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共同體一詞,既言構成共同體的現(xiàn)今56個成分彼此存在差異,包含著多元性與多源性;又言各個成分之間審異致同、異中求同,結成民族共同體的歷史性與現(xiàn)實性。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固不止現(xiàn)今之56個民族,而現(xiàn)今之56個民族亦非自古皆存,而是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猶若萬源之水匯為江河。中華民族各個成分因相互混合、彼此摻入與交相融合,共同性日益增加,最終交融成為牢不可破的命運共同體、政治共同體、文化共同體。這不僅符合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辯證思想,更是中國民族史的真實寫照。中華民族的多向度交融,是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坐標。
一、中華民族多向度交融的認識論基礎
中國古代在處理民族問題上充滿智慧地強調,惟有正確認識與客觀對待不同人群間的差異,方能求得共性,團結一心?!吨芤住ね素浴份d:“《象》曰:天與火,和同于人。君子以類族辨物?!碧炫c火形異,但皆具向上之性,因可親和;“和同于人”,則表明要在分別人類群體與辨析各種事物的基礎上異中求同。(1) 人群間的差異性是不容回避的客觀存在,即《禮記·王制》所言:“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袊忠奈宸街瘢杂行砸?,不可推移?!比藗兊纳a(chǎn)方式、生活方式與文化模式都是與特定的環(huán)境相適應的結果,技術與環(huán)境條件不變,其習性也就不會改變。故“類族辨物,所以審異而致同也”(2) ,就是要辨別差異、尊重差異而后求得通同,“必有小異,然后有大同。如不容其異,必比同之,則勢有所不行”(3) 。
“審異而致同”的中心思想是要在容異的基礎上達到“大同”?!拔宸街瘛奔纫蛲庠诃h(huán)境不同而“性情”有異,則環(huán)境的改變必令其變化。此即《晏子春秋·內篇雜下第六》所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人口的遷移,既使移居者為適應新的環(huán)境而調整其“性情”,同時也為移居地的人群注入新的文化元素,增加雙方的趨同性。此為建立在客觀環(huán)境變化下的“致同”途徑。
各個區(qū)域的人群通過交往交流亦可“致同”。交往交流乃是人類天然的社會屬性,即以經(jīng)濟交流而論,誠如司馬遷所言,各地的物產(chǎn)雖各相殊,然“皆中國人民所喜好”,因而“商而通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4) 可見,“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乃是缺乏溝通的結果;一旦周流天下,交易得通,自然不難漸至“達其志,通其欲”(5)。 故《周易·泰卦》稱:“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此雖言天地與上下,而不同人群間亦如是,交而通之,通而同之;反之,不通自難同。人群間的相互溝通,可以消解緊張與對峙達成更大規(guī)模的群體認同,即“君子以容民畜眾”(6) 。
不同的人群通過接受教育改變固有“性情”則是和同最重要而直接的方式?!盾髯印と逍贩Q:“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薄翱苫迸c“可為”之資,則為圣人之道、君子之教?!吨芤住冐浴吩唬骸熬由邢⒂?,天行也?!备叛源蟮懒鬓D,生生不息,剛柔相推,陰陽交感,變動不居,惟有君子才能理解與把握。故《周易·乾卦·文言》稱:“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碧斓貫橐唬f物感通,故通過教習,可使人類“性情”趨同,利于相互理解與彼此溝通,以達到同心同德,即《周易·咸卦·彖》所言“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圣人能感通人心,使其可“通天下之志”,可“同人于郊”“同人于野”,最終和同天下,故《禮記·禮運》載:“圣人耐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
“審異而致同”的前提是存異求同,“和同天下”則要求“以異為小,以同為大”。故無論是“橘生淮南”還是“交通而同”,均蘊含著民族交融的多方向性。若“注錯習俗”,因學習的內容及其衡量標準,同樣會導致“性情”變化多向度的判斷。如儒家以禮義為核心,故孔子雖承認“夷夏互變”的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卻僅言志在“用夏變夷”。至若《孟子·滕文公》稱“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顯然偏離了《周易》思想的辯證性,比不上《荀子·儒效篇》所言“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階層可變易,“夷夏”亦可變易;可“以夏變夷”與“以夷變夏”,自然亦可“以夷變夷”,致同的趨勢不變,不過多寡有差。
二、中華民族多向度交融的實證研究
1905年,梁啟超繼首倡“中華民族”概念后,又揭橥中華民族多元融合論:“現(xiàn)今之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數(shù)民族混合而成。”(7) 自茲之后,中國民族史別開生面,中華民族交融史的研究成為時代主題。
多元融合論提出后,歷史民族演化融合為現(xiàn)代民族,遂成為百余年來學術界通行的研究路徑。起初,多元融合論者多持漢族同化論。如1914年王桐齡撰文指出,中國乃漢族、苗族、通古斯族、蒙古族、突厥族與藏族組織而成,“中國之歷史,實六大族相競爭相融合之歷史也?!浣K也,他族自忘其為他族,相率融合于漢族之中,遂合多數(shù)人民鑄成今日龐大之中國”(8) 。1926年常乃惪強調“中國最初之各民族,分離無疑,特其后文化較高之民族,能以其文化統(tǒng)一其他民族,其他民族受其同化,遂漸至忘其本來面目而謂他人父耳;故中華民族之出于多元非一元可斷言也”(9) 。這些都是將漢族同化其他民族作為敘事主線。
