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互聯(lián)網技術高速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下,傳統(tǒng)的有組織犯罪與網絡犯罪不斷融合,有組織犯罪的網絡“分割化”趨勢凸顯。在該趨勢影響下,網絡有組織犯罪出現了嬗變,表現為組織特征的部分消解和行為特征的網絡分解,給司法實踐中網絡有組織犯罪的治理帶來挑戰(zhàn)。有必要完善對有組織犯罪的評價模式,秉持網絡“分割化”趨勢下有組織犯罪是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嬗變發(fā)展的立場,推動“打早打小”刑事政策更好適用于網絡“分割化”趨勢下的有組織犯罪治理,修正有組織犯罪組織認定標準,由此來構建精準高效的網絡有組織犯罪治理模式。
關鍵詞:有組織犯罪;網絡“分割化”
中圖分類號:D914
DOI:10.13784/j.cnki.22-1299/d.2023.05.005
2022年8月,第50次《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發(fā)布,該報告顯示我國已有網民10.51億,互聯(lián)網普及率達到74.4%,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網絡大國。在互聯(lián)網技術高速發(fā)展的同時,各類犯罪形態(tài)也隨之“日新月異”,傳統(tǒng)的犯罪逐漸由線下轉向線上,有組織犯罪也不例外。有組織犯罪不斷升級自身的存在形態(tài),逐步與網絡犯罪相融合并由傳統(tǒng)領域向互聯(lián)網領域延伸,衍生出網絡有組織犯罪形態(tài),嚴重侵害了個人和公共法益。據統(tǒng)計,2019年11月至2020年12月間,全國公安機關共打掉利用信息網絡實施有組織犯罪團伙1759個,抓獲犯罪嫌疑人1.7萬名,破獲各類刑事案件3.2萬起,查扣涉案資產299.5億元。網絡有組織犯罪在兼具網絡犯罪、有組織犯罪特點的基礎上,又出現了網絡“分割化”的新特點。這一新特點的出現表明,互聯(lián)網時代的有組織犯罪愈發(fā)隱蔽化、技術化,給司法機關對網絡有組織犯罪的認定也帶來了諸多新挑戰(zhàn)。但是,目前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司法實踐對此都未給予足夠關注:理論界鮮有學者關注網絡有組織犯罪;司法實踐往往也只能“套用”現有法律規(guī)范來處理網絡有組織犯罪。因此,對于網絡有組織犯罪的刑法治理研究的相關難題亟待學界進行系統(tǒng)化的理論回應和實踐探索。
一、結構嬗變:有組織犯罪出現網絡“分割化”
長期以來,有組織犯罪是威脅各個國家和地區(qū)安全與發(fā)展的世界難題之一,各國對于有組織犯罪一直秉持重拳打擊的態(tài)度。在網絡高速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下,傳統(tǒng)的有組織犯罪逐漸向互聯(lián)網領域擴張,出現了網絡有組織犯罪這一新興犯罪形式,其組織形式、行為方式較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更為復雜多元。與此同時,為逃避打擊,網絡有組織犯罪“分割化”趨勢也逐漸顯現。網絡“分割化”趨勢的出現打破了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特征,不僅在組織特征上將犯罪行為分為上中下游等環(huán)節(jié),使犯罪組織的結構松散化、人員流動化、分工精細化,還在行為特征上將一個有組織犯罪行為分割為數個有組織違法行為。其中,如下兩類較為典型。
一是“網絡水軍”型。以石家莊警方公布的安某某等“網絡水軍”案為例,犯罪團伙的組織者安某某以自己為核心,聚集了一個數百名涉案犯罪嫌疑人、犯罪足跡遍布全國的特大“網絡水軍”犯罪團伙。該團伙成員雖遠隔千里,但互聯(lián)網為他們的聯(lián)絡提供了十足的便利,也為他們從事惡意發(fā)帖、點贊、評論、刪帖等活動提供了空間?!熬W絡水軍”們可以通過隨意控制輿論走勢給他人施加壓力,一條通過控制輿論走向來獲取非法利益的“網絡水軍”黑色產業(yè)鏈由此形成。截止警方查處時,該團伙所獲取的非法利益已超過5000萬元。該案的網絡“分割化”特征明顯,從表面上來看,“網絡水軍”團伙成員的構成十分復雜多樣,但細究可以發(fā)現“網絡水軍”成員們大致可以分為三類:處于黑色產業(yè)鏈上游的業(yè)務尋找者,也就是人們熟知的“接單人”;處在產業(yè)鏈中游的是整個產業(yè)鏈的核心中介人員;處在產業(yè)鏈下游的是外圍人員。各環(huán)節(jié)的成員分工明確:上游的“接單人”一心去尋找有需求的人拓展業(yè)務;中游的中介人員多是網絡公關公司及其雇傭的“寫手”,網絡公關公司負責接受“接單人”上報的客戶需求,安排“寫手”進行有償發(fā)帖、刪帖等;外圍人員主要由專業(yè)推手、小型非法網站運營者和知名網站“內鬼”構成,他們協(xié)助“網絡水軍”刪除、置頂帖文等。
