確性所做的單詞的更正和形式性的改動??梢钥隙ǖ氖?,這些改動幾乎沒有變化任何語詞,它與原文所表達的含義是基本一致的,學界對此類修改也不存在爭議。
2.從第二類改動看
關于第二類改動,整體上是與馬克思思想相吻合的,一些形式上的修改甚至更加準確地表達了馬克思的思想。
在著重號的修改上,例如第一條中,恩格斯把“或者直觀”中著重的“或者”去掉,將著重的“客體”和“直觀”并列起來,其形式上更加公正,內容上也更加清晰地表明了兩者作為舊唯物主義的思維形式。再如,在第七條中,恩格斯在“社會的產物”上加了著重號,凸顯了馬克思新世界觀的社會歷史性,強調了費爾巴哈歷史觀的唯心主義缺陷。
在符號修改上,例如在第一條中,原始稿“(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被恩格斯修改為“——包括費爾巴哈——”,括號和破折號在此處的作用都是解釋并補充“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指稱對象,因此在意思上與原稿是一致的。同時,這種修改更加突出了費爾巴哈作為《提綱》的主要批判對象。再如在第二條中,馬克思原始稿本為“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xiàn)實”,修改稿為“關于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xiàn)實性或非現(xiàn)實性的爭論”。恩格斯的修改稿去掉了破折號以避免冗余,在用語上更加簡潔,意思表述也更加明晰。在第十條中,恩格斯在市民上加了雙引號,可能是為了強調其資產階級社會的背景,舊唯物主義的思想和他們所處的資本主義社會背景是密不可分的,這種修改并沒有更改馬克思的原意。
3.從第三類改動看
關于第三類的改動,也有一些能證實馬恩思想的一致性。例如在第五條中,原始稿本為“費爾巴哈不滿意抽象的思維而喜歡直觀”,修改稿為“費爾巴哈不滿意抽象的思維而訴諸感性的直觀”。相對而言,恩格斯的用詞(“訴諸”)更加正式和規(guī)范,而“直觀”之前加入“感性”不僅與前面“抽象”相對應使文本更加工整,并且更加明確地表達出馬克思對費爾巴哈哲學的批判,即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是客體的或直觀的形式,用感性的直觀只能看到感性的抽象的人而看不見歷史的現(xiàn)實的人。再如在第七條中,恩格斯在最后一句前加上“實際上”,則凸顯了整篇文本的遞進意味,強調其從屬于社會形式的歷史性。
再如在第四條中,原始稿本“世界被二重化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這一事實出發(fā)”被修改為“從世界被二重化為宗教的、想象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世界這一事實出發(fā)的”。恩格斯添加了“想象的”,并把“世俗”改為“現(xiàn)實的”。宗教的世界來源于人們頭腦的想象,本身就是虛幻的世界,那么“想象的”一詞就是用來修飾“宗教的”;而現(xiàn)實世界就是每個人進行生產生活的世俗世界,這兩者在含義上是基本等同的,“現(xiàn)實的”運用和“想象的”一詞也構成了對“二重化”的呼應。恩格斯的這種修改一方面暗含了對費爾巴哈宗教異化而形成的二重化世界的內涵的解釋,另一方面也突出了馬克思主義新哲學觀對現(xiàn)實世界的關注。同樣是第四條,“世俗基礎”句后,恩格斯加入了“他沒有注意到,在做完這一工作之后,主要的事情還沒有做。因為……這一事實,只能用……來說明”這里的修改主要是表述上的改變,在經過恩格斯的修改后,句子的邏輯更加通暢,便于理解,所要表述的重點也更加突出。
(四)細微差異的修改之處
少數恩格斯所做的修改體現(xiàn)出一些細微差異,這表現(xiàn)在馬恩二人在基本立場和根本觀點一致的情況下,二人的習慣表述、行文風格和對于某些概念的理解和對一些細節(jié)性問題的看法存在差異。由于本文所劃分的第一類改動基本不體現(xiàn)這種細微差異,因而只從第二類和第三類改動中進行舉例論證。
1.從第二類改動來看
(1)以著重號的修改為例
