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在《晨報·北京欄》上的作品考論

田 豐

內(nèi)容提要：沈從文的處女作，無論他本人還是眾多的專家學者都認定當于1924年12月在《晨報·北京欄》上刊載，但具體篇目究竟為何，卻成為久而未決的一樁懸案。結(jié)合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文獻材料進行辨析，除了羅帥新近考證的發(fā)表于《晨報·北京欄》1924年12月19日第19號的《北京不冷的原故》為沈從文所作外，刊載于《晨報·北京欄》1924年12月7日第7號和13日第13號的《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兩文，也極有可能為沈從文所作，并且依照發(fā)表的時間順序來看，《北京的文明》應(yīng)是其處女作。

關(guān)于沈從文的處女作，無論沈從文本人還是其研究者都認定當于1924年12月在《晨報·北京欄》上刊載，但具體篇目究竟為何，卻成為久而未決的一樁懸案。筆者對此曾有過關(guān)注，近日讀到羅帥的《沈從文初刊文及最初筆名新探》（《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22年第5期）一文頗受啟發(fā)，在此基礎(chǔ)上結(jié)合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文獻材料進行辨析，筆者認為除了羅帥所考證的刊于《晨報·北京欄》1924年12月19日第19號的《北京不冷的原故》外，分別刊于《晨報·北京欄》1924年12月7日第7號和13日第13號的《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兩文，也極有可能為沈從文所作，并且依照時間順序，《北京的文明》應(yīng)是處女作。

一

羅文中業(yè)已提及沈從文在1930年代兩度著文談及在《晨報·北京欄》發(fā)表文章所獲取報酬的情形，分別為：1.1930年3月2日1羅文中寫為“1931年3月2日”不確，沈從文此文于1933年收入由王哲甫編著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杰成印書局）時文末標注的寫作時間為“十九年三月二日”也即1930年3月2日。詳見王哲甫編著《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杰成印書局1933年版，第318頁。沈從文在《略傳2羅文中寫作“傳略”不確，應(yīng)為“略傳”。（從文自序）》中說過：“最先寫文章是在北京《晨報》的‘北京’欄得到發(fā)表的機會。那里只需要一個滑稽的天分就容易辦好的。第一次用一個別名寫的短文，報酬為書券五角?！?王哲甫編著：《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杰成印書局1933年版，第318頁。2.沈從文在刊載于上?！稌r報》1931年10月5日第7版的《詩人和小說家（二）》4沈從文為紀念好友胡也頻所寫的傳記《詩人和小說家》自1931年10月4日在上?！稌r報》上連載，1931年10月17日出至第12次時改為《記胡也頻》，前后均署名沈從文。1932年6月由上海光華書局結(jié)集為《記胡也頻》出版。中再度說過：“因為我那時，認識這兩個人以前，還只得到過晨報館五毛錢書券的報酬，這文章登載到那時的《晨報》‘北京欄’上面?！?沈從文：《詩人和小說家（二）》，《時報》1931年10月5日第7版。設(shè)若沈從文只在《晨報·北京欄》發(fā)表了1篇文章，那么根據(jù)1924年12月16日編纂部（應(yīng)為雜纂部）在《晨報·北京欄》“郵政柜”中所發(fā)布的奉贈書券標準“甲種當一元，乙五毛，丙三毛，丁二毛，戊一毛”，這篇文章獲得的五毛錢書券對應(yīng)的只能是乙種書券。確然如羅文中所言的那樣，“發(fā)表于12月1日至29日之間的文章中，只有20日署名‘胡亨逢’的《從經(jīng)濟上觀察京都市電車開行后之現(xiàn)象》符合要求”，然而此文明顯并非出自沈從文之手。據(jù)此羅文中給出了兩種可能：“第一，沈從文不只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拿到了多張書券，總價確為五毛，事后記錯發(fā)文及書券數(shù)量；第二，沈從文只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領(lǐng)了一張書券，但記錯了酬額?！睂Υ?，筆者深表認同。羅文也對第一種可能性展開了分析論證，12月1日至29日間《晨報·北京欄》刊文作者中只有胡亨逢和“達用”兩位作者拿到的書券總額為五毛，胡亨逢在羅文前文論述中業(yè)已排除，又在后續(xù)分析中排除了“達用”為沈從文筆名的可能性，對此筆者也深表贊同。

