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琳琳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孫中山1914年建立的中華革命黨在其革命事業(yè)中因“功績”遜色,更多處于歷史的隱形地位。在革命史敘述脈絡(luò)下,中華革命黨的活動附著在護國運動與近代反帝制運動之中,卻因軍事實力薄弱、起義資金匱乏等情難以掌握領(lǐng)導權(quán),最終退居為這一時期的革命配角。
按照歷史演進的自然時序,云南護國軍出現(xiàn)以前,海內(nèi)外的革命黨始終是袁世凱政府的重要偵緝對象。關(guān)注袁世凱政府與孫中山等革命黨人的政治較量,或為重審這段歷史的一個突破口。因此,本文擬在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1)參見李新、李宗一主編:《中華民國史》第2卷,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46—649頁;李守孔:《中華革命黨與護國軍》,臺北《中華學報》1974年第2卷第1期;王杰:《中華革命黨略論》,《孫中山研究論文集》上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37—366頁;陳長河:《從肇和艦起義看中華革命黨軍事戰(zhàn)略的失誤》,《史林》2002年第3期;王友明:《中華革命黨山東反袁斗爭述論》,《軍事歷史研究》2004年第3期,等。,利用檔案、報紙、回憶錄等相關(guān)史料,細致梳理二次革命后袁世凱政府偵緝海內(nèi)外革命黨的政治策略,重新認識孫中山等黨人的革命活動,繼而呈現(xiàn)中華革命黨的真實面相。
1914年7月8日,孫中山在東京筑地精養(yǎng)軒召開黨員大會,公開宣告中華革命黨成立。(2)何文平:《孫中山史事編年》第4卷,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754頁。無論是孫中山對中華革命黨的籌建,抑或袁世凱政府對流亡黨人的偵緝,均在二次革命后陸續(xù)展開。探討袁世凱政府偵緝中華革命黨的策略,必須向前追溯,觀察這一持續(xù)演進的偵緝過程。
平息二次革命后,為追剿參與其中的革命分子,袁世凱已迅速制定軍事計劃。他一方面向日本政府、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港英政府等(3)《時報》1913年7月24日,“本埠緊要新聞”,第3頁;《牧野外務(wù)大臣致服部兵庫縣知事電》,1913年8月8日,俞辛焞、王振鎖編譯:《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南開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587—588 頁;《今井總領(lǐng)事致牧野外務(wù)大臣電(并致福州)》,1913年8月3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1頁。交涉,禁止流亡黨人登陸或停留。針對孫中山、黃興等已暗潛海外的黨人,由外交部適時與各國政府提出引渡(4)《犯人引渡之交涉種種》,《順天時報》1913年11月16日,第9版。,并通電各駐外公使協(xié)助調(diào)查國民黨在海外的秘密活動。(5)《通電令各駐外國公使飭查各該國國民黨解散后之情形》,劉路生、駱寶善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4卷,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18頁。另一方面,派遣馮國璋、段祺瑞、李純、倪嗣沖等北洋干將分赴蘇、鄂、贛、皖四省督理軍政,迅速掌控長江流域的軍事局面(6)李劍農(nóng):《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383頁。,廣東地區(qū)由龍濟光赴粵督政。上海租界因通信便利、華人警備薄弱,革命黨蜂擁而入,因此袁氏派親信鄭汝成擔任上海鎮(zhèn)守使,緝捕隱匿黨人。(7)《任命鄭汝成職務(wù)令》,《袁世凱全集》第23卷,第228頁。11月解散各地國民黨后,更加強調(diào)各省都督、民政長對國民黨的偵察與搜捕。偵察方向大體有三端,一為國民黨重要分子潛逃國外后的蹤跡,二為各省逗留國民黨的態(tài)度,三為脫黨黨員是否誤被牽涉。(8)《密電奉天民政長許世英飭派員調(diào)查國民黨解散后之情形三點》,《袁世凱全集》第24卷,第290頁。
