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登麟
第一站是袁家隴。它地處崖頂,下臨深淵,甘溪與頭道河在崖腳交匯,將一條山脈切開成三山對峙的格局。站在崖頂眺望,縣道像一條蛇,鉆出南山埡口,彎彎繞繞梭到谷底,過一座拱橋,立馬揚起頭來,纏著東山陡峭的崖壁,九曲回腸般爬上彼岸的九嶺崗。汽車在高巖深谷間探頭探腦蟻行,有一種“從前慢”的古典美。江都高速開通前,袁家隴的百姓可沒心情欣賞這種隱逸的畫風,他們隔著深谷看車輛在別人家的地盤上進進出出,滿臉落寞,仿佛隔著一個世界。
選擇從袁家隴進流長是刻意的,并不完全因為它就在收費站出口,想繞也繞不過。十五年前,我曾“空降”流長“主政”,時常從縣道出來進去,飽受左搖右晃上顛下簸前俯后仰的折磨,自然不愿意走老路。同行的兩位女士更是心有余悸。當年我邀請她們來流長踩點,打算發(fā)展烏江旅游,回程時因到縣里趕會,我催促駕駛員盡量快一點,車還沒駛出河谷,她倆就被晃“醉”了,蹲在路邊翻腸倒肚嘔吐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滿臉失望地對我說,等進鄉(xiāng)公路提升了等級,再跟你們合作。
升級進鄉(xiāng)路是大項目,憑一鄉(xiāng)之力做不到,所以我離開流長時最牽腸掛肚的還是袁家隴的進組路。當時全鄉(xiāng)僅剩四個村民組不通公路,分布在流長東西南北邊緣的四座山頭,我和鄉(xiāng)長到市上、省上找?guī)头?,組織村民投工,修通了其中三條。袁家隴的百姓坐不住了,打算從崖壁上鑿一條公路上山。我和鄉(xiāng)長現(xiàn)場辦公,看到他們已經(jīng)將縣道至崖腳的土路擴寬,很受感動,想資助他們一點火工炸材。我站在路口仰望崖頂,第一個打了退堂鼓。如此浩大的工程,如此高危的作業(yè),即便愚公移山,沒有巨額資金和專業(yè)隊伍根本不可能完成。我只好通知他們停工,承諾由政府向上爭取項目,邀請專業(yè)團隊設計,招標專業(yè)隊伍施工。不承想兩月后下了調(diào)令,這事已不在我管轄范圍。
離開流長那天,我站在頭道河谷底仰望,只看到崖邊那戶人家,想象不出袁家隴長什么樣兒。2016年高速公路開通,我特意自駕到隴頭,換個角度看袁家隴,原來崖頂頭別有天地,零星分布著十幾戶人家,有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積淀而成的獨特鄉(xiāng)風鄉(xiāng)情鄉(xiāng)韻。當初參與修路的村民認出了我,圍攏來七嘴八舌,說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袁家隴會通公路,會通高速公路,并且一夜之間從流長的龍尾變成了龍頭。我說我也沒想到,當初的大討論,我們曾展開頭腦風暴,編制了好多天馬行空的規(guī)劃,但無論怎樣開腦洞,如果有人提出要在這里通高速公路,大家肯定會罵他“瘋子”。
兩位女士催我上車,說丁總又打電話了。
汽車沿匝道出山,眼前豁然開朗,漫山遍野的桃樹、李樹、柑桔、葡萄縱橫交錯,像綠浪涌進萬畝大壩,覆蓋著寶潤和獅子垴兩個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園區(qū)。丁總帶我們沿田間彩虹長廊,走進美輪美奐的童話世界,邊走邊指點江山,暢談發(fā)展前景。趁他點煙,我趕緊說明來意,說準備在他的園區(qū)搞一場文化活動,幫他炒作炒作。沒想到他一聽急了,說搞活動可以,但千萬別宣傳,更不要安排在小長假那三天。我問原因,他說接待不了,清明小長假突然涌進四千多游客,公司把流長街上能吃的都買空了。他的話引我沉思。流長三面環(huán)水,氣候濕熱,土壤肥沃,百姓勤勞,曾靠“烤煙+油菜”支撐多年。國家調(diào)減烤煙種植面積后,老百姓改種西瓜,一度規(guī)模超萬畝,與榕江西瓜齊名。我在流長期間,網(wǎng)箱養(yǎng)魚成為支柱產(chǎn)業(yè),占領(lǐng)了貴陽魚市的半壁江山。三年前國家實施長江十年禁漁計劃,我曾為流長的產(chǎn)業(yè)前景擔憂,挖空心思沒想出破局良策。沒想到人家十年前就開始謀篇布局,培育新興產(chǎn)業(yè),如今已完成轉(zhuǎn)型升級;更沒想到曾讓旅行社望而卻步的流長,竟然在鄉(xiāng)村旅游上華麗轉(zhuǎn)身,玩得如此火爆。丁總低調(diào),說他這是走低端,玩大眾化,江邊還有高端項目,貝拉山露營地,“又見烏江”民宿群,白天品著茶賞江景,晚上枕著濤聲入眠,更不用說游艇、快艇這類更具體驗感的項目了。
