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文
內容提要:《孔乙己》是魯迅最滿意的作品。分析這篇小說的敘述者、敘述反諷、敘述結構和話語暴力、失語癥等問題,可以重新認識作品的主題思想和藝術特征,從而對作品的“散文化”敘述結構以及幾個主要細節(jié),做出新的解釋。
《孔乙己》是魯迅最滿意的作品。1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孔乙己〉》,《魯迅回憶錄》(上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83頁。小說看似簡單,仿佛一幅人物漫畫,實則就小說的敘述藝術而言,頗為復雜,因此讀者往往掉以輕心,不免誤讀。誤讀本屬正常的“詮釋”或“閱讀行為”,有其合理性;甚至任何閱讀、詮釋都是在“先見”“前理解”制約的前提之下的一偏之見。2參閱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沃爾夫岡·伊瑟爾《閱讀活動——審美反應理論》,金元浦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本文對以往關于《孔乙己》的誤讀有所商榷,進而嘗試對這篇杰作的敘事藝術作出新的解讀。
敘述對象被敘述者的敘述所塑造?!犊滓壹骸返闹行娜宋锂斎皇强滓壹?,敘述孔乙己故事的是“我”,即第一人稱的敘述者。欲知孔乙己為何人,當先知敘述者“我”為何人、敘述孔乙己故事為何。對《孔乙己》的誤解,首先從這里開始的。
將敘述者看作“咸亨酒店的小伙計”的研究者,比比皆是,恕不舉例。實則小說開篇即云:“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魯迅:《孔乙己》,《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34頁。本文以下引用、論述《孔乙己》,均以此版本,不一一出注。雖然說的是酒價,其實也是孔乙己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所以下文說:“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薄爸两瘛保魬衔乃^“二十多年前”。小說最后一句:“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薄暗浆F(xiàn)在”,即“至今”,均為敘述孔乙己故事的時間。很顯然,“我”所敘述的孔乙己的故事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又,小說開始,第二自然段的第一句稱:“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zhèn)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睋?jù)此,可知敘述者已然中年,而非當年在咸亨酒店當小伙計的年齡。
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論《孔乙己》的說法,大體正確:“《孔乙己》技巧之妙不僅在寫出了主人公這一難忘的形象,還在設計了一個不可信賴的敘述者。故事是由咸亨酒店一個小伙計用諷刺口氣敘述的。這個人在敘述當時的情況時已經是一個成人了。”2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7、69頁。這是精于小說敘述學理論的評論者的眼光。只是此說稍有含混:敘述者在敘述當時的情況時,不僅“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而且未必仍然還是咸亨酒店的伙計。李歐梵同時又說:“在小說結束時敘述者說到酒店掌柜已好久不提孔乙己欠賬時,這個小伙計可能已經長大了,但他只說了一句:‘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Z氣是那么平淡麻木,毫無同情?!?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7、69頁。這里也有含混:“這個小伙計可能已經長大了”,此說不確,說這句話的時間是敘述故事的時間,而非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所以說這一句話的是敘述故事的成年人。
