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及日本的爭議緣起與學界評價"/>
文/程兆奇
2006年,日本出版了一本名為《東京審判是捏造》(以下簡稱《捏造》)的書?!赌笤臁返谝徽碌谝还?jié)“今天為什么要研究東京審判”之下有兩個小標題,一是“日本人自信心喪失的根本原因是東京審判的精神創(chuàng)傷”,二是“克服東京審判應是日本一切政策中最優(yōu)先的政策”。日本以東京審判為主題的著作中,約有半數(shù)如同《捏造》,“研究”東京審判就是為了否定東京審判。本來,在一個“多元社會”,這一類來自右翼的否定在意料之中,不必隨之起舞;但近年日本政治人物打破禁忌,從幕后走到臺前,公然和右翼唱起一個調(diào)子,卻很值得我們注意。如2013年,安倍晉三以首相身份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的重要場合明確表示東京審判是“勝者的審判”;又如,2017年,稻田朋美在防相任上撰文紀念右翼代表性學者渡部升一,文中也呼吁要“克服東京審判史觀”。局外人也許很難理解,對于東京審判這樣一個去今已久的歷史事件,日本政要為什么屢屢甘冒內(nèi)外批判的風險發(fā)表反對言論?換言之,東京審判帶給日本的究竟是什么?
在東京審判的多重意義中,有兩點最為重要:第一是與紐倫堡審判共同開創(chuàng)了人類社會追究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元兇的先例;第二是對日本近代對外擴張是侵略行為做出了明確的定性。前者對戰(zhàn)后國際法的發(fā)展和國際刑事審判的司法實踐至今仍有重要影響;后者對奠定戰(zhàn)后國際秩序,特別是東亞秩序以及日本戰(zhàn)后的政治轉(zhuǎn)型有著十分重要的影響。因此,在日本有關歷史問題的所有爭論中,東京審判是關鍵核心。也因此,與南京大屠殺等時起時伏的具體歷史事件的爭論不同,否定東京審判的主張從東京審判開庭之際日本辯方質(zhì)疑管轄權起,便從未間斷;這也是東京審判時日本政府曾在幕后操盤及東京審判后長時間搜集材料、組織研究等的主要原因。
東京審判的蓋棺論定不僅關系到日本的侵略史,而且關系到戰(zhàn)后日本國家發(fā)展方向的形塑。對日本來說,無論是想要恢復歷史上的所謂“榮光”,還是試圖要從“和平國家”(非核、專守防衛(wèi)等)轉(zhuǎn)為所謂“正常國家”,否定東京審判都是先決條件。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東京審判并沒有走入歷史,對它的討論不僅是學術界的事,而且與現(xiàn)實的國際政治密切相關。
圍繞東京審判的爭論起于開庭之際,爭論涉及法理、證據(jù)、程序等許多方面,核心是管轄權之爭,尤其是倫敦會議為戰(zhàn)后國際軍事審判確定的“反和平罪”和“反人道罪”的所謂“事后法”問題成為爭論焦點。針對以清瀨一郎為代表的日本辯方不斷糾纏,首席檢察官季南、英國檢察官柯明斯-卡爾等檢察官團隊以相關史實結合國際法權威著作和近代以來國際法、國際條約中有關發(fā)動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犯罪的規(guī)定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辯駁。但檢方的回應未能阻止辯方的節(jié)外生枝,反而激發(fā)了辯方阻撓審判的企圖。有鑒于此,為了避免審判無限期拖延,庭長韋伯宣布對辯方關于法庭合法性的質(zhì)疑“全部駁回”,以后判決書重申法庭合法性的源泉就是“盟國最高統(tǒng)帥”根據(jù)《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日本投降書》和莫斯科會議的授權。這一點從審判時的辯方到今天的日本右翼,始終認為是不可接受的。