第一條中馬克思所著重的“感性的人的活動”被恩格斯修改為“人的感性活動”①。這引發(fā)了學術界的爭議,有的人認為原始稿本強調舊唯物主義缺乏主體性的能動的維度,主體性就體現(xiàn)在“感性的人”這一主體之上,這是不同于費爾巴哈“抽象的人”的,而經恩格斯修改后,其重點就放在了“活動”上,人的修飾語消失了,主觀方面的具體指稱變得愈加模糊。筆者認為這些觀點是有待商榷的,首先通過前后文,無論哪種提法都與“實踐”和“主體方面”構成了并列關系,那么上述學者的觀點則說不通,“實踐”“主體方面”只能和活動構成并列,而不能和“感性的人”構成并列,馬克思原始稿本的重點其實也落在“活動”。其次,“感性的人的活動”和“人的感性活動”是殊途同歸的,在第一條的后半段,馬克思批判唯心主義不知道“現(xiàn)實的、感性的活動”,這與恩格斯在修改稿中的用法是基本一致的。再有,兩個版本關于此處的不同實則和馬克思恩格斯的寫作風格有關,早期馬克思十分喜歡用“感性”這個修飾詞,并且放在并列修飾語的首位。馬克思在使用概念時定語較多,而恩格斯文風則更加平鋪直敘,用語更加簡明扼要。
(2)以符號的修改為例
在第九條中,恩格斯在市民社會上加了雙引號,
對應了第十條中在市民一詞加了雙引號。這種修改與原文具有細微差異,其目的主要在于區(qū)分馬克思早期著作中具有三重內涵的市民社會概念的使用。從廣義上來說,市民社會與經濟基礎的概念十分接近,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市民社會作為全部歷史的發(fā)源地和舞臺,其內涵為交往形式;從政治含義來看,市民社會是指與政治國家對應的私人生活領域,
這與黑格爾使用的市民社會概念比較接近;從最狹義的角度來看,資產階級社會是市民社會的典型,有時馬克思用市民社會來指代資產階級社會以及其內在物質關系。第九條根據原文來看,馬克思把單個人和市民社會是并列的,市民社會應該是指資本主義的物質關系,使用“而”字并添加雙引號,恩格斯是把單個人歸入市民社會之中,其邏輯上是包含關系,乍看更傾向于使用市民社會的政治含義。另外,這其實涉及到對費爾巴哈哲學的理解,問題在于費爾巴哈本人是否達到了對市民社會的直觀。早期馬克思已經認為費爾巴哈著作中可以發(fā)現(xiàn)社會的概念,即使后期開始清算費爾巴哈哲學時,他也沒有否認費爾巴哈達到了對市民社會的直觀,列寧也肯定了這一點。但恩格斯似乎并不同意這一點,在《終結》一書中,他這樣評價費爾巴哈:“他緊緊地抓住自然界和人;但是,在他那里,自然界和人都只是空話”“關于這個人生活的世界卻根本沒有講到”。由此可見,恩格斯否認費爾巴哈達到了對市民社會的直觀。因此,在恩格斯的修改之后,文本所表達的意思發(fā)生了改變,根據修改稿來理解,費爾巴哈就只能達到對單個人的直觀,而沒有達到對市民社會的直觀,這應該是《終結》一書的觀點,而與馬克思寫作《提綱》時的思想有細微出入。
2.從第三類改動來看
這類改動中,有一些改動可以看出馬恩二人在用語、思想上有細微差別。以第一條的第二處修改為例,原始稿本為“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把能動的方面抽象地發(fā)展了……”,恩格斯則修改為“因此,結果竟是這樣,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把能動的方面抽象地發(fā)展了,但只是抽象的發(fā)展了……”,加了插入語、轉折連詞和原因連詞。這種轉折似乎說明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盡管都是馬克思批判的對象,但相比之下,舊唯物主義的地位更高,唯心主義更加成為異己。在馬克思那里,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在歷史觀上并沒有高下之分,兩者都有積極的貢獻也各有其缺陷。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資本論》中馬克思他也對舊唯物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認為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的極端就是唯靈論,同樣英國的唯物主義是拜物教和經驗主義的,因此并不比唯心主義高。修改稿和原始稿在對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評價上有微妙的差別。而對這種修改可能的解釋是,《提綱》本就是作為《終結》的附錄發(fā)表的,因此與《終結》的觀點有一定的對應,在第二章中恩格斯明確指出了哲學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用此標準來衡量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前者在恩格斯看來可能則更高。
