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法律挑戰(zhàn)與應對*

魏德才

（海南大學法學院，海口 570228）

2010年以來，基因編輯技術取得關鍵突破，人類獲得之前從來沒有過的能力。基于CRISPR-Cas9等基因編輯工具，科學家基因編輯的對象不再局限于之前的蚊蟲、魚類、老鼠等小型動物，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自然界生存的多種野生動物擴展?；谔囟繕耍承泛?、恒河猴、絨猴等非人靈長類動物的遺傳信息已經被科學家成功地修改并創(chuàng)造出自然界從來沒有的新特征。①陳紅玉、劉真、孫強：《基于基因編輯技術的非人靈長類動物模型構建》，《生命科學》2022年第10期。對于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我國倫理學界研究豐富、視角多元，但專門的法學研究并不多。在考察國內外研究的基礎上，立足法學視角，本文嘗試通過對我國現(xiàn)行法律的考察來為我國法律完善提供若干建議。

一、基因編輯野生動物：多重身份同時呈現(xiàn)

在全球多種野生動物瀕臨滅絕的背景下，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最早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之中。作為反滅絕技術的關鍵組成，基因編輯受到多方重視。但基于對“保護”概念的不同理解，對基因編輯在野生動物保護中扮演的角色，學者們有著不同的觀點。

（一）珍稀瀕危野生動物的拯救者與變革者

在氣候變化加劇的條件下，如何保護珍稀瀕危野生動物，這是擺在人類面前的、緊迫而又十分棘手的課題。被寄予厚望的基因技術取得了進展，也引起了不小爭議。基于對待野生動物基因策略的不同，基因技術可分為如下三種范式。

第一種范式被稱為基因保護范式。在此種范式下，珍稀瀕危野生動物的基因被完整保存。早期的體細胞克隆技術是這種范式的代表。站在野生動物基因保護的角度來分析，克隆技術扮演著珍稀瀕危野生動物拯救者的角色。由于克隆后的動物多存在一定不足，單純使用體細胞克隆技術的情況已經不多，但仍然時有發(fā)生。例如，2022年6月，我國某生物科技企業(yè)與北京野生動物園利用“克?。雀袢小蓖瓿闪艘恢槐睒O狼（學名：Canis lupus arctos）的人工繁育。①史詩：《世界首例體細胞克隆北極狼已滿百日》，《科技日報》2022年9月20日，第2版。再如，為了給瀕危種群增加基因多樣性，2020年10月，美國魚類與野生動物管理局（FWS）成功克隆出一只雌性黑足雪貂。②Rachel Fritts，Cloning Goes Wild：A ferret named Elizabeth Ann could become the first cloned mammal to help save an endangered species，Science，vol.375，issue 6577，2022，pp.134-137.

如果說克隆技術是瀕危野生動物不完美的拯救者，那么基因編輯技術正在嘗試彌補單純克隆技術的不足，讓克隆后的動物個體健康成長?！翱寺。蚓庉嫛蹦Ｊ揭殉蔀楫斍爸髁骷夹g路線之一。在美國魚類與野生動物管理局克隆黑足雪貂的實驗計劃中，下一步是讓這只名為伊麗莎白的黑足雪貂懷孕，產下后代；如果在其后代胚胎中蘊含嚴重遺傳疾病，采用基因編輯技術進行干預，為當前的黑足雪貂種群增加基因多樣性。

第二種范式被稱為基因敲除范式。作為基因編輯的重要方式，基因敲除（Gene Knockout）是一種有效的、不可逆的滅活基因方法。憑借基因敲除，人類可以讓部分基因片段失去功能。功能基因學的研究進展使基因敲除成為可能，基因敲除曾主要使用同源重組或工程內切酶來實現(xiàn)。③萬海英、湯華：《基因敲除技術現(xiàn)狀及應用》，《醫(yī)學分子生物學雜志》2007年第1期。在生物技術整體提升的條件下，基因敲除的技術路徑呈現(xiàn)多元化、簡易化的特征。④Louis-Marie Houdebine，Transgenic Animal Technology （Third Edition），CRC Press，2014，pp.489-511.

由于基因敲除技術可有效降低基因編輯中的脫靶率，“克?。蚯贸奔夹g的使用正在迅速增加。憑借“克?。蚯贸奔夹g，科研工作者將實驗獼猴胚胎中負責晝夜規(guī)律生活的BMAL1基因去功能化，從而培育出基因編輯獼猴，并希望為解決人類疾病找到新的思路。⑤Peiyuan Qiu，Jian Jiang，Zhen Liu，et al.，BMAL1 knockout macaque monkeys display reduced sleep and psychiatric disorders，National Science Review，vol.6，issue 1，2019，pp.87-100.畜牧技術人員將基因敲除技術應用在豬等大型農業(yè)動物繁育過程中，以消除傳染病。⑥Kui Xu，Xiuling Zhang，Zhiguo Liu，et al.，A transgene-free method for rapid and efficient generation of precisely edited pigs without monoclonal selection，Science China Life Sciences，vol.65，issue 8（2022），pp.1535-1546.

