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志強
凄愴郇瑕邑,差池弱冠年。
——杜甫《哭韋大夫之晉》
一直以來,杜甫的第一次遠游常被鎖定為吳越。其實,按張志烈先生主編的《杜詩全集今注》,有詩可循杜甫最早的遠游目的地,不是吳越,而是郇瑕。770年暮春,流寓潭州(今湖南長沙)的杜甫作有《酬寇十侍御錫見寄四韻復寄寇》一詩,其“往別郇瑕地,于今四十年”就說,他去郇瑕遠游那年是730年。769年盛夏,杜甫在衡州(今湖南衡陽)所作《哭韋大夫之晉》以“凄愴郇瑕邑,差池弱冠年”交代,當年去郇瑕遠游接近二十歲,實為虛歲十九。
縱馬遠游,并非杜甫的獨特發(fā)明,早在初唐時期就已興起,到了唐玄宗統(tǒng)治的開元年間,隨著尚武之風日增月盛,入仕為官之前的盛唐少年,要么獨自遠行,要么結伴而行,闖蕩江湖,結交友朋,試圖在未來大展宏圖。是的,青少年時期的杜甫除了立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想在皇帝身邊做事,他還想做一個游俠。不只是杜甫,李白、王維、高適等盛唐詩人都有這樣的游俠夢,可謂:人在江湖,心在廟堂。單就杜甫而言,在去長安求官謀生之前,他有多次遠游,包括郇瑕游、吳越游、齊趙游、梁宋游、齊魯游?,F(xiàn)存杜詩可追杜甫最早的郇瑕游,則是他成長為盛唐游俠的開端。
開元十八年(730年),杜甫遠游郇瑕這年,契丹入貢,吐蕃乞和,護蜜來拜,東西突厥紛紛遣使前往長安俯首稱臣,大唐邊境迎來難得的和平,唐玄宗李隆基真正迎來他開創(chuàng)的開元盛世。這年新春,大唐大顯國富民安氣象,李隆基感覺再無什么棘手事急著去辦,便將一切公務從簡,他依照祖父唐高宗李治制定的“旬假”舊制,也給百官放了一次長假,準許官員們在春月旬休期間自選勝地,自行宴樂,并且御賜不少錢物,詔令近臣對酒當歌,共享太平。這種君臣聯(lián)歡好事,《資治通鑒》有記載:“(730年)二月(《唐會要》載為‘開元十八年正月二十九日敕’),癸酉,(唐玄宗)初令百官于春月旬休,選勝行樂,自宰相至員外郎(《唐會要》載為‘自宰臣及供奉官’),凡十二筵,各賜錢五千緡,上或御花萼樓邀其歸騎留飲,迭使起舞,盡歡而去?!逼渲?,員外郎的官階為從六品上,宰相的官階沒有定數(shù),只要皇帝高興給誰加同平章事,正二品的尚書令、從二品的尚書左右仆射、正三品的中書令甚至從四品的黃門侍郎都可以稱為宰相,像時任宰相張說便是正三品的中書令,也就是說,李隆基這次施恩上至正三品下自從六品,幾乎恩澤全國所有州郡主要官員。換算為今天某個超級企業(yè)高管和中干的待遇,便是:不僅讓你安心休假,給予休假補貼,還有老板親設的盛宴,上下暢歡。
這年春天,飽讀詩書的杜甫剛滿十八歲,尚無官職傍身,顯得更閑,他決定開啟人生第一次遠游。目的地,是郇瑕。
杜甫這年雖無記述百官春游的詩歌傳世,但在三十四年之后,他的《憶昔二首》卻從民間視角吹奏了一曲開元盛世唐音。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百余年間無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
“宮中圣人奏云門”,是說天子享受的樂曲名為《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是說當時的社會風氣很好,人人友善,如膠似漆一般親密。不過,杜甫在《憶昔二首》中也批評了唐肅宗李亨和唐代宗李豫,比如“張后不樂上為忙,至令今上猶撥亂”,正是諷刺李亨極度寵幸張良娣致使綱紀壞國政亂,導致當今圣上李豫仍在勞心勞力去肅清朝綱。“犬戎直來坐御床,百官跣足隨天王”,則是指責李豫聽信宦官讒言奪去郭子儀兵權,時逢吐蕃入侵,苦果是兩京淪陷,跟隨他逃往陜州的官員甚至連鞋子都來不及穿。接著,杜甫又感嘆“愿見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書郎”。啥意思?他是說:何時才能出現(xiàn)勇猛斬殺樓蘭王頭的傅介子這樣的人物一雪前恥,只要能滅寇,讓國家中興,我個人做不做尚書郎其實也無所謂。
不當官,也無所謂?杜甫的人生理想不是“致君堯舜上”么,怎么又會感慨“老儒不用尚書郎”?時過境遷,這時的他很矛盾,卻并非很矯情。
杜甫寫《憶昔二首》的一年前,也就是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年),隨著史朝義首級傳至長安,長達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終于平息,李豫便把“寶應”年號改為“廣德”,大赦天下,廣施恩德。因為戰(zhàn)爭淪為流民的杜甫,其實因此獲得一次難得的重返仕途且是升官的機會,可是他卻放棄了。當時,李豫想到了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名動全國且任過華州司功參軍的詩人杜甫,打算以正七品下的京兆府功曹參軍一職將其召回長安,以施皇恩,以顯圣明。緣由來自時任吏部侍郎楊綰的上疏。楊綰的請奏是:“朝廷擇儒學之士,問經(jīng)義二十條,對策三道,上第即注官,中第得出身,下第罷歸。又,道舉亦非立國所資,望與明經(jīng)、進士并停?!憋@然,楊綰這個奏折所言之事有些敏感,比如崇道尚武的唐玄宗開啟的“道舉”科舉制,豈能說廢就廢止?李豫有些猶豫不決,便命諸司通議,結果給事中李棲筠、尚書左丞賈至、京兆尹嚴武紛紛贊同楊綰的提議。與杜甫在唐肅宗主政初期一同共事過的賈至還提議廣置學校,給因為戰(zhàn)亂散落各地的流寓學子一個讀書、入仕的機會,其中,當?shù)貙W子由鄉(xiāng)里推薦,流寓學子則由學校推薦,以讓他們均可參加新置秀才科考試,等同于國子監(jiān)舉人科考。