其后,學術界逐漸擺脫同化—融合論。1928年,王桐齡出版《中國民族史》時,已經(jīng)將中華民族的凝聚、融合視為各民族的互動:“漢唐時代漢族之蛻化系自動的,吸收他族而融化之;宋明時代漢族之蛻化系他動的,受外族所吸收而與之融化?!保?0) 1933年,呂思勉出版《中國民族史》,強調漢族在中華民族交融史中的主導性與主干作用:“惟我中華,合極錯雜之族以成國。而其中之漢族人口最多,開明最早,文化最高,自然為立國之主體,而為他族所仰望?!保?1) 1936年林惠祥出版《中國民族史》,將中國歷史民族分為16系、現(xiàn)代民族列為8族,指出“華夏系不特為今漢族之主干,且亦為全中國民族之主干”(12) ,不過“此主干民族每次加入異族之血液,則其血統(tǒng)便已改變,名稱固仍舊,血統(tǒng)已有不同”(13) 。他強調民族交融的普遍性與多向度,如華夏系構成了現(xiàn)代漢族的主體,廣泛吸收了其他16系的成分,并被接納、吸收到其他7族中;“滿洲”、“回”、蒙古等北方民族,主要成分以歷史上北派民族為主干,兼容有華夏系、東夷系的成分,南方諸族則有同樣的趨勢。
隨著顧頡剛加入討論,中華民族多元一體多向度融合的思想便達到了彼時的高峰。1937年,顧頡剛首次提出“一個中華民族”的概念,強調中國各民族“血統(tǒng)已不知混合了多少次”,“漢族里早已加入了其他各族的血液,而其他各族之中也都有漢族的血液,純粹的種族是找不到了”。(14) 1939年,他高揚“中華民族是一個”的旗幟,在“中華民族不組織在血統(tǒng)上”(即中華民族血統(tǒng)多向度交融)的基礎上,又揭示出“中華民族也不建立在同文化上”(即中華民族文化多向度交融),強調漢文化“早因各種各族的混合而漸漸舍長取短成為一種混合的文化了”,“所以現(xiàn)有的漢人的文化是和非漢人共同使用的”,其他民族的文化同樣如此,可共稱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血統(tǒng)的多源與文化的多源交融,使“中華民族是渾然一體”,故顧頡剛強調:“我們只有一個中華民族,而且久已有了這個中華民族!”(15)
經(jīng)由螺旋式上升的層層累積,蘊涵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框架中的多向度民族交融思想,被反復再審視,并在回歸中獲得新的發(fā)展。20世紀八九十年代,費孝通與谷苞交相呼應,豐富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論。(16) 隨后,楊建新強調“漢族是共創(chuàng)中華的主體,其他各民族同樣也是共創(chuàng)中華的主體”(17) ;以多樣自然環(huán)境為基礎的多元文化、生計模式、風俗習慣,哺育了眾多的民族,他們“圍繞著中原地區(qū),進行了豐富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和生物進化的活動,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向心力”,為中華民族凝聚的不竭源泉。(18) 李大龍指出,中國的多民族國家與民族共同體作為自然凝聚的結果,“是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眾多族群共同締造的,分布在中原地區(qū)的農耕族群(人們一般認為的漢人或漢族)起到了奠基作用,而分布在邊疆地區(qū)的以游牧為主的‘夷狄’族群則起到了發(fā)展和定型作用”(19) 。這種“互動關系”“成為雙方共同參與構建多民族國家的重要引導因素”(20) 。馬戎主張中華民族共同體各部分的互動論,關注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與中原皇朝間的互動,以及“這些部分之間的互動與交融,也應當成為中國歷史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21) 。
中華民族的多元/多源性,決定其早期階段各個組成部分曾經(jīng)由“獨立”與“并行”的發(fā)展,后因生存的需要,歷經(jīng)頻繁的交往交流,各民族在血統(tǒng)上、文化上不斷交融而日漸趨同,最終在同一國家同一政府領導下而自我認同為中國人。中華民族交融為一體的過程,存在多重動力,“有以漢族為主動者,有以他族為主動者”(22) 。故民族的交融并非單一向度,而是普遍存在著多向度交融,發(fā)生著復雜的“文化區(qū)域”間“借用”與“傳播”(23) 。多向度交融乃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最好的粘合劑,既壯大了中華民族的主干民族,使其始終保持蓬勃生機也使其他民族之間更易于交流溝通與互相接納。
三、結語
從中華民族的多元/多源而全面考察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從中華民族的整體性考察中華民族的多向度交融,既已蘊涵在中國處理民族問題的傳統(tǒng)智慧之中,亦是近代以來中國民族史學術實踐水到渠成的結果。
多向度交融符合“審異致同”與“同中存異”的辯證統(tǒng)一。“審異致同”的目標在“和同于人”,故有以“類族辨物”;天下既有“五方之民”,則和同天下必然包含多向度的交融,方能彼此之間漸而趨同?!巴写娈悺钡乃枷氚鴮﹃庩栂啾А側嵯嗤?、相異相濟的深刻體認,即“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也”(24) 。故中華民族多向度交融的研究強調,以尊重差異性為前提,探尋各民族間交融的普遍性、廣泛性與多方向性,從而將中華民族的趨同性、共同性建立在更為堅實的基石之上。