二是網絡“套路貸”型。以江蘇臺州王某齊等“軟暴力”催收團伙一案為例:王某齊自2008年以來糾集周某月等人,以公司為掩護采取電話短信頻繁騷擾、曝光通訊錄、跟蹤尾隨欠款人及其家屬等方式對借款人實施“軟暴力”催收;該團伙還定期通過會議等形式分享“軟暴力”催收經驗,慫恿團伙成員持續(xù)對欠款人及其家人、同事進行騷擾,逼迫其還錢,直接受害者達到2000人以上,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以王某齊為核心組建了相應的管理團隊,對臨時雇傭或合作的催收人員進行管理。
從上述案件可以看出,網絡“分割化”趨勢下有組織犯罪的性質和特征較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不僅有組織犯罪結構發(fā)生了嬗變,而且對有組織犯罪特征的認定帶來了挑戰(zhàn)。
二、治理挑戰(zhàn):我國有組織犯罪的網絡“分割化”治理之困
網絡時代的有組織犯罪突破了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囿于地點限制的特征,充分利用網絡信息技術將之前互不相識、未曾謀面的陌生人聚結起來,借助網絡的無邊界性、便捷性、虛擬性等天然優(yōu)勢,實施更具隱蔽性的規(guī)模范圍更大的犯罪行為。網絡“分割化”趨勢使有組織犯罪的“組織性”特征部分消解和異化,從而成為司法實踐難題,給司法實踐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
●有組織犯罪中“組織特征”部分消解
《刑法》第294條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進行了規(guī)定,包括組織特征、經濟特征、行為特征和非法控制特征四個方面。[1]長期以來,司法實踐都是根據這四個標準來認定有組織犯罪,組織特征更是認定有組織犯罪的關鍵一環(huán)。但是,受網絡“分割化”趨勢影響,有組織犯罪組織特征中的本體和參與主體均不斷消解,毫無疑問這種組織特征的嬗變會對網絡有組織犯罪的認定帶來了困難,繼續(xù)延用傳統(tǒng)標準進行犯罪認定會導致許多問題無法解決。
首先,組織特征的本體消解。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具有嚴密的組織性是其區(qū)別于一般共同犯罪的主要特征之一。[2]然而,在開放、多元的網絡環(huán)境下有組織犯罪傳統(tǒng)的組織結構不斷消解。網絡時代的有組織犯罪組織結構逐漸由傳統(tǒng)的金字塔形向網狀形、鏈條形轉變,導致有組織犯罪的組織結構呈現去等級化趨勢。[3]由于網絡“分割化”,同一個犯罪事實行為被劃分為不同的環(huán)節(jié),呈現出鏈條化的新型結構。在此結構中,各環(huán)節(jié)的參與者之間并沒有傳統(tǒng)結構中的組織隸屬關系,參與各環(huán)節(jié)的行為人的犯罪目的各不相同,并不是像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一樣為了同一目的,各環(huán)節(jié)的行為人都是為了達成各自任務而行動。以安某某案為例,在安某某“網絡水軍”的犯罪行為中,安某某并不能用內部的規(guī)章制度來制約所有成員,對參與具體犯罪行為的“水軍”們并不擁有絕對的權力,“水軍”成員們也無需對安某某絕對服從,甚至于一個“水軍”團隊還可以同時為多個違法犯罪組織提供服務。“水軍”成員們也有一定的自主選擇權,如是否參與到“網絡水軍”的行列中,而其中大多數行為人選擇加入是因為擋不住經濟利益的誘惑。因此,在這個組織中,安某某只是充當召集人,而非“話事人”角色。此時,“網絡水軍”的團伙組織尚不穩(wěn)定。[4]