大概因為杜甫曾在華州司功參軍任上主管官員考課、祭祀、禮樂、道佛、教育、選舉、表疏等工作比較出色,加上其文《乾元元年華州試進士策問五首》適合這年的舉人用人之需,昔日好友嚴武和賈至雙雙推薦了他,于是李豫便詔令杜甫前往長安出任京兆府功曹參軍。在唐代,此職在府稱功曹參軍,在州稱司功參軍,職能差不多,級別卻差很多,一般而言,上州中州下州的司功參軍分別為從七品下、正八品下、從八品下,京兆府功曹參軍則是正七品下,李豫這時起用在李亨時期退職的杜甫到長安任職,不僅明確為京官,而且升了幾個官階,堪稱重用。正在閬州(今四川閬中)嘉陵江邊寄居的杜甫,對于這道圣旨卻沒有任何驚喜,也沒有選擇赴任,心境恰似初到長安時所寫的李白那樣“天子呼來不上船”。杜甫以《奉寄別馬巴州》一詩,自注“時甫除京兆功曹在東川”,解釋:“勛業(yè)終歸馬伏波,功曹非復漢蕭何。扁舟系纜沙邊久,南國浮云水上多。獨把魚竿終遠去,難隨鳥翼一相過。知君未愛春湖色,興在驪駒白玉珂。”顯然,杜甫這時對朝政之事寒心了,在他看來,如今的時局,即便是去長安擔任這個京兆府功曹參軍,也很難再像漢代的蕭何那樣建立非凡的勛業(yè),況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李亨、李豫皆非時時事事聽得進逆耳箴言的皇帝,不如做個閑人算了。到了七六四年,李豫還想起了李白,他又發(fā)出一道圣旨,宣召李白入朝出任杜甫曾經(jīng)擔任過的左拾遺,可是李白已經(jīng)去世一年多了。這兩年的李豫應當非常郁悶,老實忠厚的杜甫不聽話也就算了,仙氣飄飄的李白怎么就死了呢?不能憎恨祖父李隆基和父皇李亨都怠慢過他們,李豫顯然是想彌補什么,或者就是想借助重新任用杜甫、李白這樣的落魄詩星以顯自己的胸懷博大,然而事與愿違。插入這兩個故事,我想說的是,李豫的眼光真的不錯,他先后想量才而用的杜甫與李白,終究成了后人尊稱的詩圣與詩仙?;蛟S李豫當時還想不到這么遠,可是從他想重用已經(jīng)五十二歲的杜甫來看,杜甫之詩,子美之名,至少在唐代宗廣德年間已經(jīng)和李白詩名并駕齊驅。若從宣召先后次序看,在安史之亂戰(zhàn)爭時期表現(xiàn)出憂國憂民精神的杜甫,在李豫心中的分量似乎比李白還略高一點。
開元十八年十二月,最郁悶的皇帝是李豫的祖父唐玄宗,他甚至把次年元旦朝會也叫停了。年初元旦朝會散會不久,令百官于春月旬休,他是與群臣共歡。年底叫停次年元旦朝會,他是與群臣舉哀。為誰舉哀?近身輔佐李隆基長達十九年的宰相張說,說沒就沒了。在唐玄宗時代,因其在位時間長,出了很多宰相,但要講合拍,最懂隆基心,無疑是左右丞相都干過的燕國公張說,而非他不怎么打理朝政時期的李林甫和楊國忠,兩人時有詩詞往來,以示君臣關系親密無間。就在一年前的八月初五,右丞相張說還聯(lián)合左丞相源乾曜上奏,請示唐玄宗以其生日這天創(chuàng)設“千秋節(jié)”。正合朕心啊,想不到明年的“千秋節(jié)”再也無法給張愛卿送“千秋鏡”了,嗚呼哀哉?!氨可袝袝T下三品燕國公張說,道合忠孝,文成典禮,當朝師表,一代詞宗……方弘風緯俗,返本于上古之初;而邁德振仁,不臻于中壽之福。”悲痛之余,李隆基為張說親自撰寫了神道碑文,追贈他為正一品太師,賜謚“文貞”。太師,是唐代最高官職,由此可見唐玄宗對張說的認同,可追他對唐太宗的崇拜,因為李世民稱帝前的官職就是“太師”。1999年在洛陽出土的《張說墓志》,全名《唐故尚書左丞相燕國公贈太師張公墓志銘并序》,署名撰者“族孫九齡”的張九齡也提到張說當年被唐玄宗追贈“太師”一事。有人落幕,就有人開幕。其實,還在張說去世前的開元十八年四月,身居相位的吏部尚書裴光庭就已始奏“循資格”,推行他發(fā)起的吏制改革。顧名思義,循資格就是根據(jù)一個人的資歷選拔官員,通俗地說便是論資排輩。只憑資格,不問才能,實則是盛唐選官制度的倒退。唐玄宗這時尚不昏庸,連老相宋璟的反對聲也聽不進去,竟然準許裴光庭大搞“循資格”。如果單講資歷,哪怕杜甫生父杜閑還在郾城擔任郾城尉,裴光庭玩的這次“循資格”選官“新制”,對他來說也是有益無害,至少從這年起,杜閑應該升官為縣令,或者召回上都長安擔任更為顯赫的官職。
有學者考據(jù),說杜閑出任郾城尉之后的下一任官職就是武功尉,依據(jù)是《元和姓纂》卷六“姆韻”杜姓條記載:“杜審言生閑,武功尉、奉天令?!比绻对托兆搿窙]有作假,而且杜閑在出任武功尉之前,其官職又的確停留在郾城尉任上,那么開元十八年這年,他極有可能受惠于“循資格”前往長安任職了。別以為武功尉和郾城尉同級,杜閑真若任過武功尉,那便是高升了。在唐代,級別最高的縣令是正五品上,比如京兆府長安縣、萬年縣兩個京縣的縣令。京兆府其他縣則稱為畿縣,或者次赤縣,在畿縣任職的縣令在全國所有縣令里官階排名第二,為正六品上。所謂的宰相門前七品官,所謂的皇城根下官階高,說的就是京畿之地的所有官員官階都比地方官員高許多。我說杜閑高升,在于唐代的武功縣屬于京兆府的畿縣,武功縣令官階為正六品上,和太學博士、中州長史、朝議郎同級,而郾城最高長官,最多是個正七品上的中縣令,說不定還是從七品下的下縣令。從郾城尉到武功尉,杜閑起碼連升三個官階。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中間還有郾城縣令這個過渡。目前,沒有更權威的史料證實杜閑當過郾城尉、武功尉,我們只能推算杜閑在杜甫十九歲這年可能有升遷。否則,杜甫從此拉開長達十年之久的漫游,花費從何而來?只能是父親杜閑備上豐厚的旅行費用,杜甫才能無憂無慮地騎馬上路,實現(xiàn)他游俠般的“裘馬頗清狂”。
在開元十八年夏天,杜甫本想沿著橫穿洛陽城的洛河,走水路去江南開啟遠游模式,不巧的是,這年洛河泛濫成災,洪水不僅沖毀了洛陽的天津橋、永濟橋,從揚州開過來的船只也沉溺了,甚至包括洛陽的上千戶民房都紛紛倒塌。洛陽這次洪災,《舊唐書》“玄宗本紀”有記載:“東都浐、洛泛漲,壞天津、永濟二橋及提象門外仗舍,損居人廬舍千余家?!比欢@場大洪水卻并未淹沒杜甫外出的念想。他選擇了一個叫郇瑕的地方,開啟人生的第一次遠游。
