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題詩在上頭

田甘

朱壽昌，字康叔，揚州天長人，曾因“棄官尋母”事，列入“二十四孝”，蘇軾曾有詩贊其孝行。元豐三年（1080）蘇軾謫居黃州，朱壽昌時任鄂州知州，直至元豐五年朱壽昌離任（參《蘇軾年譜》，中華書局，1998，544頁），兩人過從甚密。現(xiàn)存蘇軾其間寫與朱壽昌的二十一封書信和兩首詞，下面這首《滿江紅》便是其一。

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xì)w客。對此間、風(fēng)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裉幨?，真堪惜?？罩迣W鵡，葦花蕭瑟。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愿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開篇從朱壽昌駐地的著名景觀著筆，“高樓”即黃鶴樓，“蒲萄深碧”出自李白的《襄陽歌》：“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蒲萄初酦醅?！边@是寫長江和漢水從西而來交匯于鄂州，站在黃鶴樓上正好可以俯瞰如葡萄酒一般深碧色的江流?！搬憾胙├恕背鲎岳畎椎摹督?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的“江帶峨眉雪”，而“錦江春色”則取自杜甫《登樓》中的“錦江春色來天地”。長江和漢水都流經(jīng)蜀地，所以蘇軾便覺得江水中還帶著岷山和峨眉山融雪的浪花，以及錦江的無邊春色。這兩句不僅化用語典恰切自然，對仗工整，更為巧妙的是他寫長江和漢水流至鄂州尚帶著蜀地的雪浪和春色，一下就將江水流動的時間壓縮到極短，這樣便突出了江水的洶涌迅捷之勢，形成一種強(qiáng)烈飛動感，使黃鶴樓下的江水不僅有顏色，還有了速度和氣勢。之后分寫朱壽昌和作者自己，“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xì)w客”?！澳仙健背鲎浴对娊?jīng)·小雅·南山有臺》：“南山有杞，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已?！薄斑z愛”出自《左傳·昭公二十年》：“及子產(chǎn)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辈晃ㄖ靿鄄o官尋母，還因為他和蘇軾一起改變了鄂州當(dāng)?shù)啬鐙氲穆?xí)，所以蘇軾連用兩典盛贊他是行仁政的太守，而稱自己是從蜀地來謫居在這里的客，有意地形成守和客身份上的對比，以突出對朱壽昌的尊敬。“對此間、風(fēng)物豈無情，殷勤說”，意為：你和我對著這樣的景色，心中怎么會沒有感慨，請聽我殷勤地訴說。讀至此句，我們才意識到，原來分寫兩人并不是從“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xì)w客”這里開始的，從詞的首句便已經(jīng)開始，黃鶴樓下深碧色的江流是你駐地的景色，但卻帶著“我”故鄉(xiāng)的風(fēng)情，你是這里行仁政的太守，而“我”是謫居在這里的客，我們對此焉能沒有感觸？先分寫景色，再分寫身份，至上片最末方才匯合引出下片，章法奇絕，不主故常。