確定敘述者的年齡是很重要的。敘述者當年在咸亨酒店當小伙計時,他和“短衣幫”“掌柜”一樣鄙視孔乙己,固然因為孔乙己的“可笑”,也由于他受到“短衣幫”“掌柜”鄙視孔乙己態(tài)度的影響。對于這樣一個少年來說,情有可原,無可厚非,然而“二十多年”之后,他津津樂道孔乙己的“可笑”,卻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了,正如李歐梵所說:“作為正在回憶一個受害者的成年人,他仍然只是庸眾中之一員?!?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第69頁。
也許問題比這更要嚴重得多。這個敘述者為什么要敘述孔乙己的故事?敘述動機何在?其實并不僅僅是因為孔乙己的“可笑”。敘述者自云: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也就是說,“我”之所以至今記得孔乙己的故事,原因在于“我”在咸亨酒店的工作“有些單調,有些無聊”,十分失意,“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的真正原因,是因為:
掌柜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然后放心:在這嚴重監(jiān)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述者似乎對掌柜有些怨恨,對自己沒有能夠在“店面隔壁的房子里”侍候長衫主顧有些失落。這個對自己“二十多年前”的一丁點得失如此斤斤計較的人,卻對孔乙己受到的無端的傷害無動于衷,甚至“至今”還要津津樂道,其冷漠、自私,實在可怕。因此,我以為,就小說的藝術技巧而言,這種敘述反諷,是《孔乙己》杰出的敘述技巧。韓南認為《孔乙己》是“魯迅最優(yōu)秀的小說之一”;他在稱贊“反語是魯迅小說的第一個、也許是最顯著的特點”時說:“反語的對象是那個被社會拋棄的讀書人,反語要素則是在酒店里當伙計那個十二歲的孩子。這種反語是我們稱為描述性的一類,是通過一個戲劇化的敘述者之口講出來的?!?韓南:《魯迅小說的技巧》,張隆溪譯,《韓南中國小說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66頁?!胺凑Z”,即反諷;“反語要素”,是指這篇小說的反諷,關鍵在于敘述者及其敘述。
敘述反諷還表現(xiàn)在話語方式上??滓壹浩淙?,孔乙己的故事,是“我”的敘述對象,然而這個敘述行為卻并非直接從孔乙己開始的:
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
這是小說的開始。敘述魯鎮(zhèn)酒店的“格局”,是為了敘述這個“柜臺”,而“我”當年正是站在“柜臺”工作的“伙計”;同時由這個“格局”,緊接著敘述酒店的兩類客人,即“短衣幫”和“長衫主顧”,而“我”卻是只能站在“柜臺”服務“短衣幫”的酒店下級“伙計”。直到敘述了“我”當年在咸亨酒店的工作如何“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才講到孔乙己。
這是一種類似于自我中心主義者的話語方式:處處以自我為中心,事事由自我而開始。也正因為如此,“我”津津樂道的是孔乙己如何“可笑”、如何讓人“快活”,只是敘述孔乙己的外在的表現(xiàn),一次也沒有言及孔乙己受到嘲笑、侮辱時的心理。由于限制敘述視角的原因,敘述者無法敘述對象的內心世界,這個敘述成規(guī),并不足以作為“我”毫不關心孔乙己內心世界的充足理由。推己及人,任何一個正常的成年人都有此能力。何況“我”是一個對自己在咸亨酒店的遭遇十分敏感并且至今耿耿于懷的人?
魯迅自述,《孔乙己》的命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2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孔乙己〉》,《魯迅回憶錄》(上冊),第83頁。。掌柜、“短衣幫”等“庸眾”,對于孔乙己的“涼薄”,就是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吃人”。而“我”,正是“庸眾”的一員。