然而，對于羅文據(jù)此所得出的結(jié)論——“如此看來，沈從文關(guān)于書券金額的記憶，很有可能不準確”，以及由此更為傾向于第二種可能，筆者有不同看法。筆者認為第一種可能或許還存在另外一種情況，那便是極有可能沈從文確然拿到了總額五毛的書券，但既非單篇文章，也并非只有一個筆名（別名），而是用不同筆名發(fā)表了多篇文章。理由有三：

首先，雜纂部在1924年12月29日《晨報·北京欄》第29號“郵政柜”發(fā)布催促包括沈從文在內(nèi)的一眾作者領(lǐng)取書券報酬的通知時，特意注明“請以住址見示，以便飭人送贈書券”。由此可知，雖然該通知并未注明沈從文領(lǐng)取書券的額度，但是由此證明沈從文之前并未領(lǐng)取過書券，也即無論他于12月1日至29日間在《晨報·北京欄》發(fā)表了幾篇文章，都是在雜纂部發(fā)布催促通知后方才一次性領(lǐng)到的。此外，沈從文在1931年10月5日發(fā)表的《詩人和小說家（二）》中也說過“認識這兩個人以前，還只得到過晨報館五毛錢書券的報酬”，顯而易見他的確領(lǐng)到了五毛錢書券。況且沈從文在作于1930年3月2日的《略傳（從文自序）》中也說過“報酬為書券五角”，兩相印證獲得五毛錢書券是有著較強可信度的。設(shè)若是“幾張”書券，又是一次性領(lǐng)到的，時隔六七年后對于書券總額五毛的印象勢必要比每個單張書券的額度更為深刻。

其次，眾所周知，當年小學畢業(yè)的沈從文剛到北京時連標點符號都不知道，但懷揣夢想的他并沒有因此氣餒，正如他自己所言“我當時追求的理想，就是五四運動提出來的文學革命的理想。我深信這種文學理想對國家的貢獻”1沈從文：《從新文學轉(zhuǎn)到歷史文物——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美國圣若望大學的講演》，《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84頁。。然而說來容易做起難，由于創(chuàng)作基礎(chǔ)薄弱，以致“每一作品完成，必是一稿寫過五六次以后。第一個作品發(fā)表，是在投稿上百回以后的事情”2沈從文：《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420頁。。由此可見，沈從文得以在《晨報·北京欄》首度發(fā)表作品著實不易，既然如他自己在《略傳（從文自序）》中所言“只需要一個滑稽的天分就容易辦好的”，而處女作的成功發(fā)表自然證明他是具備“滑稽的天分”的，勢必會倍加珍惜來之不易的發(fā)表機會而進行一再的投稿嘗試。況且他本人也說在《晨報·北京欄》“第一次用一個別名寫的短文”，那么便存在第二次用另一個別名寫的短文的可能。設(shè)若“第一次用一個別名寫的短文”如羅文中所言意為“只用‘一個別名’在該欄目上發(fā)過一篇文章”，那么與沈從文第二句中所言的“只需要一個滑稽的天分就容易辦好的”便會自相矛盾。當然，沈從文在《晨報·北京欄》的投稿嘗試沒有也不可能是無限度的，一來1924年12月22日他在《晨報副刊》發(fā)表《一封未曾付郵的信》起，便開始有了更好的發(fā)表空間和更高的自我要求，而不用再在《晨報·北京欄》這樣的“小孩子的作品里面”1王亞蓉編：《沈從文晚年口述》，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0頁。耗費時間和精力；二來也與此時沈從文急于靠賺取稿費來維持生計的現(xiàn)實生存需求息息相關(guān)，《晨報·北京欄》自創(chuàng)辦伊始便以奉贈書券的方式給付報酬，這自然無法滿足沈從文的現(xiàn)實需要。

再者，金介甫在《沈從文傳》中所言也可作為佐證。他在《沈從文傳》中提及，1924年底北京《晨報副刊》開始采用沈從文的作品以前，“沈在北京《晨報》刊出過幾篇評議當?shù)厥录闹S刺小品，……據(jù)沈從文回憶，當時《晨報》刊登沈的作品并不付稿酬，只付給幾張買書的書券”2金介甫：《沈從文傳》，符家欽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75～76頁。。結(jié)合上下文及注釋，金介甫所說的沈從文的幾篇評議當?shù)厥录闹S刺小品正是刊載于《晨報·北京欄》之上，這一點單從“并不付稿酬，只付給幾張買書的書券”也能夠確證，而其中“幾篇”“幾張買書的書券”的表述都與第一種可能的情形相符。