由于各省解散國民黨、打擊國民黨員的手段甚重,大量黨人進退無門、暗中集結(jié),糾合會黨、綠林,煽惑地方軍隊,打著“二次革命”“三次革命”的旗幟活動,成為社會治安的隱患。僅上海一地,先后破獲“新同盟會”“黃社”“俠義鐵血團”“龔植三”“章天水”等秘密組織。(9)《鬧年關(guān)》,《申報》1913年12月25日,第11版。袁政府加大“剿匪”力度的同時,各地“匪患”仍屢禁不止,甚至出現(xiàn)“拿獲者自拿獲,槍斃者自槍斃,而各省各處之黨人,謀大舉者仍自謀大舉”(10)心森:《論引渡黨人收撫黨人皆非根本上弭亂之辦法》,《大公報》1914年4月1日,第2版。的矛盾狀況。
這些秘密組織中,“新同盟會”的聲勢極大。1913年11月28日,京師警察廳查獲“新同盟會”章程。章程記載,此會“聯(lián)絡(luò)民黨舊日同志及一切志士”,通過暗殺“鏟除專制魔王及一切強權(quán),組織完全共和”。(11)⑨《京師警察廳飭查禁新同盟會會章之訓令》(1913年11月28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輯《政治(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15—717頁。“凡屬純正民黨人物及海內(nèi)志士能實行本會宗旨者”均可加入,但須有本會五人以上的介紹,始成為普通會員。章程稱“新同盟會”已在廣東、奉天、浙江、上海、湖北各地設(shè)有秘密機關(guān)。⑨幾日后,京師警察廳又偵獲“新同盟會”組織草案。草案列舉總、分會所在城市、干部任職等情。入會職務(wù)除暗殺外,又增加游說、刺探、運動等項。值得注意的是,“新同盟會”憑借革命經(jīng)歷、捐助多寡實行“階級制度”,將會員分為大字輩、義字輩、光字輩、明字輩四個等級。(12)《京師警察廳飭查禁新同盟會組織草案之訓令》(1913年12月7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輯《政治(一)》,第717—719頁。僅從章程來看,“新同盟會”所涉范圍極廣,頗有聯(lián)絡(luò)散居各省民黨再度討袁之舉。自京師警察廳發(fā)現(xiàn)章程后,上海、云南等地也相繼刺探到“新同盟會”的蹤跡(13)《厲行偵緝新同盟會令》,《袁世凱全集》第25卷,第227頁。,甚至河南都督張鎮(zhèn)芳也密報此會與甚囂塵上的白朗勾結(jié)共舉。(14)《龐公瑜致張鎮(zhèn)芳函》(1914年1月30日),杜春和編:《白朗起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31頁。2月23日上海鎮(zhèn)守使鄭汝成嚴令軍民不得加入“新同盟會”,如敢抗違,依照軍律就地懲辦。(15)《通令軍民勿入新同盟會》,《申報》1914年2月23日,第10版。
“新同盟會”的組織是否有孫中山的暗中協(xié)助,兩者之間是否為從屬關(guān)系?這仍有待直接史料證實。一般認知里,孫中山籌建中華革命黨的過程遭受極大阻力。二次革命后的流亡黨人意見難和,革命精神渙散?;蚓}口不談革命,或言十年后再行革命。(16)居正:《中華革命黨時代之回憶》,《三民主義半月刊》第5卷第10期。無論逃亡海外,抑或匿居國內(nèi)各地的黨人,多處于衣食不周的困境。1914年初陳其美、戴季陶暗潛大連聯(lián)合東北革命勢力時,也因資金急缺、時機未到而暫緩起義。(17)《關(guān)于陳其美等的言行之事》,1914年1月27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62頁。因此,宣稱聯(lián)絡(luò)各地民黨的“新同盟會”,應無孫中山等的直接指導,更多的是脫離革命隊伍的“盲動”。章程描述的支部規(guī)劃與組織任務(wù),是“新同盟會”革命目的與初步理想的一種呈現(xiàn)。
此處不深究“新同盟會”背后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更多探討袁政府借用“新同盟會”的名義抓捕革命黨的手段。實際上,“新同盟會”受到高度關(guān)注,不僅因其名稱與同盟會相似、易被視作有密切聯(lián)系,也同樣來自袁政府的刻意“造勢”。
1914年3月17日,袁政府軍政執(zhí)法處通告國民黨議員徐鏡心、段世垣、林英鐘等私通白朗、組建“新同盟會”的一起案件。徐鏡心,山東黃縣人。1905年加入同盟會,后被任命為同盟會北方支部負責人。民初擔任參議院議員,國民黨解散后繼續(xù)任職,多次公開反對袁世凱。(18)李日、徐學航主編:《革命巨子徐鏡心》,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5、64頁。段、林二人為河南籍眾議院議員,晚清時亦為同盟會會員。據(jù)京師警察廳報告,密探孫會云偵獲黨人凌鉞寄給京中同人的信函,及“新同盟會”章程、黨證等物件。隨后警察廳選派眼線日夜偵察,獲知徐鏡心聯(lián)絡(luò)日本人倉谷箕藏購運軍火、接濟白朗,林、段暗通黃興,實行暗殺。(19)《軍政執(zhí)法處宣布破獲黨人之罪狀》,《申報》1914年4月19日,第6版。