其次,組織特征的參與主體消解。在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中,作為參與主體的組織成員通常不是孤立的個人,其背后都有穩(wěn)定的、強大的組織力量提供支持。[5]但是,在網絡“分割化”趨勢影響下,有組織犯罪的組織成員出現了流動化、市場化特征,組織成員并不固定。網絡空間的無邊界性決定了其犯罪成員不再是傳統(tǒng)的在很多方面存在緊密聯(lián)系的人,而很可能是彼此之間基本不熟悉甚至沒有見過的陌生人。[6]由此各組織成員完全可以不受內部規(guī)則與私人情感約束,對組織隸屬程度低,可以隨時自由選擇參加抑或是退出。還是以安某某案為例,該團伙由安某某通過互聯(lián)網臨時招募或合作的方式組建起來,聚集起來的“網絡水軍”僅需聽從安某某指示進行發(fā)帖、刪帖即可獲得報酬,而安某某則通過眾多水軍的發(fā)帖、刪帖行為來對特定對象施加壓力,從而獲取利益。對于“網絡水軍”們,安某某雖然與其互不相識,也沒有簽訂正式的合作合同,甚至在一次水軍行為完成以后便自行解散,與犯罪組織再無其他瓜葛,之后又將會以同樣方式聚集一批新的“水軍”,如此反復,這與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參與主體相對穩(wěn)定截然不同。但實際上,在安某某的安排下,每個“網絡水軍”都在有組織犯罪中有著自己的任務和分工,也正是他們的共同行為嚴重擾亂了正常的社會秩序,給社會帶來嚴重不良影響。具體到案件中,對于安某某的組織行為構成犯罪、犯罪組織的雛形已經形成可能并不會有太大爭議,但是回歸到個人,“網絡水軍”們雖然參與到了相應的有組織犯罪中,但是他們的行為能否定性為犯罪則是對司法實踐的一個挑戰(zhàn)。
●有組織犯罪中“行為特征”的網絡分解
網絡具有跨時空性,可以打破傳統(tǒng)空間限制,可以使互不相識、未曾謀面的來自五湖四海的行為人同時共同完成一個犯罪行為。因此,有組織犯罪網絡“分割化”趨勢的另一個表現為犯罪行為的“分割化”,即將某一個具體的犯罪行為分割為數個罪量達不到犯罪標準的實行行為,從而導致行為者逃脫刑罰制裁。例如,“網絡水軍”實施發(fā)帖、回復時,各“水軍”的行為雖然有害,但是十分輕微,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民事侵權行為,施以行政處罰都顯得過重,更不用說構成犯罪。此時,組織者的整個不法行為就只能評價為有組織的違法行為,而很難精準全面地評價組織者的刑事責任。[7]但是,成千上萬的水軍日復一日地實施此種行為會產生相當嚴重的危害結果。又如,在王某齊軟暴力催收案中,如果將催收行為分解到各個業(yè)務員,平均每個業(yè)務員僅對幾位欠款人進行了“催收”,很難將其評價為犯罪行為,從而也很難精準全面評價組織者的刑事責任,這也體現出以傳統(tǒng)刑法規(guī)制方式處理網絡“分割化”趨勢下的有組織犯罪在司法實踐中的乏力。
在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認定尚存爭議的當下,網絡有組織犯罪的“分割化”趨勢嬗變,無論是組織特征還是行為特征都與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有較大差異,繼續(xù)適用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認定標準將會給司法實踐帶來難題,不利于打擊遏制網絡有組織犯罪。因此,在治理網絡有組織犯罪時,很難套用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需要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對這一問題有所回應。
三、路徑選擇:我國有組織犯罪的網絡“分割化”治理之道
●網絡有組織犯罪是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變異
對網絡有組織犯罪進行規(guī)制首先要確立利用網絡進行有組織犯罪實質上也是有組織犯罪的理念。網絡有組織犯罪雖然有部分犯罪特征發(fā)生了嬗變,犯罪空間也從傳統(tǒng)的線下延伸到了網絡空間,但仍然承繼了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大部分特征,本質上還是屬于有組織犯罪。因此,對網絡有組織犯罪進行規(guī)制,既要有別于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又不能完全脫離規(guī)制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標準。