從讀萬卷書,到行萬里路,杜甫后來把自己的幾次遠游稱為“壯游”。也許他的“第一次遠游”更早,因為生活在長安、洛陽兩京的唐代少年常常受到英雄情懷的感召,很早便外出闖蕩江湖。這種源自萬國來朝持續(xù)涌現(xiàn)大國自信的英雄情懷,在多位盛唐詩人筆下皆有詩歌留影。比如王維、李白、高適的同名詩《少年行》里,都有耳聞目睹的唐代少年游俠形象,劍指江湖,詩詠豪邁。少年行,屬于漢代樂府舊題,唐代詩人一般都愛以此題吟詠少年壯志,抒發(fā)慷慨激昂之情。
王維筆下的《少年行》,有四首,其中一首是: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李白寫的《少年行》,有兩首。其一,是:
擊筑飲美酒,劍歌易水湄。
經(jīng)過燕太子,結托并州兒。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
因擊魯句踐,爭博勿相欺。
其二是: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和王維同一年出生,吟詠的唐代少年皆是意氣風發(fā)的游俠形象,都有馬、酒、酒肆等意象,煙火味極濃。寫游俠,佛系的王維是點到為止,給人遐想空間較大,道家的李白則是放蕩不羈,頗有把人直接拉入酒肆盡歡的氣概,更為生動。其實,李白自己就是這樣的游俠。
高適大約于開元二十一年結束燕趙游,在返鄉(xiāng)途經(jīng)邯鄲時寫的《邯鄲少年行》,則是一群聚眾賭博的游俠形象。
邯鄲城南游俠子,自矜生長邯鄲里。
千場縱博家仍富,幾度報仇身不死。
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云。
未知肝膽向誰是,今人卻憶平原君。
君不見即今交態(tài)薄,黃金用盡還疏索。
以茲感嘆辭舊游,更于時事無所求。
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
杜甫呢?他也寫過《少年行》,而且有三首。其中一首實寫的一個唐代少年,恍若游俠,又似乎更像缺少教養(yǎng)的紈绔子弟。
馬上誰家白面郎,
臨軒下馬坐人床。
不通姓氏粗豪甚,
指點銀瓶索酒嘗。
詩中“臨軒”,一作“臨階”。這個少年從下馬坐床到指瓶索酒,不報姓甚名誰,只說快拿酒來,舉止粗豪,談吐粗野。對于突然闖入眼簾的這個不速之客,杜甫之筆猶如工筆,描人繪景細膩逼真。與李白、王維、高適詩里速寫的唐代少年游俠不同,杜甫筆下這個騎馬而來的少年一屁股坐上床便要這要那,看似有游俠般的豪氣,實則是目中無人的趾高氣揚。有人說,此人造訪之地是杜甫住在成都的草堂。草堂畢竟是私宅,并非隨意尋歡的酒樓,我以為杜甫素描的人物場景應是在某個酒家,而非草堂。杜甫以過來人身份審視這個少年,無非是寫詩記錄一個意外所見,其不待見的話就隱藏于白描的詩句里。
若講少年游俠的豪飲、酣醉與痛快,王維的早年詩意似乎跟以“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俠客行》)留下酒仙形象的李白更接近。包括杜甫的好友岑參,也是一位典型的游俠,在他出塞游歷的詩篇《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中,便有開懷暢飲的豪爽一面,如“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酒水,仿佛是一面鏡子,鏡中的唐代少年游俠,一旦肝膽相照,要么不醉不歸,要么結伴遠游。他們追求仕途便在京城出沒,他們尋求功名則在邊塞闖蕩,大多出身于閭里市井之中。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里早就把這類少年稱之為“閭里之俠”。這類“閭里之俠”在唐代千姿百態(tài),有的縱情山水,有的志在廟堂,有的慷慨仗義,有的放蕩不羈,有的左右逢源,有的視死如歸,在王維、李白、杜甫、岑參等人的詩篇里,他們闖蕩京城遠游邊塞多是如影隨形。
唐人盛行的這種壯游,跟今人的春游秋游或者游學迥異。沒有老師帶隊。沒有家長陪伴。不用繳納保險。不會擔心出事。他們,既讀書也練武,會騎射,懂劍術,大多文武雙全,似乎渾身是膽,只要父母給足盤纏,便會自選旅游項目,獨自或結伴闖蕩江湖。獨自帶劍遠游,王維《送從弟蕃游淮南》有記載:“讀書復騎射,帶劍游淮陰。淮陰少年輩,千里遠相尋?!崩畎茁镁勇尻枙r,其詩《結客少年場行》更是描述過云集東都洛陽的游俠結伴出行的宏大場面:“平明相馳逐,結客洛門東。少年學劍術,凌轢白猿公。珠袍曳錦帶,匕首插吳鴻。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崩畎资钦f天剛亮時,精通劍術的少年游俠們便會腰插匕首手持長劍競相馳逐,在洛陽東門相會,然后結伴出行。李白此詩中的“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還說,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游俠一杯壯行酒下肚,甚至敢在都市里殺人逞雄。