以革命黨人的回憶及后世研究可知,段、林溝通白朗為真,徐鏡心組建“新同盟會”為假。此時,白朗已攻襲湖北、河南、陜西等地,勢力正盛,北京城內(nèi)又盛傳孫中山派凌鉞與白朗軍取得聯(lián)系。密探孫會云為冒功領(lǐng)賞,偽造了一份內(nèi)有段、林、徐等人的《致京中同人信》抄件。(20)《京師警察廳致軍政執(zhí)法處送訊究徐鏡心等一案公函稿》,北京市檔案館藏,檔號:181-17-1777。隨后,此案由警廳廳長吳炳湘奉命查辦。吳炳湘本已查到段、林二人與白朗的暗中聯(lián)系,正趁此時將態(tài)度激進的徐鏡心并入此案,炮制徐氏私通白朗的“罪狀”。3月7日,吳炳湘派孫會云與變節(jié)黨人周維屏聯(lián)系,接近徐鏡心的日本友人倉谷,暗示為白朗購買槍支彈藥。徐鏡心雖心生警惕,卻未能勸阻倉谷。隨后孫會云以“新同盟會”會員身份與倉谷交易,由此制造徐鏡心、倉谷組建“逆黨”、勾通“匪徒”的證據(jù)。(21)李日、徐學航主編:《革命巨子徐鏡心》,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5、64頁。
事實上,此時的袁政府并非不知流亡黨人缺乏密謀叛亂的時機,也了解各種秘密組織大多是假托孫黃名義、難成氣候的一時行動。通過偵探誘捕的方式,可以合法程序清剿國內(nèi)潛藏的黨人,也可順勢鏟除海外革命黨在國內(nèi)的聯(lián)絡(luò)機關(guān)。風行各地的“新同盟會”等組織,只是袁世凱手中一枚以革命之手反制黨人的棋子。
這種誘捕黨人的偵緝方式,給海內(nèi)外的革命組織帶來不小混亂。流亡長崎的張堯卿因急圖革命,被同處長崎的白逾桓等懷疑是袁世凱派來的偵探,可見黨內(nèi)也多有知曉及防范袁氏的誘捕詭計,“設(shè)法避免激進派誘促革命之舉”。(22)《關(guān)于流亡中國人之集會謠傳及革命意向一事》,1914年1月24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710頁。由此,更能理解此時海外黨人多對革命閉口不言的消沉心態(tài)。
二次革命后黨人流向相對復雜,有潛往日本、南洋、美國等海外各地,亦有藏匿上海、大連、澳門等中外勢力交錯之地。為防止海內(nèi)外黨人勾結(jié)造反,袁世凱政府逐漸形成海外與國內(nèi)政府、各省聯(lián)動的偵緝網(wǎng)絡(luò)。一方面,暗派偵探赴日,協(xié)助各駐外公使進行密探。另一方面,國內(nèi)幾個重點城市嚴防密控,偵緝黨人異動。
暗布偵探,是袁政府偵緝黨人的重要手段之一。早在南方各省密謀起義時,其已在革命黨內(nèi)安排眼線,策反革命軍隊(23)《致副總統(tǒng)黎元洪電》,《袁世凱全集》第23卷,第218頁。,追蹤黨人行跡。(24)《政府防范黨人之電令》,《申報》1913年12月19日,第10版。革命黨潛逃之際,亦有偵探跟隨赴日。(25)“The Ameican Ambassador to Japan to the Sectory of State”,August 25,1913,FRUS,File No.893.00/1891,p130.1913年8月,袁世凱獲取孫中山由閩赴粵的情報,命人佯裝歡迎,暗中誘殺。但因日本駐華領(lǐng)事的秘密協(xié)助,孫中山由閩直接赴日,逃過一劫。(26)林鋒源輯:《贛寧之役資料散輯》,《近代史資料》第26冊,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06年版,第 124 頁。革命黨在日組建的軍事學校大森浩然廬,亦有袁氏派去的偵探。偵探暗中匯報密情,協(xié)助駐日公使、袁政府與日交涉取締黨人組織。(27)《中國流亡者經(jīng)營學校之事》,1914年4月24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28頁。但鑒于國際公法中政治犯不予引渡的規(guī)則,駐外公使與外派偵探的核心任務(wù)是向國內(nèi)輸送黨人行蹤的信息,最終的緝拿交由國內(nèi)各省軍警施行。
國內(nèi)的偵探,由袁政府、各省官廳派往上海、大連等黨人匿居地,設(shè)立秘密機關(guān)協(xié)助抓捕。這些偵探多“利用過去的革命黨員”(28)《革命黨在當?shù)氐那闆r及官憲對他們的態(tài)度一事》,1914年7月10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53、651、648—649頁。,探知革命黨的先期計劃,向上級報告。袁政府及各省由此加強軍警戒備,繼而破獲黨人的秘密組織及行動。
海外黨人回國的跡象,最初在東三省顯現(xiàn)。1913年10月,袁世凱獲知陳其美及黨羽攜巨款潛往青島,并將赴東三省勾結(jié)胡匪的情報(實為假消息),隨即電令奉天都督張錫鑾嚴加偵察。(29)《電令奉天都督張錫鑾嚴緝陳其美》,《袁世凱全集》第24卷,第19頁。同年12月,國內(nèi)又風傳李烈鈞、陳其美等派黨徒潛往蒙邊一帶,將與“蒙匪”聯(lián)合突擾大局。情報稱該黨匿居上海及青島等處,約期赴東并令黨徒在天津、漢口、南京等地散布謠言。(30)《政府防范黨人之電令》,《申報》1913年12月19日,第10版。密報各有差異,但均指向東北地區(qū),因此袁世凱不敢大意,密令總統(tǒng)府軍事處立即妥籌辦法。(31)《密交總統(tǒng)府軍事處手函》,《袁世凱全集》第24卷,第522頁 。