再舉一處略有爭議的修改。第三條第二段,原始稿“環(huán)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中“自我改變”被恩格斯刪去。有學者認為,馬克思的實踐代表了主客體的統(tǒng)一,因此其內涵在于外在指向性和內在指向性的雙向互動,恩格斯的修改將其內涵窄化了。本文認為這種觀點略有不妥,從原始稿來看,“人的活動”和“自我改變”中間連詞為“或”,兩者是作為同位語出現(xiàn)的,但在內涵上兩者實則為包含關系,“人的活動”理應包含了“人的自我改變”。因此,恩格斯的修改有邏輯準確性的考量。其次,從兩人合著的《形態(tài)》看,恩格斯也承認“人的自我改變”:他們指出,“人創(chuàng)造環(huán)境,同樣,環(huán)境也創(chuàng)造人”,即環(huán)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的改變是邏輯上一致的過程,而活動的性質改變又能使人們“普遍地發(fā)生變化”,即人的活動和人的自我改變也是邏輯上一致的。因此,恩格斯的修改盡管產生了理解重點的偏差,但并不影響對原意的理解,他更多是出于語句的工整、對仗和邏輯性的目的而進行了刪改。
(五)顯著差異的修改之處
恩格斯對《提綱》的修改,除前文所述的作為潤色的基本一致的修改、體現(xiàn)出二人在表達和一些概念問題的理解的細微差異的修改外,還有極少部分的改動(集中于第三類改動)此類改動體現(xiàn)出兩人在某些問題理解上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同時也體現(xiàn)了原始稿本的獨特價值。
例如第三條第一段恩格斯注釋的添加。恩格斯在文章開頭加入“有一種唯物主義學說,認為……”并在最后用括號形式加入了“例如,在羅伯特·歐文那里就是如此”的注釋。通過閱讀馬克思的原稿可以得知,他主要在批判十七和十八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的社會理論而非空想社會主義者(盡管他注意到了這兩派學者思想的內在聯(lián)系),值得一提的是,馬克思早在《神圣家族》中就對法國唯物主義者關于人與環(huán)境關系的學說進行了考察。《提綱》旨在批判此派學者看不到人不僅是環(huán)境和教育的產物,同時也在改變環(huán)境。為擺脫人由環(huán)境和教育決定,環(huán)境又由人的意見和教育決定的惡性循環(huán),法國唯物主義只能訴諸精英主義的辦法,訴諸占統(tǒng)治地位的資產階級的立法者們。
但恩格斯加入的注釋表明,他認為馬克思所批判的主要是空想社會主義者,這遺漏了法國唯物主義這一批判對象,也縮小了馬克思批判的范圍,因而與馬克思原意出現(xiàn)了顯著差異。究其原因,本文認為:首先,歐文與法國唯物主義的相似之處在于,歐文同樣強調環(huán)境和教育改變著人,也同樣強調人在環(huán)境和教育中的消極作用,可以說歐文的思想是以法國唯物主義為基礎的。而恩格斯顯然更加熟悉英國的思想狀況,為了方便讀者理解馬克思在《提綱》中的此條的批判對象,恩格斯加入了歐文這一知名人物以進行補充說明。其次,這種修改與恩格斯在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觀點較為一致,在《反杜林論》和《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中,恩格斯在比較法國啟蒙主義者和空想社會主義者時,主要分析了空想社會主義者將社會的希望寄托于天才的個別人物的觀點,而對法國的唯物主義的這類觀點并沒有提及。不論恩格斯加入這一注釋是出于理解的便捷性考慮還是聯(lián)系了自己的理論把握,十七、十八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者和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的確不是一回事,相對而言,馬克思也更加推崇法國唯物主義。這種差異體現(xiàn)出馬恩二人對舊唯物主義的研究深度和廣度的差異。馬克思本人自然是不會混淆法國唯物主義和英國空想社會主義人物的,而恩格斯多年從事社會學和政治學的研究,對空想社會主義的熟知程度相對更高,以其為例進行加注也算在情理之中。盡管不能說恩格斯的修改完全背離了馬克思的原意,但卻可以反映出恩格斯較馬克思對舊唯物主義哲學的掌握上有一定差距。