十年過后看流長,我的想象力變得如此貧乏。
作別丁總,驅(qū)車前往烏江,才想起此行是應兩位女士相邀,要給她們請來的旅行社老總們講紅色文化。我想起當初的約定,感覺這姐倆挺靠譜,正準備給說點什么,師傅突然一腳剎車,將車停在新路與老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我抬頭看見了紅燈,有些驚訝,曾經(jīng)的那個平時冷冷清清、只在趕場天堵得一塌糊涂的流長,居然已發(fā)展到需要把交通秩序交給紅綠燈管控的規(guī)模,迎頭趕上了現(xiàn)代文明。
出集鎮(zhèn)不到十分鐘就進了沿江經(jīng)果林帶。梨子和葡萄套著袋,像襁褓中的嬰兒;柑桔枝頭結(jié)滿花蕾,像落了一層雪。村委會大院成了集市,買梨的和賣梨的像趕集。我在人頭攢動中看到了當年的經(jīng)果林協(xié)會會長老劉,他頭頂稀拉拉飄著幾莖白發(fā),正輕言細語跟客人談生意,眼睛一眨一眨地透著一種淳樸的狡黠。正是他,當年“忽悠”我找錢找項目種果樹,果子滯銷就打電話請我去“品嘗”,果子暢銷就“潛水”。今年已是他“潛水”的第四個年頭了,我越來越替他開心。
胡思亂想間,烏江已橫在眼前,江面橫七豎八的網(wǎng)箱早已撤除,江水柔軟地鋪滿峽谷,像一條綠緞子上繡滿天光云影。一只游艇從下游駛來,船頭紅旗飄飄,船尾浪花翻滾,讓人聯(lián)想到五彩繽紛的生活。
在十幾臺旅游大巴的縫隙間停好車,我們沿青石臺階走進紀念廣場,旅行社老總團隊將將在紀念碑前列好隊。兩位女士把我推上臺階,作了介紹,遞過話筒,讓大家鼓掌歡迎我講解。我正好有些研究成果要找機會發(fā)布,便滔滔不絕講起來,講紅軍南渡烏江的歷史背景、戰(zhàn)斗歷程、重要意義,又講烏江紅色旅游的開發(fā)價值,一講就是兩個小時。在老總們熱烈的掌聲中,兩位女士逗我,朱老師,要不是昨晚下了場透雨,江邊天氣涼爽,估計有人要被您整中暑。我說可惜時間不夠,不然再講講流長的古墓、花墳、花燈、陽戲,送他們一頓文化套餐。她們笑說你這是被流長的發(fā)展整亢奮了,有點忘乎所以。我伸手往下游一指,說,真正的亢奮點在那里。
我的指尖所向,是一座鋼索斜拉橋,白色的橋墩高低有致,紅色的橋身橫跨兩岸,條條拉索絲弦般呈扇面展開,仿佛碩大的豎琴架在青山綠水間,彈奏著時代的旋律。我告訴她們,當年,鄉(xiāng)里大討論,大家認為流長和后山都處于各自區(qū)域交通死角上,需要一座橋打通瓶頸,讓彼此置身于大通道上。我和鄉(xiāng)長帶人坐船過江,和后山鄉(xiāng)黨政班子會商,尋覓能打動上級的理由和言辭,然后分頭向兩邊縣政府打報告。沒想到這事很快上升到貴陽和畢節(jié)兩市層面,我離任前還參加了雙方第一次建橋聯(lián)席會議。大橋于2015年通車,成為烏江大壩上游最美的風景線。
夕陽西下,江面蕩漾起億萬點金光,我們來到泡木井紅軍宿營地,體驗“埋鍋造飯”。特意趕來的鎮(zhèn)黨委書記陪我在江邊閑聊,說鎮(zhèn)里正在做文化策劃,請我?guī)兔M一條形象宣傳用語。我們你一句我一句,從東漢古墓、明代花墳說起,歷數(shù)江邊的人類遺址遺跡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梳理流長歷史上的重大事件,感覺還是中央紅軍長征南渡烏江份量最重,它承上啟下,既兌現(xiàn)了四渡赤水戰(zhàn)役的勝利成果,又開啟了佯攻貴陽、西進云南、兵逼昆明、搶渡金沙江一系列勝利,是流長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是“紅色息烽”文化品牌的源頭活水。
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以前收集的花燈小調(diào),忍不住開口唱起來:
一更里,月出山,
中央紅軍到江邊。
萬丈浮橋逐浪起,
恰似蛟龍戲淺灘。
唱罷,我仿佛讀懂了烏江,讀懂了流長,脫口說出一句宣傳詞:紅色福地,源遠流長。
妙!書記一拍大腿,要的就是這個引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