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早期中篇小說《雪中》的猶太主題分析

姜倩倩

【摘要】斯蒂芬·茨威格是聞名世界的奧地利猶太裔德語作家，其早期中篇小說《雪中》是茨威格第一篇以猶太人為主題的中篇小說，講述了受鞭笞派迫害的猶太人在逃亡途中被凍死的悲慘故事。本文以受迫害的猶太人不得不面對逃亡的命運為著眼點，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解讀猶太主題背后的寓意，同時結(jié)合作者生平探究該作品中的自傳色彩。

【關(guān)鍵詞】猶太；《雪中》；命運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6-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6.006

一、引言

著名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1881年出生于維也納一個富足的猶太家庭，然而在茨威格的家庭中宗教的氣氛并不十分濃厚，他認為自己“不再是猶太人”（舒昌善，2010：462）。茨威格的家庭背景使他經(jīng)歷的挫折與磨難相對較少，也沒有受到猶太文化和宗教的限制，可以說他是一個典型的西方猶太人。對文學(xué)十分著迷的他早在1897年還在讀高中時就已經(jīng)在雜志上發(fā)表了詩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茨威格在1901年發(fā)表了中篇小說《雪中》，也是他第一篇確切地以猶太為主題的中篇小說。Mark H.Gelber將這篇文章看作是茨威格青年時期對于猶太歷史產(chǎn)生興趣的間接證據(jù)：“它代表的與其說是年輕作家對自己從事猶太歷史研究的嘗試，不如說是在世紀之交未成熟的、充滿歐洲'新浪漫派'沉重音樂性的藝術(shù)實驗?！保?981，P.320）據(jù)Gelber所述，茨威格這篇早期的敘述文本受到海涅《巴赫拉赫的拉比》（1840）的影響，因為這篇文章同樣以十四世紀鞭笞派的恐怖統(tǒng)治為主題，當(dāng)然也有可能受到其他文本的影響。不難看出，青年時期茨威格身上的“猶太性”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

二戰(zhàn)期間茨威格因其猶太人身份受到來自納粹的迫害，不得不逃到英國，但是英國人認為奧地利人和德國人是一丘之貉，于是茨威格很快也被視作“外國敵人”，進而被趕出英國。之后茨威格輾轉(zhuǎn)于美國、阿根廷、巴拉圭等地，最終在1940年逃亡至巴西。兩年后，茨威格同妻子一起在巴西自殺，他在留下的絕命書中這樣寫道：“在使用我自己語言的世界消亡、我的精神家園歐洲自我毀滅之后，我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從頭開始重建自己的生活了……因此，我認為最好及時以適當(dāng)?shù)姆绞浇Y(jié)束這種生活，這種生活一直將精神工作視為最純粹的快樂、個人自由和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快樂和個人自由是世界上最珍貴的財富。”（張玉書譯，2012）流亡導(dǎo)致茨威格失去國籍、身份，在日復(fù)一日的精神摧殘下，他難掩心中悲觀的情緒，做出了不可挽回的自戕決定。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以上特點已經(jīng)可以清晰窺見。本文立足于《雪中》的文本細讀和分析，探究其中無論是文中人物還是作者本人都難以逃避的猶太人的最終命運，以及自殺主題蘊含的深意。

二、難以逃避的猶太命運

一群猶太人生活在“一座中世紀的德國小城，緊鄰著波蘭”（高中甫譯，2009），在哈努卡節(jié)（猶太節(jié)日，為了紀念公元前165年猶太民族反抗異族統(tǒng)治勝利，收復(fù)耶路撒冷）被一位陌生人拜訪。他的敲門聲使得歡樂的節(jié)日氣氛剎那間蕩然無存：“樓上的歌聲戛然而止，就像隨著一個約定俗成的手勢同時停了下來。每張臉都變得煞白，大家茫然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茨威格在此處用倒敘的手法提及了一群鞭笞派的教徒，他們殘忍地殺害了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迫使其余猶太人逃亡至異鄉(xiāng)。同時他也在這里嵌入了自己寫作這篇作品的目的，即“不帶仇恨或偏見，只是向猶太人表達巨大的同情”。（茨威格，1995）原來這個陌生人是在場一個女孩的未婚夫，他來是想給向未婚妻告知鞭笞派的人即將到達這座小城的消息。這群猶太人于是立即決定逃亡，而不是奮起反抗。在茨威格的筆下，猶太人表現(xiàn)為不斷受奴役、受迫害的人：“誰也想不到抗爭。猶太人該起而奮爭或是為自己辯護？這在他們眼里顯得滑稽可笑、不可理喻……受奴役者將自己的幸與不幸不是歸因于自身，便是歸因于上帝，對第三者不再抱任何奢望。”除了將猶太人描述成為了避免沖突而屈服于命運的人，茨威格還將他們刻畫為“處于劣勢的英雄”。這就涉及茨威格作品的一個中心主題，即明確地支持弱者和失敗者。