首先,網絡“分割化”趨勢下有組織犯罪的組織本體依然明顯。如上所述,隨著有組織犯罪網絡“分割化”趨勢的發(fā)展,有組織犯罪改變了傳統(tǒng)金字塔結構的組織特征,轉向扁平式的鏈條形、網狀形組織結構,成員間關系也從傳統(tǒng)的上下級之間領導與被領導、主動與被動轉向合作式的關系,但是網絡有組織犯罪仍然以整體、組織的形態(tài)存在。以“網絡水軍”案為例,“網絡水軍”們雖然流動性大,只是為了某個目的而聚合在一起,在完成特定任務后去留自由,也非犯罪組織的固定成員,但是,從整個“網絡水軍”犯罪團伙來看,組織者和中層管理者仍然相對固定,對整個犯罪活動起到了組織、領導作用,且組織者和中層管理者之間往往存在犯意聯(lián)絡。此外,“網絡水軍”雖然無需聽從組織者的命令,不具有人身依附性,但是與犯罪組織間存在撇不開的經濟依賴。有組織犯罪的認定本身就是通過綜合分析完成的,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也不乏處罰漏洞,網絡有組織犯罪只不過是在形式上更為突出,但實質上有組織犯罪的本質并未改變,因此組織“網絡水軍”實施相關犯罪行為的,仍然可以認定為犯罪組織組織實施的犯罪行為。
其次,網絡“分割化”趨勢下有組織犯罪的參與主體整體相對穩(wěn)定。網絡有組織犯罪雖然存在一定的人員流動,但是依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其參與人員的相對穩(wěn)定性。網絡有組織犯罪中的組織者、組織中的骨干成員一般而言都是固定的。同時,在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中,犯罪成員并不會一成不變,也會出現或多或少的流動性,在網絡有組織犯罪中這一特征也沒有本質上的改變,只是流動性相較于傳統(tǒng)的有組織犯罪更強一些。此外,網絡“分割化”趨勢下有組織犯罪的參與主體整體相對穩(wěn)定于法有據,最高院、最高檢、公安部于2009年12月15日印發(fā)的《辦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座談會紀要》關于理解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組織特征”中明確提到:為逃避打擊、增強組織自身隱蔽性,讓組織者與積極參與者退居幕后,實施具體犯罪行為僅采用“臨時雇傭,打完就散”的手法,即使營造出一種組織結構松散的現象也只是假象,要通過審查違法犯罪活動的起因、目的,以及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是否基本固定以及他們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是否緊密來認定其組織特征。顯然,“網絡水軍”的參與主體流動性強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實質上仍可以認定其組織特征較為緊密、參與主體相對穩(wěn)定。
最后,網絡“分割化”趨勢下有組織犯罪的“行為特征”未完全分解。在網絡“分割化”趨勢下,一個犯罪行為雖然被分解為數個違法行為,由有組織犯罪向有組織違法轉變,但是其各個危害性極其輕微的違法行為聚合起來又會造成極大的社會危害。因此,“網絡水軍”的行為理應納入刑法規(guī)制當中。對此,我國《刑法》第294條對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特征的規(guī)定使用了“有組織地多次進行違法犯罪活動”,即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中也將有組織實施的違法行為和犯罪行為整體納入刑法評價體系之中。此外,《刑法修正案(九)》新增的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中規(guī)定,成立本罪須以“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為前提。至于“明知”的對象,學界逐漸達成共識,認為對“犯罪”應當做擴大解釋,將違法但尚未構成犯罪的行為包括在內。[9]此處將“犯罪”擴張解釋為“違法行為”,這為解決網絡“分割化”趨勢下有組織犯罪所帶來的司法難題提供了支持。
●“打早打小”刑事政策的融合適用
由于網絡“分割化”趨勢近些年才出現,學界和實務部門對此尚缺乏足夠的關注,因此刑事政策也未及時作出調整。而刑事政策能否對網絡有組織犯罪組織及其人員全面打擊有著關鍵影響,如果不及時對刑事政策進行調整,對網絡有組織犯罪的高效治理將會大打折扣。