小說敘述學理論,畢竟是后見之明,小說家也并非完全按照敘述學理論而寫作;完全依據(jù)敘述學理論分析小說,其失也固。嚴家炎先生論《孔乙己》,對敘述者“我”及其敘述,有一個十分獨到的看法:《孔乙己》的敘述者是一個成年人,而敘述當年孔乙己的故事,則回到少年。1嚴家炎:《復調小說:魯迅的突出貢獻》,《嚴家炎全集·第6卷·論魯迅的復調小說》,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81~82頁。韓南《魯迅小說的技巧》論及《孔乙己》時,亦云:“雖然這故事是事隔近三十年之后的回憶,卻沒有讓成年人的判斷來控制孩子的天真?!?韓南:《魯迅小說的技巧》,張隆溪譯,《韓南中國小說論集》,第366頁。二者的說法,十分相近。從小說敘述學理論來說,“我”的這種敘述,頗不合常規(guī),然而驗之于作品,這個說法確實符合作品的實際。尤其是孔乙己最后一次來咸亨酒店喝酒,眾人依然“取笑”他,并且是異??潭镜亍叭⌒Α?,這時——
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不僅是敘述內容,而且敘述語調,似乎隱約流露出對孔乙己的憐憫,這是一個少年良心未泯的不自覺的表現(xiàn)。這顯然是當年那個小伙計的敘述視角,而不是那個津津樂道的成年人的敘述視角。韓南所謂“卻沒有讓成年人的判斷來控制孩子的天真”,此說十分深刻,只是不盡準確:主導小說敘述的明顯是“二十多年”后的成年人,只是在敘述孔乙己“最后一次到店”時,偶爾不自覺地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少年的視角。矛盾乎?這種敘述的不統(tǒng)一,或許正是文學作品豐富性和復雜性之所在。
嚴家炎先生由此論述魯迅小說的“復調”的敘述特征,確屬慧眼卓識。正如錢鍾書《管錐編》論述《史記》稱“馬遷奮筆,乃以哲人析理之真通于史家求事之實,特書大號,言:前載之必須不可盡信,傳聞之必須裁擇,似史而非之‘軼事’俗說應溝而外之于史,‘野人’雖為?!Z’,而‘縉紳’未許易‘言’”,然而“《史記》于‘怪事’‘軼聞’,固未能芟除凈盡”3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1~253、271,303、306~308頁。;“勿信‘天道’,卻又主張‘陰德’,說理固難自圓,而觸事感懷,乍彼乍此,亦彼亦此,渾置矛盾于不顧,又人之常情恒態(tài)耳”4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1~253、271,303、306~308頁。。名著《復義七型》的作者威廉·燕卜蓀則視這種矛盾、含混、歧義,為文學作品的思想和藝術的重要特征?!稄土x七型》雖然是集中論述由詞義、語義和句法的多義性所顯示出的作品思想的內在之“矛盾”,但隨后出版的《田園詩的幾種變體》則是“將研究的層次由句與詞上升到敘述”1約翰·康斯特布爾:《燕卜蓀評論集》,引自約翰·哈芬登《威廉·燕卜蓀傳》,張劍、王偉濱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第一卷第十三章之注釋33(第466頁)。按,威廉·燕卜蓀此著書名Seven Types of Ambiguity,或譯為“朦朧的七種類型”(威廉·燕卜蓀:《朦朧的七種類型》,周邦憲、王作虹、鄧鵬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版);“復義”似較“朦朧”確切。根據(jù)全書的論述,“Ambiguity”有含混、歧義、矛盾的意思。所以約翰·哈芬登說:“矛盾(conflict)才是《復義七型》中的關鍵詞?!?。燕卜蓀研究專家約翰·哈芬登說:“‘矛盾’(conflict)才是《復義七型》中的關鍵詞……‘沖突’(clash)可以說是《田園詩的幾種變體》的主題詞?!?約翰·哈芬登:《威廉·燕卜蓀傳》第一卷,張劍、王偉濱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第442~443頁。上文所分析的“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一句,類似《復義七型》中論述的類型;而此處分析的孔乙己“最后一次到店”的敘述,似近乎《田園詩的幾種變體》中論述的敘述之“沖突”。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小伙計,目送著孔乙己“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其惻隱之心的不自覺的流露,正是人性之良心未泯的表現(xiàn);而“二十多年”后的“我”津津樂道地回憶孔乙己的“可笑”,殊不自知這是他在“庸眾”世界中耳濡目染以致良心泯滅的體現(xiàn)。“我”回憶當年的見聞時,曾說:“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這正是“我”在“庸眾”世界中耳濡目染的從眾的變化過程。