《雪中》的這群猶太人就這樣踏上了流亡之路。茨威格也提到了猶太民族的游牧和散居特性：“這個曾經(jīng)周游世界、習(xí)慣于遷徙的民族，順應(yīng)了目前形勢的沉重壓迫?！痹谔油龅倪^程中他們暫時停留在了鄰市，隱約察覺到了同族人的死亡。此處標記了該作品的轉(zhuǎn)折點：“這白色的被下，安睡著多少童年往事，多少神圣的回憶，多少幸?？鞓?，他們永遠不會再有這么美妙的時光了。每個人都深知這一點，每個人都渴望去這‘美好的地方’?！彼麄儗τ凇懊篮玫牡胤健钡目释罱K導(dǎo)致了他們被凍死的結(jié)局：“沒有人大聲說出這個想法，但眾人的心思是一樣的。他們盡量挪動僵硬的身體，笨拙地爬進車里，緊緊地靠在一起，等待死亡。他們不再奢望有人來救他們?！?/p>

這樣一篇以中世紀猶太人受鞭笞派迫害而最終走向死亡為主題的小說，正如茨威格本人所言，是為了展現(xiàn)他對猶太人的“巨大同情”。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猶太人，作品中不乏猶太民族文化的印記，所有這些意象都突出了茨威格對悠久燦爛的猶太文化的熟悉。

然而，在寫作這篇小說時，茨威格是一個生長在和平年代的猶太人，他從未有過被迫害的經(jīng)歷。盡管這并不妨礙他出于天然的猶太血緣情懷以及對弱者的支持，通過描寫?yīng)q太人苦難的歷史來表達對其的關(guān)照，但卻為他的猶太人書寫留下了缺憾和隱患，即在一定程度上缺乏真實性。

作品中的這群猶太人起初歡樂地慶祝哈努卡節(jié)，之后卻匆忙決定逃亡，這兩種情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茨威格之后在1933年4月15日致馬賽萊爾的信中寫道：“我堅決反對放逐，而且只在緊急情況下才會這樣做，因為我知道任何形式的放逐都只會造成傷害，人們會把留下的人當(dāng)作人質(zhì)，讓他們的生活更加艱難。”（舒昌善譯，1991）

盡管這些文字是來自晚期茨威格的筆下，但是當(dāng)時經(jīng)歷了一戰(zhàn)的茨威格仍然反對逃亡國外，說明這是他內(nèi)心早已有之的想法。反對流亡的他卻為《雪中》的猶太人書寫了絲毫不敢反抗、最終在流亡路上死亡的結(jié)局，其實從側(cè)面反映了茨威格的身份認同問題。

縱觀茨威格的一生，他的“奧地利人”身份比“猶太人”身份更加明顯，后者是由他的西方猶太人身份和生活經(jīng)歷共同決定的。因此，早期的茨威格并不認同文中猶太人“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也不認同猶太人習(xí)慣受壓迫的形象。猶太人不應(yīng)該畏縮，他們應(yīng)該為自己感到驕傲，為爭取平等權(quán)利而斗爭。他可能同情祖先的遭遇，但今天的猶太人軟弱、受壓迫，屬于過去，他們應(yīng)該站起來為自己說話。

可惜的是，與茨威格的美好設(shè)想截然相反，二戰(zhàn)時期的猶太人再一次受到迫害，茨威格無法再像一個旁觀者那樣對猶太人的遭遇“表示同情”，這一次他自己也已經(jīng)成了被迫害的主角。在相似的情況下，茨威格和他筆下的猶太人一樣“選擇”了逃亡，本來在他身上逐漸淡去的猶太印記突然之間變得清晰，而“逃亡”也成了作為猶太人的茨威格不得不面臨的命運。

三、自殺主題及其寓意

茨威格后期的不同作品都有所呈現(xiàn)的自殺主題，在《雪中》這篇小說中就初現(xiàn)端倪：對他們死去的族人的回望，帶走了他們與風(fēng)雪與嚴寒對抗的意志，在馬車無法繼續(xù)前行的情況下，他們甚至沒有嘗試步行逃跑或者找一個臨時落腳的地方，確切地說他們繼續(xù)生存的意志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才讓駭人的寒冬最終有機會奪取他們的生命，這種行為無異于自殺。此處可以看出茨威格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和看法，他認為這場暴風(fēng)雪使文中的角色從痛苦中解脫了出來，“時間一分一秒地慢慢逝去，仿佛要讓死神有充裕的時間，去完成解脫生命的偉業(yè)”。正如上文所說，茨威格十分厭惡流亡，也許他在猶太人不斷被驅(qū)逐、壓迫的歷史中洞見了猶太人的命運，然而不斷地流亡根本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現(xiàn)實問題，既然無法反抗，那么也許在大自然中死去比喪生于鞭笞派之手要來得體面。