李白的英雄氣概對杜甫的成長影響很大。在后來與李白、高適結伴出行的日子里,杜甫也有“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遣懷》)等殺氣騰騰的詩句撲面而來。這是后人很難想象的畫面。因為教科書里的杜甫總是滿目愁苦的印記,仿佛只有憂國憂民的病懨懨身軀,他怎會有如此生猛一面?其實,青少年時期的杜甫就是一個藝高膽大的游俠。杜甫詩歌記錄的人生,大約有三四次壯游,勾勒著他的騎射、劍術等功夫,與俠客般的豪邁,比如“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鶬”(《壯游》),又如“肉食三十萬,獵射起黃?!保ā段粲巍罚?。還原杜甫,尤其是還原青少年時期的杜甫,我們有必要摘掉后人貼在晚年杜甫臉上的愁苦標簽,才便于洛陽的洛河水以及洛陽附近的黃河水映照出一個快意馳騁江湖的游俠形象。
杜甫的騎射功夫跟誰學來?無書也無詩記載。據(jù)我推測,或是其二姑夫、濟王府錄事參軍裴榮期近身傳授。這,可能是他在開元十八年的發(fā)洪季節(jié)冒險北渡黃河,前往郇瑕增長閱歷的遠游前提。
還有一個前提,是十九歲左右的杜甫沒有任何后顧之憂。其時,杜甫家境漸漸殷實,在洛陽,身旁有當官的二姑父裴榮期照應,遠方也有做官的父親杜閑關心,可謂衣食無憂,實打實的公子哥角色。祖父杜審言的流放史帶給杜氏家族的陰影,幼年喪母帶來的可憐身世和另一層陰影,也都逐漸散去。此時的杜甫,已是一個擁有渾身本領的有志青年。運氣好一點,就考個進士,光耀一下祖宗牌位。運氣差一點也無妨,反正有父親、姑父、伯父、舅父等一大堆在朝為官的親人,在他身后提點??梢哉f,杜甫詩歌可以證實他的第一次遠游,就是去郇瑕,長長見識,順便結交一些情投意合的朋友。
李白就不一樣了,他的人生起跑線從一出生便被劃定,在千里之外。李白是商人家庭出身,據(jù)其散文《上安州裴長史書》自述,他“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從小苦讀百家經(jīng)典。李白十四歲也就是岑參出生這年便開始闖蕩江湖,一邊接受道家思想洗滌,一邊拜訪各界名人求知,求知不是長知識而是求知音。李白另一篇散文《與韓荊州書》還說,“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赡苁恰氨楦芍T侯”沒啥效果,也可能是詩賦才華有待提升,他又回到匡山讀書,繼續(xù)操練劍術,這段時期的他像是回爐重造自己,去完成后人傳頌的典故“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那個時代的人看不起商人,李白從小就想當官的志向實施起來很難,比官員家庭出身的王維、杜甫要難百倍千倍。杜甫出生于洛州鞏縣,很早就生活在東京,游走并成名于王侯將相宅邸。王維出生于河東蒲州(今山西永濟市),地處長安、洛陽兩京之間,從小受到的教育比杜甫、李白都要優(yōu)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十六歲便因寫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而轟動盛唐詩壇,二十歲又進士及第且高中狀元,讓所有欲憑詩賦才華入仕的盛唐少年詩人望塵莫及。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是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述說的李白形象,蔑視權貴,追求自由,千年以來安慰了不少懷才不遇的讀書人。杜甫詩歌里給我們介紹的李白又是另一個李白形象,“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放蕩不羈,非常任性,甚至有些飛揚跋扈,“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贈李白》)。李白真是這樣的李白嗎?如果一個人可以拆分成無數(shù)個人,這樣的李白只是李白的千萬分之一。其實,李白也很樂于給權貴做事,甚至一生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當官。因為長期找不到工作,大約三十三歲的李白有點著急了,他給荊州長吏、襄州刺史韓朝宗寫了一封自薦書《與韓荊州書》,希望對方重視自己,并且推薦自己做官。為了當官,他把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不惜筆墨大夸韓朝宗:“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即其人焉。”然而,這位韓荊州并未出手幫扶身在襄陽一籌莫展的李白。這種熱臉貼在冷屁股馬屁拍在馬腿上的磕磕碰碰,李白經(jīng)歷了很多次。包括他寫給唐玄宗的《明堂賦》和《大獵賦》,溢美之詞幾乎可填滿臉溝壑,目的皆是謀求官位。尤其是《明堂賦》,李白“以大道匡君”,他闡述的政治主張是:“建翠華兮萋萋,鳴玉鑾之鉠鉠。游乎升平之圃,憩乎穆清之堂。天欣欣兮瑞穰穰,巡陵于鶉首之野,講武于驪山之旁。封岱宗兮祀后土,掩栗陸而苞陶唐。遂邀崆峒之禮,汾水之陽,吸沆瀣之精,黜滋味而貴理國,其若夢華胥之故鄉(xiāng)。于是元元澹然,不知所在,若群云從龍,眾水奔海,此真所謂我大君登明堂之政化也?!币蚴巧倘思彝コ錾?,李白無法應制舉而入仕,只能走獻賦之路求官。其《明堂賦》和《大獵賦》是否送達唐玄宗行幸東都洛陽的明堂,很難說清。僅從一次次石沉大海的結果推斷,李白的獻賦或許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李白名作《蜀道難》說,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商人家的孩子李白想當官,實則也是難于上青天。