據(jù)此，筆者對《晨報·北京欄》12月份所刊發(fā)文章進行逐一篩選，認為除了羅帥考證的《北京不冷的原故》外，刊載于《晨報·北京欄》1924年12月7日第7號的《北京的文明》和13日第13號的《北河沿》兩文也極有可能為沈從文所作。其中《北京的文明》《北河沿》均奉酬丁書券一，《北京不冷的原故》奉贈戊書券一，丁書券為二毛，戊書券為一毛，總額為“五毛錢書券”。下面是《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的原文和我的一些考證。

二

北京的文明

永禎投稿

我生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世界，從來沒有一回到過像北京這樣的大地方；所以平日總疑惑著這些大地方不知到3應(yīng)為“道”。文明到什么程度。假使我能夠躬臨其地，領(lǐng)略領(lǐng)略這些都會的文明，飽飽我這鄉(xiāng)下人的眼福，那真不空生一世了。

畢竟我的理想成了事實了，今秋來京投考，的確親身領(lǐng)略了些首都的文明，1原文此處空白，無法看到標點符號的痕跡，逗號為筆者所加。而且這些文明，的確是我們鄉(xiāng)間沒有的。

（一）各胡同里的大小便 早晚不說；就算青天白日里，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們，在道旁一蹲，2原文此處空白，無法看到標點符號的痕跡，逗號為筆者所加。便老實不客氣的干起來了。弄得走道兩旁，無處不是糞溺，骯臟的不堪言狀。除非是他們這些就地人，已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我們外來人，是一看就要作嘔的。我有時去訪朋友，回來的略晚點，我的鞋子，說不定就要給它們這些骯臟東西照顧照顧。

（二）婚喪的儀式 我在北京所看過的幾次娶親和出殯，差不多沒有不用那些旗傘儀仗回避牌子的?？茨切┐騼x仗的叫花子，頭戴紅纓帽，身穿黃馬褂，高打龍旗，耀武揚威，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來到偌大的北京城中，見了點零零星星的文明，便大呼小叫起來，□3原文此處空白，漏掉一字。家一定要說你“少見多怪”了！

（奉酬丁書券一）

北河沿

永禎投稿

有一次我給朋友信，提到我住在北河沿。

請看他底回信上說些什么：“……我猜你住在北河沿，一定是很快活的！當你厭倦的時候，坐在河旁的青石上，或是倚在欄桿上，看著那涓涓的清流，潺潺地流著，立刻使你底精神爽快，腦筋清晰！你在這物質(zhì)文明的世界里，4原文此處空白，無法看到標點符號的痕跡，逗號為筆者所加。而能領(lǐng)略自然界的風味，的確是幸福的喲！時光呀！加緊地飛著吧！到明年暑假，我好到北京領(lǐng)略領(lǐng)略呀！……”

哈哈！“河沿”這個名詞，的確是怪好聽的！怪不得我底朋友這樣想！他那知道“名不符實”！北河沿簡直是“垃圾收積所”，“糞溺容納處”！破磚頭，碎瓦片，爛樹葉子，不一而足。說多么骯臟，有多么骯臟！那些開糞場子的臭先生們，又在河沿西旁，一連掘了十幾個糞坑，作他們底營業(yè)部，一天動不動要絞和起他們認為寶物的稀屎來。當是時也，一股芳香，直透過鼻腔，而滲入骨髓，余味悠悠，數(shù)日不去。哎！我實在沒有享受這種幸福的命運，所以不到幾天，我就遠遠地搬了！

哈哈！北河沿！哈哈！沒到過北京的朋友！我早替你打開這個“悶葫蘆”吧！

（奉酬丁書券一）

這兩篇短文均署名永禎1“永禎”這個筆名今天看似較為雅致，但實際上在過去起名時頗為常見，其中不無巧合的是明末才女葉小紈的丈夫就名為沈永禎。以往有一定文化基礎(chǔ)的人在起正式名字時本就有著引經(jīng)據(jù)典偏好雅致的習慣，“沈從文”這一名字以及他早期使用過的“懋琳”（乳名“茂林”的同音字）、“則迷”、“煥乎”、“璇若”、“疑珷”等筆名，也同樣較為雅致。，在“北京欄”發(fā)表的時間相隔僅6日，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因此可以合并起來進行綜合分析，判斷作者極有可能為沈從文的主要依據(jù)有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沈從文在《略傳（從文自序）》中提及《晨報·北京欄》“只需要一個滑稽的天分就容易辦好的”，而其處女作是“第一次用一個別名寫的短文”，《北京的文明》一文正符合上述自我描述。使用別名自不待言，《北京的文明》確然也有著滑稽色彩，且連題名加標點符號在內(nèi)共444字，是名實相符的“短文”?！侗焙友亍饭灿?19字，也是確定無疑的“短文”。不僅如此，《北京的文明》《北河沿》正如金介甫在《沈從文傳》中所言的那樣，均為“評議當?shù)厥录闹S刺小品”。