因此,“二十多年”前的小伙計與“二十多年”后的“我”之于孔乙己的態(tài)度的細微差異,隱含著作者設計小說的反諷敘述的深刻命意。嚴家炎先生論《孔乙己》的敘述,不囿于小說敘述學理論教條,忠實于作品的文本的具體實際,見識之圓通,令人印象深刻。此例,當為文學研究之生搬硬套理論教條者三思,尤以“魯迅研究”之理論化、玄學化者為然。
魯迅有著名的“罵殺”“捧殺”之說。3魯迅:《罵殺與捧殺》,《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85~586頁。借言之,《孔乙己》中“掌柜”“短衣幫”之“取笑”孔乙己,“笑殺”乎?理論化、玄學化之表述,當曰“話語暴力”乎?又,孔乙己應對“取笑”,說出“之乎者也”之類“教人半懂不懂的”的話來,可謂“失語癥”乎?據(jù)此,《孔乙己》敘述孔乙己的故事,或可說敘述的是“話語”的故事。
《孔乙己》“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這個命意是通過描寫“掌柜”“短衣幫”對孔乙己的“取笑”來實現(xiàn)的。這種“取笑”,有三個明顯的特征。第一,這是十分惡毒、殘酷的“取笑”: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北闩懦鼍盼拇箦X。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p>
“傷疤”“吊著打”,事實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這是孔乙己受到的極端的打擊和侮辱,“短衣幫”們顯然是樂見強者的殘酷施暴,絲毫也沒有對弱者的出于人之常情的同情。這種對弱者被強者殘酷施暴的“取笑”,是缺失同情心、喪失人性的最鮮明的體現(xiàn)。
第二,這是惡意設計的“取笑”: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
剛剛被“取笑”的孔乙己竟然木訥到這種地步,渾然不知人們故意設計圈套來“取笑”他,竟然還以“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搭理將要再次“取笑”他的人們。欺辱一個老實人的愚蠢,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科舉失意,是孔乙己最大的人生失敗,也是最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短衣幫”們殘酷地撕開孔乙己的這個心理創(chuàng)傷,以“取笑”他作為酒足飯飽時的樂趣。
第三,這種“取笑”,是不可理喻的?!罢J識字”與否與能否考上秀才,二者之間并沒有必然性的因果關系:“認識字”并不等于一定能考上秀才;沒有考上秀才,并不等于不“認識字”。孔乙己不善應對,所以不能據(jù)理力爭。或許是因為“短衣幫”的這一“取笑”,直擊其內心創(chuàng)傷,因而無力回應。
“魯鎮(zhèn)”,這個鄉(xiāng)鎮(zhèn)世界,是一個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共同體”(Gemeinschaft)1參閱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張巍卓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雷蒙·威廉斯《鄉(xiāng)村與城市》,韓子滿、劉戈、徐珊珊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彼埃爾·V·齊馬《社會學批評概論》,吳岳添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任何“鄉(xiāng)村”之“共同體”,自有其等級秩序。小說開篇介紹咸亨酒店“格局”和顧客——“長衫主顧”與“短衣幫”——時,就暗示了這種等級秩序。這樣的“鄉(xiāng)村”之“共同體”中,普通民眾對于知識和“讀書人”,既尊崇、敬畏,又嘲笑、菲薄,《儒林外史》中胡屠戶對女婿范進中舉前后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就是十分典型的生動例子。戲曲如《牡丹亭》中的私塾教書先生,作為“腐儒”“學究”“村塾”的形象,更為常見。
