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心怡 劉 霞 孫大強 馬 征
①北京交通大學學生心理素質教育中心 100044 E-mail:xyhu@bjtu.edu.cn ②北京師范大學發(fā)展心理研究院 △通信作者 E-mail:liuxia@bnu.edu.cn
在成年早期,大學生需要設立重要的、符合發(fā)展任務的個人目標,并向目標投入努力和資源,目標實現(xiàn)也是大學生自我認同的重要來源[1]。然而,在實現(xiàn)目標過程中,大學生往往會經歷壓力和挫折,例如資源有限、外部阻礙過大、精力的有限性等[2]。盡管已經投入了大量的資源和努力,但當遇到持續(xù)的困難并且目標無法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變得越來越明顯時,就會引發(fā)行動危機(action crisis)。行動危機指在目標實現(xiàn)的過程中遇到重大困難或感知到目標可能無法實現(xiàn)時,脫離和繼續(xù)某一目標之間的心理內部決策沖突的過程[3]。雖然行動危機不等同于失敗,但在面臨行動危機時,個體容易陷入到兩難情境和對目標能否實現(xiàn)的懷疑中[4]。行動危機會降低目標實現(xiàn)的堅定感和控制感,并促使個體從更現(xiàn)實的角度評估目標的可行性和價值,以及可能出現(xiàn)的消極后果[5]。行動危機也會對樂觀信念和自我概念產生威脅,導致內心沖突和反芻思維[6],并能夠影響個體的身心健康,增加抑郁癥狀[7]。由此提出假設1:行動危機能夠正向預測大學生的消極情緒。
認知融合指個體的思考過程和行為受到了語言法則和思維內容的控制,進而使個體陷入了自身的思想之中,失去對當下和現(xiàn)實的覺察[8]。認知融合會導致個體沉浸在消極、自動化想法中,降低自我評價,進而使情緒變得低落[9]。結合上文可以推斷,在行動危機下,個體容易反復思考目標能否實現(xiàn),并質疑當初的目標承諾,這一過程會出現(xiàn)認知偏差,無法將事實與擔心目標能否實現(xiàn)的想法區(qū)分開來,自動化地提取當前困境的負面信息,即引發(fā)認知融合狀態(tài)。例如,在行動危機下,大學生很容易把目標實現(xiàn)受到阻礙的困境、困難和挫折進行歸納總結,從而得出類似“我可能無法完成這個目標,我是失敗者”的想法,并且困在上述想法中。因此,行動危機可能導致認知融合。認知融合能夠使個體對消極事件的字面意義進行自動化提取,引發(fā)消極想法和情緒[10]。以往研究表明,認知融合能夠降低大學生的心理健康[11],對抑郁、非自殺性自傷行為均有正向預測作用[12],可見認知融合與消極情緒關聯(lián)密切。由此提出假設2:認知融合在行動危機和消極情緒間起中介作用。
對于如何應對行動危機導致的認知融合,促使大學生客觀思考困境、不受自動化思維的影響這一問題,自我抽離可能會起到積極作用。自我抽離指個體從觀察者的角度、非自我中心地觀察事件中的自我和經歷[13]。當個體反思痛苦的經歷時,往往自發(fā)地采用第一人稱視角,導致沉浸在消極經歷中,但無法解決困境[14]。然而,個體也可以從旁觀者或與困境保持一段距離的角度看待經歷,這會使個體感知到更廣泛的信息和情境,不再沉浸在事件引發(fā)的負面情緒和思考中,降低反芻思維,重新理解自我的經歷并嘗試解決問題[15]。采用自我抽離的視角可以促進個體以更加廣闊的視角看待當前發(fā)生的事件,接納生活中的變化,在現(xiàn)實不符合期待時減少情緒困擾[16]。可以推斷,對于行動危機引發(fā)的認知融合現(xiàn)象,自我抽離能夠使個體客觀地思考困境,更建設性地反思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不再成為自動化想法的受害者。自我抽離能夠為大學生提供一個適應、健康的思考角度和方式,緩解因行動危機帶來的認知融合對消極情緒的影響。由此提出假設3:自我抽離能夠調節(jié)行動危機→認知融合→消極情緒這一中介機制的后半段路徑。具體而言,對自我抽離較低的大學生,認知融合能夠增強消極情緒;對于自我抽離較高的大學生,認知融合對消極情緒的增強作用會有所降低。
綜上,本研究嘗試構建一個有調節(jié)的中介模型(見圖1),假設認知融合能夠中介行動危機對消極情緒的影響,而自我抽離能夠調節(jié)該中介效應的后半段路徑。由于自我抽離是個體從不同角度思考問題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17],人們會自發(fā)地采用不同程度的自我抽離來看待某一事件,同時自我抽離也可以通過實驗操縱來實現(xiàn),因此本研究分別從問卷測量法(研究一)和實驗法(研究二)來檢驗假設模型,以期得到更穩(wěn)健的結果。