1914年3月4日,奉省偵獲黨人劉藝舟送往大連的密信,繼知東京“俠義鐵血團”的存在。信件詳述革命黨分赴各省的行動計劃,黃興赴甘肅、四川,譚人鳳赴湖南,李烈鈞赴安徽,柏文蔚赴吉林,陳其美赴奉天等,其他各省亦有黨人前往聯(lián)絡(luò)。密信內(nèi)容詳盡,又與此時陳其美欲在大連舉事等情報遙相呼應,袁政府速令內(nèi)務(wù)部密電各省一體偵緝,嚴禁煽亂。浙江、廣西、湖南、廣東等省迅速復電,大有聯(lián)合殲滅革命黨人之勢。(32)《國務(wù)院與內(nèi)務(wù)部等關(guān)于防緝革命黨人組織俠義鐵血團圖謀大舉函電》(1914年3月4—11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輯《政治(一)》,第963—964頁。
不出半月,奉省在奉化縣偵得革命組織,捕獲黨人馬明遠,由此突破奉天地區(qū)的諸多革命行動。其中馬明遠與劉藝舟、孫祥夫等在大連、長春等處暗設(shè)機關(guān)、煽惑軍警,孫祥夫也赴日與陳其美議定東三省方略。(33)和力輯:《贛寧戰(zhàn)后討袁資料》,《近代史資料》總26號,第172—174頁。革命黨選在位置荒僻的奉化縣密謀革命,促使官廳注重黨人行動選址的取向。3月14日,奉天都督張錫鑾將偵緝逮捕之權(quán)下放到各地軍警,制定省縣聯(lián)動的偵查機制,并通知各縣知事協(xié)緝亂黨。(34)《會議杜絕亂黨之根株》,《盛京時報》1914年3月14日,第6頁。這也警示袁政府在荒僻縣區(qū)或軍警耳目難及之地派駐暗探,嚴密查防黨人蹤跡。
不過,袁世凱似不清楚此時海外黨人在組建新黨問題中的齟齬,更不知劉藝舟密信中的計劃是無稽之談?!皞b義鐵血團”是否為孫中山等海外黨人授權(quán)仍然存疑。鑒于此時孫中山正著力收束黨員行動、努力組建事權(quán)統(tǒng)一的中華革命黨,“俠義鐵血團”更可能是劉藝舟或國內(nèi)東北黨人自行擬定的組織名稱。
隨后,革命黨暗潛回國,糾合“蒙匪”、白朗的謠言在各省流傳,上海地區(qū)尤甚。上海是國民黨人秘密聚集的首選城市,由此袁政府相當注重此地的偵緝工作。據(jù)日本駐上海總領(lǐng)事有吉明粗略統(tǒng)計,“革命黨或與革命黨有關(guān)系的、怕受牽連的人,大都從各省來此避難,據(jù)說達五萬人以上”,但真正的革命黨有“五千人左右”。而袁政府與地方各省也向上海輸送大量偵探,倚靠“革命黨員中的內(nèi)奸”來收集、傳遞情報。(35)《革命黨在當?shù)氐那闆r及官憲對他們的態(tài)度一事》,1914年7月10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53、651、648—649頁。其中上海鎮(zhèn)守使及淞滬警察廳的偵探規(guī)模最大、人數(shù)最多,因此黨人在上海的計劃時常被偵破。1914年5月30日蔣介石等在滬進行的暴動即是如此。蔣氏本計劃此日三路并進——舉行閘北暴動、進攻閘北警察署及襲擊滬寧火車站,但閘北警察署派人暗潛黨內(nèi),偽稱內(nèi)應,起事后突襲革命機關(guān)。舉事瞬即失敗,十余黨人被捕,蔣介石等惶然逃走。(36)《革命黨在當?shù)氐那闆r及官憲對他們的態(tài)度一事》,1914年7月10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53、651、648—649頁。
除利用偵探外,防范黨人運動軍隊也是袁政府偵緝策略的重中之重。晚清之際,曾為直隸總督的袁世凱已與孫中山等頻繁交手(37)安東強、姜帆:《清政府對孫中山的認知及偵緝機制》,《中山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知曉運動軍隊是后者策應起事的關(guān)鍵。二次革命時,袁已密電黎元洪設(shè)法離間親近黃興的軍界黨羽。(38)《致副總統(tǒng)黎元洪電》,《袁世凱全集》第23卷,第218頁。平定革命后,更飭令各省嚴防革命黨混入軍隊暗中煽惑。(39)《安徽函電》,《近代史資料》第26冊,第112頁。
1914年6月,湘省辦理守備隊退伍事宜,湘南守備隊第二區(qū)營隊因黨人李國柱等運動產(chǎn)生嘩變。郴州各隊趁發(fā)餉起事,策動兵士劫掠餉械,并向永興、耒陽進犯。李國柱事先已與各縣守備隊串聯(lián)應和,由此順利突破永興、耒陽、桂陽、臨武、嘉禾諸地,直犯衡州。(40)和力輯:《贛寧戰(zhàn)后討袁資料》,《近代史資料》總26號,第163—166頁。起義雖聲勢洶洶,但湘督湯薌銘早已探知營隊成分復雜,暗布軍隊,又有湘粵桂三省出兵合攻,僅以一個月的時間蕩平兵變。與此相反,李國柱本與各省黨人約定同時舉兵,卻因交通不便、餉械不足,既難以應時發(fā)動,又不能舉兵應援,最終起義崩析。(41)《湖南討袁之役》,黃季陸主編:《革命文獻》第46輯,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1969年版,第234—236頁。
