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有人曾對我講,當(dāng)另一種生活開始時,就看手是否得到了善待。手過得不好,他或她的人生一定坐在陰影里。手撩撥不開。
洗瓶子。
一想起這種洗滌我就想到手。這種由手而引發(fā)的體力勞動讓人記憶深刻。在手的記憶下,極其難聞的氣味彌漫開,令我頭暈。這樣的畫面在我后來的夢境中反復(fù)出現(xiàn),變成一個在瞬間就能抽取我身體的重量,像紙片一樣卷曲在低矮水池邊洗藥瓶子的女孩。
二十三歲那年,命運(yùn)拐了一個彎——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故鄉(xiāng)奎依巴格鎮(zhèn),當(dāng)了一年的洗瓶工。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為什么會干這個活兒?原因很簡單:我是女性,而當(dāng)時的鎮(zhèn)上,所有的單位只招男的。跟我當(dāng)年同時畢業(yè)的另一位女生,則去了環(huán)衛(wèi)站掃馬路。
我工作的地方是當(dāng)?shù)匾患衣毠めt(yī)院制劑室。它位于醫(yī)院東側(cè)一處不起眼的老平房,早先,它是這家醫(yī)院的住院部,距它僅五十米之外的地方是太平間,自從蓋了新的住院樓之后,就不大有人再愿意光顧這里了。
制劑室里制的藥劑就是全醫(yī)院各科室病人輸液時用的葡萄糖液。住院部負(fù)責(zé)每天將病人用過的液體瓶收回,雇人清洗,消毒后再利用。我所做的是制劑室第一道工作環(huán)節(jié)——洗瓶子。我洗好了瓶子,同事再進(jìn)行高溫消毒,然后配劑、灌裝。
我洗瓶子的時候,除了辦公室那位斜眼的會計以外,其他人都不干活,在辦公室里打牌、喝茶、看報,借此消磨上班時光。制劑室的走廊長而幽深,好幾扇門都關(guān)著,帶來四周異樣的寂靜,這種寂靜是物質(zhì),就像這老舊的墻,厚而冰冷。
洗輸液瓶子的記憶伴隨著水的冰涼。我一個個拔去輸液瓶塞上的膠皮,齊齊地放入長方形的水泥池中,水泥池上方是涼水管。先放水,直到水沒過了瓶身,咕嚕咕嚕上下起伏,像嗆水的人在奮力掙扎,最后慢慢沉下去。泡在冷水里的瓶子滑膩、透明,像被寒氣所驅(qū)動,冰涼的水是密集的“針”。
我的雙手伸了下去——
每只輸液瓶均殘留一些藥液,攜帶著肉眼看不見的病菌,重濁而臟。好些發(fā)往周邊縣城鄉(xiāng)村醫(yī)療站的輸液瓶子因閑置已久,瓶子里一團(tuán)團(tuán)發(fā)霉的黃綠色絨毛,令我頭暈惡心。
令我不適的還有每天往制劑室運(yùn)送瓶子的工人。每天一早一晚,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還沒走近制劑室,我就受到了驚嚇,那是一種被捕者瀕臨抓獲的緊張感。一些用來盛放待洗空瓶的綠色塑料盒子,一節(jié)節(jié)地摞得高而直,被工人推進(jìn)了門。它們的行走變成了一種懸浮,正越過這一道似是而非的門,每個盒子都盛滿了空瓶,像懸浮在空氣中令我恐懼的果實(shí),一個個薄脆的泡泡,讓人禁不住地想對它輕輕吹口氣。
人的身體被擋在它后面,從走廊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被擋在它后面,在粗糙的水泥地面移動,在平地堅硬地凸起,像陡然長出的一個個會移動的綠色怪物,顏色舊而臟。它們在地上摩擦出難聽的聲音,與盒子里玻璃瓶清脆的聲音亂撞一氣。
一股冷氣從我腳底升起。
工人們離開后,高而陡的盒子一排排面墻而立,每一個盒子的規(guī)格都是一致的,它們鋪天蓋地地立在走廊兩旁,像地上陡然長出的一個個結(jié)實(shí)的骨節(jié),龐大而突出,凸起的體積一下子讓我心里十分虛弱。