Joiner（2007）提出自殺人際理論（Interpersonal Theory of Suicide），人際關(guān)系觀點解釋了自殺愿望如何發(fā)展成為自殺企圖。根據(jù)這一理論，一個人僅僅有自殺的愿望并不會直接引發(fā)自殺行為，只有同時能夠滿足愿望才會導(dǎo)致自殺結(jié)果，如圖1所示。

自殺愿望的產(chǎn)生來源于兩種人際狀態(tài)：累贅感（perceived burdensomeness）和未滿足的歸屬感（thwarted belongingness）。自殺意念是由兩種人際狀況造成的：感知負擔(dān)和歸屬感受挫。感知負擔(dān)指的是個體錯誤地認為自己的無能是朋友、家人和社會的負擔(dān)，負擔(dān)感使個體認為自己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負擔(dān)感使個人認為自己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歸屬感得不到滿足是一種心理壓力狀態(tài)，當(dāng)一個人與他人聯(lián)系的基本需求得不到滿足時就會出現(xiàn)這種狀態(tài)。（杜睿，2015）該理論認為，自殺念頭是由疲憊感和歸屬感得不到滿足引發(fā)的，當(dāng)這兩種感覺同時存在時，自殺念頭最為明顯。自殺的人際關(guān)系理論還指出，由于自殺是對生存的威脅，人們天生害怕自殺。因此，一個人要想自殺，就必須克服恐懼和痛苦，獲得自殺的能力。才能將自殺愿望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通過反復(fù)多次接觸痛苦與刺激的事件， 可以降低對死亡的恐懼， 并提高身體疼痛的容忍度，從而習(xí)得自殺能力。

文本中的猶太人面對“敵人的追殺”和殘酷的大自然毫無辦法，“男人們圍著馬，想援一把手，卻使不上勁”，更別提那些“對未來充滿恐懼的女人們”了，累贅感縈繞著每一個無能為力的人，而不得不離開家鄉(xiāng)的他們自然也失去了歸屬感，自殺的愿望早已在他們心中產(chǎn)生，就連狂風(fēng)的聲音都在呼喚著他們踏上死亡之路。

小說一開始對于陌生人的恐懼也說明了他們已經(jīng)無數(shù)遍聽聞了鞭笞派的惡名，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很有可能面臨死亡的恐懼，也就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習(xí)得了自殺的能力。所以當(dāng)這個“陌生人”帶來了他們最為懼怕的消息時，他們就已經(jīng)做好了死亡的準備。逃亡路途中的暴風(fēng)雪只是加速他們死亡的催化劑，任何一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困難都會讓這群猶太人喪失生的希望。因此可以說，《雪中》這篇小說暗含了自殺的主題。

再次結(jié)合作者的生平來看，在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不斷涉及的自殺主題也預(yù)示了他做出同樣選擇的命運。他在自傳《昨日的世界》中這樣寫道：“我是奧地利人、猶太人、作家、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恰好站在地震最劇烈的地方。這三次劇烈的地震摧毀了我的家園和生活，切斷了我與過去的任何聯(lián)系，劇烈的劇變讓我陷入空虛，陷入‘我不知道該往哪里逃’——這是我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情況”。這段深刻剖析個人經(jīng)歷的自述十分符合上文中提到的自殺理論，動蕩的流亡生活和兩次巨大的戰(zhàn)爭都將茨威格引向了自殺之路。在最后一秒前，茨威格的腦海中是否不斷閃現(xiàn)自己筆下的一個個人物，是否將自己與這些人物類比，是否對自己和他們的命運扼腕嘆息，他人自然無從知曉。但人們不得不懷疑，年僅二十歲的茨威格在寫作《雪中》時很有可能于內(nèi)心最深處埋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

參考文獻：

[1]茨威格.茨威格讀本[M].張玉書，張意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495.

[2]茨威格.猶太人的命運：茨威格的心靈世界[M].高中甫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114-123.

[3]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M].舒昌善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0.

[4]杜睿，江光榮.自殺行為：影響因素、理論模型及研究展望[J].心理科學(xué)進展，2015，23（08）：1437-1452.

[5]Gelber，Mark H.（1981）：The Impact of Martin Buber on Stefan Zweig.In：Modern Austrian Literature 14/3-4/1981，P.313-335.

[6]Zweig，S.（1901）：Im Schnee.In：Die Welt，2.8.1901，S.10-13.

[7]Zweig，S.（1995）：Briefe.Bd.I：1897-1914.Hg.v.Knut Beck，Jeffery B.Berlin u.Natascha Weschenbach-Feggeler a.M.：S.Fisc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