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把老屋舉過頭頂

陳丹玲

打算起身時，楊波掃了一眼地上的煙屁股，一共五個，加上手上的，這個下午他連著抽了六根煙。楊波是我堂舅。他說，“腳都蹲麻了，小叔老房子的事在心里還是七上八下呢，不曉得怎么辦好些。”

在手機這端，我聽見楊波那頭有風(fēng)一直在吹。

這些年，從村里傳來的話都帶著風(fēng)聲。

村子叫羅南溪，隸屬于貴州省印江自治縣刀壩鎮(zhèn)，距印江縣城56公里，距刀壩集鎮(zhèn)4.5公里。羅南溪村與鎮(zhèn)子隔著一匹山嶺，一道山谷。谷底有一條小河，小到什么程度？男人們說一泡尿都能尿過河。窄小是窄小，卻是羅南溪的大天地，人們趕場、打工、上學(xué)、結(jié)婚都要經(jīng)過小河。生活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貟煸趦蛇叺纳窖律?，與小河聲響是一致的。每個村組橫向分布在山谷里，像一枚豆莢。楊波家和我外公家就是羅南溪這枚豆莢尾部上的兩顆籽粒，那么多年挨著，擠著，依靠著。

2000年之前，還沒有公路通往羅南溪。我記得，在人生最后那兩年，外公從沒走出過村子。因為，他擔(dān)心路不方便，自己又沒兒子，若是突然病重了，誰弄自己回羅南溪，回到老屋里去？記憶中，房間昏暗，散發(fā)著霉味，蚊帳灰黃，外公在一聲連一聲地咳嗽。咳嗽是一根勾住心肺的麻繩，仿佛有手在操控，只要一提拉，他的胸腔里頓時山石滾落。一床老舊的印花被下，外公被咳嗽的麻繩牽扯著，被孤寂與憂心的繩子捆縛著，活成了一只弓腰駝背的蝦，擱淺在命運的淺灘上，暴露在村人的種種目光之下。身體還算好時，外公不愿去任何一個女兒家養(yǎng)老，病重了，他更是哪里都不愿去，這個窮窩窩裝著的歡欣與屈辱，連同霉味、細(xì)塵、燈火，甚至昏暗都是他的一部分。

其實楊波很少抽煙，尤其很少連著抽幾根煙。我僅僅記得一次是他湊錢結(jié)婚，一次是我外公把身后事“捆綁”在他身上。盡管楊波與我外公只是叔侄關(guān)系，沒有贍養(yǎng)義務(wù)，可他做不到假裝看不見。2011年，楊波操持了我外公的后事，又頂著族人的壓力繼承了外公的老房子、土地和山林。

如今，外公在后山的一塊地里，大概只有草莖、蟲蟻能聽見他的聲響。每年清明，我與楊波去祭拜，狗尾草在墳邊輕輕搖晃，我也搖搖手，算是與外公打個招呼，像當(dāng)年牽著他的衣角。

這些年，羅南溪的人和事物在不知不覺地減少，留出了空隙，風(fēng)很容易吹進(jìn)來，是吹熱風(fēng)。風(fēng)一熱，很多事情就能被點燃。修公路、種藥材、栽果樹、筑河沿、買轎車，樓房也越建越大，這些事情被點燃，熱烘烘，鬧喳喳，在村子里你方唱罷我登臺。

風(fēng)聲是村支書楊秀軍傳給楊波的。他說：“楊波啊，你繼承的那個老房子舊匍匍的，也沒得人坐（?。?，拆了吧。拆房子政府有補助?！贝蟾攀且贿咈T摩托一邊打的電話，聽筒里風(fēng)聲滾滾，呼啦啦推著村支書要說的話。含混中仔細(xì)辨音，楊波猛地明白是喊拆老房子。

老房子是我外公年輕時從一戶人家手里買過來的，木結(jié)構(gòu)瓦房，五柱四瓜，共五間房。中間是堂屋，設(shè)有神龕，旁邊的板壁上貼有幾張模糊焦黃的獎狀。外公每年要在那里磕頭，神色嚴(yán)肅，不說話，眼睛里的內(nèi)容卻更多更深重。我也跟在后面磕頭?？念^時，小孩的手不能摸屁股，不能擦鼻涕，不能碰鞋底，這是外公定的規(guī)矩。那時我還小，以為世上磕頭的地方只能是這里。左右兩邊的廂房是后建的。吊腳樓，青瓦，木長廊，但樓上樓下沒有裝修，空著，一度成為村里小孩子演練攀爬騰躍、飛檐走壁的免費場所。楊二毛家共五兄弟，齊刷刷往柱子前一站，口哨一響，蹭蹭蹭就上房了，嘰里呱啦要鬧一天才歇住，真把這里當(dāng)成自家了。我討厭楊二毛家?guī)仔值埽夤珔s笑呵呵，毫不在意。

