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培浩
什么是好的文學語言?從感性上并不難判斷,但要將這種好加以理論闡釋卻很不容易。很可能,都覺得這個小說語言好,但其實大家感到的好卻大相徑庭。也可能,關于同一作品的語言,竟有完全相反的判斷。
先說說我對好語言幾個層次的理解。好語言的第一個層次可能是:簡潔、準確、表現(xiàn)力強。這里的簡潔不是相對于繁復,而是相對于嗦,相對于松散的、低密度語言。簡潔要求盡量剔除語言上的冗余元素,簡潔作為語言衛(wèi)士誓將可有可無驅逐出境。簡潔不能簡單從語言的多少來判斷,簡潔要驅逐的并不是已經成為風格的繁復性。所以,簡潔不是語言數(shù)量指標,而是語言效率指標。低效率的“簡”只是通向簡單,高效率的“繁”卻可能創(chuàng)造一種簡潔的繁復。準確是卡爾維諾所推崇的文學價值。準確作為一種語言能力,卻不能缺少認識力和洞察力的加持。有人千言萬語,纏纏繞繞,卻始終不得要領,沒有撓到癢處、擊中痛點;有人三言兩語,要言不煩,直擊要害,水落石出。事物雖無絕對本質,但在寫作“凝視”下,被書寫對象就生成了某種內質,文學之筆能否擊穿通往這種內質的壁壘,使存在澄明,這就是一種抵達準確性的能力。某種意義上,具有簡潔和準確的能力,語言必有表現(xiàn)力。
好語言的第二層次是:形成個人風格。審美個性其實是衡量文學創(chuàng)造性的一個因素。假如一種文學個性能夠成立的話,那么這種個性越強,創(chuàng)造性就越強。為什么強調語言的個人風格,是因為一個作家所使用的“簡潔”“準確”和“表現(xiàn)力”手段,主要來自陳規(guī)慣例。沒有一個作家不受惠于過往的藝術傳統(tǒng),但舊學推出新知,為語言共同體貢獻獨特的個人創(chuàng)造,這是對優(yōu)秀作家的更高要求。事實上,具有語言個性的作家不少,但真正能將這種語言個性烙刻進某種民族語言者,實在寥若晨星。他們因其語言創(chuàng)造而不朽,現(xiàn)代漢語文學可列于此的作家不過:魯迅、沈從文、老舍、張愛玲、錢鐘書、趙樹理、汪曾祺、張承志……
好語言的第三層次是:動態(tài)而非凝固的語言風格。語調和風格雖然是個人化的,但這種風格卻不應是凝固的。而是與敘事內容形成有機化合,呈現(xiàn)一種隨物賦形的風格。好作家的語言固然已經形成風格,但好作家并不能將所有的內容都裝進一成不變的語言模具中。好作家不是只會做一種衣服的裁縫,而是能創(chuàng)造出不同風格的服裝設計師。上面說了,好作家必有語言個性。個性某種意義即是慣性,慣性是一種推動力,也是一種裹挾力,好作家既要借力,又要跳出這力的壓迫。語言個性始終面對著文體、經驗和時間的多重挑戰(zhàn)。你不能穿著同一套服裝出席所有的場合,不管它多么特別;你不能用同一款語言去書寫不同的經驗;你不能用同一種語言去面對不同的時代;你甚至無法在同一部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使用同一種語言……作家不可能徹底砍斷個性,但作家不能完全活在舊的個性中。這就是文學語言的難處。語言之難,不僅在于修辭之難、個性之難,更在于攜帶著語言個性去與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經驗和思悟完成對焦之難。因此,作家常常會用到一個神秘的詞,叫語感。作家常會說,感覺不對,寫作就擱淺了;找到了語感,就一路寫下來。外行人以為作家在故弄玄虛,其實語感的實質是作家的語言意識面對變化的經驗內容做出的調適,以及對這種調適的自我判斷。優(yōu)秀作家需有相當自覺的文學語言意識,躬身面對時代和經驗變遷對語言的挑戰(zhàn),以調焦、對焦出一幅具有辨識度的當代精神肖像。