再如最為人熟知的第十一條的修改中,恩格斯在逗號后加入了“而”(aber)這一轉折連詞。這就使得較馬克思的原稿而言,“改造世界”和“解釋世界”在恩格斯那里具有了微妙的對立意味,顯然,恩格斯更加注重“改造世界”的哲學功能。但在馬克思那里,哲學無疑具備“解釋世界”的功能,這也是哲學基礎性的工作,因此,“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呈遞進關系,兩者共同構成了哲學的雙重功能。在一些學者看來,這種修改容易誤導讀者,以為馬克思主義只講改造世界而不講解釋世界。這樣看來,恩格斯此處的修改就略顯刻意,也不盡符合原意。
當然,這種修改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從文本內涵來看,轉折詞的加入可能恰恰強調了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的不同在于“改變世界”,這突出實踐觀在馬克思哲學的重要作用。從恩格斯所處的時代背景來看,《提綱》在發(fā)表之時機會主義和修正主義泛濫,為了與這些不良思潮劃清界限并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讀作出解釋,恩格斯更加強調“改造世界”的哲學作用以突出馬克思主義的內核和本質。
通過對《提綱》兩個稿本差異的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盡管恩格斯本人絕無篡改和歪曲馬克思原稿的目的,但一些詞句的增刪、符號的改動以及關鍵詞句的修改,卻影響了對原稿思想的理解和把握。應當承認的是,恩格斯在一些技術性的和形式上的改動是裨益不菲的,但對主體內容的修改上更多反映出他所處的時期背景、馬恩二人的后期思想尤其是他本人在20世紀70、80年代的思想,這與1845年的馬克思的思想有一定差異,修改稿可能會造成對讀者理解的不當引導。因此,應當重視原始稿本的獨特價值,結合原始稿和修改稿來進行《提綱》的理解和閱讀。
三、結語
通過對《提綱》原始稿和修改稿的比較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提綱》的兩個稿本在基本立場、根本方法、根本觀點和對根本問題的看法上是高度一致
的。正確理解和把握《提綱》這篇文獻對于我們把握馬克思哲學的本質特征,理解馬克思哲學革命有著重要意義。
其次,在這種高度一致之下,恩格斯對《提綱》進行了諸多技術上的修改,這些修改不僅沒有改變馬克思稿本的原意,而且使行文更加流暢,邏輯更加通順,用詞也更加精確,顯著地提升了文本的可讀性、科學性,因此,恩格斯修改稿的價值也值得被肯定。此外,《提綱》的問世和傳播與恩格斯對手稿的整理是密不可分的,而恩格斯對手稿的高度評價對我們正確地理解手稿和把握《提綱》的歷史地位也提供了寶貴的意見。這種加工體現(xiàn)出了恩格斯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其貢獻是無可替代的。
再有,在恩格斯對《提綱》的60多處修改中,有一些修改體現(xiàn)出馬恩二人在表述習慣、行文風格、
對于某些概念的理解和對一些細節(jié)性問題的看法存在差異。而更有極少數修改體現(xiàn)出二人一些觀點上的差異。據一些學者考證,恩格斯修改稿可能反映的是馬恩后來的思想,尤其是恩格斯在20世紀70、80年代的思想。這表明,在尊重恩格斯修改稿的基礎上,我們也不能忽視原始稿與修改稿的差異性,用修改稿完全替代原始稿,而應注意原始稿也同樣具有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兩個稿本在思想內涵的表達上有微妙的區(qū)別。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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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