我在它們中緩慢穿行,在瓶子的迷宮中漸漸失去知覺和意識。
它們真高、真直啊。如果突然間倒塌了,那一定是天塌了。
每天,我的手幾乎有六七個小時泡在涼水里,經(jīng)期也不能停止。我的工具是一只用來清洗瓶子內(nèi)壁的鋼刷、一瓶甲醛消毒液、一雙黑色長筒膠鞋、一疊中號砂紙(用來搓磨掉瓶簽紙的),還有一塊抹布,那是最后用來擦凈每個瓶身的水氣的。
對體力勞動的恐懼感從一開始就籠罩著我。沒有人幫我,就連我的父母也不能。所有人都比我有力氣,但我走入這個行列,別人就以為我跟他們一樣有力氣。每天,水泥池子注滿了涼水,待洗的空藥瓶漂浮在冰涼的水面,嗆人的消毒液氣味被我一次次吞咽下。
那一個個被我洗凈的瓶子帶著飽滿、光滑的弧度,在綠色塑料盒子里壘起,壘到最后,就是一個個椎形。是誰發(fā)明出這樣一個形狀?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錐形林立,占據(jù)著走廊各個角落,使每個早晨含有嚴(yán)肅的、街壘一樣的氣氛。
為了與醫(yī)院其他醫(yī)護(hù)人員有所區(qū)別,我每天身著的大褂是藍(lán)色而不是白色的,這與距我五十米之外的太平間的工作人員穿的衣服是一樣的。
我穿著橡膠鞋,有時踱出門外曬曬冬日的暖陽,看那些腰肢纖細(xì)的小護(hù)士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從我面前走過。她們是自由的人,沐浴在正常的陽光下,健康而明亮。
而我是被囚禁的人,她們的陽光不是我的陽光。我被懸置在另一空間。我的空間只有不到三個平方米。我站在這里,像一個溺水的人。我站在這個位置上,不,是我看見自己站住的那個位置,生存的格局已難改變。
每天,我洗瓶子的動作是刻板的、機(jī)械的。藥瓶子里難聞的氣味嵌入到我的指甲縫里,嵌進(jìn)皮膚以及手掌的紋路里,然后是頭發(fā)、眼睛以及身體的各個角落。
快一年過去了,我伸出手,手上的皮膚在涼水長期的浸泡下,變得厚而皺,指甲長而破損,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悚然心驚。
一年后,我離開醫(yī)院制劑室,去了當(dāng)?shù)匾患覉笊绻ぷ?。五年多時間,我從記者做到了編輯,而手的境遇,也慢慢得到了改善。我不但有了三四種護(hù)手霜,還學(xué)會了手模的使用方法。
正如寂寞的人會時常嗅聞自己手的味道一樣,我經(jīng)常懷有一些微微的羞恥心看自己的手——那其實(shí)是一種愛惜之情。我看見我的手指在特定光線下,圓潤、白而光滑,指甲被我細(xì)心地涂上了珠粉色指甲油,仿佛把燈光精華的部分全都吸引過來了。
只有一個人看到了。
他是和我在小鎮(zhèn)報社一起共事的同事。
我離開醫(yī)院制劑室之后的三年時間里,我倆在同一個辦公室面對面辦公。他幽默風(fēng)趣,笑起來朗朗有聲,以此對應(yīng)我憂郁、怕光的天性。他的出現(xiàn),讓我周圍艱深晦澀的空氣變得簡單明了,就像燈泡,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它捻亮。
我覺得他看我時,眼睛隱藏了一些令我不安的東西,仿佛他隨時會改變說話的腔調(diào),脫離現(xiàn)在的、老于世故的表情。
觸摸是如此令人激動。
美國詩人狄金森說:“手指不但撫摩肉體,還能撫摸靈魂,讓它開口?!蔽靼嘌涝娙司S森特·阿爾桑德雷把手稱為“柔軟的,能浸透的手”。他描述了一次觸摸的情景——“那天我觸摸你的手,我從那里慢慢步入,觸摸能夠驚醒對方的靈魂嗎?直到你深邃的血脈。”
在他們看來,惶惑、缺失、遺忘、悲憫、愛……經(jīng)手觸摸后都具有了豐富的人性,也都具有了特殊的印跡。