法庭進入庭審之后,檢方提出的幾乎所有主張與所有被告的罪責都受到了日本辯方的反駁,這是東京審判之所以曠日持久、大大超出預期的主要原因。當時檢辯雙方的攻防雖在法庭之內(nèi)激烈進行,但并沒有燃燒到法庭之外。原因與東京審判時日本處于百廢待興的戰(zhàn)敗初期、被告的命運難以成為關注焦點有關,更與追究戰(zhàn)爭責任——包括日本獨有的所謂“戰(zhàn)敗責任”——的濃厚氛圍有關。當時普遍認為,被告特別是東條英機,本來就對日本的災難難辭其咎。對東京審判的否定聲浪是后來隨著冷戰(zhàn)局面的形成、日本經(jīng)濟的復蘇,特別是經(jīng)濟高速增長期的到來而逐漸升高的。
與今天否定性輿論呈現(xiàn)壓倒之勢不同,早期日本輿論對東京審判給予了高度禮贊。學界中如橫田喜三郎等的極高評價為人熟知?!冻招侣劇贩ㄍビ浾邎F所著《東京審判》(八卷,另有特輯《東條訊問錄》一卷),是迄今為止對東京審判過程最為詳盡的記錄,并和審判同步出版。該書第一卷在前言稱,“東京審判是對我們過去罪過的鞭笞”,不正視過去,“新日本國就不可能出發(fā)”。作為日本影響力最大的媒體,《朝日新聞》的這一見解也是當時日本主流看法的寫照。收錄有起訴書和開庭最初數(shù)日庭審記錄的《遠東國際軍事審判公判記錄》在宣判之前的1948年9月出版,笹森順造(后為自民黨眾參兩院會長)為此所寫的序言這樣說:
遠東國際軍事審判公判記錄是人類歷史全面創(chuàng)新的偉大文獻。由野蠻向著文明、虛偽向著真實、不義向著正義、偏頗向著公正、隸從向著自由、報復向著祝福、侮辱向著愛敬、斗爭向著和平、分裂向著協(xié)同,可以期待它是與把人類社會導向更高的幸福的文化生活相稱的一個大憲章。
笹森順造在日本的政治譜系中不是左派,他對東京審判給予的極高評價,可以表明當時肯定東京審判的認識為社會主流。
另一方面,否定東京審判的聲浪雖然在20世紀50年代后才逐漸高漲,但日本辯方并未因盟軍總部的出版管制而自我收斂,與東京審判幾乎同步,他們努力向法庭之外傳布自己的主張。重光葵的辯護律師高柳賢三在東京審判宣判的當月,以英、日兩種文字出版了《遠東審判和國際法》,高柳強調(diào),侵略罪(反和平罪)“在國際法上是不存在的”。
高柳的著作得以出版主要是有“學術”的外衣,但辯方主張的暗流其時已經(jīng)開始涌動。有感于此,1950年4月21日,季南給麥克阿瑟寫了一封信,其中談到因“帕爾法官的反對意見被不當?shù)貜娬{(diào),極易招致誤解……導致誤認訴訟全體的結論”,因此“衷心希望閣下能理解”“出版各法官的意見和包括檢辯雙方的開頭陳述的決定”。季南的擔心不是杞人憂天,因為二戰(zhàn)后冷戰(zhàn)局面的形成,使日本社會對東京審判的熱情迅速冷卻。與此同時,否定東京審判的議論開始蔓延。帕爾的“少數(shù)意見書”早在審判結束前已為辯方所知,1952年4月28日日本解除占領的當日,田中正明即以《日本無罪論——真理的審判》之名摘要出版,當年《全譯日本無罪論》也在日本出版。以后帕爾的主張幾乎為所有日本否定派著作所援用。
伴隨著經(jīng)濟高速增長,日本重新躋身于發(fā)達國家,要求恢復日本歷史的“名譽”、重現(xiàn)父祖輩往昔“榮光”的情緒日益抬頭,對他們來說,否定東京審判的重要性也日益突顯。除了重彈辯方的舊調(diào),日本右翼開始反攻倒算,試圖“清算”東京審判對日本社會造成的所謂“災難”。不過,值得關注的是,與日本政界彌漫的否定聲浪相比,日本學術界主流對東京審判的評價并沒有隨之發(fā)生顛倒性的翻轉(zhuǎn)。