有時,為了找到一個詞,你必須調動全部的生命。
俄國詩人勃洛克曾這樣設問:“什么樣的人是詩人?是那些寫詩的人嗎?不,當然不是。他之所以被稱作詩人并不是因為他寫詩。但是他是在寫詩,也就是說,他把詞和聲音匯成和諧的旋律。正因為如此,他是和諧之子,詩人?!蹦敲矗笆裁词呛椭C?它是宇宙力量的協(xié)調,世界生命的秩序?!辈蹇税言娞岬搅诉@樣的高度,詩以詞語的旋律為世界生命構建秩序。是否陳義過高呢?至少里爾克一定不這樣想,里爾克認為“為了寫一行詩,必然觀察許多城市,觀察各種人和物,必須認識各種動物,必須感受鳥雀如何飛翔,必須知曉小花在晨曦中開放的神采”。一行詩吁求著觀察、認識和回憶。甚至,光有回憶是不夠的,還必須能夠忘卻,然后以“極大的耐心等待著這些回憶再度來臨。只有當回憶化為我們身上的鮮血、視線和神態(tài),沒有名稱,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難以區(qū)分,只有這時,即在一個不可多得的時刻,詩的第一個詞才在回憶中站立起來,從回憶中迸發(fā)出來?!痹诓蹇撕屠餇柨诉@里,詩不是遵循某些套路作出來的合韻或分行的句子,真正的詩關乎生命最高可能性的實現(xiàn)。偉大的詩語同樣是一種關于生命最高可能性的語言。
詩的寫作是一個不斷為語言創(chuàng)造肉身的過程,如葉芝所說,詩人只有在為“一種感情找到它的表現(xiàn)形式——顏色、聲音、形狀,或某種兼而有之之物”之后,詩歌才是有生氣的,這正是語言獲得肉身性的過程。很多詩看似奇特,實則散漫,原因就在于文本內部缺乏肌理。獲得清晰紋路和肌理的文本才能獲得有機性,進而獲得語言的肉身性。語言的肉身性在表層上可以理解為一種藝術感性或形象感,在深層則關涉著組織詩歌想象的語言秩序。稍有語言感覺的詩人便能妙手偶得精彩的句子,但只有把想象的火花織絲成鍛,造化文本圖案,并進一步使之獲得精神象征,我們才能說這個詩人從自發(fā)寫作走向了自覺寫作。詩性邏輯要求詩人從說理邏輯后撤,轉而用隱喻、意象、情景和象征等詩法釋放豐富感性。這樣的詩歌,其內里也有義理在,但不強說,而是通過語言肉身的有效建構而使精神氣息自然流淌出來。
在我看來,一個詩人能否賦予詩歌以語言肌理和秩序,能否超越一己經驗之私,把個體的想象融入現(xiàn)實、時代、歷史、哲思構成的精神取景框,決定了詩人能否從自發(fā)寫作轉向自覺寫作,持續(xù)地自我超越,成就自我和詩歌的博大。因此,怎樣發(fā)明一種有效的技藝,并使詩歌光影聲色的前景背后始終鑲嵌著廣闊深邃的精神景深,依然在考驗著當下的詩人們和寫作者。
在我看來,文學語言還必須直面當代的精神危機,進而上升為一種精神語言。
眾所周知,20世紀西方的人文學科有一個語言學轉向的過程,將一切問題當作語言學問題來理解也受到質疑,因為在語言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在運行。但我們又必須承認,世界的運行,至少在人文社科或所謂的上層建筑領域,現(xiàn)實必須浸泡在語言中。特別是對于作家,其工作直接地在語言內部展開。因此,作家不能不直面語言內部的問題。