一直以來,我國從未忽視對有組織犯罪的打擊,在處理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方面先后出臺了懲辦與寬大相結合、從重從快、寬嚴相濟、“打早打小”等刑事政策。隨著傳統(tǒng)犯罪向網絡蔓延步伐的加快,學者們提出了“層次性”的刑事政策和“輕輕重重”的刑事政策,意圖以此來遏制網絡犯罪的發(fā)展。[10]所謂“層次性”刑事政策就是根據網絡犯罪的不同類型和危害性而采取不同層次的刑事政策?!拜p輕重重”包括“重其所重”和“輕其所輕”兩個方面,只有對社會危害性極大或者造成重大不良社會影響的犯罪才處以嚴苛的刑罰處罰,以此來達到刑罰制裁的效果,而對于社會經常出現的非重大惡劣犯罪行為,在刑罰的設定和實施上都予以輕緩化。但是,截至目前,對于有組織犯罪和網絡犯罪的刑事政策還是分別展開,對于有組織犯罪的網絡“分割化”這一兼具有組織犯罪和網絡犯罪特征的新型犯罪趨勢還沒有出現專門的刑事政策?;诖?,可以對“打早打小”的專門刑事政策進行調整,將其同時作為一項專門刑事政策用于規(guī)制有組織犯罪網絡“分割化”趨勢的治理之中。初級階段的惡勢力團伙是高級階段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后備軍,其中一部分將通過不斷發(fā)展逐漸成為高級階段的黑社會性質組織。正是基于對此規(guī)律的認識,同時結合我國有組織犯罪的經驗,“打早打小”逐漸成為我國治理有組織犯罪的專門刑事政策。“打早”要求對有組織犯罪要及時發(fā)現、及時應對,犯罪團伙或者惡勢力團伙一經發(fā)現就要及時介入,在其尚未形成結構組織相對嚴密的黑社會性質組織時就要予以打擊;“打小”要求露頭就打,在其有組織犯罪規(guī)模較小、犯罪能力較弱時就打,阻斷其發(fā)展過程,以實現發(fā)現在早、處置在小的效果。[11]“打早打小”刑事政策設立的初衷就是遏制有組織犯罪的發(fā)展,將其扼殺于萌芽之中,盡可能減少有組織犯罪所帶來的危害。
網絡空間中的多數犯罪只是傳統(tǒng)犯罪在網絡中的“翻版”,通常可以借鑒傳統(tǒng)犯罪的處置方式予以解決。因此,在治理網絡有組織犯罪時也可以借鑒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處置方式,將“打早打小”政策加以調適而適用于網絡有組織犯罪的處理之中。早在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頒布時“打早打小”的刑事政策就在網絡犯罪中得以體現。[12]增設的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將設立違法犯罪網站、發(fā)布違法犯罪信息納入刑法的處罰范圍,而不需要再等犯罪行為人實施具體的犯罪行為,將刑法打擊犯罪的環(huán)節(jié)整體前移,這便是“打早打小”刑事政策運用在網絡犯罪中的實證。
綜上,“打早打小”政策對“分割化”趨勢下的網絡有組織犯罪也可以適用。仍以網絡“水軍”為例,由于網絡的跨時空性,可以很容易地將來自不同地區(qū)的“水軍”們聚集起來實施犯罪行為,使得“水軍”們成為網絡中的“洪流猛獸”,而“網絡水軍”所實施行為的侵害對象范圍數量不斷擴張,社會危害性巨大。因此必須改變事后的消極的刑事政策導向,而采取事前的積極的刑事政策。[13]“打早打小”的刑事政策恰逢其時,可以將其稍加調整后適用于網絡“分割化”趨勢下有組織犯罪的治理。
●修正網絡有組織犯罪組織特征認定標準
首先,犯罪組織特征由“形式化”界定轉向“實質化”認定。在網絡“分割化”趨勢的影響下,網絡有組織犯罪的許多特征發(fā)生了嬗變:組織層級不明顯,組織成員不穩(wěn)定且成員之間犯意聯(lián)絡大幅度減少,導致組織結構松散化,這與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緊密的組織結構存在較大區(qū)別;在經濟特征上,有些組織者為達到特定目的可能會將合法獲得的資金用于維系有組織犯罪的運營之中,甚至出現虧損化的網絡有組織犯罪,這與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追求高額利潤的本質不相符合。因此,對于網絡有組織犯罪,我們不能盲目跟隨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認定思路,應當由“形式化”界定向“實質化”界定轉型。