偶然聽見了關(guān)于外公和老房子的閑話。說老房子里曾有女子上吊，剩下房主一個人，孤孤單單老去，在決定賣房時，外公借此壓低了房價，實在是為人不厚道。人們就說難怪他家只養(yǎng)活姑娘，卻養(yǎng)不活兒子；又說，看見沒，他新建了廂房沒裝修吧？沒有人繼承不如空著，免得全部家當(dāng)落入外人手唄。把閑話說得又多又長的是樹槐老漢。楊波路過時，沉沉吼一聲，楊家還有人站著呢。樹槐老漢們就停下話頭，臉上有怪怪的笑。我看見楊波的脖筋脹得又青又粗，狠狠地對準(zhǔn)那么多怪怪的笑。

多年后，外公越來越老，越來越孤寂，也越來越倔強。在臥室里，外公送走了外婆；在堂屋里，外公送走了五姨叔；四姨四十歲生日那天，在隔間的火鋪上，外公也送走了她。生離死別的鋼鋸在外公身上來回拉扯，先是從心臟那里開始，然后是手臂，然后是腿腳。外公所剩無幾，和老房子一樣空蕩，落寞。閑話的傾向更加露骨，它們隨著每一季的風(fēng)一遍又一遍刮過羅南溪，打在那張皺巴巴的臉上，打在一雙迷蒙的眼睛里。

在我看來，羅南溪的老房子們古老蒼涼，像是在說著地老天荒，它們與大地渾然一體，帶著自然生態(tài)的豐沛元氣。老房子卻又是柔軟的，它們具有木性，可以被修補，或被砍伐，能被拿起，也能被放下。就算成了遺產(chǎn)，時光被安置下來，從過往的片段中仍然可以看到它的粗糙或細(xì)膩。

村支書楊秀軍又打了三次電話來催促拆老房子，楊波要我回去一趟。

我回到了羅南溪，在老房子里四處走動。剛滿一歲那年，媽就把我送到外公家一直養(yǎng)到六歲。而此刻，我像蟬從薄殼里爬出來，又回頭返觀身后，從另外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蟬蛻。那里有可想念的氣息，我卻絲毫嗅不到，肉體的余溫尚存，在那一刻卻是涼的，我只是在心里知道它，知道那是外公的家。

院角，那棵看著我長大的杏樹還在，它像一聲長長的嘆息：

花開天涯，溫暖無歸。

美貌悅?cè)说闹苯臃绞骄褪峭ㄟ^眼睛?？匆姶迩f美，看見村容佳，村莊顏值氣質(zhì)大提升，這是誰也無法拒絕的魅力。村人們這樣說，哪個不想要好的呢？大家向好的勢頭，“拆舊”時間的限定，讓楊波顯得有點狼狽。

村支書楊秀軍有些焦急和不耐煩，又甩過來話，拆房子又不是沒好處，國家有補助的。老房子杵那里，爛了就爛了，鬼二哥補助你，一分錢都不得，到時你腸子都悔青。

說起補助金，不用楊波來計算，早有人暗里替他打過算盤，明里替他宣揚過：老房子這么寬，一拆就有好幾萬吧，這人運氣一好啊，坐地?fù)煸獙?。話里的意味總是令人難以辨別。那個樹槐老漢真能活，在大柏樹下一坐，每天最勤快的事就是奚落楊波，說，看不出你會做生意呢，一副薄棺材、一處土角角、兩滴眼淚水、幾疊香紙換得一坨金娃娃。樹槐老漢渾濁的眼里有似是而非的笑。曾經(jīng)坐樹下說閑話的人如今僅剩樹槐老漢了，風(fēng)一吹，他身上透出不盡的凄涼和孤獨。楊波望望眼前這老人，默默走開了。

有些話也不是全難聽，擱心里翻倒幾遍，理還是那個理。若放天平上稱量，老房子是過往回憶，補助金是生活現(xiàn)實。在羅南溪，回憶能有幾兩，現(xiàn)實會有幾斤，人們心里的天平傾向是很明顯的。

我最后一次回到羅南溪。村里的老房子也拆得差不多了，寨子仿佛有種失重感，陽光無遮無攔直射曾經(jīng)的階沿，石磨、木凳、石擂缽袒露在光照。陳舊，蒼白，零落，這些修辭紛紛入目。村里壯實人不多，有的人家不愿意請挖機拆，說弄壞板壁、青瓦和廊柱很可惜。

我曾看過挖機拆老房子。巨大的黃色鐵臂在空中舉起又放下，看上去大而笨拙，卻有著難以想象的力氣和靈活。挖機的大手一抹，青瓦像魚鱗脫落，稀里嘩啦一陣轟響。只需十幾分鐘，老房子的骨架就暴露無遺。拆完一座三柱四瓜的木房子不到一個小時，碎瓦、斷木、物件到處是，灰塵飛起又慢慢落回來。