我們不能在狹義的語言學上討論語言,所以不能僅在修辭學層面討論寫作語言。德勒茲發(fā)問:“今天有多少人生活在一種不屬于自己的語言當中呢?或不再甚或尚未了解自己的語言,而對他們被迫為之服務的多數(shù)語言一知半解呢?”這里的“少數(shù)”和“多數(shù)”不僅是一個族裔問題,而廣泛存在于各個權力不平衡的維度?;钪Z言中,卻失去了自己的語言。這是為何斯皮瓦克覺得庶民不能說話的原因。不是沒有發(fā)聲器官,而是在他者的語言中,無法說出自己的感受。這里的“庶民”可以替換為“女性”“少數(shù)族裔”“殘障人士”等等。寫作必須懷著建構共同體語言的渴望,但共同體語言不是現(xiàn)成的強勢語言,寫作必須為無限的“少數(shù)”發(fā)明語言,才能使真正的共同體語言生效。這就是德勒茲所謂“只有從內部進行多數(shù)語言的少數(shù)實踐才能對通俗文學和邊緣文學等加以定義。”
寫作還必須面對公共語言的微觀死亡。一種語言還存在著,但它已經從個體及群體感受性中剝落,此時語言不但不能“說出”,反而阻礙了新經驗從語言中出場。這就是公共語言的微觀死亡。語言的誕生和死亡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當語言有效地指涉感覺,無數(shù)細小的感覺找到自身的表述,語言的微觀誕生也使其作為一個總體建立起來。維特根斯坦曾以“疼”這個詞為例討論語詞如何指涉感覺,在他看來,孩子正是“孩子受了傷哭起來;這時大人對他說話,教給他呼叫,后來又教給他句子。”人不可避免地要進入語言,并通過語言去發(fā)聲。因此,從社會性看,發(fā)明語言就是“發(fā)明一種設施”。語言的危機來自當“疼”的語言設施被拆除,或者當新的“疼”痛經驗大量進入感覺,卻缺乏相應的語言來講述,感覺和經驗被壓抑在語言結構的陰暗角落,此時語言就面臨它的微觀死亡,而寫作正是在抵抗語言的微觀之死中獲得尊嚴。語言是通過一次次誕生而形成的,語言誕生于對感覺的命名和照亮中,語言墮落于從具體性的剝落。好的寫作產生于語言和現(xiàn)實的斷裂地帶。在那里,一種炸裂的現(xiàn)實找不到相應的語言,寫作負責召喚出這種語言。如果說語言是對死亡的抵抗,那此時,寫作抵抗了語言的墮落。
??略貌祭市ぁ皩懽魇菫榱擞郎?。寫作的“永生”就是在語言的壞死處重新搭建語言通往感覺的橋梁。對于??聛碚f,寫作是通過語言抵抗死亡,開啟無限:“不幸無邊無際,諸神無所不能,而語言于此肇始;但死亡之界限在語言面前,甚或語言之內,開啟了一個無限的空間。面臨死亡,語言噴薄而出,但它是從頭再來的語言,它講自己,講故事的故事,并發(fā)現(xiàn)這樣的闡釋可能永無終止。朝著死亡進發(fā),語言背對自己;它所遭遇的好似鏡子:要制止這意圖制止自己的死亡,它只能擁有一種能力,那就是在多重鏡子的無限游戲中生出自己的形象。從鏡子的深處——正是在這里,它啟程重新到達了它的出發(fā)點,但這樣做最終是為了擺脫死亡——另一種語言聽到了——真實語言的形象,但是以微縮、內在、虛擬的模式被聽到。”
事實上,當代漢語寫作的語言危機包含著兩方面的危險:其一是語言被絕對化和神話化;其二則是語言被狹義化、空心化和無能化。它們其實是語言危機的一體兩面。前者將所有問題歸結為語言問題,后者則將語言問題限定為語言學問題。我們不能將語言神話化,但也不能將語言工具化。精神的潰敗必從語言的潰敗開始。語言腐敗常常難以被直接感知,語言腐敗有時會以相當精致的方式出現(xiàn)。失去活力,是語言腐敗的開端。語言的空洞化、慣性化和景觀化,失去與現(xiàn)實及內在精神問題的對焦能力,這是語言僵化乃至壞死的癥候。當代漢語寫作者必須直面語言的危機,必須為當代漢語寫作尋找一種活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