后人認定一生鄙視權貴、追求自由、風度翩翩的李白,實際上不得不很早就外出遠游,持續(xù)不斷獻詩獻賦攀附權貴,尋找出路。那個時代的民間英雄大多皆是如此,自家無權無勢,只能自尋出路。他認清一個現(xiàn)實:窩在匡山無出路。他抱定一個信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大約從十八歲起,李白就帶上詩稿和長劍在劍南道開始第二次漫游了,行跡主要在梓州(后來的東川節(jié)度使治所)、成都(后來的西川節(jié)度使治所)、渝州(今重慶市)三地晃晃悠悠,其間又斷斷續(xù)續(xù)回到綿州(今四川綿陽市)匡山讀書練劍。在杜甫十二歲這年,也就是公元724年,二十三歲(古人愛稱二十四歲,實為虛歲)的李白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踏上永不返鄉(xiāng)的征途,史稱“辭親遠游”。李白對此的解釋至少有兩次,一次是告別家鄉(xiāng)時寫的詩《別匡山》“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一次是多年以后寫的散文《上安州裴長史書》:“以為士生則?;∨钍?,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崩畎纂x開蜀地的行跡,先是從江油的匡山讀書地到達時稱蜀郡也稱益州的成都,然后去峨眉山走水路,下嘉州、戎州、渝州、夔州、荊州,直到又從揚州北游汝州輾轉來到湖北安陸,成為已故宰相許圉師孫女的上門女婿,才算勉強安定下來。杜甫離開蜀地的蹤跡跟李白幾乎一致,只是他路過荊州以后一直在湘江一帶打轉,命運終結于岳州(今湖南岳陽市)平江。
對比李白的經(jīng)歷來看杜甫的人生,是因為他們的很多路徑幾乎雷同,包括早年的遠游初衷和晚年的狼狽流浪,以及借助道佛思想慰藉,歷經(jīng)安史之亂的內心創(chuàng)傷,皆是驚人相似。
李白最初離開蜀地,仗劍走天涯,以詩名江湖,既是問道,也問前程。杜甫最初離開洛陽,縱馬黃河邊,遠行至郇瑕,不問前程,只是問道。問道,對于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且年僅十九歲的杜甫來說,看似朦朧,實則貫穿其一生。如果說杜甫一生的主題曲是奉儒守官,那么道家、佛家就是令他多次徘徊的兩支插曲。其中,問道,在杜甫人生中的多個時期均有嘗試,而且還不是淺嘗輒止,一旦在青少年時期嘗過自由自在的道法自然滋味,他便終生放不下,臨終吟詩也在惦念。比如遠游魯郡東石門時,杜甫寫給李白的《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感慨的是:學道,無所成就,沒去求仙,真是愧對晉代煉丹大師葛洪。比如定居成都時,杜甫寫給自己的《為農(nóng)》“遠慚勾漏令,不得問丹砂”,又一次感嘆:我自慚形穢不能像晉代葛洪那樣煉成丹砂,棄世成仙。比如旅居夔州時,杜甫寫《昔游》(自注昔謁華蓋君)“妻子亦何人,丹砂負前諾”,再一次感懷:身邊有妻子兒女不能辜負,嘗丹修道成仙這個諾言至今沒有兌現(xiàn),真是有負前諾。比如漂泊湘江時,現(xiàn)存最后一首杜甫詩歌《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他無力吶喊,只能是老淚縱橫地低吟:“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還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杜甫這是在說,我已沒有體力遠行,自知定如葛洪的尸解,死于途中,若論家事,想到空有丹砂訣這種成仙之方卻煉不成金丹,不覺淚如雨下。
相比杜甫這種問道修道的徘徊,李白更勝一籌。尤其是道家宗師司馬承禎和賀知章相繼贊許其為謫仙人之后,特別是唐玄宗用重金將其遣出長安城以后,李白更加堅信,只要專心修道,采集真氣來強身,便能羽化升天為仙。“余昔于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因著大鵬遇希有鳥賦以自廣。”李白在《大鵬賦》中就說,我呼爾游,爾同我翔,“于是乎大鵬許之,欣然相隨”。在《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幾乎徹底放下功名利祿的李白甚至說:“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笨梢哉f李白的大半生都在努力踐行他說的“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只是這種踐行,李白并不十分堅定,他終其一生都是徘徊于修道與從政之間,忽左忽右,很想兩不放棄,如同腳踩兩船,總是顧此失彼。即便是在山東入了道箓成了真正的道士,李白五十六歲那年依舊經(jīng)受不住權力的誘惑,還想在永王軍營建功立業(yè),又因兵敗入獄潯陽。只恨站錯了隊,他因此被唐肅宗李亨扣了一頂謀反的帽子,成了流刑犯,直至流浪到安徽當涂,黯然歸天。
杜甫第一次遠游,為何是郇瑕?郇瑕,又在哪里?