楊波開始拆老房子。他去刀壩鎮(zhèn)上請來四個打工時認(rèn)識的朋友幫忙。五個人趴在屋頂揭瓦片，一摞一摞地擺在院壩邊上。木鉚釘和木楔子是斧頭一枚一枚敲松的，再用小滑輪將梁、椽、檁等部件從房子上卸下來。板壁好說，幾個人合力一掰，再使勁兒一抽，它們就乖乖從木槽里出來了。拆神龕時，楊波蹲著抽了顆煙才一聲不吭地走了過去。這是我外公一生維護(hù)的東西，他一生苦悶就是為了這神龕上香火的延續(xù)。當(dāng)初，楊波肯站出來操持我外公的后事，靈幡靈牌才能由楊氏男孫抬著走在送葬隊伍前面，神龕上的根脈就算接上了。此刻，拆卸神龕的聲音，如老人臨終時喉嚨里發(fā)出的咕咕咕聲，像一切都在滾落，更像老樹的根，在這個繼承人的手里被明目張膽地拔起。楊波后來說，那一刻，他有種深深的羞愧感。

一天接著一天干，楊波足足用了十天才把老房子拆完。人工拆起來速度慢，但好歹是拆了，支書楊秀軍與政府干部上門測量補助面積時，大家都表示還滿意，沒拖后腿沒壞事兒。

可這個曾經(jīng)的家已是一片空地，它曾那么多年存在于自家屋子的右邊，現(xiàn)在的右邊豁著一個大口子，目光毫無阻攔就滑了出去，無依無靠取代了緊緊相依。我在碎片堆里撿到幾張老舊的糧票、一捆蒙塵的麻繩、一個斷耳的陶罐、兩雙癟塌的手工布鞋，它們跟著老房子一起匍匐在地上和塵土里。我知道，這些無用物的身上也曾帶有生活的熱度。

老房子們拆完了，往事被窖藏起來。羅南溪敞亮了不少，一塊塊老宅基開挖成菜園，似大地的窗口，讓村子透過氣來，讓人們看見那些與美好有關(guān)的景致。有一次，我和村支書聊天，得知羅南溪村在脫貧攻堅中共拆掉舊住房、豬圈、牛圈有二十八戶，面積共二千七百余平方米，增減掛鉤補助金達(dá)九十余萬元。

“若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卑l(fā)展的步伐豪邁向前，大浪淘沙，我并不覺得打壞一件器物是很悲傷的事情。它遲早也得壞，不是嗎？我只是希望我們能為長遠(yuǎn)的和美而尊崇良善，多些悲憫體察和真誠懷念。

人如樹木，一些傷疤，早早就結(jié)在了年輪里。

快入冬時，我媽打來電話，說老是夢見外公外婆，夢見他們住草棚，蹲山崖，爬到鴉雀窩里坐著，鉆進(jìn)豌豆殼里睡覺，騎在瓦片上飄蕩……我媽還忍不住打電話給我三姨和五姨，正如當(dāng)年外公外婆商量，想讓楊波來操持他們的后事繼承遺產(chǎn)時一樣，女兒們的抱怨充斥雙耳。楊波也在電話里說，怪了，他連著三個晚上夢見小叔和小嬸（我外公外婆）。大家都很驚詫。

世事與夢境是時間的繡品，人們的情感成為有色絲線，穿梭在日與夜的緞面上。我不迷信，但是我相信某種共同情感的傳遞和感應(yīng)。拆掉老房子，我曾暗自認(rèn)為目光的離開并不意味著場景和救贖的棄絕，得之要惜福，失之要思忖。

楊波決定重建老房子是十一月的事情。

初冬，有暖陽，在平房前的院壩上，他將拆下來的柱子、檁子、梁、椽、板壁精挑出來，用刨子推掉被歲月染塵的表層，露出本來的紋理和木質(zhì)。楊波一天接著一天干，像拼接一堆散亂的積木，他做得心甘情愿，平靜耐心，有汗珠從額頭上爆出來。歷冬經(jīng)春，楊波的膚色要更濃一些了，據(jù)說這種濃度能隱藏東西，隱藏了沉重的東西，會更有勇氣抵抗沉重。

入春時，媽打電話來，說楊波把老房子重建在了自己的平房頂上，全村就只有他家的房子這樣做，別說，還真有點好看。選一個吉日，楊波把我媽她們?nèi)忝谜偌饋沓粤艘活D飯，又同去后山告慰老人。那是清晨，草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楚楚動人。山路上，七八點鐘的太陽在將晨露曬干之前先將這幾個弟兄姊妹一同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