第三種范式被稱為基因創(chuàng)新范式。在這種范式下，人類為實現(xiàn)特定目標而修改野生動物的遺傳物質，例如，復活猛犸象等滅絕動物，或者設計出適應氣候變化的新生物。在科學家多樣化的目標中，飽受爭議的是應對氣候變化。由于氣候變化改變了野生動物棲息地，令這些物種無法生存，部分科學家嘗試通過基因編輯技術來讓野生動物更加耐高溫、能抵抗傳染病等。由于這些技術在畜牧育種領域逐步成熟并獲得市場認可，目前在野生動物身上廣泛應用基因技術的主要阻礙是社會規(guī)范，焦點問題是人類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干預野生動物的進化。

在基因敲除、基因創(chuàng)新兩種范式下，人類改變了野生動物的基因結構、表達方式等，基因編輯以變革者的身份出現(xiàn)。變革意味著風險，這些風險有哪些，該由誰來承擔，人類是否能夠承擔得起，這些問題不是基因科學自身能夠解決的，也不是社會科學能夠單獨給出答案的。法治社會需要以法律來控制風險，這就需要調整現(xiàn)有的法律法規(guī)等，來適應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需要。

（二）保護野生動物倫理規(guī)范變革的推動者

倫理是人與人之間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是社會運行的基礎，也是法律規(guī)范的重要來源。保護野生動物的倫理規(guī)范并非從來就有的，戰(zhàn)國時期的韓非子在《五蠹》中描述：“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①［戰(zhàn)國］韓非撰，唐敬杲選注：《韓非子》，崇文書局2014年版，第81頁。保護野生動物的倫理規(guī)范是隨著生產力發(fā)展、自然資源遭到破壞而產生的。西漢初年的淮南王劉安在《主術訓》中強調：“先王之法，攸不掩群，不取麛夭；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鷹隼未摯，羅網(wǎng)不得張于溪谷；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于山林?！雹冢畚鳚h］劉安等撰，沈雁冰選注：《淮南子》，崇文書局2014年版，第142頁。該文獻顯示出：西漢初年，保護野生動物的要求、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倫理規(guī)范已經為部分統(tǒng)治者所接受。

從古至今，保護野生動物倫理規(guī)范并非一成不變。自19世紀以來，在人類與野生動物的關系中，人類中心主義倫理占據(jù)著支配地位，作為自然資源的野生動物為人類的工業(yè)、農業(yè)發(fā)展提供了有力支撐。在此背景下，美國西進運動中的過度放牧、城鎮(zhèn)建設等給美洲野生動物帶來了不小的損害。③杜明奎、王儲：《從西進運動看我國西部開發(fā)的生態(tài)保護》，《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6年第6期。美洲野牛、黑足雪貂等美洲大陸原生動物數(shù)量驟減至瀕危，旅鴿滅絕。面對野生動物等自然資源遭受的破壞，人們開始反思對待野生動物的態(tài)度，在眾多的倫理學論著中，以“善待自然”為核心理念的大地倫理學引起廣泛共鳴。大地倫理學的焦點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倫理規(guī)范，其代表人物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將“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狀態(tài)”稱為真正的文明。④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 （Second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8，p.65.

與美國西進運動中野生動物遭遇到的情況相似，如果不嚴格加以規(guī)制，基因編輯技術將在今后三十年內帶給野生動物界一場全新的沖擊。與美國西進運動時候的倫理規(guī)范變遷相同，人類也將逐步接受基因編輯野生動物對保護野生動物倫理規(guī)范的沖擊，目前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兩層次：

第一，基因編輯野生動物嚴重沖擊大地倫理學的基礎——進化論。

根據(jù)利奧波德的大地倫理學，人類與動物、植物等自然環(huán)境具有“時空同時性”，人類應尊重此種特征，否則容易遭受自然的懲罰。大地倫理學的自然科學基礎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即環(huán)境變遷帶來生物進化，人類應尊重此種自然選擇?；蚓庉嬕吧鷦游镎陬嵏策M化論，從而令大地倫理學失去自然科學基礎。目前看，此種顛覆力量來源有兩個：一是人類有能力復活已經消失的動物，例如猛犸象，或者可以創(chuàng)造出自然界沒有的新物種等；二是人類有能力改變物種進化的方向，或者直接讓某些物種消失。

第二，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沖擊保護野生動物的世界觀傾向——生態(tài)中心主義。

大地倫理學強調“善待自然”，本質上仍是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即以人類的利益為行動出發(fā)點和落腳點。與人類中心主義有著顯著不同，生態(tài)中心主義世界觀更多地要求以維護生物多樣性和生態(tài)系統(tǒng)穩(wěn)定為中心，人類活動應服從這個中心?；蚓庉嬜屓祟惈@得了改變野生動物遺傳物質的能力，有利于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蚓庉嬕吧鷦游飳ι锒鄻有缘钠茐膶⑹謴氐?，將令生態(tài)中心主義世界觀失去實踐基礎。更進一步來看，當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數(shù)量、規(guī)模等超過了自然種群，舊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將不復存在。