定位郇瑕。歷代以來,注解甚多,仿佛難有定論。其實,可用杜甫遠祖杜預的儒學名著《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注解的“郇”先來定位:“晉人謀去故絳,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杜預對“郇”的注解為“解縣西北有郇城”,解縣,是西漢時置縣,屬河東郡,故址在今山西臨猗縣臨晉鎮(zhèn)。明末清初地理學家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又進一步解釋,“郇城在(解)縣東北十五里,(周)文王庶子所封郇國”,“河東解縣西南五里有故瑕城”。顧祖禹認定的周文王庶子,就是《詩經(jīng)·下泉》“四國有王,郇伯勞之”所指的郇伯。郇,是西周的諸侯國,因在春秋時被晉國所滅,后來又稱晉國故地。初唐時,唐高祖李淵在郇瑕之地置蒲州,領河東、猗氏、桑泉、虞鄉(xiāng)四縣。蒲州,在唐玄宗開元年間改為河中府,升級為“中都”,又于天寶年間更其治所“桑泉”為臨晉,臨晉縣名從此誕生。如今的山西臨猗縣,正是一九五四年從臨晉、猗氏兩縣合并而成,因地處古郇國又稱“郇陽”。厘清這些歷史沿革,可知杜甫遠游的“郇瑕”,需鎖定今天的臨猗縣,并輻射山西運城市。為何還要輻射運城市?已故語言學家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對“郇瑕”有注“郇在解池西北,瑕在解池南”,在他看來“郇瑕之地”面積甚大,不可能全部劃為晉國都城,他說的“解池”是指山西運城的鹽池,也即運城鹽湖。
定位初衷。我推測杜甫此次郇瑕之行,應是從小受二姑夫裴榮期教育影響所致,他不僅去了當時的蒲州猗氏縣(今山西臨猗縣),或許還到過王維成長之地蒲州古城,甚或親臨過王之渙賦詩之地鸛雀樓,因為這一帶屬于河東。裴榮期,來自河東裴氏家族,這個家族在唐代出了十七位宰相,光耀了整個河東。河東,顧名思義,即是黃河以東,成為縣,始置于隋文帝楊堅開皇十六年,后與蒲坂縣合并仍然叫河東縣,故址在今天的山西永濟市蒲州鎮(zhèn)附近,與陜西潼關縣隔河相望。這里,曾是杜甫崇拜的舜帝的都城,既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文人薈萃之地,更是河東裴氏發(fā)跡之地,江淮糧食從蒲州南面黃河運送至長安的中樞之地,民諺“三十年河東三十里河西”誕生之地。司馬遷《史記》稱之為“天下之中”,唐玄宗將河東所在的蒲州升為“中都”,并在蒲州東西門建蒲津橋鑄鐵牛造鐵人,正是看重它的軍政戰(zhàn)略地位。安史之亂期間,郭子儀收復兩京的關鍵點,實際上也是智取了河東,這個處于長安與洛陽之間的要沖。如今,在蒲州古城以東,大約九里之外,有兩個靠近黃河的景點不得不去,一個是根據(jù)唐玄宗鑄鐵牛史事重建的黃河大鐵牛,一個是王之渙《登鸛雀樓》吟詩之地鸛雀樓,樓上塑有王之渙銅像供人懷古?!鞍兹找郎奖M,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痹邳S河邊的鸛雀樓,王之渙大約于公元703年(一說開元十五年之后)登上此樓打望黃河,留下這首五言絕句,后被樂工制曲歌唱名動一時,一度引發(fā)無數(shù)盛唐詩人蜂擁而至,比如后來的河東詩人暢當、耿濰均有《登鸛雀樓》等同題詩唱和,讓鸛雀樓成了炙手可熱的賽詩樓。欲從讀書生活更上層樓的杜甫,有詩可證的第一次遠游,他去郇瑕,也就是唐時的蒲州猗氏縣,我以為不應當錯過這里。若是王之渙創(chuàng)作《登鸛雀樓》的年代在開元十五年之后,說不定杜甫還能跟處于辭官隱居時期的這位詩壇前輩見上一面。其實,在開元年間,但凡有王之渙的吟詩行跡,就有詩人前去尋蹤,比如高適《薊門不遇王之渙郭密之因以留贈》“行矣勿重陳,懷君但愁絕”,便因見不著這位邊塞詩領軍人物而頓感落寞。
馮至《杜甫傳》在提到杜甫郇瑕之游時用詞極少,只說“杜甫曾經(jīng)北渡黃河,到了郇瑕(山西猗氏);這里他停留的時間很短,不能算是漫游的開始”,然后補了一句“杜甫一度到郇瑕,可能是躲避水災”,再無筆墨觸及郇瑕之地。事實呢?杜甫在郇瑕游歷的時間并不短。郇瑕,不僅是杜甫漫游或者壯游的開端,一生也無法忘懷的第一個遠游勝地,更是切實地尋仙訪道接受道教思想的初探之地,以及結交詩友提升名氣的初游之地。
十四五歲的杜甫不是已在洛陽闖出聲名了嗎?為何十九歲了還要借助外出游歷提升名氣?說來,除了受游俠之風影響,還跟唐代科舉選人制度有關,據(jù)《新唐書》“選舉志”記載:“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舊,然其大要有三:由學館(即由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等官辦學堂推薦)者曰生徒,由州縣(舉薦)者曰鄉(xiāng)貢,皆升于有司而進退之。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經(jīng),有俊士,有進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開元禮,有道舉,有童子。而明經(jīng)之別,有五經(jīng),有三經(jīng),有二經(jīng),有學究一經(jīng),有三禮,有三傳,有史科。此歲舉之常選也。其天子自詔者曰制舉,所以待非常之才焉?!薄缎绿茣诽岬降牡琅e,由唐玄宗首創(chuàng),杜甫好友高適就是通過道舉入仕。至于杜甫的科考之路,學界普遍認為有兩次,一次是二十四歲左右在洛陽參加進士考試落第,一次是三十五歲左右在長安參加唐玄宗一時興起的臨時詔試,又因李林甫一句“野無遺賢”再次落第。其中,第一次在洛陽這次科考,學者說法不一,一說是從鞏縣“鄉(xiāng)貢”薦至洛陽考進士,一說是由學館生徒薦至洛陽考進士,若是“鄉(xiāng)貢”則推翻其可能在太學、四門學讀書的經(jīng)歷。有一點倒是可以確認,科舉并非每年都有而且很難考中,很多唐代學子便想方設法抬高才名,以求考官閱卷時能多得一些印象分。另一條路,則是拿上自己滿意的詩文去結交權貴,重點對象是皇帝近臣,尋求推薦入仕。這種“結交”,說好聽點叫尋找知音,說難聽點則是攀附權貴,還有一種說法是“干謁”,唐代很多詩人的應酬詩題就常出現(xiàn)“謁”字??婆e大門,對于飽讀經(jīng)書又有官員家庭出身背景的杜甫而言本來不難,結果卻是很難,于是他后來也選擇了李白那樣的獻詩獻賦之路以求入仕。
十九歲開啟的郇瑕之旅,杜甫自我感覺良好,還不著急去科舉入仕。這次遠游,他結交了哪些朋友?
