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羅曼·先欽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
——以《爸爸呢》為例

□曹蓓蓓/文

羅曼·先欽（Роман Сенчин）是當代俄羅斯文壇的領(lǐng)軍人物，代表作《葉爾特舍夫一家》曾獲2009年俄語布克獎提名、2011年高爾基文學(xué)獎。該作品在中國出版后，羅曼·先欽也逐漸走進中國讀者的視野。他的作品常用“不知情者”敘事方法：小說的主人公由于個人或社會因素等，處于不知情的狀態(tài)，而讀者卻可以從文本中發(fā)現(xiàn)線索并運用自己的知識和生活經(jīng)驗為自己創(chuàng)設(shè)一個“上帝視角”。這種敘事策略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

《爸爸呢》是羅曼·先欽使用“不知情者”敘事策略的典型作品?！栋职帜亍分v述了一個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親戚家的幼齡兒童獨自尋找父親，卻因天真無邪和豐富的想象力而“認羊作父”的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小說從四歲男孩戈爾杰伊的視角出發(fā)，全文都是小男孩的所見、所聞、所感和所想。在這部短篇小說中，主人公戈爾杰伊的身份不僅僅是“兒童”“第三人稱敘事者”，同時也是一個“不知情者”。本文以《爸爸呢》為例，研究羅曼·先欽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探究作品如何通過兒童敘事視角和第三人稱敘事策略，運用平行意識交互的手法，使用“不知情者”敘事方法的。

1 兒童視角敘事

兒童視角是指作家通過文本中孩子的眼睛帶領(lǐng)讀者去探索他所構(gòu)建的另一個世界。由于兒童心智尚未成熟，所掌握的科學(xué)知識和生活常識也不足，因此兒童視角的敘事通常并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全知全能”；敘事時的語言也有可能七零八碎、缺乏邏輯；通過兒童描述所展現(xiàn)出來的背景信息和隱藏的情節(jié)暗線幾乎都需要讀者自己絞盡腦汁去猜測、揣度和推理。這種非傳統(tǒng)的敘事視角產(chǎn)生了獨特的敘事效果，為讀者提供了更為豐富的閱讀體驗。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并沒有像傳統(tǒng)文本中那樣制造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極端沖突，也沒有給讀者呈現(xiàn)一個非常清晰明了的邏輯線索，更多時候只有一個個逼真的生活場景展示在讀者眼前，從而導(dǎo)致文本敘事的散體化特征突出[1]。

作者以小男孩戈爾杰伊的視角進行敘述，孩童的思維簡單跳躍，使得讀者能夠完全代入四歲孩童所經(jīng)歷的生活情境。與此同時，讀者又能夠借助自己的閱歷，跳出文本，感受到兒童的純真可愛，這兩者并不沖突。