對“腐儒”“學究”“村塾”的嘲笑,其中固然有嘲笑具體個人之迂腐、窮酸的原因,然而更重要的則是權力、地位方面的原因。所以在《儒林外史》中,同一個范進,中舉之前被斥責為“窩囊廢”,中舉之后卻被視為“文曲星”下凡?!犊滓壹骸分小岸桃聨汀眰儭叭⌒Α笨滓壹骸澳阍醯倪B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及其所謂“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對科舉失敗者孔乙己的“取笑”,對科舉成功者丁舉人的敬畏,就是這種思想、觀念的體現(xiàn)。因此,《孔乙己》中的“掌柜”“短衣幫”對孔乙己的“取笑”,其實質就是對一個科舉失敗者的嘲笑、鄙視。魯迅自云《孔乙己》“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翱嗳恕?,指孔乙己這個科舉失敗者?!皼霰 ?,指“掌柜”“短衣幫”的“取笑”,對于孔乙己造成的心理傷害。
“共同體”的有序性,不僅體現(xiàn)在等級秩序,也體現(xiàn)在其成員對這種等級秩序的默認和維護。正如彼埃爾·V·齊馬《社會學批評概論》在論述迪爾凱姆社會學理論時所說:
首先涉及的是被一個社會集團所接受的、并決定該集團每個成員的儀式的一整套價值和規(guī)范……當一種禁忌或法律被違反時,集體便執(zhí)行具有示范和象征作用的懲罰。集體通過以它的名義進行的懲罰,來向不尊重它的規(guī)范的個人顯示它的存在……懲罰往往具有一種加強集團內部團結一致的儀式功能。1彼埃爾·V·齊馬:《社會學批評概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頁。
這是彼埃爾·V·齊馬在建構文學社會學理論時,所引述的社會學理論之一。這個理論所謂的“懲罰”,與魯迅《吶喊》《彷徨》所表現(xiàn)的鄉(xiāng)土社會的“吃人”,其思想實質似無大異。比如《祝福》中描寫的“魯鎮(zhèn)”對祥林嫂再嫁的態(tài)度、看法,實為一種嚴厲、殘酷的精神虐待,即“懲罰”之謂也,亦“吃人”之謂也。
《孔乙己》中“掌柜”“短衣幫”對孔乙己的“取笑”,也是如此。“長衫主顧”與“短衣幫”的衣著的不同,也是身份、地位、權力的區(qū)別。默認和維護這種區(qū)別,各安其位,各行其是,才能延續(xù)“魯鎮(zhèn)”這樣的“鄉(xiāng)村”之“共同體”的穩(wěn)定。稍有例外,有違這種“鄉(xiāng)村”之“共同體”的風俗、禮儀,則會擾亂甚至危及其井然有序的秩序。
然而,孔乙己恰恰是這樣的一個例外。“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贝四诵≌f極其生動而深刻的警策之辭?!拔ㄒ坏娜恕?,例外也:既不屬于“長衫主顧”的階層,亦不屬于“短衣幫”的等級??滓壹弘m然穿著一件長衫,卻不能像“長衫主顧”那樣“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而是和“短衣幫”一樣“靠柜外站著”喝酒。換言之,孔乙己“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卻竟然像丁舉人那樣穿著一件長衫,出現(xiàn)在“短衣幫”面前。對“短衣幫”來說,孔乙己作為一個“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似乎有意嘲笑、挑釁了他們對知識、“讀書人”及其身份、地位、權力的尊崇與敬畏。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以“取笑”的方式實施對孔乙己的“懲罰”?!叭⌒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其實質就是“吃人”,其形式就是話語暴力。
反之,僅僅因為“偷書”,孔乙己被“何家”“丁舉人”等“吊著打”,看似匪夷所思,實則不僅僅是因為“偷書”,而是同樣因為“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穿長衫”,卻與“短衣幫”一起“站著喝酒”,這樣將“讀書人”混同于“勞力者”,有辱斯文,有損“讀書人”的顏面。因此,“何家”“丁舉人”將孔乙己“吊著打”,就是為了維護“共同體”社會秩序而實施的“懲罰”。
因此,“短衣幫”對孔乙己的“取笑”,“何家”“丁舉人”對孔乙己“吊著打”,都是“共同體”之階級權力的體現(xiàn);雖然“懲罰”的形式不同,但其實質完全同一。這樣,孔乙己在“魯鎮(zhèn)”的命運,最終焉得不“死”?不是“大約”,只能是“的確”!