第二，沈從文的早期作品不論長短都有著明顯的自敘色彩，雖然并非完全照實而錄的日記，但基本上都有著生活本事，因此可以按圖索驥進行反向求證，而《北京的文明》《北河沿》中的文本內(nèi)容，與沈從文的真實經(jīng)歷之間的確存在諸多耦合處。

沈從文自幼生長于湘西，及至1923年21歲時他在大病初愈后有感于“若前些日子病死了，連許多沒有看過的東西都不能見到，許多不曾到過的地方也無從走去，真無意思。我知道見到的實在太少，應(yīng)知道應(yīng)見到的可太多，怎么辦”2沈從文：《從文自傳》，《沈從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頁。，最終在癡想了整整四天后下定決心前往北京讀書，“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3沈從文：《從文自傳》，《沈從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頁。這與文中所述“我生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世界，從來沒有一回到過像北京這樣的大地方”“假使我能夠躬臨其地，領(lǐng)略領(lǐng)略這些都會的文明，飽飽我這鄉(xiāng)下人的眼福，那真不空生一世了”“畢竟我的理想成了事實了”都是相吻合的。此外，沈從文于1923年八九月間來到北京之后，曾經(jīng)投考多所大學，而《北京的文明》中也言及“今秋來京投考”。沈從文到達北京后先是住在西河沿一家小客棧，三天后在表弟黃村生的幫助下搬入位于前門外楊梅竹斜街的酉西會館，1924年春，黃村生來看望他時覺得會館周邊環(huán)境過于嘈雜，一個人在此又難免寂寞，時間一長恐于學習和身心不利，于是又幫他搬到北大附近的慶華公寓。目前關(guān)于此后沈從文的住處變動情況表述不一，尚無定論，吳世勇在《沈從文年譜》中認為約在1925年5月底或6月初，“沈從文由慶華公寓搬到北河沿附近的漢園公寓，這里靠近沙灘紅樓，去北大文學院旁聽更方便，也更容易吸收北大所散發(fā)的新文化氣息”1吳世勇：《沈從文年譜》，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頁。，但1984年凌宇在北京當面問及這段往事時，沈從文親口說：“也許我生活里遇到的好人太多。在我走投無路時，總是得人相助。北河沿一個公寓，1924年我在那里住了三個月?！?凌宇：《沈從文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92頁。沈從文在作于1931年的《記胡也頻》中也曾說過：“我在未上山以前是就住到這個公寓有三個月的?！?沈從文：《記胡也頻》，《沈從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頁。因此他熟知北河沿這個公寓的情形，還勸說無法在西山支持下去的丁玲和胡也頻搬到此公寓去。兩相對照，沈從文1924年在北河沿的公寓居住過是較為可信的。4沈從文署名休蕓蕓刊載于1924年12月28日的《晨報副刊》第302號（此期號印錯，實際應(yīng)為第311號）上的《“我恨他的是……”》一文末尾處標注有“十二月二十西城之西綠稻莊”；署名蕓蕓刊載于1925年3月10日《京報·民眾文藝周刊》上的《與X》《與蘋兒》《與小栗》末尾標注的是“三月一日于慶華公寓”。一為“西綠稻莊”，一為“慶華公寓”，兩者并不一致。由于此時沈從文生活無著，幾乎全靠借貸度日，依照常理，不大可能在慶華公寓賒欠房費居住長達一年有余，其間極有可能另覓像“西綠稻莊”這樣的其他住所，如此一來《北河沿》中所述“所以不到幾天，我就遠遠地搬了”也便順理成章了。雖然無法做出定論，但退一步講，沈從文自1924年春起便居住在北大附近，而北大紅樓正處于北河沿中段位置，他又常去北大旁聽，自然對北河沿的情形是熟悉的。同時從《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都不難看出作者并非北京人，而是僑寓于此的外鄉(xiāng)人，這與沈從文的情形也是相符的。