在小說開頭，戈爾杰伊因不認識一排排“帶輪子的房子”而詢問母親，這樣形象化的思維非常符合四歲兒童的人物形象，也能讓文本外的讀者感到新奇、有趣而會心一笑。孩童的形象化思維為作者在文中所穿插的象征手法提供了一條更為自然的融合之路。塔尼亞外婆嚇唬戈爾杰伊“要把愛哭鬼放到爐子上烤”[2]，戈爾杰伊便害怕地覺得外婆是“女巫”假扮的，這個情節(jié)源自俄羅斯家喻戶曉的傳說故事：一位專吃小孩的芭芭雅嘎女巫。森林中可怕的芭芭雅嘎女巫的故事常常被俄羅斯人用來嚇唬孩子，讓他們乖乖聽大人的話，這也和外婆用這個故事嚇唬戈爾杰伊使其聽話的情節(jié)相呼應(yīng)。戈爾杰伊詢問媽媽的身份時，媽媽正在和塔尼亞外婆講述自己的不幸和前夫的不是，因此懷揣著怒氣將“爸爸”說成是帶鈴鐺的山羊以泄憤。山羊在俄羅斯文化中象征著骯臟、淫亂等[3]，這樣的象征體現(xiàn)了媽媽對前夫的不負責(zé)任的怨恨與氣憤。但在小戈爾杰伊看來“帶鈴鐺的山羊”便真正是他的爸爸，所以在遇見后山的山羊時，戈爾杰伊簡單的邏輯思維和童心使他立刻認定山羊是被“施了魔法的爸爸”?！鞍职直皇┓ā钡南敕ㄒ才c戈爾杰伊認為塔尼亞外婆是“女巫”所變這一情節(jié)相對應(yīng)。而后戈爾杰伊與塔尼亞外婆的對話又巧妙地將前文這些象征全部融合編織在一處?！澳鸽u沒有公雞也能下蛋，只是孵不出小雞。而我不需要小雞——它們太麻煩了……秋天我把這些母雞殺了燉湯喝，然后春天再買新的。”母雞指戈爾杰伊的母親，小雞則象征了戈爾杰伊自己，塔尼亞外婆的雞群里唯獨沒有公雞，這又象征著戈爾杰伊的家庭里沒有“父親”這一角色，因為父親是一只“始亂終棄”的山羊。而“把這些母雞殺了燉湯喝”的外婆也符合傳統(tǒng)印象中“巫婆”邪惡殘忍的形象。

小說的語言描述也偏向兒童化。兒童顯得嘮叨和纏夾不清的敘事使得故事情節(jié)產(chǎn)生了很多空白，這也是兒童視角敘事的一大特點。羅曼·先欽在小說中常使用一連串簡單的短句來體現(xiàn)屬于戈爾杰伊缺乏邏輯的思維和簡單跳躍的孩童心理。戈爾杰伊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山羊，便立刻聯(lián)想到媽媽曾經(jīng)說過的話。因為兒童的理解力不夠，戈爾杰伊的聯(lián)想僅僅是將自己所聽到的關(guān)鍵詞串聯(lián)起來——“帶鈴鐺的山羊”和“吃草”，而面前的山羊正符合這兩個簡單的條件。戈爾杰伊“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論證面前的山羊是自己的爸爸，還自己圓滿地解釋了媽媽棄他而去的前因后果。即便論證的邏輯其實非常脆弱，但對四歲的孩童來說卻有著十足的說服力。

2 第三人稱敘事

文學(xué)敘事語篇較多使用傳統(tǒng)的第三人稱敘事方式，以期讀者能夠從敘述者的全知視角體驗文本的心智表征在大腦中建構(gòu)語篇的心理表征[4]。第一人稱敘事就是指敘述者，也就是講故事的人，無論是小說中事件的親歷者還是僅是旁觀者都是從自己的角度進行敘述。人稱的實質(zhì)就是敘述者以，什么身份講故事[5]。由于《爸爸呢》中的敘述者是僅有四歲的戈爾杰伊，羅曼·先欽雖然采用了第三人稱敘事但實際上實現(xiàn)的是與第一人稱敘事相同的敘事效果，使讀者在不經(jīng)意間實現(xiàn)“內(nèi)視角”與“全知視角”的切換[6]。

第三人稱敘事的故事中，讀者通常不受限于某個人物，處于文本之外卻擁有“上帝視角”，能夠洞察每個角色的故事線和內(nèi)心活動。第三人稱敘事文本中的鏡頭仿佛是一個“廣角”，能夠覆蓋文本世界中的一切。從敘述視角來看，第三人稱敘述主要包括全知第三人稱敘述、選擇性全知第三人稱敘述和客觀性第三人稱敘述[7]。選擇性全知敘述者往往選擇在自己的觀察范圍內(nèi)，僅揭示一位主要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在《爸爸呢》中，作者所呈現(xiàn)出的鏡頭就局限于戈爾杰伊個人所知所感的事情，仿佛是有一個攝影師寸步不離地跟著這個四歲的小男孩拍攝紀錄片。由于戈爾杰伊的描述所含信息有限，讀者需要主動地“管中窺豹”，并融合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歷使自己處于“全知視角”從而參與情節(jié)發(fā)展。