與“短衣幫”以“取笑”實施話語暴力相反,孔乙己則喪失話語能力,即所謂“失語癥”。彼埃爾·V·齊馬《社會學批評概論》云,“在詞匯、語義和句法方面確定一些特定的集體利益的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語言”,每一共同體中不同等級的成員都“求助于”屬于他們等級的語言,即“社會方言”,“來解釋和捍衛(wèi)他們各自的觀點”。1彼埃爾·V·齊馬:《社會學批評概論》,第157~161、158頁。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亦云:在“共同體”中,“因為每一個自為存在著的結合,都建立在內部共同領會的基礎上,就此而言,結合存在于共同的記憶與語言之中,共同的記憶與語言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就是客觀的、心理的現(xiàn)實,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或者說,在某些確定條件里,默認一致承當起的人們之間的原始的有機關聯(lián),將發(fā)展成一種公認的觀念與本質”2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416頁。。
據(jù)此,孔乙己和“短衣幫”的話語,屬于不同等級的語言,即所謂“社會方言”。然而,問題在于,“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既不屬于“長衫主顧”等級,又不屬于“短衣幫”群體。雖然他自以為是“讀書人”,能說出“之乎者也”之類的話來,但這種話語卻不屬于“短衣幫”的語言,如敘述者所說:“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泵鎸Α岸桃聨汀钡摹叭⌒Α保倪@種“之乎者也”話語,理所當然地不足以自辯。此亦正如彼埃爾·V·齊馬《社會學批評概論》所云:個人屬于共同體的不同等級、群體,有時候,“一種個人的話語之所以不連貫,往往是由于他使用了互不相容的詞匯(即社會方言)”3彼埃爾·V·齊馬:《社會學批評概論》,第157~161、158頁。。
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君子固窮”,什么“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竊書不能算偷”,“君子固窮”,當然不屬于“短衣幫”的語言。以“君子固窮”這句孔子名言應對“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這句“取笑”,當屬理所當然。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襲長衫,豈可與“短衣幫”為伍而“站著喝酒”?“君子固窮”,是也,然則豈不聞下句“小人窮斯濫矣”?“濫矣”,豈可與言?“不可與言而言之,失言?!笨滓壹旱腻e誤在于,他應對“短衣幫”的“取笑”,說的是“讀書人”的話語?!耙娙苏f人話,見鬼說鬼話”,孔乙己不明此理,被“短衣幫”等“庸眾”視為迂腐、窮酸,正所謂“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孔乙己的“失語癥”,不僅體現(xiàn)在他應對“短衣幫”的“取笑”時所使用的話語。他和小孩子們的交往中,也時有“失語”: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滓壹褐嘶?,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炊?,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多乎哉?不多也”,借用孔子之言,既近乎自嘲,亦為“著了慌”之際不自覺地說出小孩子們“難懂”的話來。又如孔乙己唯一的一次與“我”說話,考“我”:“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雖然是討好、搭訕,卻適得其反:“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卻是“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在“我”看來,孔乙己無疑是迂腐、窮酸。
“魯鎮(zhèn)”這樣世界,如此不能允許其成員以例外、獨異的形象存在,如《祝?!分邢榱稚┦艿狡缫?,《孔乙己》中孔乙己受到“取笑”,大而言之,既是對異己的、非我屬類的存在的無情扼殺,也是對個人的存在、對獨立個性的存在的全然否定。在這樣一個傳統(tǒng)的風俗社會,秩序井然,對任何一個難以歸類的獨立存在個體的全然否定和無情扼殺,十分清楚地表明了這個社會的“吃人”的專制主義特征。任何專制主義社會,都是絕無自由、獨立可言的。《孔乙己》的深刻的象征意義,或在于此??滓壹菏且粋€失意、淪落的“讀書人”,他沒有被專制體制收編,“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因而被“庸眾”所“取笑”,因此同為“讀書人”的讀者,或更加心有戚戚焉?即使作者,既云“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其心有戚戚焉,則是肯定的。
