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先生”謝靈運

紫蘇

說起謝靈運，一般會首先提到他是一位詩人，是中國山水詩的開創(chuàng)者，中國山水詩派的鼻祖。謝靈運鐘情山水，在大自然里流連忘返，寫下大量的山水詩文。一個熱愛大自然的人，一定有一顆喜愛植物的敏感心靈，謝靈運經(jīng)常陶醉于植物世界，各類植物也賦予他無窮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豐沛的創(chuàng)作激情，使他成為與青山綠水同在的詩人。

南朝宋永初三年（422）初秋，謝靈運來到永嘉郡任太守，他計劃遍游永嘉山水，有一次來到吹臺山游玩。吹臺山為橫亙于浙閩邊界的洞宮山之余脈，清光緒《永嘉縣志·敘山》載“吹臺山，在城南二十里，高處平正如臺，相傳王子晉吹笙之所”?？梢姶松讲煌岔?。而在謝靈運的筆下：“吹臺有高桐，皆百圍。嶧陽孤桐，方此為劣。”（《游名山志》）。桐，即梧桐，落葉大喬木。嶧山所生的特異梧桐，與之相比還要差一些?？梢姶蹬_山當時的梧桐樹，樹形高大，胸圍粗壯，氣勢不凡，相傳還是制琴的好材料。民間素來有“鳳棲梧桐”的傳說，意思是鳳凰只在梧桐樹上棲息，因此梧桐寓意吉祥如意、健康長壽?，F(xiàn)在的吹臺山，有孫詒讓墓，孫詒讓是清末著名的樸學(xué)大師；古跡還有吹笙臺、飲鶴泉等，卻難覓高大秀挺的梧桐樹了。離吹臺山不遠處的桐溪風(fēng)景區(qū)，一條桐嶺古道，曾經(jīng)是瑞安桐浦、陶山到溫州城區(qū)最主要的通道，沿途樹木蔥郁，溪水流淌，每到春夏之交，盛開的梧桐花、泡桐花、油桐花在嫩葉襯托下逞嬌呈美，縷縷幽芳。

“自言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保ㄋ巍ぬK軾《寄題興州晁太守新開古東池》）桐樹在謝靈運戀戀不舍的永嘉楠溪江，也到處可見。微風(fēng)輕拂，清香襲人，不經(jīng)意間就會遇上一場唯美的桐花雨。謝靈運乘著舴艋船，從楠溪江下游悠悠晃晃來到上游，他要去觀賞一座山形奇特的石室山。他上了岸，沒走多遠，卻在一處山岙里發(fā)現(xiàn)珍貴藥材黃精。他記下了“石室山產(chǎn)黃精和紫苑”（《游名山志》）。黃精葉似箬竹，根如生姜，為百合科植物，干燥的根莖是中藥材，醫(yī)家對它的藥用價值研究得很清楚：補氣養(yǎng)陰，健脾潤肺，還能益腎，與人參同等地位。紫苑即紫菀，其根莖也是中藥材，是清肺止咳的良藥。紫菀通常成片生長在山野間，不開花時像普通的野草不起眼，一旦開花，藍紫色的花朵明艷動人，亮眼奪目。

很多植物其實都是藥食同源的食材，黃精最初被發(fā)現(xiàn)就是為了充饑。在缺糧少食的年代，很多老百姓吃不飽，就會跑到山上找嫩樹葉、草根、花瓣之類來填飽肚子，黃精就是這樣碰巧被挖到了，因此，人們又將它稱之為“仙人余糧”。紫菀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植物，在民間的俗稱叫“返魂草”，在冬季里枯萎，在春季發(fā)芽生長開花。

謝靈運擔(dān)任永嘉郡守期間，并不是一味地沉溺山水，他懷有一顆體恤民情的悲憫之心，深入基層，巡視農(nóng)田，大力發(fā)展民生事業(yè)。他提倡發(fā)展農(nóng)桑，帶領(lǐng)老百姓到城郊栽種桑樹，為此寫下《植?！吩姡骸霸娙岁悧l柯，亦有美攘剔。前修為誰故，后事資紡績。常佩智方誠，愧微富教益。浮陽騖嘉月，藝桑迨閑隙。疏欄發(fā)近郛，長行達廣場。曠流始毖泉，湎途猶跬跡。俾此將長成，慰我海外役?！彼谠娮髦?，既寫種植桑樹的歷史意義，又寫管理桑樹要修剪枝條；既寫植物生長與季節(jié)變化的關(guān)系，又寫自己對桑農(nóng)的關(guān)心和治郡理想。桑樹在中國古代農(nóng)耕中有著獨特的地位，古人對農(nóng)業(yè)的雅稱就叫做“農(nóng)?！??！稘摲蛘摗ぞ硪弧?wù)本》有“富民者，以農(nóng)桑為本，以游業(yè)為末”的句子。謝靈運在永嘉郡任職期間，興農(nóng)桑、修水利，辦教育，引領(lǐng)學(xué)術(shù)，有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責(zé)任心。