小說開始便是戈爾杰伊懵懵懂懂被母親拖拽著搭乘火車的情形。全文雖然是第三人稱敘事，搭乘火車去往塔尼亞外婆家這段旅程卻限制在戈爾杰伊的視角里。作者并沒有直接交代主角身份、故事背景等信息，讀者所獲取的信息只能從戈爾杰伊觀察和聯(lián)想的產(chǎn)物中得到。在搭乘火車的過程中，戈爾杰伊遇到的每一個人物都栩栩如生，因此文本雖然全程運用兒童視角來敘述，但第三人稱敘事固有的可靠性，使讀者能夠完全代入戈爾杰伊的角色中去，感同身受地體會身為孩子的戈爾杰伊所產(chǎn)生的好奇、緊張、害怕等情緒，同時也自然而然地和戈爾杰伊一樣對母親的行為產(chǎn)生疑問。讀者能夠從這些情緒和場景中隱隱猜測出后續(xù)故事的情節(jié)。通過這樣的手法，小說自然地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

第三人稱敘事在本篇小說中起到的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彌補兒童視角敘事的不足。大多數(shù)兒童視角敘事的作品都會采用第一人稱敘事，作者以“我”為主人公，拉近讀者與角色的距離，能夠更好地描寫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但這樣的敘事，最大的弊端便是視角被極大地限制。《爸爸呢》中使用第三人稱，為文本中添加其他隱含的視角增添了可能性。

戈爾杰伊初到塔尼亞外婆家時，外婆和母親之間發(fā)生了一段“他不明白的對話”。對話中，兩個長輩清晰地交代了戈爾杰伊家庭破碎的信息。盡管作為主人公的戈爾杰伊懵懵懂懂，但是這段對話的存在為讀者及時補充了背景信息，此時讀者的隱含視角開始凸顯，為故事中的“不知情者”敘事鋪墊了敘事基礎(chǔ)。

3 “不知情者”敘事

戈爾杰伊是羅曼·先欽所塑造的典型的“不知情者”之一。四歲的戈爾杰伊剛剛開始理解世界，記憶也并不清晰。過去的記憶是模糊的，“就像是一場虛夢”。由于主人公年齡的特殊性，戈爾杰伊所敘述的那些他不懂、不理解的事物從讀者的角度看卻很容易理解，因此盡管戈爾杰伊的敘述模糊瑣碎，讀者仍然能運用自己的知識和生活經(jīng)驗為自己創(chuàng)設(shè)一個“上帝視角”。也就是說，羅曼·先欽的這篇小說實際上運用了一種平行意識交互的手法[8]。小說主人公戈爾杰伊產(chǎn)生的自我意識與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意識仿佛兩條并行的河流。但主人公的意識浮在表面是顯而易見的，其心理狀態(tài)、思維活動等都會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變化而變化。而讀者的意識是隱性的。若是故事情節(jié)風(fēng)平浪靜，讀者并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識流，而當戲劇的矛盾達到高峰，尤其是主人公獲取的信息量顯著少于讀者時，該隱流便顯現(xiàn)出來，參與情節(jié)的發(fā)展。

戈爾杰伊初次到達塔尼亞外婆家時，小說的題目及主題“爸爸呢”這個疑問就已經(jīng)得到了清晰明了的解答。媽媽和塔尼亞外婆的對話已經(jīng)給讀者提供了足夠多的線索，使得讀者能夠輕松還原故事的全部背景信息：事實上，戈爾杰伊的爸爸無情地拋棄了他們母子，主人公的父母已經(jīng)離異，而戈爾杰伊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自己的父親，也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但是僅僅四歲的戈爾杰伊還不能完全明白成年人之間關(guān)于不幸的婚姻和失敗的感情的對話，所以在整篇小說中，戈爾杰伊都處于不知情的狀態(tài)。但由于讀者的認知能力和生活閱歷都遠遠強于主人公，他們從文本中所能提煉得到的信息就遠遠多于戈爾杰伊，所以讀者和主人公兩相對比，讀者反而是“知情者”，戈爾杰伊則是典型的“不知情者”，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計完全符合故事邏輯和發(fā)展脈絡(luò)。