小說敘述故事,一般是以故事的時間先后順序而依次敘述的,即使敘述有所安排、組織,間以倒敘、插敘、補敘,故事的時間性則是肯定的。中國古代史傳,歷史事件或個人經歷之外的偶然事例的敘述,也以“初”之類的時間詞,表明事情發(fā)生的時間。然而,《孔乙己》的敘述,孔乙己的故事,卻不是在這個意義上進行敘述的。小說敘述的第一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
沒有故事發(fā)生的明確時間。接下來敘述的幾件孔乙己的故事,同樣如此,或曰“有一回”、或曰“有幾回”。也就是說,這些故事的發(fā)生時間,都是不確定的,甚至未必是以敘述的時間先后而發(fā)生的。改變這些故事的敘述先后順序,對于表現(xiàn)人物,其實并沒有什么影響。統(tǒng)觀小說全篇,只是到了最后,孔乙己的故事才有較為明確的時間:一是人們議論孔乙己長久沒有到店喝酒,時間是“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二是孔乙己最后一次到店喝酒:
中秋之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
“中秋之后”“將近初冬”,季節(jié)的強調,暗示“一天涼比一天”的言外之意。進一步觀察,第二個敘述單元,敘述“短衣幫”如何“取笑”孔乙己而帶來“快活”的,以“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一句開始敘述,似乎“短衣幫”不止一次這樣“取笑”孔乙己,仿佛孔乙己每次到店喝酒,“短衣幫”都是這樣“取笑”他的;第三個敘述單元,敘述孔乙己與“我”、與小孩子們的兩個小故事,這兩個小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也是未必這樣先后發(fā)生的。
與此同時,小說以另外一種敘述形式組織故事的敘述。如本文第一節(jié)所說,小說是由“我”在咸亨酒店的遭遇開始敘述的,然后以“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而說到孔乙己,這是小說的第一個敘述單元。第二個敘述單元,敘述“短衣幫”如何“取笑”孔乙己而帶來“快活”的;第三個敘述單元,敘述孔乙己與“我”、與小孩子們的故事。在這第二、第三敘述單元之間,以這樣的話語組織過渡、銜接: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
第四個敘述單元,敘述人們議論為什么“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和孔乙己最后一次到店喝酒,而在第三、第四敘述單元之間,是以這樣的過渡話語進行銜接的: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第五個敘述單元,也是最后一個敘述單元,簡述“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結束孔乙己的故事。很顯然,第二和第三敘述單元,如果改變敘述次序,先敘述孔乙己與“我”、與小孩子們的兩個小故事,再敘述“短衣幫”如何“取笑”孔乙己,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將過渡語略作變化即可:將“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改成“孔乙己不僅不能和孩子說話,而且也不能和大人說話”。
由以上兩個方面的分析來看,《孔乙己》的敘述結構,十分獨特。這種敘述結構,體現(xiàn)了敘述者對敘述內容的干預、控制和解釋。這就是一種“散文化”的敘述結構,即以散文文體的敘述方式組織小說的故事的敘述。韓南《魯迅小說的技巧》一文的一條注釋中,提出了這樣一個論斷:
魯迅終身都是一位小品文家,他關于文學目的的強調的觀念使他的全部作品統(tǒng)一為一個整體,而使雜文、隨筆和小說之間體裁的界限不那么分明。1韓南:《魯迅小說的技巧》,張隆溪譯,《韓南中國小說論集》,第359頁注釋2。
這個判斷很有見地,也符合魯迅的創(chuàng)作實際?!犊滓壹骸返摹吧⑽幕睌⑹鼋Y構,正是這篇小說與雜文、隨筆之間“體裁的界限不那么分明”的一個重要的文體特征。
《孔乙己》的“散文化”敘述結構,絕不是孤例。比如《阿Q正傳》,第一章題目是“序”,依次敘述“我要給阿Q做正傳”的四個“困難”,實際上就是以此特殊的方式敘述阿Q的故事;從第一到第四個“困難”,這當然不是阿Q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和順序。此后的第二、第三章,只是大體上按照時間的順序,進行敘述;或者更準確一點地說,所敘述的故事,只有先后的時間順序,卻沒有準確的時間,多用“……之后”“從此以后”提示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順序,其中間以“這是未莊賽神的晚上”“有一年的春天”,提示不很具體、確切的時間。只是從第四章開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越來越具體,并且故事之間的時間聯(lián)系也愈加緊密。