東京審判的學術研究起步很早,早在審判當年的11月,早稻田大學法學部即成立了“審判研究會”。研究會編輯的《遠東國際軍事審判研究》于1947年4月出版了第一輯。早期的研究主要是從法的角度展開,核心是管轄權究竟有沒有法律依據(jù)。一方面,當時檢方在沒有創(chuàng)法這點上的立場非常明確,另一方面,季南在開庭陳述中談到國際法時的表述(日文版庭審記錄用了較曖昧的漢字“嚆矢”),與“不是創(chuàng)造新的法律原則”的態(tài)度顯示出了微妙的不同。無獨有偶,日本學界的基本傾向雖是認為東京審判突破了國際法,《遠東國際軍事審判研究》的發(fā)刊詞卻也十分巧合地用了漢字“嚆矢”。這個雖兩可但正向的詞語的使用開風氣之先,與法庭之內(nèi)辯護方強調(diào)違反罪行法定主義截然不同。在這一點上,各方的糾結,是因為無論辯護律師,還是法官檢察官,更不用說法學學者,都是在法律沒有追溯力為原則的近代法學教育傳統(tǒng)中成長起來的。
因此,我覺得日本學術界最有價值的認識,即在于并未拘泥于“罪行法定”在國內(nèi)法中“天經(jīng)地義”的地位,而在“罪行法定”在國際法上并未形成普遍共識的同時,仍在相當程度上肯定了國際犯罪尤其是最重要的戰(zhàn)爭犯罪是不能因此而免于追究罪行的?!哆h東國際軍事審判研究》發(fā)刊詞說:東京審判“這一嘗試作為建設持久和平基礎的世界新秩序的契機,具有重大的意義”。今天回過頭來看,日本法學家在第一時間的立場,最能體現(xiàn)戰(zhàn)后痛定思痛的反思態(tài)度。當時日本法學界在“事后法”上的看法與東京審判的辯方?jīng)]有太大差別,但對于審判卻給予了高度評價。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日本主流法學界對日本軍隊犯有應受懲罰的罪行有充分的認識。
今天的日本輿論和一般觀感與東京審判時對比確實已出現(xiàn)翻轉(zhuǎn)性的變化。然而,日本學界的整體,尤其是長期深耕東京審判的嚴肅學者,并沒有為20世紀90年代后整體右轉(zhuǎn)的日本社會風氣所裹挾,他們對東京審判的基本評價固然不像橫田喜三郎等老輩學者那樣給予那么高的評價,但在主要問題上看法的方向并未改變。比如,1996年日本學界在神奈川縣召開了紀念東京審判50周年研討會,就“分權的國際社會構造”、“形成途中的國際法”、“國聯(lián)從頭起就是從限制戰(zhàn)爭、禁止戰(zhàn)爭的方向開始”、日本執(zhí)政者的認識“完全脫離時代潮流”等多方面進行了深入探討,會議認為:一是作為“反和平罪”的前提的戰(zhàn)爭違法觀,在“十五年戰(zhàn)爭”爆發(fā)時已確立;二是基于“反和平罪”的審判得到了戰(zhàn)后國際社會壓倒多數(shù)國家的明確承認或默認;三是以后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了對包括“反和平罪”“反人道罪”的紐倫堡原則的決議,相關的法典化工作也在進行;四是作為戰(zhàn)后的國際法的規(guī)范意識,“反和平罪”得到了廣泛的承認,作為規(guī)范意識已難以加以正面否定;五是批判“反和平罪”的主要論據(jù)罪行法定主義,作為國際法的原則當時并未確立。