謝靈運在溫州任職只有一年多時間，在被貶的時光里寫下既浪漫又郁悶的詩文，不經(jīng)意間寫出許多種草木植物，這不僅表現(xiàn)了詩人追尋心靈那一方凈土的審美狀態(tài)，也反映了當時永嘉郡的地理環(huán)境和植被狀況。他用自己的詩文為永嘉山水注入了文氣和靈氣，也讓自己不安的心靈安頓下來。

謝靈運離開永嘉之后，回到故鄉(xiāng)會稽始寧縣（今上虞）隱居，他依然游山玩水，親近各種植物。他發(fā)現(xiàn)自然萬物都有各自生長的時間和空間，了解到許多野生植物的生長區(qū)域、成熟季節(jié)和生活習(xí)性。他在綺麗的植物世界里穿行，得到的收獲是豐厚的，完成了代表作《山居賦》。在《山居賦》中，他提到的植物品種非常豐富，農(nóng)作物有麻、粟、豆、蕺菜、薺菜、葑菜、蘿卜、生姜等；藥材有蘇梗、天門冬、麥門冬、蘭草、卷柏、伏苓等；果樹有杏、橘、栗、桃、梨、棗、枇杷、柿子等，其中梨、棗、杏這些原本種植在北方的植物，1600年前也都引種到南方來了；花卉有蘭草、蓼草、荷花等，他寫道：“水草則萍藻蕰菼，雚蒲芹蓀，蒹菰蘋蘩，蕝荇菱蓮。雖備物之偕美，獨扶渠之華鮮。播綠葉之郁茂，含紅敷之繽翻。怨清香之難留，矜盛容之易闌?！泵篮梅倍嗟闹参?，只有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顯得格外絢麗，遺憾的是，荷花那沁人肺腑的芳香卻難于留在人間，那圣潔的容顏也容易消逝。

《山居賦》今天讀來，許多字句都比較艱澀，有些植物所指為何，眾說紛紜，比如“芨”，就沒有定論，雖然多數(shù)人認為是“朱槿”。山居中的謝靈運，是一個欣賞者，也是一個觀察者，他勤于思考，樂于記錄，還多有對植物美趣和生機的表達：“其木則松柏檀櫟，楩楠桐榆。檿柘榖棟，楸梓檉樗。剛?cè)嵝援?，貞脆質(zhì)殊。卑高沃脊，各隨所如。干合抱以隱岑，杪千仞而排虛。凌岡上而喬竦，蔭澗下而扶疏。沿長谷以傾柯，攢積石以插衢。華映水而增光，氣結(jié)風(fēng)而回敷。當嚴勁而蔥倩，承和煦而芬腴。送墜葉于秋晏，遲含萼于春初?！边@些高矮粗細不一的樹木，生長在或肥沃或貧瘠的土壤里，卻都能隨遇而安、適地生長、茂盛葳蕤，一種生命力躍然于字里行間。

謝靈運無疑是一位“植物先生”。他探尋山林奧秘，辨別百草奇異，始終充滿著對植物的熱愛。多姿多彩的各色植物，慰藉了謝靈運仕途受挫、官場失意的感傷情緒，同時他寫下的這些文字也為讀者打開了一扇通往植物世界的大門。

謝靈運在《酬從弟惠連》一詩中有這樣的句子：“山桃發(fā)紅萼，野蕨漸紫苞?！鄙街械囊疤覙溟_出了粉紅色的花萼時，林中的野蕨探出了頭，萌發(fā)出紫色的葉苞。野蕨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植物種類之一，無論是向陽的松林間灌木叢，還是貧瘠的荒山溝巖石縫，隨處都可見其郁郁蔥蔥地生長?！对娊?jīng)》中就有這樣的記載：“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該詩描寫了一位女子上山采蕨的心情。

氣候變化，雨線移動，世間生物都是在變化之中，比如蕨類植物，在古生代多為高大木本植物，今天逐漸演化為矮小的草本植物。不過，不管跨越了多少時光歲月，這些被謝靈運詩歌吟誦的植物仍然散發(fā)著璀璨的人文之光，在今天依然呈現(xiàn)出一種清新超脫之美。

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