暗遣偵探查獲黨人蹤跡,聯(lián)合各省撲滅革命行動,基本可作為1914年袁世凱政府偵緝革命黨的核心策略。再加上此一時期黨人行動多停留在各省單獨活動的階段,起義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
那么,袁政府在何時獲知中華革命黨的成立呢?1913年9月王統(tǒng)一、朱卓文等五人在東京宣誓加入中華革命黨(42)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851頁。,之后孫中山制定黨章、革命方略,并向舊金山、新加坡等海外各地分發(fā),這些均為秘密活動。(43)《孫文動靜》,1914年6月16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152頁。1914年6月21日,中華革命黨在日本民國社召開黨員大會。(44)《關(guān)于中華革命黨之事》,1914年6月22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32頁。因黨內(nèi)有袁派偵探,也許此時已被國內(nèi)偵知。但更有可能的是7月8日孫中山等召開的中華革命黨成立大會。大會約二百人出席,與會者不只限于革命黨員。(45)《中華革命黨黨員之聚會》,1914年7月8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33頁。重要的是,大會公布了孫中山手書的《中華革命黨總章》。(46)《中華革命黨總章》,黃彥主編:《孫文全集》第5冊,廣東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53—258頁。
7月29日,國內(nèi)陸海軍大元帥統(tǒng)率辦事處查獲中華革命黨的總章及組織表。(47)《陸海軍大元帥統(tǒng)率辦事處查獲中華革命黨總章及組織表并請查禁的文書》(1914年7月29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館藏,檔號:1001(2)/1179。碰巧的是,一日之前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zhàn),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一戰(zhàn)的發(fā)生,直接沖擊了東亞局勢。日本企圖取代德國,侵吞青島膠州灣,借戰(zhàn)機擴大在華利益。這一外部環(huán)境的改變,直接影響革命黨的起義計劃,也促使袁政府調(diào)整偵緝方式。
此時,日本駐華代理公使小幡酉吉與中國駐日公使陸宗輿不斷交涉青島及膠濟鐵路問題。陸氏代表袁政府對驅(qū)逐在日黨人的問題愈發(fā)強硬,并提出日本若果斷處置,愿以青島問題作為交換條件。(48)郭廷以:《中華民國史事日志》第1冊,“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9年版,第153頁。小幡未置可否,但從9月3日日本關(guān)東軍勒令陳其美、居正等離開大連及南滿鐵路附屬地區(qū)(49)郭廷以:《中華民國史事日志》第1冊,第158頁。的行動可見日本官廳的退讓態(tài)度。9月9日,陸宗輿正式遞交有關(guān)革命黨的交涉文書。(50)《陸公使遞交文》,1914年9月9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747頁。換言之,袁政府希望通過青島問題的讓步,換取日本在革命黨問題上的誠意。但日本內(nèi)部對革命黨的處置意見始終無法統(tǒng)一(51)林德明:《近代中日關(guān)系史》,(臺北)三民書局2005年版,第109—112頁。,引渡仍難實現(xiàn)。
對于革命黨來說,歐戰(zhàn)的發(fā)生為革命創(chuàng)造了有利時機,孫中山甚至將此稱為“中國革命之空前絕后之良機”。(52)《犬養(yǎng)毅與孫文會見之事》,1914年8月27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88頁。隨后,海外革命黨陸續(xù)潛回國內(nèi),分赴香港、澳門等處伺機行動。(53)《報告革命運動近況之事》,1914年9月4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55—656頁。此時加強警備、嚴防黨人潛藏返國的措施漸顯支絀,最終袁世凱選擇與革命黨打一場“心理戰(zhàn)”。