過片兩句“江表傳，君休讀?？裉幨浚婵跋А?。《江表傳》，三國史籍，西晉虞溥撰，已佚?！翱裉幨俊?，指禰衡，《后漢書·禰衡傳》載：禰衡少有才辯，氣剛傲物，只與孔融、楊修交好?？兹趷燮洳湃A，數(shù)次向曹操舉薦他，曹操欲見之，但禰衡自稱狂病，不肯往。后還曾手持銳杖，坐大營門，以杖捶地大罵曹操。操怒，欲殺之，但忌憚禰衡的才名，恐遠(yuǎn)近說他不能容人，便將禰衡轉(zhuǎn)送劉表。劉表先服其才名，甚賓禮之。后禰衡亦侮慢于表，表不能忍，知江夏太守黃祖性急，便又將禰衡送予黃祖。黃祖起初亦善待禰衡，但因禰衡再次辱罵黃祖，黃祖令手下殺之。蘇軾以憤激的語氣告訴朱壽昌，不要再去讀《江表傳》一類的三國史籍了。這種語氣和祈使句式相配合，就說明蘇軾的感觸非常深。蘇軾為何不讓朱壽昌讀三國史籍呢？他的感觸又深在何處？因為處士禰衡的事跡太令人惋惜了，蘇軾作為一個文人，理解禰衡的恃才傲物，所以由衷地為他感到惋惜?！翱罩迣W鵡，葦花蕭瑟”，《輿地紀(jì)勝》載：“黃祖殺禰衡處。衡嘗作《鸚鵡賦》，故遇害之地得名?！保ā遁浀丶o(jì)勝》，中華書局，1992，2270頁）“空洲對鸚鵡”，即“空對鸚鵡洲”的倒文，出自李白的“顧慚禰處士，虛對鸚鵡洲”（《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時值深秋，鸚鵡洲上沒有芳草萋萋，只有蕭瑟的蘆花，更能襯托出蘇軾的惋惜之情。“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在對禰衡表示惋惜后，蘇軾又將感慨翻進(jìn)一層，不僅笑禰衡認(rèn)不清身份與現(xiàn)實，一介書生偏要去招惹曹公、黃祖這些人，亦笑曹公、黃祖彼時雖能將人命玩弄于股掌之中，但最后也不免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蘇軾雖云“笑”，但卻不是真正地笑話禰衡，而是以這種口氣來表達(dá)他心中的郁勃不平之氣，他以冷笑的口吻說出，實際上反映了他對當(dāng)時情勢的不認(rèn)同以及無能為力、無可奈何，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同情禰衡的。“愿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苕溪漁隱叢話》卷五引《該聞錄》：“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李太白負(fù)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欲擬之較勝負(fù)，乃作《金陵鳳凰臺》詩?！保ㄈ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62，30頁）蘇軾用此典是勉勵朱壽昌遠(yuǎn)離政治斗爭，效仿李白，寄心于文章事業(yè)。這本是非常正常的期許，但如果讀過朱壽昌的傳記就會覺得這稍顯奇怪。朱壽昌生卒年雖然不詳，但據(jù)《宋史·朱壽昌傳》記載：“又知鄂州，提舉崇禧觀，累官司農(nóng)少卿，易朝議大夫，遷中散大夫，卒，年七十?！笨芍踔菔侵靿鄄送镜淖詈笠徽荆x任不久后便去世了，而且卒年七十，那么他在鄂州任上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年近七十了，蘇軾勉勵一位七旬老人寄心于文章事業(yè)就顯得有一點兒期望過高了。而且還有一點需要注意，這里已經(jīng)是本詞第四次提及李白的詩了。短短一首詞，三次直接化用，第四次是籠統(tǒng)提及，頻率是不是過于高了？這是巧合還是有意呢？這是一個有必要深入探討的問題。

回顧前文，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化用均是出自李白的《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這首詩作于乾元二年（759）秋天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被赦免后行至江夏（即鄂州）時。通過對比進(jìn)一步發(fā)現(xiàn)，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蘇軾的《滿江紅》驚人的相似。首先是作者的遭遇和心情相似，李白是因為參加永王東巡而被流放夜郎，遇赦后行至江夏，而蘇軾是因為遭遇烏臺詩案經(jīng)多方營救后才有了被貶黃州這樣一個結(jié)果，二人均非真正意義上的作奸犯科，但卻遭此重創(chuàng)，雖然后來或遇赦或被從輕發(fā)落，但這件事對二人心理造成的創(chuàng)傷卻是難以磨滅的，憤懣之氣亦是時有流露。其次，寫作對象相似，李白寫給江夏太守韋良宰，蘇軾寫給鄂州知州朱壽昌，同是鄂州的地方長官。第三，時間也相近，都是在秋天。所以，蘇軾在此時此地此種情況下給鄂州知州朱壽昌寫詞，他很自然地就會想到李白的這首詩。所以，我們可以說，蘇軾是參照了李白的《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之后完成的《滿江紅》，這雖然不是這首詞最根本的創(chuàng)作動因，但也是影響了這首詞的主題、情感走向乃至寫法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揭示了它，可以使我們對這首詞有更為深入的解讀。同時也可以回答我們之前提出的另一個問題，即蘇軾為何勉勵年近七旬的朱壽昌寄心于文章事業(yè)，因為他更多的是在自勉，他與李白有相似的遭遇、相似的感慨，所以他便決心要超脫于政治斗爭，在文章事業(yè)上取得成就，與李白一較高下，他也真的做到了。

本文系遼寧省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基金項目“北宋地方官營建考察及文學(xué)書寫研究”（項目編號：L22BZW01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