圖1 本研究的理論模型
1.1.1 對象 研究對象為北京市2所高校、山東省1所高校的大學生共計697名,有效被試共675名。其中男生345名,女生330名;年齡為20.19±1.49歲;大一年級174名,大二188名,大三235名,大四78名。采用整班施測,首先要求被試填寫自己最近一年內計劃完成的一個重要目標,然后針對該目標完成以下量表。為保證量表質量,本研究所有量表均經2名心理學研究者進行了翻譯與回譯。
1.1.2 方法 ①行動危機量表:由Brandstatter等編制[6],共6道題目,例題為:“我反復思考這個目標能否實現(xiàn)”,5點評分(1=完全不同意;5=完全同意),反向題目反轉后分數(shù)越高代表行動危機越高。本研究中內部一致性系數(shù)為0.712;以本研究數(shù)據(jù)進行驗證性因素分析,結果表明單因素模型擬合良好,χ2/df=4.650,CFI=0.976,TLI=0.942,GFI=0.987,RMSEA=0.072,表明結構效度良好。②狀態(tài)認知融合問卷:由于本研究考察的是個體思考特定目標行動危機時的認知融合現(xiàn)象,而并非整體的認知融合傾向,故本研究采用對情境更敏感的、由Bolderston等編制的狀態(tài)認知融合問卷[18]。共7道題目,例題為:“我會不斷思考這個目標,這讓我很不安”,7點評分(1=完全不符合;7=完全符合)。本研究中各條目內部一致性系數(shù)為0.895;單因素模型擬合良好,χ2/df=3.383,CFI=0.989,TLI=0.989,GFI=0.983,RMSEA=0.060。③自我抽離量表:由Kross等編制[19],考察個體看待困境時采取的視角和距離,共3個項目,例題為:“當你思考這個目標時,你能否與它保持一定距離?”(1=完全無法與這個目標保持距離;7=完全能夠與這個目標保持距離),分數(shù)越高代表自我抽離傾向越高。本研究中各條目內部一致性系數(shù)為0.732;單因素模型擬合良好,χ2/df=3.629,CFI=0.994,TLI=0.994,GFI=0.997,RMSEA=0.062。④消極情緒量表:由Brunstein編制[20],共4個條目(例題為:沮喪、悲傷等),要求被試評估想到目標時的情緒程度,7點評分(1=完全不符合;7=完全符合),分數(shù)越高代表情緒越消極。本研究中各條目內部一致性系數(shù)為0.880;單因素模型擬合結果可以接受,χ2/df=10.580,CFI=0.995,TLI=0.995,GFI=0.992,RMSEA=0.028。
1.1.3 統(tǒng)計處理 采用SPSS 25.0進行數(shù)據(jù)管理、共同方法偏差檢驗、描述統(tǒng)計和相關分析;采用AMOS 23.0進行量表的驗證性因素分析;采用PROCESS宏程序[21]進行有調節(jié)的中介效應檢驗。
Harman單因子檢驗結果表明,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有9個,首因子解釋方差的變異量為20.86%,小于40%的臨界標準[22],表明不存在嚴重的共同方法偏差。表1顯示了各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和相關。其中行動危機、認知融合和消極情緒呈顯著正相關,而自我抽離與認知融合、消極情緒呈負相關。
表1 研究一中各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和相關(r)
采用PROCESS宏程序的模型4檢驗認知融合在行動危機與消極情緒間的中介作用,并對性別和年齡加以控制。結果表明,行動危機能夠顯著預測狀態(tài)認知融合(β=0.476,t=14.058,P<0.001,95%CI=[0.410,0.543])。認知融合也能夠顯著預測消極情緒(β=0.545,t=15.614,P<0.001,95%CI=[0.477,0.615]),并且行動危機對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也顯著(β=0.107,t=3.070,P=0.002,95%CI=[0.039,0.176])。因此,認知融合在行動危機與消極情緒間起著部分中介作用,見表2。
表2 研究一中直接效應、中介效應和總效應分解表