在我那個年齡,我信任語言勝過一切,殊不知,手也是會說話的,而且簡單易行。那時候我樂意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伸出手是遲早的事情,而怎么伸出去,卻是一個技術(shù)問題。我以為只要把手伸出去,就能抓住很多東西。就像在某一時刻,我們放心地把手伸出去,放在另一個人的手掌上面,仿佛那就是另一個自己。
手是人的另一顆心。
前些日子,這位前同事從奎依巴格鎮(zhèn)出差到我所在的烏魯木齊市——我們有十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他從我的一位女友那打聽到我的手機(jī)號。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他的聲音,我微微有些吃驚。
我請他吃飯。我所在的報社對面是一家環(huán)境幽雅的西餐餐吧。燈光很好,輕柔的背景音樂也很好,而我適度的微笑也剛剛好。我和他面對面吃著飯,話不多,只有刀叉碰在碟上的清脆聲。
曖昧的燈光恰到好處地營造了一些假象。他偶爾盯著我的手凝神,這是我熟悉的目光。他一直喜歡看我的手。
他曾說過我的手上的皮膚像嬰兒的臉,細(xì)膩柔和,光滑還有溫?zé)帷?/p>
“溫?zé)??”我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溫?zé)帷@是一個要用手觸摸才能感知的詞吧。
我的手,曾是他貧乏日子里一片含義不明的花朵。
唯一一次朝他伸出手,是他提出給我看手相。
我大學(xué)期間,四年的戀愛無果而終,身心疲憊。一直打算去另一個城市生活,卻又對自己當(dāng)下安閑的生活難以割舍,正處于尷尬境地。好像在我與命運(yùn)相背而行的途中,各自轉(zhuǎn)過身來,相對而行——方向又是反的。
我伸出手,手心朝上,掌上的表情肯定與我臉上的表情同樣豐富。五根手指一齊朝向他,像花兒一樣綻放,又像鳥兒一樣——法國作家蓬熱曾將手指比喻為從手中飛出去的燕子。
此刻,這幾只燕子準(zhǔn)確地找到了目標(biāo),正筆直地向他飛了出去。
“男左女右?!?/p>
我抽回左手,換了右手。
每個人都有塵世的念想。比如我,雖然我不太相信手紋的粗細(xì)長短以及走向能夠解釋命運(yùn)的興衰,但那些年,卻是我最熱衷找人看手相的時候。
隱秘在掌。
手是身體部位中距離心臟最遠(yuǎn)的,因而距離靈魂也最遠(yuǎn)。
在我看來,手在身體的布局上絕對處于遙遠(yuǎn)的邊陲。一張攤開的手,并不像一張白紙那樣平白、一目了然。它如同攤開的一張微型地圖。那些粗細(xì)不一的紋路,隱秘而曲折,縱橫交錯的溝壑有著難以辨析的密碼,暗藏玄機(jī)。它們在手掌的開合與伸縮中,有著某種特殊含義,并隨著時間推移,原有的掌紋被篡改、被遮蔽,其紋路的重合、分離與斷裂、變化無常的性質(zhì)更接近人的命運(yùn)。
因?yàn)?,沒有一個人的手紋與他人相似。
生命線、事業(yè)線、愛情線……這三條線——他扳著我的手,一臉嚴(yán)肅,用自己的食指輕輕點(diǎn)劃,解釋。手心上一陣小小的麻癢讓我忍不住大笑。
手像是一個誘餌,引人上鉤,暗藏險境??墒?,這個誘餌畢竟是太拙劣了。
下班了。鎮(zhèn)報社走廊里空無一人,辦公室里只剩我和他。
我們?nèi)宰2?,是我坐著,靠在椅背上。而他站著,半折著腰,臉離我很近。這是一個危險的姿勢。窗外一抹夕光映照我的手,而另一只手,被我按在上衣口袋,像竭力按住一個此刻在內(nèi)心中閃閃爍爍的東西。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比想象的要虛弱得多。
這時,走廊里傳來說話的聲音,我及時抽回了我的手。