與此同時,敘述者對故事和敘述的安排、控制和選擇、解釋,十分明顯。全篇共九章,每一章都是以標題提示敘述內容,這實際上是如標題所示,以九個敘述單元,從九個方面,敘述阿Q的故事,解釋阿Q其人。這與《孔乙己》的敘述形式和敘述結構,幾乎是一樣的。再如《狂人日記》,十三則日記,除了第一則,其余十二則,只是以大體的時間順序而依次編輯的,其中各則日記的次序,未必就是日記所記事情發(fā)生的時間順序,比如第三、六、九則日記,似乎完全可以以另外的次序進行安排。
上述敘述結構的特征,顯然與這些小說的“非情節(jié)化”故事特征有密切的關系,這也是魯迅小說的現(xiàn)代性之體現(xiàn)。1參閱嚴家炎論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現(xiàn)代化”特點,其中第二、三點,對此有簡潔的論述,見《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1~24頁。然而,從文體特征而論,似更為確切。我在上文之所以將這種敘述結構稱為散文化敘述結構,指的是以散文文體的敘述方式組織、安排小說的敘述,意在于此。
散文化敘述結構,未必僅僅只是以故事的時間順序、以故事的非因果邏輯關系進行敘述。1980年代以來,以此而論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散文化敘述結構者,多依據(jù)西方現(xiàn)代小說敘事學理論,論述頗有真知灼見,解志熙《新的審美感知與藝術表現(xiàn)方式——中國現(xiàn)代散文化抒情小說綜論》、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等,先后發(fā)表、出版,均為有代表性的學術成果。2參閱解志熙《新的審美感知與藝術表現(xiàn)方式——中國現(xiàn)代散文化抒情小說綜論》,《河南大學學報》1986年第5期;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上文指出《孔乙己》的故事時間諸問題,屬于這種分析方式。我在此試圖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理論,著眼于散文的文體特征,討論魯迅小說的散文化敘述結構。上文指出的《孔乙己》敘述結構的第二方面的諸問題,則是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理論作出的分析。下文對此略作總結、概括。
第一,根據(jù)某種敘述意圖以事情的分類、性質和意義組織、安排敘述,其表征之一,就是例如上文分析《孔乙己》所揭示的那樣,敘述單元之間,以過渡語銜接上下敘述單元,諸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這樣的過渡語。這種敘述單元之間的過渡語的使用,是散文的典型的文體特征。中國古代文章的理論和實踐,十分注意這一點,所謂“起承轉合”是也。眾所周知,茲不贅述。
第二,中國古代文論有著名的“警策”之說。陸機《文賦》云:“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薄犊滓壹骸分械摹翱滓壹菏钦局染贫╅L衫的唯一的人”一句,即為“警策”之言??滓壹汗适碌娜棵孛?,盡在此一句,可謂“乃一篇之警策”。不僅如此,這一句既由上文敘述“長衫主顧”“短衣幫”之別而來,也是下文敘述孔乙己故事的主旨,可謂“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繢”。
第三,小說理論有“草蛇灰線”“伏線千里”之說,主要指故事或人物言行、心理等方面的前后呼應,屬于“故事”范疇,如小說開始敘述墻上掛著一把獵槍,則讀者意會此后這把獵槍必然打響;文論有“照應”“呼應”之說,則是指語義、字面的上下文的照應,屬于“措詞”范疇:桐城文論,頗有細則;而八股作法,殆若公式。二者的區(qū)別,是很明顯的?!犊滓壹骸分猩⑽牡暮魬獙懛?,十分明顯。比如第一個敘述單元的最后一個自然段中的話:“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边@既是承上啟下的話,也可以將下文反復出現(xiàn)的“哄笑”“笑聲”,看作對這一“笑”字的呼應。
其實,《吶喊》中的《一件小事》《鴨的喜劇》等篇,散文化的敘述特征更為明顯。有的研究者甚至干脆將這些小說視為散文。竹內好稱《一件小事》是“小作品”,認為《鴨的喜劇》是“描寫身邊瑣事的小品文”1竹內好:《從“絕望”開始》,靳叢林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107、109頁。,絕非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