從洛陽到郇瑕,行程有四百六十多里路,如今開車三個多小時就可到達,對于古人來說卻是遠游,且很折騰,得先找個渡口借助船只北渡黃河,再換騾馬等交通工具輾轉前行,總之耗時很長。幸好杜甫家鄉(xiāng)鞏縣北面黃河就有渡口,他可就近北渡,也可從洛陽孟津的古渡口北渡。只是這年洪水滔天,想必從這兩個渡口找船過河都不容易。即使費盡周折過了黃河,杜甫到達郇瑕也非一天半日就行,因為唐代的驛站設置很多,大約每三十公里便有一個驛站,專供外出遠行的人歇腳,也給跑累了的騾馬歇氣。出來玩,又不是去急送“八百里加急”代表的邊疆軍情或者戰(zhàn)報,就算是使用這樣的快馬也得在驛站換馬,杜甫此行顯然不急。說不定來到一個驛站就會停留兩三天,看看附近的風景,品品當?shù)氐暮镁疲鲆娬f話對胃口的人,再結伴前往下一個驛站行俠仗義,如此算來,杜甫到達郇瑕至少也要二三十天。從其有友可追有跡可循的郇瑕之行看,杜甫在古郇國一帶漫游,或有三個月之久。
此行,杜甫晚年詩歌提到了兩位詩友,一個是韋之晉,另一個是寇錫。臨終之前,杜甫有兩年時間漂泊于湘江,輾轉于衡州、潭州、岳州之間,分別給韋之晉、寇錫寫詩追憶過他們當年遠游郇瑕的往事。
凄愴郇瑕邑,差池弱冠年。
丈人叨禮數(shù),文律早周旋。
臺閣黃圖里,簪裾紫蓋邊。
尊榮真不忝,端雅獨翛然。
貢喜音容間,馮招病疾纏。
南過駭倉卒,北思悄聯(lián)綿。
鵩鳥長沙諱,犀牛蜀郡憐。
素車猶慟哭,寶劍谷高懸。
漢道中興盛,韋經(jīng)亞相傳。
沖融標世業(yè),磊落映時賢。
城府深朱夏,江湖眇霽天。
綺樓關樹頂,飛旐泛堂前。
帟幕疑風燕,笳簫急暮蟬。
興殘?zhí)摪资?,跡斷孝廉船。
童孺交游盡,喧卑俗事牽。
老來多涕淚,情在強詩篇。
誰寄方隅理,朝難將帥權。
春秋褒貶例,名器重雙全。
杜甫這首《哭韋大夫之晉》比較長,按《杜詩全集今注》作于大歷四年(769年)盛夏,僅從前兩句便知當年的郇瑕之行,有韋之晉與他并肩前行。詩題稱韋之晉為大夫,是因此人于大歷四年二月由衡州刺史、湖南都團練觀察使遷任潭州刺史,加封御史大夫。人在衡州(今湖南衡陽)的杜甫聽聞韋之晉病逝于潭州的噩耗,于是哭之悼之。為何哭他?此詩前兩句,杜甫有交代,“凄愴郇瑕邑,差池弱冠年”,是說二人相交很早,在杜甫二十歲之前,他們同行的地點就在郇瑕。詩里提到的郇瑕邑,一作“郇瑕地”。
對于詩中起句“凄愴”二字,后人有兩種解讀,一種是指杜甫回憶當年在郇瑕干謁效果不好,另一種則是暗指杜甫此行是躲避水災。在我看來,這兩種解讀都不準確。若是開元十八年這場洪水大到淹沒或者沖毀了二姑父裴榮期居于洛陽仁風里的家,依照杜甫對二姑母的依戀,他該留下來救災才對。在父親杜閑去世之前,杜甫都可以說是衣食無憂,父親杜家、母親崔家留給他的政治遺產(chǎn)也足夠他揮霍青春年華,不必去干謁外人。我更傾向于杜甫此行就是去開開眼界。此詩第三四句“丈人叨禮數(shù),文律早周旋”,似乎在說二人早就認識,且有詩文往來。如果二人認識于遠游郇瑕之前,還可推斷杜甫此行早就約好與韋之晉結伴同行。行船不易,有人相伴,回憶的色彩仍是“凄愴”,說明杜甫此行天色糟糕,甚至心情也不好。杜甫十九歲這年,韋之晉應該尚未做官,和他一樣,喜歡遠行,追風捕景。文律,即是“詩文”之意。從《哭韋大夫之晉》一詩可知,在杜甫早期結交的朋友中,韋之晉跟他比較親密,直到晚年還有交往。杜甫對他評價頗高,除了用“丈人叨禮數(shù),文律早周旋”贊其待人有禮,“尊榮真不忝,端雅獨翛然”又稱其做官稱職,為人儒雅。在漢代,有個教授《詩經(jīng)》聞名的丞相韋賢,此人淡泊名利,一心專注讀書,兼通《禮》《尚書》等經(jīng),其子玄成也以明經(jīng)成為一代大儒,擔任過漢元帝時期的丞相,父子二人因此被唐代學子視為偶像。杜甫在《哭韋大夫之晉》一詩中說“漢道中興盛,韋經(jīng)亞相傳”,正是稱頌韋之晉的文章學說有韋賢、韋玄成父子遺風。
大約年長杜甫三歲的詩人劉長卿寫給韋之晉的散文《首夏于越亭奉餞韋卿使君公赴婺州序》,也用“文律”一詞贊頌其詩文之才堪稱詞雄,原文記述為“公實秉文律,將為詞雄。逶迤退公,知《八詠》之有繼作矣”。劉長卿此文,說的韋之晉在唐肅宗時期由蘇州刺史遷任婺州刺史,政績突出,文采飛揚。其實,早在唐玄宗時期,韋之晉的仕途就很平順,歷任監(jiān)察御史、吏部員外郎、司封吏部二曹郎中等職。此人,算是杜甫一生非常認同的摯友,不僅人品端正、舉止文雅,而且當官十分稱職,跟他心中“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那類為國為民的理想型官員很吻合。
因此,在旅居夔州時期,杜甫還給韋之晉寫過一首《奉送韋中丞之晉赴湖南》,并用詩句“王室仍多故,蒼生倚大臣”給予厚望,希望他在安史之亂雖然平息社會治安卻仍未安定的湖南有所作為。大概這時從夔州路過,前往衡州擔任刺史兼任湖南都團練觀察使的韋之晉也邀請過杜甫去湖南做客,杜甫離開夔州本想在江陵與暫居于當陽縣的弟弟杜觀團聚,沒承想江陵諸友并無實際上的熱忱資助,于是后來輾轉來到衡州投奔故友,結果韋之晉突然死于潭州成了真正的故友。終于趕到潭州后,杜甫當然再也無法得到這位故友的幫助了,他又寫了一首《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二十四韻》,直呼“感恩義不小,懷舊禮無違”,此詩作于769年冬,“韋大夫”身份變成“韋尚書”,應是唐代宗李豫追贈的撫恤式新官。從政,縱橫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三朝,且多是要職,韋之晉的人生可謂圓滿。在《哭韋大夫之晉》這首詩里,杜甫還有兩句“童孺交游盡,喧卑俗事牽”追述二人的友誼,自感只?!袄蟻矶嗵闇I,情在強詩篇”。