今天人類所遵循的保護野生動物倫理規(guī)范是建立在進化論、生態(tài)中心主義傾向之上的。當人類有能力以基因編輯來干預生物進化時，保護野生動物的倫理規(guī)范必然隨之變化?；蚓庉嬕吧鷦游飶娪辛Φ赝苿又鴤惱硪?guī)范變革，這符合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物質與意識關系”的論斷。作為上層建筑的倫理規(guī)范只有適應了生產力的發(fā)展才有生命力。由于人類的倫理規(guī)范具有滯后性，保護野生動物倫理規(guī)范變革的速度將會滯后于基因科技進步的速度。

二、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法律挑戰(zhàn)

關于野生動物保護，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主要指1988年制定的、后經2016年和2022年兩次大幅修改的《野生動物保護法》?，F(xiàn)行《野生動物保護法》僅有第17條涉及基因，尚無法滿足生命科學迅速發(fā)展的要求。伴隨基因編輯在技術上逐步成熟，基因編輯野生動物帶給我國法律的挑戰(zhàn)在增加。

（一）立法目標之維度：基因編輯打破了立法目標間的平衡

與環(huán)境資源領域其他立法的情況相似，《野生動物保護法》有著多個立法目標。在這些立法目標之間的關系上，《野生動物保護法》實現(xiàn)了內部平衡。此種平衡中，“拯救珍貴、瀕危野生動物”是首要立法目標，但并非唯一目標。自《野生動物保護法》頒行以來，我國法律曾長期堅持將野生動物解釋為列入相關名錄的動物，并不考慮其生存狀態(tài)，由此造成了對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的忽視。2016年《野生動物保護法》修改改變了這種情況，將棲息地保護納入法律條文；同時增加了兩個新的目標：一個是維護生物多樣性，另一個是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在此基礎上，2022 年《野生動物保護法》再次修改，增加了“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要求?？v觀整部《野生動物保護法》，在三個新的要求之中，維護生物多樣性對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起到了引領功能，也是這兩個新增要求的基礎，維護生物多樣性成為新的立法目標。

生物多樣性指現(xiàn)存生物體中的變異性，這些來源包括陸地、海洋和其他水生生態(tài)系統(tǒng)及其所構成的生態(tài)綜合體。①《生物多樣性公約》（英文版）第2條。維護生物多樣性是具有獨立價值的立法目標，是一個包含了植物、動物、微生物群體、遺傳資源等多層次對象生物多樣性的整體。從邏輯上看，保護野生動物與維護生物多樣性，雖然緊密聯(lián)系，但在特定情況下二者可以并不相互關聯(lián)。例如，美國、坦桑尼亞等國的國家森林公園會定期拍賣對一定數(shù)量草原動物的捕獵權，理由是保護草原植被、弱化特定種群以維護生物多樣性。②該法案全名為：An Act to make better provisions for the conservation，management，protection and sustainable utilization of wildlife and wildlife products；to repeal the Wildlife Conservation Act Cap.283 and to provide for other related matters，enacted by the Parliament of the United Republic of Tanzania，被糧農組織（FAO）簡稱為：《Wildlife Conservation Act of Tanzania》 （No.5 of 2009）.這一行為的目標是維護生物多樣性，但不能認為是保護野生動物。

我國《野生動物保護法》將“維護生物多樣性”確立為立法目標，并在此目標下設計制度以對野生動物棲息地全面保護，這是從野生動物保護實踐出發(fā)作出的重要選擇，對于我國生物多樣性保護事業(yè)有著現(xiàn)實意義。在我國尚未建立專門的《生物多樣性法》之前，為《野生動物保護法》增加這一目標應被視為我國落實《生物多樣性公約》的舉措之一。“維護生物多樣性”這個目標引入后，與首要目標之間并無直接沖突，《野生動物保護法》諸目標之間實現(xiàn)了平衡。

在保護野生動物與維護生物多樣性兩個目標之間，基因編輯做出了明確選擇，將保護野生動物置于重要位置。這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基因編輯可以挽救珍稀瀕危野生動物，使其數(shù)量增加，甚至可以讓滅絕的動物復活；二是基因編輯讓野生動物更好地適應惡劣環(huán)境，例如，氣候變化帶來的高溫等；三是基因編輯有利于人類迅速消滅攜帶登革熱的病媒生物，例如，埃及伊蚊等。

對于維護生物多樣性目標來說，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后果總體上是負面的，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三個層面：

其一，基因編輯野生動物降低了物種數(shù)量層面的生物多樣性。讓經基因編輯的動物進入大自然，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英美生物技術企業(yè)積極推動。2021年4月，美國環(huán)保局（EPA）批準了英國Oxitec公司關于基因編輯蚊子野外釋放的申請。該公司嘗試通過釋放經過基因編輯的埃及伊蚊以消滅本地蚊群。環(huán)保組織對此項目進行了十余年抗議，但是佛羅里達州的居民健康組織對此給予了強烈支持。③EPA Approves Experimental Use Permit to Test Innovative Biopesticide Tool to Better Protect Public Health （2020-05-01），EPA，https://www.epa.gov/pesticides/epa-approves-experimental-use-permit-test-innovative-biopesticide-tool-better-protect.二是經過基因編輯的動物意外進入自然界。自2013年，挪威生物專家啟動了6項基于CRISPR-Cas9的基因編輯鮭魚項目，其中一個項目是生產出不能產卵的鮭魚。如果經過基因編輯的鮭魚意外進入野生環(huán)境，這些魚類很可能與本地野生鮭魚交配，本地野生魚類將面臨滅頂之災，這是養(yǎng)殖場附近的環(huán)保組織的擔心，也是部分消費者核心關切之一。①Controversial CRISPR-method used to make farmed salmon sterile（2021-01-21），Ingrid Torp，https://sciencenorway.no/fish-farming-genetics-salmon/controversial-crispr-method-used-to-make-farmed-salmon-sterile/1800908.