第三，眾所周知，沈從文不僅自稱“鄉(xiāng)下人”，而且時常以“鄉(xiāng)下人”立場對城市文明進行褒貶，這在當時其他作家中是難得一見的，儼然是沈從文的獨特標志。這在《北京的文明》中也有著顯豁的體現(xiàn)，在不長的篇幅中首尾兩段即各出現(xiàn)一次“鄉(xiāng)下人”。同時，無論《北京的文明》還是《北河沿》，都是以“鄉(xiāng)下人”或“外地人”的立場對北京進行諷刺，這也符合沈從文描繪都市時的一貫態(tài)度。

第四，關(guān)于自己的早期創(chuàng)作，沈從文曾有過這樣的自我評價，“過了不易設(shè)想的一二年困難生活后，我有機會間或在大報雜欄類發(fā)表些小文章了。手中能使用的文字，其實還不文不白生澀澀的。好的是應(yīng)用成語和西南土話，轉(zhuǎn)若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1沈從文：《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418頁。，這兩篇短文也確然是如此。

首先，在標點符號使用上顯現(xiàn)出不夠熟練的情狀?！侗本┑奈拿鳌分袑τ诜痔柕氖褂帽愣嘤绣e謬，譬如首句中間的分號明顯應(yīng)為逗號，第三段起首部分“早晚不說”后面的分號也應(yīng)為逗號?！侗焙友亍分袆t是感嘆號過于泛濫，連標題和標點符號在內(nèi)只有419字，竟然接連用了19個感嘆號，其中有些可用可不用，而諸如“的確是怪好聽的！怪不得我底朋友這樣想！他那知道‘名不符實’！北河沿簡直是‘垃圾收積所’，‘糞溺容納處’！”中的一連串感嘆號實則有些大可不用。

其次，在文字使用上的確存在著不文不白的生澀情形。譬如《北京的文明》中的“假使我能夠躬臨其地，領(lǐng)略領(lǐng)略這些都會的文明，飽飽我這鄉(xiāng)下人的眼福，那真不空生一世了”，這句話便顯現(xiàn)出不文不白之態(tài)，“躬臨其地”“真不空生一世”這些文言語匯與“領(lǐng)略領(lǐng)略這些都會的文明，飽飽我這鄉(xiāng)下人的眼福”這樣的白話句法摻合在一起?！侗焙友亍分幸灿兄爱斒菚r也”這樣的文言語匯。

最后，這兩篇短文中都使用了不少成語，這不僅符合沈從文的自我描述，而且此種現(xiàn)象在《晨報·北京欄》所刊發(fā)的其他作品中并不多見，確然如沈從文所言的那樣“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其中《北京的文明》中使用的成語有：窮鄉(xiāng)僻壤、青天白日、不堪言狀、鮑魚之肆、耀武揚威、不可一世、零零星星、大呼小叫、少見多怪；《北河沿》中使用的成語有：名不符實、不一而足。

綜上所述，通過以上四個方面基本可以判定《北京的文明》《北河沿》這兩篇短文出自沈從文之手，而依據(jù)發(fā)表時間而論，均早于1924年12月22日在《晨報副刊》上刊發(fā)的《一封未曾付郵的信》，也都早于羅帥新考證的發(fā)表于《晨報·北京欄》1924年12月19日第19號的《北京不冷的原故》，其中于12月7日在《晨報·北京欄》刊載的《北京的文明》一文因發(fā)表時間最早當為其處女作。

三

《北京的文明》《北河沿》這兩篇短文，是沈從文“進入專業(yè)寫作的前導(dǎo)”，但與《晨報·北京欄》內(nèi)刊發(fā)的其他“只是‘記錄’了事件，沒有什么情節(jié)或結(jié)構(gòu)”1金介甫：《沈從文筆下的中國》（選譯），邵華強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下）》，花城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91年版，第762頁。的幽默報道相比頗有不同之處。

《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雖然極為簡短，但都有著較為完整的結(jié)構(gòu)，首尾相互呼應(yīng)，按照因果關(guān)系逐步展開一系列有動因的事件?！侗本┑奈拿鳌废仁情_頭講述了自己來到北京這個大地方的原因，乃是源于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下人“我”渴望親身領(lǐng)略領(lǐng)略都會文明，緊接著講自己到北京后的確領(lǐng)略了些鄉(xiāng)間所沒有的首都文明。然而接下來卻筆鋒一轉(zhuǎn)，完全超出了讀者的閱讀期待。該文雖然題名為“北京的文明”，實際上卻是正話反說，以滑稽幽默的語言揭示了當時北京城內(nèi)各胡同里隨地大小便的不文明日常生活習慣，以及透過“叫花子打儀仗”這一婚喪儀式的常見景觀諷刺了看似金玉其外實則敗絮其中的不文明傳統(tǒng)文化習俗。末段又與前文呼應(yīng)，文章結(jié)構(gòu)比較嚴密。