采用模型14進一步檢驗自我抽離在中介模型后半段的調節(jié)作用,見表3。自我抽離對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顯著(β=-0.118,P=0.001);自我抽離與認知融合的交互項對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也顯著(β=-0.082,P=0.002)。結果表明有調節(jié)的中介效應成立,自我抽離能夠調節(jié)行動危機→認知融合→消極情緒的后半段路徑。
表3 研究一中有調節(jié)的中介效應檢驗
為進一步理解調節(jié)作用的實質,將自我抽離按照正負一個標準差分組進行簡單斜率檢驗,結果表明(見圖2),對于自我抽離較高的大學生,認知融合能夠顯著預測消極情緒(β=0.435,t=9.752,P<0.001,95%CI=[0.347,0.522]);對于自我抽離較低的大學生,認知融合對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更加顯著(β=0.598,t=14.118,P<0.001,95%CI=[0.515,0.681])??梢?在直接效應不變、行動危機對認知融合影響不變的情況下,較高的自我抽離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認知融合對消極情緒的影響。
圖2 自我抽離調節(jié)認知融合和消極情緒的簡單斜率檢驗
2.1.1 對象 在心理健康選修課上招募被試217名,刪除規(guī)律作答、填寫潦草的被試4名,有效被試共計213名(男生112名,女生101名),年齡為19.69±1.25歲。以紙筆測驗的方式進行,首先被試寫出一年內計劃完成的一個重要目標,然后針對該目標完成行動危機量表和狀態(tài)認知融合問卷;隨后抽簽將被試分配到自我抽離組(108名)或控制組(105名),完成寫作任務(見下文);最后完成消極情緒量表。
2.1.2 方法 ①自我抽離操縱及檢驗:參考以往研究[14],自我抽離寫作任務的指導語為:“現(xiàn)在請閉上眼睛,試著后退幾步,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待你剛才寫下的目標……請寫下從旁觀者的角度思考這個目標時涌現(xiàn)出的想法、念頭和感受。”控制組為:“現(xiàn)在請閉上眼睛,以當事人的角度再次思考你剛才寫下的目標……請寫下你以主人公的角度思考這個目標時涌現(xiàn)出的想法、念頭和感受?!币蟊辉噷懽鲿r間不低于15分鐘。寫作后采用1道題目檢驗自我抽離的操縱效果:“剛才你寫上面的文字時,你是從哪個角度思考的?1=完全從主人公的角度;7=完全從旁觀者的角度”。②行動危機量表、狀態(tài)認知融合問卷、消極情緒量表:均同研究一,內部一致性系數(shù)依次為:0.764、0.817和0.858。
2.1.3 統(tǒng)計處理 同研究一。
平均數(shù)差異檢驗表明,自我抽離組在檢驗題目上的得分(4.525±1.374)顯著高于控制組(2.174±1.301)(t=12.813,P<0.001),自我抽離組寫作時的思考角度更傾向于旁觀者,自我抽離操縱有效。各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和相關見表4(自我抽離為虛擬編碼,1=自我抽離實驗組,0=控制組)。行動危機、狀態(tài)認知融合和消極情緒呈顯著正相關,而自我抽離與消極情緒呈負相關。
表4 研究二中各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和相關分析(r)
模型4的檢驗結果表明,行動危機能夠顯著預測認知融合(β=0.562,t=9.865,P<0.001,95%CI=[0.450,0.674])。認知融合能夠顯著預測消極情緒(β=0.199,t=2.633,P=0.009,95%CI=[0.050,0.348]),并且行動危機對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也顯著(β=0.281,t=3.716,P<0.001,95%CI=[0.132,0.429])??梢娬J知融合在行動危機與消極情緒間起著部分中介作用,見表5。
表5 研究二中直接效應、中介效應和總效應分解表
采用模型14進一步檢驗自我抽離操縱在中介模型后半段的調節(jié)作用,見表6。自我抽離操縱對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顯著(β=-0.212,P<0.001);自我抽離操縱與認知融合的交互項對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也顯著(β=-0.153,P=0.013)??梢娮晕页殡x操縱能夠調節(jié)行動危機→認知融合→消極情緒的后半段路徑。