其二，基因編輯野生動物降低了物種內部的生物多樣性。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具備了自然界該物種所不具備的特征，形成對未經基因編輯野生動物個體的競爭優(yōu)勢，由此帶來該物種內部遺傳物質多樣性的喪失。例如，禽瘧疾、禽流感是導致大量鳥類死亡的重要傳染病。為保護鳥類不會滅絕，有美國科研人員依靠CRISPR-Cas9編輯出對禽瘧疾、禽流感具有免疫力的鳥類放歸野外，并認為這是在保護鳥類。在諸多類似項目中，以對夏威夷蜜旋木雀的基因編輯最為知名。②Michael Samuela，WeiLiao，Carter Atkinson，et al.，F(xiàn)acilitated adaptation for conservation-Can gene editing save Hawaii's endangered birds from climate driven avian malaria?，Biological Conservation，vol.241，issue 1（2020），pp.216-232.環(huán)保組織持續(xù)反對這種保護方式，并認為人為地敲除夏威夷蜜旋木雀體內的基因，嚴重降低了夏威夷蜜旋木雀種群生物多樣性，存在著不可預測的風險。

其三，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是在以破壞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方式降低生物多樣性。進化在本質上是一種生態(tài)過程。③藍盛芳：《試論達爾文進化論與協(xié)同進化論》，《生態(tài)科學》1995年第2期。自然選擇、自然進化是地球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特征。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潛在危險在于人為改變了生物進化的自然規(guī)律。如果數(shù)量龐大的野生動物均經過了基因編輯，那將給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會引起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層面的生物多樣性降低。關于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會在多大程度上破壞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科學家尚無法給出準確數(shù)據(jù)，但其破壞的趨勢不會改變。原因有如下三點：第一，資本的推動。資本有著顯著的負面影響，資本邏輯是造成生態(tài)危機的社會歷史根源。④胡梅葉：《生態(tài)價值觀重構與我國生態(tài)文明建設》，《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第二，科技的推動。進入21 世紀以來，生命科技的進步呈現(xiàn)出不可阻擋的趨勢，這是人類必須面對的。第三，規(guī)則的滯后。面對基因編輯帶來的沖擊，法律、道德應拿出自己的立場與觀點，但是這方面的進展緩慢。

（二）分類分級之維度：基因編輯增加了分類分級難度

我國《野生動物保護法》之特色在于對野生動物實行分類分級保護，這有其優(yōu)勢但也存在著不容易克服的缺陷?？偨Y起來，有如下三點：第一，與多數(shù)國家立法不同，我國法律對野生動物實行“水陸分離”分類保護，陸生、水生兩大類野生動物實行不同的保護與管理規(guī)范?！八懛蛛x”有便于管理的優(yōu)勢，也帶來了兩棲動物的主管單位為何者問題。⑤魏德紅：《論公共健康視野下野生動物保護法的修改完善》，《中國礦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第二，在“水陸分離”的基礎上，我國法律上的野生動物主要有國家級、省級兩個級別，國家級還分為國家一級、國家二級兩種。但我國行政機關從來沒有公布級別劃分的標準。第三，我國法律專門對有重要生態(tài)、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實行保護，這被稱為“三有動物”。只有陸生野生動物被允許存在“三有動物”，但水生野生動物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因為在水生野生動物中同樣存在著重要生態(tài)、科學、社會價值的動物，它們同樣需要法律保護。

自《野生動物保護法》生效以來，我國野生行政主管部門曾經多次頒布《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國家林業(yè)和草原局農業(yè)農村部公告2021年第3號）?！队兄匾鷳B(tài)、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以下簡稱《“三有動物”名錄》）自2000年頒布以來一直存在爭議，國家林業(yè)和草原局在2021 年12 月頒布了《“三有動物”名錄》（征求意見稿）。2023年6月底，國家林業(yè)和草原局發(fā)布公告，擴大了《“三有動物”名錄》覆蓋范圍，同時將野豬從名錄中剔除。⑦《有重要生態(tài)、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國家林業(yè)和草原局公告2023年第17號）。

從對入選、退出兩名錄野生動物情況的考察來看，我國行政機關確定野生動物保護級別的關鍵因素主要有：珍稀瀕危、我國特有以及管理必要三個屬性。在這三屬性中，珍稀瀕危屬性的地位來自于《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的要求，也是我國保護野生動物首要目標所要求的。我國特有屬性的地位來自于基于民族性的保護需要，該物種為我國特有，例如，大熊貓、朱鹮、揚子鱷等；或者該物種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重要地位，例如綠孔雀、野牦牛、黑頸鶴等。管理必要屬性主要指有必要對此類野生動物進行法律保護，有些野生動物曾經數(shù)量少但是現(xiàn)在數(shù)量多，已經沒有保護的必要性，例如，野豬是2000年目錄內的“三有動物”，但不在2023年6月公布的新名錄之中。在名錄沒有公布之前，對于野豬可能被退出保護名錄，我國非政府組織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fā)展基金會（簡稱綠發(fā)會）、陜西省渭南市給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