當(dāng)年的我快三十歲了,還沒把自己嫁掉,這在生活封閉,容易流言四起的小鎮(zhèn)上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dāng)時的我,肯定對他懷有一些模糊、瑣細(xì)、纏繞不清的心思吧??伤且晃挥袐D之夫。他的妻子是工廠的會計,身材臃腫、邋遢,不好看。
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的一天,我路過他家門口,他的妻子正在指揮他與四歲的兒子往家里搬運(yùn)煤塊。他的雙手黑而粗糙,裂了好多細(xì)小的口子。他的家門開著,里面有燈光,有飯菜的香氣,有日常生活。他家的女主人喜愛料理家務(wù),洗涮煮飯。
此刻,他們一家三口正跺著腳,哈著氣往院子里搬煤塊,有種把小日子過得熱氣騰騰的勁兒,這一切讓我羨慕。他的妻子看見我,便伸過來滿是煤灰的手,熱情地邀請我有空去家里吃餃子。他是山東人。
有婦之夫。把手伸到他那里去是困難的。把手伸出去,最終會遇到數(shù)學(xué)問題,就好像我向前跨了一步。在事件變化之前。沒有手的參與,一個隨之而來的即興的高潮也就無法奏出。
此刻,我的手是孤立的。它是貞潔的,是沉默的身體器官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一片空白處凸現(xiàn)出來,與周圍的一切互不粘連。
我輕而易舉地越過了一個小小的波瀾。
回到家中,我堅信他絕對沒有對我心懷鬼胎。
這是一個沒有意外的小插曲。我?guī)缀醵纪恕_@中間其實(shí)沒啥令我感動的細(xì)節(jié)。到今天,恐怕連我自己都感動不了。因?yàn)樯钪锌傆懈蟮娘L(fēng),足以讓我費(fèi)力地抵擋一陣子。
當(dāng)然,我跟他什么都沒來得及發(fā)生,很快,我便去了一個更為繁華的城市生活,徹底離開了這座被戈壁沙漠包圍的綠洲邊鎮(zhèn),我的手紋不斷地縫合又不斷地扳開生活的縫隙、棱角,指向了更為遙遠(yuǎn)的生活:“哦,就在那里?!?/p>
我疑惑這一點(diǎn),他看我的手相時為什么沒看出來我會離開?或許,我的掌中有一根細(xì)線從他鼻子下悄悄逃跑了。
這些年,不斷有奎依巴格鎮(zhèn)的人來這個城市看望我,故人的消息就像生活之杈生出的神秘果。有人死了,有人生了孩子,而有人則去了更為遙遠(yuǎn)的地方,但這一切已與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我與他們互相背離,像兩列方向相反的火車愈行愈遠(yuǎn)。
此刻,南疆小鎮(zhèn)夏日的酷熱與陰涼,在一樹樹沙棗花與塵沙中滯重地浮動著,這些無法存留的記憶被更粗糙的現(xiàn)實(shí)磨損?,F(xiàn)在,又被這位前同事帶來的相同的記憶觸動,被南疆初夏潮濕的夜氣,植物的氣息,馬路邊的燈光,以及我曾伸向他的手所觸動。
但從他的眼里,似乎遺憾地看到我的容貌正發(fā)生著變化——眼角的皺紋,頰上的斑點(diǎn),嘴角難看的陰影……
剛來到這座陌生的新城市時,我有近三年時間幾乎不寫作。這一點(diǎn)我沒說。我不想說生活動蕩這類話。內(nèi)心復(fù)雜而敏感的意圖不適合口頭表達(dá),從嘴里說出來,它會游離原來的本意,難以接近內(nèi)心那個微妙的尺寸。說出的言辭便如同虛設(shè)的月光,難以真正地籠罩在傾聽者身上,或者心里。它們始終是懸浮在心里的一棵樹,沉在睡眠的掌心。
我轉(zhuǎn)動手中光滑的玻璃杯,微笑著望著窗外,時間過得很快,黃昏已經(jīng)降臨,流蜜似的燈光懸掛在道路兩側(cè),有小孩子在奔跑。這一瞥是那么的清晰,讓我在匆忙中體味到一種熟悉的恬靜。
我倆面前的果盤有半只切開的橘子,孤立地散發(fā)橙黃的光。