多向度交融是中華民族自然凝聚的歷史體現(xiàn),也是大一統(tǒng)的政治傳統(tǒng)發(fā)揮統(tǒng)合作用的深刻反映。中華民族的自然凝聚,建立在自然共生的自然環(huán)境與經(jīng)濟基礎之上。各個群體經(jīng)由密集的交往交流,彼此熟悉、血緣交混、文化交匯,逐漸聯(lián)合成為具有“共同歷史的背景,共同憂患的經(jīng)驗和共同光榮恥辱的追憶”(25) ,并分享諸多文化價值的共同體。這類似于“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26) 的自然屬性,具有自發(fā)性、漸進性與偶發(fā)性。大一統(tǒng)的政治傳統(tǒng)強調“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即是要傳播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以通天下之志”,塑造共同的精神家園;實施一體化的國家治理體制,“以定天下之業(yè),以斷天下之疑”(27) 。該傳統(tǒng)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融會各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與政治智慧于一爐,推動了各民族共同的價值認同、政治認同與疆域認同。大一統(tǒng)的政治傳統(tǒng)強調國家的主動作為,具有穩(wěn)定性、連續(xù)性與持續(xù)性,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發(fā)揮了無法替代的頂層設計與統(tǒng)合作用。多向度交融的研究就是要兼顧兩者的平衡,全面反映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系統(tǒng)性與歷史全過程。
“中華民族多向度交融”亟應從自發(fā)的學術實踐轉變?yōu)樽杂X的學術理念,以透過廣泛而繁雜的民族交融現(xiàn)象,追索“審異而致同”的深沉智慧,系統(tǒng)把握民族交融多線多因的內在機制與途徑,以真正實現(xiàn)正視差異、包容差異、尊重差異前提下的“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注釋:
(1) 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25頁。
(2) 朱熹:《周易本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14—115頁。
(3) 納喇性德編:《合訂刪補大易集義粹言》第17卷,四庫全書本,第12頁。
(4)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54頁。
(5) 王文錦:《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76頁。
(6) 周振甫:《周易譯注》,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34頁。
(7) 梁啟超:《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新民叢報》1905年第17期。
(8) 王桐齡:《歷史上中國六大民族之關系》,《庸言》1914年第4期。
(9) 常乃惪:《中國史鳥瞰》第1冊,育英學舍1926年版,第2頁。
(10) 王桐齡:《中國民族史》,文化學社1928年版,第111頁。
(11) 呂思勉:《中國民族史》,世界書局1934年版,第9頁。
(12)(13) 林惠祥:《中國民族史》上冊,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9、22頁。
(14) 顧頡剛:《中華民族的團結》,《申報》1937年1月10日。
(15) 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益世報(昆明版)》1939年2月13日。
(16) 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谷苞:《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賴以形成的基本條件》,《西北民族研究》1993年第1期;費孝通:《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jīng)歷和思考》,《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
(17) 楊建新:《論各民族共創(chuàng)中華》,載楊建新:《各民族共創(chuàng)中華:蒙古族的貢獻》,甘肅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第2頁。
(18) 楊建新:《再論各民族共創(chuàng)中華民族》,《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19) 李大龍:《自然凝聚:多民族中國形成軌跡的理論解讀》,《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
(20) 李大龍、李元暉:《多民族國家建構視角下游牧與農耕族群的互動》,《青海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21) 馬戎:《中華文明共同體的結構及演變》,《思想戰(zhàn)線》2019年第2期。
(22) 鄭鶴聲:《近三百年來中華民族融合之趨向》,《邊政公論》1944年第2期。
(23) 李旭:《中華民族之起源及其發(fā)展》,《思潮》1940 年第2期。
(24) 唐明邦主編:《周易評注》,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00頁。
(25) 顧頡剛:《西北回民應有的覺悟及其責任(上)》,《抗敵旬刊》1937 年第2期。
(26) 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44頁。
(27) 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56頁。
作者簡介:楊紅偉,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甘肅蘭州,7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