基因編輯野生動物增加了我國法律對野生動物分類分級的難度，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三方面：

第一，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改變了野生動物之珍稀瀕危屬性。面對部分物種數(shù)量驟減，“克?。蚓庉嫛币呀洺蔀楫斍吧锟萍贾兄匾募夹g路線。以基因編輯拯救瀕危動物，這在部分人士的決策中已經形成了路徑依賴?；蚓庉嬕吧鷦游铮壳懊媾R的瓶頸有兩點：一是技術還不夠穩(wěn)定，在部分大型動物物種基因編輯過程中，人工操作的脫靶率高；二是成本還有些高，這與實驗材料、實驗設備沒有大規(guī)模的產業(yè)化有關。從基因編輯畜牧動物的經驗來說，這兩個瓶頸本身容易克服。截至2023年1月，美國政府已批準了特定品牌的基因編輯牛、基因編輯豬進入銷售環(huán)節(jié)，這些生物科技企業(yè)表示，將以有競爭力的價格向市場提供新型畜牧產品。

第二，基因編輯可改變我國對部分物種的特有。野生動物的生存、繁衍需要特定的棲息地。在我國領土范圍內，生長著我國特有的野生動物種群，我國人民與這些動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部分動物已經融入民族記憶、民族文化，部分野生動物是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化、文學作品、生產生活的重要組成，例如，藏羚羊、藏牦牛等。對于我國特有物種的基因保護，《生物安全法》第58條要求：采集、保藏、利用、運輸出境我國特有物種及其遺傳資源的，應當遵守有關法律法規(guī)。但是我國目前沒有這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這里亟待立法，不能根據(jù)“法不禁止即可為”的原則為而放任。如果我國法律法規(guī)不嚴格管理，在資本的推動下，基因編輯這些物種的情況將會很快發(fā)生。

第三是基因編輯影響著“三有動物”的功能定位?！叭袆游铩笔俏覈兑吧鷦游锉Ｗo法》的特色?！叭袆游铩钡谋硎鰜碓从谵r業(yè)生產中的“益蟲”“益獸”之概念。保護“三有動物”的目的是消除“害蟲”“害獸”、維護生態(tài)平衡，這是符合我國國情的立法實踐?；蚓庉嬐瑯涌梢韵οx、保護農業(yè)生產。為了減少蝗蟲聚集危害農作物，2020年我國科學家發(fā)現(xiàn)使用CRISPR-Cas9敲除蝗蟲體內特定嗅覺受體基因（OR35）后，蝗蟲體內突變體的觸角與錐形感器神經之間的電生理反應顯著降低，這意味著蝗蟲之間無法有效溝通，無法進一步形成聚集。①Xiaojiao Guo，Qiaoqiao Yu，Dafeng Chen，et al.，4-Vinylanisole is an aggregation pheromone in locusts，Nature，vol.584（2020），pp.584-588.

“三有動物”是典型的人類中心主義立法概念。在肯定動物對人類在皮毛、藥用、生態(tài)等方面有益，這個概念仍顯宏觀，需要分類細化管理。②馮嘉：《我國“三有動物”法律保護規(guī)定的不足與完善》，《中華環(huán)境》2020年第3期。《野生動物保護法》實施以來，“三有動物”的保護效果頗有爭議，有學者認為，“三有動物”沒有得到有效保護，原因在于保護規(guī)則尚待明確。③朱硯博：《“三有動物”保護在司法實踐中之困境與突圍——從目的解釋的角度入手》，《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在現(xiàn)有條件下，如果基因編輯發(fā)揮了同樣功能或者取得了更好的效果，處于野生狀態(tài)的“三有動物”對人類的有益性將必然降低，會間接對“三有動物”保護產生不利影響。隨著包括基因編輯在內的生命科技迅速崛起，我國有必要考慮為“三有動物”更換一個符合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新名稱。

（三）行政管理之維度：基因編輯野生動物之主管機關尚不明確

遺傳資源是國家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戰(zhàn)略資源，也是國家安全的物質保障，已成為國際爭奪的關鍵領域。①王盼娣、熊小娟、付萍等：《〈生物安全法〉實施背景下生物遺傳資源的安全管理》，《生物資源》2021年第6期。我國高度重視基因等遺傳資源的保護與管理，已將其納入法治軌道。依據(jù)《生物安全法》，采集、利用我國珍貴、瀕危、特有物種及其基因等遺傳資源的，應當遵守有關法律法規(guī)。②《生物安全法》第58條。如表1所示，依據(jù)我國目前生效的法律法規(guī)，不同類別的遺傳資源由不同的行政機關主管，大部分遺傳資源已經有了明確的行政主管機關，但是對野生植物遺傳資源、野生動物遺傳資源的行政主管機關，我國法律法規(guī)尚需等待予以明確。