《北河沿》也是如此，不僅首尾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嚴密，而且還以書信導(dǎo)入引出下文，顯得真實可信而又自然妥帖。聽起來怪好聽的“北河沿”實際上卻是大煞風景的“垃圾收積所”“糞溺容納處”，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的巨大反差營造出強烈的諷刺喜劇效果。

雖然這兩篇早期作品尚嫌稚嫩，與其成熟之作相去甚遠，但對于沈從文整體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而言，依然有著不容小覷的意義和價值。透過這兩篇早期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伊始便顯露出異常鮮明的“鄉(xiāng)下人”意識，站在“鄉(xiāng)下人”立場對于都市進行指摘，其中處女作《北京的文明》尤為明顯。

眾所周知，沈從文的家鄉(xiāng)鳳凰古城是風景旖旎的山水秀美之地，來到北京后在領(lǐng)略了些都市文明的同時也感受到種種弊病，這使得原本懷揣著美好夢想而來的他真切地體認到都市并非完美之所在，加之初到北京時經(jīng)濟拮據(jù)又求告無門，在著筆為文時難免語帶譏刺。也不唯《北京的文明》《北河沿》，沈從文在其他作品中也對北京多有指摘，在作于1927年的《十四夜間》開頭他即對北河沿周邊環(huán)境這樣描繪道：“子高住在銅錢巷，出巷就是北河沿，……天氣熱，河溝里的水已干，一些風，吹來微臭的空氣。子高在河沿，一旁嗅著臭氣一旁低頭走?！?/p>

事實上，沈從文并非單單對北京如此，他對上海、武漢等大城市的觀感也極為不佳。1927年12月下旬，沈從文離開北京前往上海賣文為生，但初到上海的印象極差，“上海女人頂討厭，見不得。人男［男人］也無聊，學生則不像學生，鬧得兇”，“倒馬桶要錢，掃地的媽媽要錢，還有別的逢年過節(jié)，真是一個壞習慣”。1璇若（沈從文）：《南行雜記（三）》，《晨報副刊》1928年2月3日第2191號。最終沈從文得出結(jié)論，自己屬于不適宜在上海居住的人。再加上沈從文與出版商之間因為支付稿費問題鬧得極不愉快，更是加劇了他對上海的不良印象，這也成為他日后挑起京海派之爭的一大誘因。1930年9月16日，沈從文來到武漢大學任教，9月18日他在致胡適信中便痛陳對武漢的壞印象：“初到此地印象特壞，想不到中國內(nèi)地如此嚇人，街上是臭的，人是有病樣子，各處有臟物如死鼠大便之類，各處是兵（又黑又瘦又臟），學校則如一團防局，看來一切皆非常可憐?！?沈從文：《19300918 致胡適》，《沈從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105頁。較之《北京的文明》、《北河沿》以及《十四夜間》中對于北京的諷刺而言，沈從文對于上海、武漢的印象不佳實乃有過之而無不及。

沈從文的“鄉(xiāng)下人”意識也并非像有論者所言的那樣與生俱來，甚或說是來自靈魂深處，事實上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大量使用的“鄉(xiāng)下人”一詞起初并非自我指涉，而是指向鳳凰城外居住的真正生長于鄉(xiāng)村的“鄉(xiāng)下人”。只是后來由于沈從文家道中落，少年時期便不得不離開家庭投身行伍接受人生社會教育，在經(jīng)歷了人前顯貴的沈家二少爺?shù)叫⌒∽o兵的身份落差之后方才逐步形成“鄉(xiāng)下人”意識，進入北京后所感受到的生之艱辛和人情冷暖又進一步強化了此種意識，因此自然而然地溢顯出來。

然而，無論對于北京還是上海、武漢，沈從文的此種“鄉(xiāng)下人”意識依舊停留在觀感印象等淺表層面。此后隨著功成名就，生活境遇逐漸改善，沈從文的“鄉(xiāng)下人”意識隨之深化，對于都市文明的指摘也開始從淺表的觀感印象轉(zhuǎn)向“都市閹寺病”等深度精神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