我的目光落在這半只橘子上,以至于后面的談話,我總是心神不定。它讓我想起一幅畫:《托橘子的露狄》。作者叫阿德耐,是一位法國女畫家。畫中人是一位名叫露狄的年輕女子。她裙子好像沾了紅褐色血漬,曾像汁水一樣流遍全身,還沒凝固,快風(fēng)干了,仿佛她剛從一場車禍現(xiàn)場逃離,或者,從一間起火的房子逃出來,面部扭曲,驚恐萬狀,仿佛受了突如其來的致命的驚嚇。她劇烈地喘息著,眼睛大而驚恐——再也找不到比她更驚恐的目光了,手卻抓得更緊——那是她隨手抓住的一樣?xùn)|西:半只橘子。握橘子的姿勢很像一個舞蹈瞬間。仿佛叫她一聲,她就會撲到我跟前,頂著一頭散亂的發(fā)絲,要跟我說些什么吧。
面對深淵,人們難以抑制探看的愿望。如果把這深淵比作女人的話。
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還好,這半只橘子搭救了她,使她不至于什么都失去。半只橘子被她緊緊地攥在手里,并拒絕別人偷窺的目光。
除了這幅畫,我從沒有看到過這位女畫家的別的畫。據(jù)說,她另外幾幅畫中的女子,也都有著像這樣大而空茫的眼睛,手里總是抓著什么東西,一柄傘,或者一個嬰孩,或者還有其他?,F(xiàn)在是半只橘子。手中握住了這半只橘子,也就擁有了一個姿勢。那對卑瑣破敗的生活的反抗也就顯示了出來——驚魂未定之后,她至少還可以在半只橘子上棲身。
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的小說《日出》里的單身女畫家也有自己的半只橘子。
這半只橘子對她而言,可能就是一場日出。
小說里的單身女畫家叫伊鳳。書中并沒有描述過伊鳳是什么樣子,但在我的感覺里,伊鳳是一個具有潛在自殺傾向的人。
是這樣的:窗外永遠(yuǎn)是沉郁的冬季,她坐在一張寬大的輪椅里,那是一個光線很暗的地方。她身上的棉袍有著混亂的褶皺,緊縮在一起,象征她的焦慮,成為窺視她內(nèi)在心情和精神的泄密者。她的手輕輕扶著輪椅,目光冷僻而柔和,遠(yuǎn)遠(yuǎn)落在靈魂某個黑點(diǎn)上。
她的秘訣是每天早上起來看日出。她穿著薄睡袍站在陽臺,以抵御黎明的寒意,手緊緊扶著欄桿,以防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時,自己會突然松開手墜落下去。但是沒有。每天早上起來看日出,使她與生活建立起了穩(wěn)定、理性、正常的聯(lián)系。
開始輪到我羨慕她了——那是一種由里向外對抗的力量。
這幅畫很像是畫我的,小說里的單身女畫家也像是我;或者說,畫中的露狄就是我,伊鳳也是我。其實(shí)有的時候,人的確可以靠半只橘子來搭救自己的。我的手里也有自己的半只橘子。可這半只橘子是什么呢?可能它是書頁中一段文字,幾聲嬰兒的哭泣,一段熟悉的音樂,也可能是電話中的只言片語,亂哄哄的菜市場上一尾蹦跳的魚……都可能在脆弱到極點(diǎn)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在半只橘子上托住無所傍依的自己,像一只手,只要順著它又能夠重新摸回生活的線索。
這樣的話,就又能和往常一樣了,或者又和大家一樣了,并淡然地說:“這次我贏了,至少,將信將疑地以為自己又贏了。只要事情不是太糟,任何手都可以抓住半只橘子?!?/p>
“把手伸過來。”
吃完飯,他送我回家。在出租車?yán)?,他的頭與我挨得很近,一側(cè)肩膀向我偏了過來,輕輕抵住我的肩。他的鼻息很重,噴出一股熱氣。
“手”。他對我重復(fù)了一遍。
我感覺他目光里的東西不容置疑。他的手掌是寬大而粗糲的,那粗糲似乎想承接我的柔軟。
我屏住了呼吸,臉上一陣發(fā)熱,但是心卻沒有跟著動蕩。我決定不改變剛才的姿勢。在這個時候,我知道把手伸出去是一個危險動作。做危險動作的時候需要屏息,否則,會受傷。
我不再犯過分光滑的錯誤。
現(xiàn)在,我的手五指向內(nèi),彎曲蜷縮,不讓他人輕易窺視與獲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