歐戰(zhàn)爆發(fā)后,為防范海內(nèi)外革命黨人的異動,袁政府的偵緝策略進行了更具針對性的調(diào)整。除嚴防黨人潛藏回國、關(guān)注日本對革命黨的暗中協(xié)助(54)《報告革命運動近況之事》,1914年9月4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55—656頁。、增設(shè)偵探(55)《租界添設(shè)偵探之磋商》,《順天時報》1914年9月10日,第7版。等措施外,更重要的是宣告赦免附亂黨人(56)《赦免附亂者令》,《袁世凱全集》第30卷,第5—6頁。,對海內(nèi)外黨人進行系統(tǒng)的策反與招撫。
具體來說,早在1914年3月袁世凱已開始醞釀?wù)袚嵊媱潯?月25日,報載袁氏密電江蘇都督馮國璋,親擬辦法六條。(57)《大總統(tǒng)慎重收撫黨人之要電》,《大公報》1914年3月25日,第3版。四日后,又通電各省建言獻策。(58)《征集收撫黨人之意見》,《大公報》1914年3月30日,第7版。收撫與否、如何收撫,各省似乎未有過多表態(tài),但《大公報》不以收撫策略為然。其稱收撫之術(shù)不外乎給予高官厚祿,但民初孫黃等官位不高,俸祿不厚,其余黨徒更是如此,難見羈縻效力。(59)心森:《論引渡黨人收撫黨人皆非根本上弭亂之辦法》,《大公報》1914年4月1日,第2版。這反映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如何處置收撫后的黨人。
4月中旬,馮國璋向國務(wù)院呈請設(shè)立陸軍遣撫調(diào)查所,意在招撫流亡軍官。(60)《國務(wù)院為所陳收撫流落軍官各情辦法即可照行應取相片二紙以便稽查致江蘇都督馮國璋電》(1914年4月16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北洋政府檔案》第112冊,中國檔案出版社2010年版,第332頁。6月,調(diào)查所在上海租界正式開辦,宣告凡參加過二次革命的陸軍將校及以上的軍人,確已悔悟前非、欲就正業(yè),可提出正式委任狀及其他證據(jù),經(jīng)調(diào)查后給予旅費送還本籍。都督府軍事咨議官杜準川向日人透露,調(diào)查所起初每日可達上百人申請,確有一些可疑人物,但真正的革命黨人恐有后患,未有過多響應。(61)《革命黨在當?shù)氐那闆r及官憲對他們的態(tài)度一事》,《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651-655頁。
5月3日袁世凱首次發(fā)出從寬赦免附亂人員的命令,宣布除革命黨魁外,其余因事被脅、或無識盲從者均可予以自新,遣返原籍。(62)《從寬赦免上年七月之變附亂人員令》,《袁世凱全集》第26卷,第238頁。但與陸軍遣撫調(diào)查所的結(jié)果相同,黨人反應寥寥。
平心而論,此時袁政府鎮(zhèn)壓黨人甚力,各報登載各省“每日必殺數(shù)人或數(shù)十人”(63)守愚:《黨禍記》,《民國》第1卷第3期。,招撫政策易被視作誅殺手段,效果自然不佳。但其在革命黨內(nèi)暗潛偵探的策略,卻招致不少中下層黨人叛變。1914年9月,范光啟被上海鎮(zhèn)守使鄭汝成狙殺,經(jīng)范策動的二百余軍士亦遭殺害。(64)《上海同志致東京本部報告范鴻仙被刺函》,《革命文獻》第46輯,第109—110頁。此即黨徒孫萬乘貪財告密所致。(65)《劉平子上總理函》(1914年12月8日),中國歷史研究院圖書檔案館藏,檔號:00843。隨后,中華革命黨東南地區(qū)的革命受挫,黨內(nèi)軍用資金也因此出現(xiàn)嚴重緊缺。
1915年元旦,袁世凱頒布《附亂自首特赦令》,再次宣告赦免。結(jié)合接踵而至的中日談判,袁曾有意向英美使館及中外報界泄露交涉細節(jié),激發(fā)中國舉國反日的民族情緒。此年的特赦,同樣形塑了袁氏秉承全國一致對日、抵御外侮的政治態(tài)度,實為一種巧妙的政治策略。
時隔半年,袁政府的特赦準備也更加充分。其一,赦免革命黨魁,邀請孫中山等入京就職。(66)《特赦聲中之亂黨》,《盛京時報》1915年2月11日,第3頁。僅一個月孫中山的美國朋友戴德律(James Deitrick)已有耳聞(67)《James Deitrick書簡》,[日]久保田文次編:《萱野長知·孫文関係史料集》,高知市民図書館2001年版,第447—450頁。,足見消息傳播之廣。其二,派偵探蔣士立攜款五十萬到東京,協(xié)助駐日公使實行策反。蔣開出“資送回國,予以政治地位”“國外修養(yǎng),予以優(yōu)裕生活費”及“補給留學官費”等條件(68)鄒魯:《中國國民黨史稿》上冊,東方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248頁。,不少黨人獲款后轉(zhuǎn)身成為政府偵探。(69)《名心致謝持函》(1915年2月5日),中國歷史研究院圖書檔案館藏,檔號:10632.1。其三,散播革命黨于中日交涉時煽惑留學生的論調(diào)(70)《中國流亡者戴天仇的談話》,1915年3月1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717—718頁。,及孫中山遇刺等謠言(71)《復宿務(wù)同志澄清日本報載刺客事函》,《孫文全集》第7冊,第381頁。,施以離間中傷之策。其四,宣告根據(jù)才能重用已自首黨人(72)《大總統(tǒng)擬酌用自首黨人》,《大公報》1915年3月21日,第3版。,引誘更多的海內(nèi)外黨人自首。