有組織犯罪的組織特征界定是認定有組織犯罪的關鍵一環(huán)。以往通常通過組織成員、組織層級、組織結構、組織紀律四個方面來把握。[2]在形式上,有組織犯罪要求其犯罪組織具有一定規(guī)模且組織成員較為穩(wěn)定,各組織成員間存在一定的組織層級、形成一定的組織結構。但實質上,只要具有明確的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他們之間等級分明、結構穩(wěn)定、分工明確、有較為緊密的意思聯(lián)絡也可以認為是符合有組織犯罪組織特征的一種表現。雖然網絡有組織犯罪中組織結構出現一定程度的松散化,緊密程度不如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但其組織、領導者、積極參與者之間仍然結構穩(wěn)定、層級分明、聯(lián)系緊密,仍符合有組織犯罪的組織特征。
其次,由“組織中心”主義轉向兼顧“犯罪個體”治理。由于有組織犯罪的“組織體”特征與“惡性”特征相互聯(lián)系、相互影響,[14]有組織犯罪所具有的極強的社會危害性很大程度上就是其“組織性”帶來的。因此,我國刑法也有針對性地將對有組織犯罪的打擊重點放在對于“組織性”的處置之上。在網絡“分割化”趨勢下,網絡有組織犯罪出現了許多新的特征,組織層級混同化、成員流動化、組織結構松散化。此外,以組織為犯罪主體來實施的犯罪數量驟減,而以個人為犯罪主體的犯罪數量劇增,“組織體”在網絡有組織犯罪中的影響愈來愈小。倘若繼續(xù)強調對犯罪組織的重點治理,在網絡有組織犯罪“組織體”特征不斷弱化的今天,無論是打擊重點還是打擊范圍都不能與新形勢相適應,不利于對網絡有組織犯罪的高效治理。因此,我們應當借鑒其他類似罪名的治理模式和治理經驗,積極應對網絡時代有組織犯罪組織結構松散化、組織從屬性弱化所帶來的種種挑戰(zhàn)。堅持在強調對犯罪組織進行嚴厲打擊的同時也要加大對犯罪個體進行打擊的力度,實現對犯罪組織和犯罪個體的綜合治理。
最后,網絡有組織犯罪主體的認定應適度擴大。如前所述,有組織犯罪的組織結構在網絡“分割化”趨勢下由傳統(tǒng)的金字塔型轉向了鏈條型,上下級之間的人身依附性減弱,合作犯罪化趨勢日益凸顯。換言之,有組織犯罪呈現出了“商業(yè)化”的模式特征,無論是為創(chuàng)造犯罪條件提供幫助的上游犯罪,還是為犯罪所得轉化提供幫助的下游犯罪,都受這種“商業(yè)化”的影響。且一個犯罪組織往往同時為多個犯罪組織提供幫助,呈現出一種“一對多”的行為模式。根據傳統(tǒng)共同犯罪理論并結合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的規(guī)制途徑,無論是上游犯罪還是下游犯罪都不能將其作為有組織犯罪的成員。但是,在互聯(lián)網時代,專門從事幫助有組織犯罪的犯罪組織,其幫助行為對于有組織犯罪而言不可或缺,每個幫助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累積起來甚至超過實施有組織犯罪行為的正犯。因此,對于該類犯罪組織也可以視為有組織犯罪組織。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主體可以適度向上游犯罪和下游犯罪延伸。[15]
四、結語
法治建設路漫漫。在法治建設的過程中,經過長久以來對有組織犯罪的強力打擊,我國已經形成了一套較為完備的刑事治理模式。但是,在互聯(lián)網高速發(fā)展的今天,傳統(tǒng)有組織犯罪也發(fā)生了或多或少的嬗變,作為社會最后一道防線的刑法治理模式也應對此作出回應。即使犯罪手段、犯罪形式出現變化,犯罪的場所也轉移到了網絡這一虛擬空間中,但究其本質,網絡有組織犯罪還是有組織犯罪的一種。因此,我們可以在原有治理模式的基礎上,對其觀念、政策及標準進行調整,繼而準確認定和把握網絡有組織犯罪,完善有組織犯罪的治理體系,更好維護社會公平正義。
基金項目
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運輸毒品罪既遂標準研究》(QL20210140)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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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易凌峰,湘潭大學法學院刑法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刑法學。
責任編輯 李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