日本學術界和我們所處環(huán)境不同,自然對東京審判觀察的視角和評價也不同。我覺得他們的看法還是有相當?shù)恼嫘?。這不僅是因為今天日本社會已很難看到與東京審判檢方和多數(shù)派法官一致的主張,而且是因為日本主流學界的主張與季南強調(diào)國際法的“黎明期”“漸進性”有異曲同工的一面(“嚆矢”的交匯是一個象征),可以從反向消解對東京審判違反“罪行法定主義”的質(zhì)疑。許多日本學者在否定主張鋪天蓋地的逆風環(huán)境下,沒有隨波逐流,守住學術分際,已很不易,值得稱贊。
有關東京審判對日本侵略性質(zhì)的蓋棺論定、對日本戰(zhàn)犯罪有應得的懲罰、對國際法和國際刑事審判的司法實踐發(fā)展的影響、對日本戰(zhàn)后政治轉(zhuǎn)型承前啟后的作用,以及對審判得以在各國協(xié)調(diào)下實現(xiàn)等法律、政治、歷史、國際關系方面的意義,學術界已有充分論述。今天回顧日本東京審判爭議的由來和現(xiàn)狀,重點是想引出長期以來被忽略的檢方主張,從同盟國的角度重溫東京審判的初心和意義。
在東京審判開庭之際,對于辯方將提出管轄權的質(zhì)疑,檢方的心理準備是有的,但辯方全面出擊,擺出不達推翻審判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還是出乎檢方的意外??梢赃@樣說,如果沒有清瀨一郎等辯方律師在管轄權之爭中來勢洶洶的質(zhì)疑,便不會出現(xiàn)檢方大量地援引國際法、條約、協(xié)定甚至同盟國領導人講話、國際法著作等作為審判根據(jù)的一幕,向哲濬檢察官也不會在法庭上強調(diào)“我們沒有制定新的法律”。
如果從發(fā)展的眼光看,檢方在管轄權之爭中的主張是有理的,也可以說是有力的。但管轄權之爭在一定程度上還是轉(zhuǎn)移了焦點。這不是說辯方號稱獲勝的自我加冕有其道理,而是說其使本來“不容置疑”“不言而喻”的嚴正性在條文辯論中多少被模糊了。對管轄權之爭,檢方表現(xiàn)為被動地“兵來將擋”,但檢方早已精心準備的開庭陳述其實有著更為正大的理由。季南代表檢方作的“開庭陳述”中反復強調(diào)被告的罪行使“文明面臨了生死存亡”,如果不懲罰這樣的罪行,“未來的戰(zhàn)爭不僅威脅文明,而且威脅一切生靈”?!懊庠馕拿鳉纭碑斎痪哂凶罡叩膬?yōu)先性,包括法的其他一切的位階,都不能和它相提并論。在這一點上,紐倫堡審判的美國首席檢察官羅伯特·H.杰克遜在紐倫堡審判開庭陳述中,也慎重強調(diào)危害和平對于“文明世界”的巨大威脅。兩大審判檢察官在開庭陳述中的不約而同,不是個人的“英雄所見略同”,它代表了同盟國也可以說是愛好和平的“文明世界”的強烈而普遍的愿望和訴求。
東京審判首席檢察官季南在開庭陳述中多次提到“人類”“文明”“和平”,重申審判是“拯救全世界免遭文明毀滅的斗爭”。在開庭陳述之前,面對辯方對管轄權的質(zhì)疑時,季南明確表示“維護和平”是東京審判的“根本的目的”。其實,在確定戰(zhàn)后審判的討論過程中,對遵守既有司法公正所可能面臨的困難,同盟國早已有了充分認識,但最終沒有采取更方便的就地處決或設立簡易軍事法庭的速審速決方式,反而是知難而上,采用國際法庭審判的慎重方式,這表明了同盟國(→聯(lián)合國)不僅希望取信于當下而且希望垂范于后世的捍衛(wèi)和平的堅定決心。最后,援引東京審判中國法官梅汝璈的話結束本文:“以我之見,東京審判像紐倫堡審判一樣,應該被視為‘產(chǎn)生于這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最偉大事件’(借用杜魯門總統(tǒng)的話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