隨后,何海鳴、張堯卿、劉藝舟等黨人陸續(xù)回國自首,并在接受短暫監(jiān)視與問訊后,恢復自由身。(73)《政府對于自首黨人之方針》,《順天時報》1915年3月17日,第2版。中華革命黨美洲砵侖(波特蘭)分部向黨本部陳請暫主合作,養(yǎng)精蓄銳,觀機而動。(74)《陳煊上總理函》(1915年2月19日),中國歷史研究院圖書檔案館藏,檔號:07836。2月25日,黃興、陳炯明、柏文蔚、李烈鈞等聯(lián)名通電上海各報,主張暫停革命、一致對外,亦勸孫妥協(xié)。(75)黃興:《與陳炯明等聯(lián)名通電》(1915年2月25日),《黃興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96—399頁。但孫拒絕停止反袁。
因站在舉國反日浪潮的對立面上,中華革命黨受到嚴重沖擊。又因何海鳴等自首后很快重獲自由,海內(nèi)外城市亦出現(xiàn)大批因生機困窘、革命意志不堅定而自首投降的二三流黨人。(76)《中國流亡者戴天仇的談話》,1915年3月1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717—718頁。各地多有黨員投降、充任偵探的謠言,以致同黨猜忌;(77)《中規(guī)致謝持(慧生)函》(1915年7月24日),中國歷史研究院圖書檔案館藏,檔號:10703。內(nèi)部消息泄露,事未實行已先披露報紙,致使黨內(nèi)毫無秘密;何海鳴公開宣告停戰(zhàn),革命軍士遲疑,行動頗為受阻;(78)《朱卓文〔朱超〕書簡》,[日]久保田文次編:《萱野長知·孫文関係史料集》,第555頁。黨內(nèi)傳遞詆毀黨首的匿名信,誣指陳其美居心險惡、破壞革命,影響極劣。(79)《徐劍秋致謝持函》(1915年9月5日),中國歷史研究院圖書檔案館藏,檔號:13804。
針對袁世凱的收撫政策,中華革命黨迅速在海外各部成立調(diào)查機關(guān),考察黨員的住址行蹤、身份履歷及是否有二心等情。(80)《黨務(wù)部對黨員調(diào)查釋示》,陳三井、居蜜編:《居正先生全集》中冊,《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叢刊》(40),第77頁。但因民族情緒、資金、通信等因素影響,黨內(nèi)猜忌并未減輕。意料之外的是,特赦令的出臺反倒促使孫中山等中華革命黨人與岑春煊、李烈鈞等有調(diào)和之意。(81)《關(guān)于中華革命黨之事》,1915年5月13日,《日本外務(wù)省檔案: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732頁。這恐怕是袁世凱始料未及的。
8月籌安會公開活動后,國內(nèi)不斷爆出自首黨人復出革命、反對帝制的消息(82)《自首令限期廢止之問題》,《順天時報》1915年9月18日,第2版。,袁世凱的收撫策略日漸失去政治效力。但基于既有的偵緝方式,袁氏仍能對海外黨人保持警覺。
10月龍濟光呈報黨人行蹤,其稱孫中山在日紛寄書函、四處煽惑,岑春煊、林虎等已由南洋秘密歸國。黨徒本擬在粵起事,但因軍防嚴密屢次失手,現(xiàn)改由長江、上海、山東入手,若有一處成功,立即聯(lián)合各省同時并起。龍氏隨即致電陸海軍大元帥統(tǒng)率辦事處、陸軍部,提醒蘇、滬、魯?shù)仁兰臃婪丁?83)《廣東將軍龍濟光為請飭蘇滬魯贛等省嚴加防范民黨以遏亂萌致統(tǒng)率辦事處陸軍部電》(1915年10月24日),《北洋政府檔案》第113冊,第163—166頁。
因廣東毗鄰港澳,龍濟光截獲消息更快,也更能迅速反應。此時黨人分赴各地的行動軌跡,證實龍氏探報大體不差,但其將粵省放置在次于長江、上海等地的軍事地位,多有夸大本省的偵緝效果。值得注意的是,袁政府對海內(nèi)外革命黨多線并行的方式漸有知曉(84)10月陸征祥呈報水利促進社的組建情況。這一組織早在一年前成立,此時呈報或可說明偵緝面擴大,了解革命黨內(nèi)的分歧?!墩绿免n交內(nèi)務(wù)部外交總長陸征祥關(guān)于把東領(lǐng)事詳復各埠不必特立報館請分給華僑內(nèi)地報紙咨》(1915年10月18日),《北洋政府檔案》第122冊,第508—509頁。,逐步擴大偵緝范圍,關(guān)注孫中山、岑春煊、李烈鈞等各黨魁的行跡而非革命組織本身。