表6 研究二中有調節(jié)的中介效應檢驗
簡單斜率檢驗結果表明(見圖3),對于控制組大學生,認知融合對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顯著(β=0.334,t=3.277,P=0.001,95%CI=[0.133,0.534]),而對于自我抽離操縱組的大學生,認知融合對預測消極情緒的預測作用較弱(β=0.028,t=0.315,P>0.05,95%CI=[-0.149,0.206])。表明自我抽離操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認知融合對消極情緒的影響。
圖3 自我抽離實驗條件調節(jié)認知融合和消極情緒的簡單斜率檢驗
本研究發(fā)現(xiàn)行動危機能夠預測大學生的消極情緒,驗證了假設1。行動危機是一個目標實現(xiàn)中的特殊階段,當遇到較大的阻力和障礙時,大學生會感到懷疑、充滿挫折感和迷茫。行動危機會改變個體追求目標的方式,導致個體出現(xiàn)拖延行為,降低實現(xiàn)目標的動機,并且開始懷疑目標能否實現(xiàn)。這一過程會給大學生帶來壓力,降低大學生的學業(yè)表現(xiàn)[23-24]。以往理論研究也認為,個體會在行動危機過程中體驗到憤怒、抑郁甚至失望等情緒;一旦行動危機結束,大學生做出脫離目標的選擇以后,生活滿意度也會得到相應提升[25]。因此,行動危機能夠增強消極情緒。
本研究結果支持了認知融合在行動危機和消極情緒間的中介作用,驗證了假設2。行動危機是一個充滿不確定的兩難階段,會導致大學生出現(xiàn)思維上的轉變[26],并改變個體的認知方向,促使個體開始啟動對目標價值的主觀評估,這一認知方向的轉變會使個體混淆想法和事實,從而受到頭腦中的語言和思想的控制。在行動危機中,脫離目標是有益的,有助于及時止損、維持資源和動機,但脫離目標的過程也充滿了掙扎和挑戰(zhàn),并且也意味著承認自己并未完成該目標,這就構成了對自尊的威脅[27]。根據(jù)認知融合理論,人們很容易在抽象層面上進行推理并形成新的關系[28],因此在上述過程中,大學生容易將行動危機中遇到的困難、懷疑、壓力和受到威脅的感受與頭腦中的痛苦場景和負性想法相聯(lián)系,進而產生認知融合。當認知融合發(fā)生時,大學生會相信頭腦中的想法并受到這些想法的控制,進而產生失望、沮喪等消極情緒。本研究結果表明,行動危機不僅會引發(fā)負面情緒,而且會改變個體認知的自我調節(jié)過程。
近年來,具有哪些特質的個體能夠成功應對行動危機,以及面對行動危機時哪些應對方式有效,上述問題得到了研究者關注[29]。本研究結果表明,無論是自發(fā)的自我抽離能力,還是實驗操縱的自我抽離視角均有助于減弱行動危機下大學生的認知融合對消極情緒的影響。以往研究表明,通過指導語操縱采用自我抽離視角的被試,在思考壓力事件時產生的焦慮也較少[30]。本研究擴展了上述結果,支持了行動危機下自我抽離對降低消極情緒的作用。
以往研究表明,經常自發(fā)地從非評判的角度關注自我的思想、感受和行為的個體,遇到行動危機時受到的影響也較少[31]。相似地,本研究中的自我抽離也為處于行動危機壓力下產生認知融合的大學生提供了這樣的機會,通過旁觀者的視角審視當前困境,能夠促進良性的自我關注,即重新建構自己的感受和自身經歷的意義,而不是簡單地重復事件的過程和再次體會困境下自己的情緒[14]。自我抽離也能夠降低個體頭腦中意象的生動程度和侵入性想法出現(xiàn)的概率,進而降低消極情緒[28]。這一重新建構的過程會使大學生以不同的視角看待頭腦中出現(xiàn)的栩栩如生的想法和場景,從旁觀者的角度認識到這些想法并非事實,進而不再認同非理性的念頭,減弱認知融合對自我和情緒的影響。實證研究也支持了大學生的認知靈活性與自我接納水平密切相關[32],表明采用靈活的視角能夠改變大學生看待自我的方式,不再將行動危機看作是對自尊的威脅。因此,自我抽離為個體提供了一種更具有洞察力的角度,使個體的思路不再與頭腦中的想法“捆綁”在一起,從而緩和了行動危機下的認知融合對消極情緒的影響。
本研究豐富了行動危機的研究結果,并揭示了自我抽離在緩解行動危機壓力中的作用。本研究的局限有:首先,行動危機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未來研究可以從微觀發(fā)生的視角考察大學生應對行動危機并做出決策的變化規(guī)律;其次,自我抽離的生態(tài)效度有待進一步研究支持,未來研究可以采用日記法考察自我抽離在應對日常生活中行動危機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