韋之晉的為人為文,唐代宗時期的中書舍人、唐德宗時期的宰相(以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官居宰相)崔佑甫也有文章記錄。崔佑甫為人剛直,他所交往的朋友因此類聚,生前著有文集三十卷,死后收錄于《全唐文》的文章有《廣喪朋友議》《上宰相箋》《代宗睿文皇帝哀冊文》等十四篇。蘇軾曾評價崔祐甫為相:“不及一年,除吏八百,多其親舊,號稱得人。故建中之政,幾同貞觀?!痹诖颂峒按薜v甫,是因為他和杜甫青年時期的摯友韋之晉關系密切。在崔佑甫的散文《廣喪朋友議》里,韋之晉正直仁義,跟他屬于可以交心的朋友,此文是追憶故友:“因覽斯議,忽憶永泰中于穆鄂州寧會客席,與故湖南觀察韋大夫之晉同宴,適值有發(fā)遠書者,知鄭郴州炅、知龐歙州浚,或以疾而歿,或遇戕于盜。韋氏出涕沱若而言曰:二刺史之晉之交友也。于是斂匕箸,離筵席,因歸于所次而哭之三日。人來吊之者,韋則盡哀長號,不徒戚容而已……今者追想,韋湖南猶孔門之訓,其他則吾不知,因縱言之,以報公理。示之義當矣,又何以規(guī)?議既成,客謂祐甫曰:韋湖南、魏江西二觀察,頗嘗知其風味,公直簡諒,魏則先之,飾情強仁,韋之志也。今吾子之論,無乃剝魏而附韋乎?且子魏之上介也,論議不隱,恐非《春秋》內魯故宋之義,盍辨焉?祐甫應之曰:噫!寧以他規(guī)我,是論也,吾復之熟之有日矣。韋湖南之晉飾情強仁,誠如來議。”此文很長,為官正直的崔佑甫稱韋之晉為“韋氏之喪朋友”,頗為看重韋氏的仁義之志。事實上,韋之晉為人確如崔佑甫所言,在杜甫歷經(jīng)安史之亂的后半生困苦生活里,他時不時會伸出援助之手。
杜甫在郇瑕結交的另一個詩友,叫寇十侍御錫,即寇錫。此人生卒不詳,一生所任官職和行跡也難考據(jù),只知杜甫是十九歲時認識的他。四十年后,在大歷五年(770年)暮春,二人在潭州重逢,以船為家的杜甫是在船上與寇錫完成重逢。大約是這年孟春,寇錫奉旨巡按嶺南,路過潭州聽聞杜甫在此避難,于是有了此次相逢。等到寇錫到達嶺南給杜甫寄來問候詩篇時,已是暮春,杜甫這時一身是病,起床都很艱難了,只能口述,由愛子杜宗武代筆,寫了一首五言律詩《酬寇十侍御錫見寄四韻復寄寇》回復老友的牽掛。
往別郇瑕地,于今四十年。
來簪御史筆,故泊洞庭船。
詩憶傷心處,春深把臂前。
南瞻按百越,黃帽待君偏。
一晃四十年,對應二人初識之年,正好是開元十八年。“來簪御史筆,故泊洞庭船”,是說寇錫以殿中侍御史身份來到杜甫橫臥于洞庭湖上的船中相訪。一句“春深把臂前”則把二人相見時的親熱描繪得如同親兄熱弟。把臂,杜甫用典出自南梁學者、文學家劉峻的《廣絕交論》:“自昔把臂之英,金蘭之交?!?/p>
四十年間,杜甫與寇錫還有沒有往來?現(xiàn)存杜甫詩歌已無更多痕跡顯露。后來在洛陽出土的《寇錫墓志》也無明確表述。寇錫墓志碑文顯示,寇京書并篆額(蓋)??芫?,是寇錫的侄子,身份寫為鄉(xiāng)貢進士,實為進士科考并未及第的舉人。從杜甫的詩到寇京的文,大致可知寇錫擔任過殿中侍御史、朝議郎、工部郎中等官職,卒于唐代宗大歷十三年(778年)四月二十七日。殿中侍御史,屬于實職,從七品上。朝議郎,屬于文職散官,正六品上。工部郎中,從五品上??苠a一步步晉升背后其實并不容易,因為他和很多唐玄宗時代的官員一樣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被動甚至被迫淪為安祿山的偽官。不過,寇錫歸正,即被唐肅宗李亨接納之后,那段不得已的偽官經(jīng)歷對其后來的官運影響不大,而且屢次獲得提拔。杜甫在《酬寇十侍御錫見寄四韻復寄寇》提到寇錫的官職,則是唐代宗御封的殿中侍御史。
在郇瑕之旅中,杜甫是與韋之晉、寇錫相約同行,還是在不同的途中所交,如今再無更多資料去細描。不過,杜甫此行留下了一個可供后人懷古的遺跡:杜甫村。這個“杜甫村”,在山西運城市鹽湖區(qū)龍居鎮(zhèn)以東,走到村口便見一個木質結構的門樓,上面刻有“莫言村小詩圣盤桓地”等字樣的門聯(lián)。門樓石碑記載:“子美遺風,百世流芳;文化根脈,源遠流長。祠堂廟宇,塔臺門樓;教化村民,蔭庇后人。欣逢盛世,家山繁庶。善士賢達,馮門文俊,年少離鄉(xiāng),難泯游子意;事業(yè)有成,不忘眷戀情。捐資建村門,傳承希文義。彰詩圣之美德,佑里鄰之安康。歷經(jīng)數(shù)日,即時竣工。古色古韻,大氣恢弘。愿子孫后代,見賢思齊,承其善舉,興宗旺族,篤親齊家,惟禮惟善,共建桑梓。是以勒碑,千秋永誌?!贝吮⒂?017年5月,屬于后人新增紀念詩圣的景點。
杜甫十九歲那年是否真的路過這個村莊?其實,現(xiàn)存杜甫詩文均無記述。不過,“杜甫村”屬于晉國故地,也是古郇國舊地,我們仍可遙想,背弓持劍的少年杜甫或許就曾縱馬馳騁過這里。那樣子,該是英姿勃發(fā),還無滿目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