表1 我國法律法規(guī)中的遺傳資源行政主管機關統(tǒng)計表

關于野生動物遺傳資源的行政主管機關，我國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尚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觀點。在確定行政主管機關之前，必須依據(jù)行政法對規(guī)制基因編輯野生動物行為之屬性進行界定，這是確定行政主管機關的基礎。關于規(guī)制基因編輯野生動物行為的行政法屬性，目前主要有如下兩種不同的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規(guī)制基因編輯野生動物行為屬于野生動物管理事務，應由野生動物主管部門負責。早在2016年《野生動物保護法》修改，增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條款，要求：野生動物主管部門會同有關部門制定有關野生動物遺傳資源保護和利用規(guī)劃，并在此基礎上建立野生動物遺傳資源基因庫。③《野生動物保護法》（2018年）第17條第2款。既然“保護和利用野生動物遺傳資源”的事務由該主管部門負責，基因編輯野生動物屬于這個范疇，所以，應該由誰管轄問題的答案是清晰的。更進一步的證明是，《長江保護法》《黃河保護法》也有要求國務院野生動物主管部門會同國務院有關部門和流域省級人民政府按照分工建立野生動植物遺傳資源基因庫。④《長江保護法》第59條，《黃河保護法》第39條。

第二種觀點認為，規(guī)制基因編輯野生動物行為屬于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事務，應由生態(tài)環(huán)境部負責。理由主要有三點：第一，根據(jù)我國《環(huán)境保護法》的環(huán)境定義，野生生物（包括野生動物）是環(huán)境的構成要素。在我國管轄范圍內，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是人工改造自然要素的行為，應受到《環(huán)境保護法》的調整。第二，2014年我國《環(huán)境保護法》修改，新增了專門規(guī)定：“引進外來物種以及研究、開發(fā)和利用生物技術，應當采取措施，防止對生物多樣性的破壞?！雹荨董h(huán)境保護法》（2014年）第30條第2款?；蚓庉嬕吧鷦游锸情_發(fā)、利用生物技術。為制止違法相關行為，執(zhí)法機關是生態(tài)環(huán)境部。⑥《環(huán)境保護法》（2014年）第2條。第三，美國行政實踐表明，是否允許基因編輯豬進行市場銷售的決定權在美國農業(yè)部（USDA），是否允許基因編輯蚊子野外釋放的決定權在美國環(huán)保局（EPA）。

三、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法律挑戰(zhàn)的應對

作為上層建筑的法律，應順應生產力發(fā)展的要求。工業(yè)文明帶來了生產力的飛躍，野生動物保護規(guī)則逐步邁入了重點保護時代。進入21世紀以來，憑借CRISPR-Cas9等基因編輯工具的成熟，生物科技迅速發(fā)展并顯現(xiàn)出產業(yè)化、規(guī)模化之端倪。面對基因科學走出實驗室并逐步產業(yè)化之趨勢，我國法律有必要做出適當?shù)恼{整以應對挑戰(zhàn)?；诖耍@里提出如下三點建議。

（一）明確目標：以維護生物多樣性統(tǒng)領瀕危物種保護

2016年、2022年《野生動物保護法》兩次修改，確立、深化了“維護生物多樣性”作為立法目標之地位。維護生物多樣性目標的加入，讓《野生動物保護法》不再是單純的瀕危物種保護法?；蚓庉嬕吧鷦游锸菍ΡＷo瀕危野生動物目標的支持，同時是對生物多樣性目標多層次、系統(tǒng)性的破壞。在此情況下，《野生動物保護法》應設立機制以減少基因編輯帶來的生物多樣性降低。

在兩個目標的關系上，以維護生物多樣性來統(tǒng)領瀕危物種保護，這是《野生動物保護法》應對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挑戰(zhàn)必由之路。原因主要有如下三點：

第一，在理論上，野生動物保護是維護生物多樣性的組成部分。

站在歷史的角度來審視，在人類處理環(huán)境問題的早期，焦點落在了野生動物數(shù)量、種類迅速減少上。隨著工業(yè)革命、農業(yè)發(fā)展，植物種類減少、海灘濕地等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破壞。當?shù)厍蛏显馐苡绊懙膭游铩⒅参?、微生物及其所依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需要用一個統(tǒng)一的詞匯來涵蓋時，生物多樣性的概念應運而生。

生命科學的進步不會停止，在基因編輯技術持續(xù)發(fā)展的情況下，人類將面臨著愈加復雜的生命科學難題，無論是基因編輯動物還是基因編輯植物，都面臨著對環(huán)境的影響問題，這些問題可以被統(tǒng)領在維護生物多樣性目標下。大地倫理學、生態(tài)倫理學沒有賦予野生動物高于其他生物的地位。

第二，在學理上，野生動物保護法是生物多樣性法的分支。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生物多樣性公約》的生效與公眾生物多樣性保護意識的提升，生物多樣性法（Biodiversity Law）逐步成為一個全新的法學領域。部分學者的研究表明，全球范圍內以生物多樣性法來替代野生動物保護法的傾向明顯，野生動物保護法被視為生物多樣性法的重要分支。①Usha Tandon，Mohan Parasaran，Sidharth Luthra，Biodiversity：Law，Policy and Governance，Routledge India，2019，p.62.