隨著國體變更的趨向愈顯,各地民黨糾合土匪、綠林進行的起義多如牛毛,有關(guān)革命黨貸款數(shù)百萬、聯(lián)合宗社黨謀亂等流言風行各省。(85)《告百姓毋附亂黨各安生令》,《袁世凱全集》第33卷,第362-363頁。為此,袁世凱一面依各省情形設(shè)立特別防區(qū),訂定特籌辦法(86)《修訂特別防區(qū)要點之批飭》,《大公報》1915年11月29日,第6版。,一面頒布《告百姓毋附亂黨各安生業(yè)令》《防緝亂黨十四條》《撲滅亂黨突發(fā)賞格》等條例,完善偵緝獎懲制度,打擊革命傳言。
其中,袁世凱尤其注重《防緝亂黨十四條》,通飭各省官廳傳閱通曉。該條令根據(jù)革命黨多以集會結(jié)社聚集、側(cè)重荒僻之地舉義、選擇流動性較大的場所藏匿、極易勾結(jié)退伍軍隊及痞棍土匪等諸多特點詳述抓捕方式,并嚴查私藏槍械、檢查各方郵電、偵查投誠黨人、取締印刷所及報館。(87)《防緝亂黨辦法之通咨》,《盛京時報》1915 年11月19日,第1頁。由此可見袁氏對各地革命黨活動方式的足夠重視和充分把握。故此,似乎可以找到中華革命黨在國內(nèi)起義數(shù)度失敗的外部因素。
護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袁政府逐漸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更多地與護國軍謀求調(diào)和,無暇顧及孫中山及中華革命黨。舉國反帝的革命形勢下,中華革命黨仍難取得較大成功。1915年12月,黨內(nèi)寄予厚望的上海肇和艦起義,即使給予極大的財力支持,也派蔣介石、丁仁杰等黨內(nèi)骨干助戰(zhàn),卻最終難逃情報泄露、倉促失敗的結(jié)局。(88)《中華革命黨本部通告肇和起義失敗經(jīng)過》,《革命文獻》第46輯,第167—169頁。
袁世凱對中華革命黨的認知與偵緝,一直延續(xù)到1916年與山東革命軍的交戰(zhàn)。5月4日,在日本秘密協(xié)助下,中華革命軍東北軍攻克山東濰縣、安邱等地,繼謀省城濟南。此時各地的討袁護國運動漸入佳境,山東將軍靳云鵬本欲與居正議和,但被袁世凱電召回京,改派張懷芝赴魯對決。直至袁氏去世,兩方仍在爭斗。(89)郭廷以:《中華民國史事日志》第1冊,第256頁。實行武力解決,正是袁世凱認為中華革命黨不能久支,蓄意翦除其革命勢力。
職是之故,探討孫中山及中華革命黨難以成為討袁護國運動的革命主角問題,不可忽視袁政府敏銳的軍事部署與抓捕行動。
二次革命后,袁世凱鎮(zhèn)壓各地革命組織的舉措,可視為偵緝中華革命黨的伊始。1913年底袁氏批復陜西敬電時稱“亂徒以煽惑軍隊,勾結(jié)土匪,分遣暗殺為惟一不二之政策,務(wù)在此三項著意”。(90)《批陜西都督張鳳翙敬電》,《袁世凱全集》第24卷,第581頁。這既是平息贛寧之役后的體悟,更是兩年來偵緝中華革命黨方向的重中之重。通過掌握革命黨內(nèi)部成分的復雜性和武裝起義的臨時性等特征,袁政府不斷破獲潛藏國內(nèi)的革命機關(guān),遏制尚未成行或初具規(guī)模的革命活動。
與此同時,袁世凱政府逐漸形成的海外與國內(nèi)中央、各省聯(lián)動的偵緝網(wǎng)絡(luò),對革命黨進行有效追擊。對外方面,暗派偵探協(xié)助駐外公使,刺探海外黨人的行蹤,對內(nèi)方面,注重上海、大連、澳門等華洋勢力混雜之地,嚴防海內(nèi)外黨人聯(lián)合造反。隨著國內(nèi)情勢與國外環(huán)境的瞬息萬變,不斷調(diào)整偵緝策略,尤其側(cè)重對革命黨系統(tǒng)的策反與招撫。從中華革命黨的起義成效來看,袁政府無疑是“戰(zhàn)勝革命”的那一方。
長期以來,學界在關(guān)注孫中山與中華革命黨的相關(guān)問題時,或從革命立場出發(fā),以孫中山為主線延伸拓展,虛化同一時代下不同革命勢力之間、同一革命陣營內(nèi)部的諸多明爭暗合,或以政治成敗為標準,凸顯肇和艦起義和山東護國軍的功績,淡化中華革命黨的整體軍事構(gòu)想與各地未能成形的軍事起義。探討袁世凱政府對中華革命黨的偵緝與策反問題,有助于從革命對手方的角度重新認識孫中山等黨人的努力與局限,呈現(xiàn)中華革命黨的真實面相。
此外,“新同盟會”“俠義鐵血團”等革命團體的頻出(91)鮮為人知的是,中華革命黨內(nèi)亦存在小團體。湖北籍黨員陳燮曾奉命由東京潛回漢口,1915年1月被捕后叛變。其供詞中稱,1915年初與詹大悲等組織公民會鄂支部,協(xié)助籌辦新同盟會、愛國團、軍政學社、少年黨籌備處、公民會等六黨聯(lián)合會,卻未提及中華革命黨。中華革命黨的名與實,在時人眼中或有另一番光景。見和力輯:《贛寧戰(zhàn)后討袁資料》,《近代史資料》總26號,第166—170頁。,既給袁世凱政府的偵緝增添無數(shù)難度,也為近代民主革命的進程增添無數(shù)變數(shù)。從歷史的整體性出發(fā),這些假托孫黃名義、借助革命資源的秘密團體,看似與孫中山及中華革命黨的關(guān)系不大,卻在無形中影響著革命走向。探究不同革命力量間復雜而多面的關(guān)系,有助于真正理解中華革命黨在歷史長河中的地位與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