為落實《生物多樣性公約》要求并順應生態(tài)環(huán)境法法典化的趨勢，部分國家在立法調整的過程中，將涉及野生動物保護的內容納入生物多樣性法，例如，1998年哥斯達黎加國通過《生物多樣性法》②西班牙文的法律編號為：Ley N°7788-Ley de Biodiversidad，英文表述為：Biodiversity Law.。這已成為多國環(huán)境立法的一種現(xiàn)象，1999 年澳大利亞聯(lián)邦立法機構通過《環(huán)境保護與生物多樣性保護法》③該法律英文名為：The Environment Protection and 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ct 1999.，該法整合大部分聯(lián)邦環(huán)境立法，功能上相當于聯(lián)邦環(huán)境法典，將野生動植物保護、文化遺產保護等內容統(tǒng)歸該法。近年來這個現(xiàn)象仍在持續(xù)，2018年緬甸政府公布了環(huán)境保護的基本法，名為《生物多樣性與保護區(qū)法》。④該法律英文全名以及法律編號為：The Conservation of Biodiversity and Protected Areas Law （The Pyidaungsu Hluttaw Law No.12/2018），The 7th seventh Waxing day of Nayone，1380 M.E.（21，May，2018）.

第三，與瀕危物種保護相比，維護生物多樣性更有利于控制公共衛(wèi)生風險。

自然界中存在大量病毒，人類與野生動物接觸，會增加公共衛(wèi)生風險。夏咸柱曾在文章中指出，隨著對傳染性疾病溯源研究的深入，發(fā)現(xiàn)野生動物疾病與人類的健康有著直接關系。⑤夏咸柱：《野生動物疫病與公共衛(wèi)生》，《中國自然醫(yī)學雜志》2007年第1期。

在保護野生動物之外，生物多樣性法蘊含著控制公共衛(wèi)生風險的要求。2000年之后，生物多樣性減退暴露出公共衛(wèi)生風險問題逐步增多，尤其是2003 年非典型肺炎疫情、2008 年H5N1禽流感疫情、2012年中東呼吸系統(tǒng)綜合癥疫情、2014年西非埃博拉疫情等。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單純保護特定種群或者建設若干野生動物棲息地，這些有害于生物多樣性保護，而人類的公共衛(wèi)生安全依賴于生物多樣性。生物多樣性保護立法的迫切性日益增強。

（二）增加分類：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單獨歸類

2016年《野生動物保護法》修改，條文表述上以“人工繁育”替代了沿用多年的“馴養(yǎng)繁殖”，這是我國法律在野生動物保護領域的重要進展，也意味著我國的野生動物被分為野外種群、人工繁育種群兩大類。盡管如此，立法者、執(zhí)法者不應沿用這樣的分類方式而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劃入這兩類中的任何一類，應該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單獨歸類從而成為第三類別。

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單獨歸類，原因主要有如下三點：

第一，基因編輯改變了野生動物的分類分級依據(jù)，所以不應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歸入野外種群。

我國劃分野生動物保護等級的標準是珍稀瀕危、我國特有、管理必要三個屬性的混合。如果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納入，這些標準將無法運行。加之，基因編輯很可能降低“三有動物”的功能效果。所以，基因編輯對我國野生動物分類分級標準的沖擊是全面的。

野外種群是野生動物的主體，是法律重點保護的對象。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放歸野外，仍不能被視為野外種群。目前，這方面的實踐只有2021年美國環(huán)保局批準的滅蚊項目，這些基因編輯蚊子不會繁育后代。但這并不意味著未來所有的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都會在自然界自動消失。即使以后存在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進入大自然，也不應被視為野外種群。

第二，基因編輯不是人工繁育，所以不應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歸入人工繁育種群。

關于人工繁育，我國法律沒有明確含義，應為漢語通常語義?！叭斯し庇币辉~出現(xiàn)在《野生動物保護法》《長江保護法》《黃河保護法》三部法律之中，對象并不一致。在《野生動物保護法》《黃河保護法》的條文中，人工繁育的對象是野生動物。①《野生動物保護法》（2018年）第25條，《黃河保護法》第41條。在《長江保護法》中有兩處人工繁育，一處對象是水生生物②《長江保護法》第59條第2款。，一處對象是野生動植物③《長江保護法》第42條第2款。。此外，國務院辦公廳下發(fā)的《“十四五”中醫(yī)藥發(fā)展規(guī)劃》明確要求“支持珍稀瀕危中藥材人工繁育”。④《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印發(fā)“十四五”中醫(yī)藥發(fā)展規(guī)劃的通知》（國辦發(fā)〔2022〕5號）。

基因編輯是否構成人工繁育，這是國內外曾有爭議的話題。爭議的焦點在于基因技術是否可以歸納到人工繁育的范疇，類似的話題還有克隆技術是否屬于人工繁育。在我國野生動物保護與管理中，人工繁育多由獸醫(yī)完成，在育種技術上屬于傳統(tǒng)育種的范疇，一般并不包含基因技術。動物園、飼養(yǎng)場的獸醫(yī)是不具備基因編輯的專業(yè)能力和科研設備的。

第三，基因編輯不是轉基因，所以不應將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歸入農業(yè)轉基因生物，不能參照適用《農業(yè)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條例》。

雖然我國《野生動物保護法》中沒有轉基因生物的類別，但在《畜牧法》中有農業(yè)轉基因生物的規(guī)范。⑤《畜牧法》（2022年）第22條。關于農業(yè)轉基因生物的生產、銷售等，要遵守《農業(yè)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條例》的規(guī)定。經過基因編輯的野生動物不能歸入農業(yè)轉基因生物，原因有如下三點：第一，野生動物不是家禽家畜等農業(yè)動物，二者在維護生物多樣性方面擔負著截然不同的功能，人類在對待二者的倫理上也有著顯著的區(qū)別。第二，基因編輯不是轉基因，二者的關鍵區(qū)別在于：轉基因是跨物種的基因重新設計，轉基因存在著更高的變異風險；基因編輯不涉及其他物種基因，多是對生物或胚胎基因進行修改，基因變異風險相對小。第三，雖然基因編輯野生動物與基因編輯農業(yè)動物在技術上相似，但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生物風險更高，更容易對整個地球或者區(qū)域級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損害。

（三）依法監(jiān)管：明確生態(tài)環(huán)境部作為行政主管機關

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正在走出實驗室，走向產業(yè)化，這是生產力發(fā)展的必然。在這個過程中，我國應以生態(tài)環(huán)境部為行政主管部門。

第一，《野生動物保護法》第17條應予以修改。

在全球生命科技迅速發(fā)展、各國政府重視遺傳資源的背景下，2016 年修改后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前所未有地將遺傳物質等納入調整范疇，這是我國立法者做出的戰(zhàn)略選擇，2022年修法過程中予以保留。此條款主要有三層含義：第一，國家保護野生動物遺傳資源，建立國家野生動物遺傳資源基因庫；第二，國家對瀕危野生動物實施搶救性保護，對原產我國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遺傳資源實行重點保護；第三，國務院野生動物保護主管部門應當會同國務院有關部門制定有關野生動物遺傳資源保護和利用規(guī)劃。

《野生動物保護法》第17條彰顯了我國在保護野生動物遺傳資源問題上的基本立場，符合中華民族的長遠利益和人類整體利益，但在涉及到“野生動物遺傳資源保護和利用規(guī)劃”的表述上并不妥當。首先，野生動物不是家禽家畜，借用《畜牧法》中關于“遺傳資源保護和利用規(guī)劃”的表述并不符合兩類動物的差異；其次，從2016年該法設立此規(guī)定至今，我國的兩個野生動物主管部門并沒有公布“野生動物遺傳資源保護和利用規(guī)劃”，這意味著行政機關無法落實法律要求；再次，“野生動物遺傳資源的保護”是野生動物管理的范疇，但也涉及到生態(tài)環(huán)境領域；“野生動物遺傳資源的利用”是生物科技管理、生物多樣性保護的范疇。

第二，2018年中央賦予生態(tài)環(huán)境部的職責包含對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權限。

以行政法理論來審視，基因編輯野生動物本質上是生物技術環(huán)境安全問題。對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行政監(jiān)管，屬于政府監(jiān)督生物技術環(huán)境安全的范疇，也是政府推進生物多樣性保護的職責所在。根據(jù)2018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部職能配置、內設機構和人員編制規(guī)定》，生態(tài)環(huán)境部的職責包含如下三項：“監(jiān)督生物技術環(huán)境安全”，“牽頭生物物種（含遺傳資源）工作”，“組織協(xié)調生物多樣性保護工作”。

2018年中央賦予生態(tài)環(huán)境部相關職責，是有著堅實的法律依據(jù)和事實依據(jù)的。總結起來，有如下三個方面。首先，該決策符合我國《環(huán)境保護法》規(guī)定。2014年《環(huán)境保護法》修改后，我國法律在這個問題上的行政主管機關相對明確。2016 年《野生動物保護法》修改不應被視為類似于《畜牧法》《種子法》一樣的例外情況。其次，農業(yè)農村部負責轉基因生物的法律監(jiān)管，除了《畜牧法》《農產品質量安全法》的規(guī)定外，國務院頒布的《農業(yè)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條例》起到了關鍵作用。與之不同，除了《野生動物保護法》之外，對于基因編輯野生動物的管轄權，野生動物主管部門沒有獲得國務院下發(fā)的文件支持。第三，基因編輯野生動物，將會在醫(yī)療衛(wèi)生、寵物繁育、生態(tài)修復等領域實現(xiàn)產業(yè)化。對這些活動進行規(guī)制，首要考慮的因素是生物安全和維護生物多樣性，這些是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并非野生動物保護本身。

四、結 語

進入21世紀以來，以CRISPR-Cas9為代表的基因編輯獲得突破，生命科學取得關鍵性進展?；蚓庉嬕吧鷦游镎趶膶嶒炇易呦蜃匀唤?，將會逐步產業(yè)化，這些構成了對我國法律的挑戰(zhàn)。為應對挑戰(zhàn)，《野生動物保護法》應有所調整，調整應在立法目標、分類管理、行政監(jiān)管三個層面展開。此種調整是上層建筑對生產力發(fā)展的回應，也是落實習近平生態(tài)文明思想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