戈爾杰伊尋找父親的旅程是從他和孩子們的對話開始的。當村子里的其他孩子詢問他的父親是誰時，戈爾杰伊才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中本應(yīng)該擁有“爸爸”這個角色。這個情節(jié)使得不知情的戈爾杰伊有了探索的沖動。驕傲的戈爾杰伊出于維護自尊的目的，發(fā)揮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告訴其他小朋友自己的爸爸是“管理所有車輛的總統(tǒng)”，即便他并不知道別人口中的“普京”究竟是誰，他也理所當然地應(yīng)下了別人對自己爸爸的猜測。戈爾杰伊內(nèi)心的驕傲從母親給他取的小名“戈爾秋莎”（俄文中為驕傲的意思）就可看出，而這段和小朋友們關(guān)于父母背景的對話在展示戈爾杰伊令人驚嘆的想象力和孩童簡單、幼稚的邏輯思維的同時，也為后面戈爾杰伊“認羊作父”的情節(jié)悄悄地埋下了伏筆。戈爾杰伊在回家路上誤打誤撞遇見“帶鈴鐺的山羊”，這只山羊竟然符合母親關(guān)于父親的所有描述，這一巧合使他欣喜若狂，認為尋找父親的旅程就此結(jié)束。此時隱藏在暗處的讀者會下意識將自己的主觀意識摻雜入文本，聯(lián)系、融合之前所埋下的眾多伏筆得出一個大致的猜測。這種意識流悄悄推動了文本的發(fā)展，而后續(xù)的劇情也恰恰隨著讀者的思緒展開。母親突然回到鄉(xiāng)下來帶走戈爾杰伊，而戈爾杰伊拼盡全力掙脫母親執(zhí)意要帶走他的“山羊爸爸”。這時兩個主人公之間的矛盾達到巔峰，故事情節(jié)也達到了最高潮。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戈爾杰伊的行為和母親對此的反應(yīng)的讀者，此時從暗處浮現(xiàn)到明處參與情節(jié)的互動。這樣一個充滿純真的烏龍使得文本外的讀者在啼笑皆非之后又不由地和母親一樣感嘆戈爾杰伊是個“可憐的孩子”。母親最終給出的回答也是真假參半，戈爾杰伊又重新陷入了“尋找父親”的思考，開始了下一段旅程。他忘記了回頭看一眼陪伴自己多日的“山羊爸爸”，而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讀者這時又與戈爾杰伊一樣成了“不知情者”。戈爾杰伊相信母親的話嗎？他真的能像母親所說的那樣完全忘記過去開始新生活嗎？母親的新男友維塔利真的能成為陪伴戈爾杰伊成長的稱職的爸爸嗎？這些疑問都留給讀者無限遐想的空間?！安恢檎摺睌⑹轮链水a(chǎn)生獨特的藝術(shù)效果，使人回味無窮。

4 結(jié)語

本文以《爸爸呢》為研究對象，對羅曼·先欽的敘述策略進行了詳細的考察和分析，對羅曼·先欽的“不知情者”敘事策略更是進行了重點研究。初讀文本，讀者會以為《爸爸呢》的敘事策略只限定于兒童敘事視角和傳統(tǒng)的第三人稱敘事上，但再次細讀小說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存在著一種平行交互的手法——獨特的“不知情者”敘事，這種敘事策略能夠?qū)⑻幵谖谋就猸h(huán)境中的讀者的意識融入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創(chuàng)設(shè)自己的全知視角。這樣的敘事策略異于傳統(tǒng)、富有新意，能夠在簡單又普通的故事中隱藏著多重新的理解和闡釋。這樣一篇生動可愛、有趣幽默又摻雜著些許悲傷和遺憾的短篇小說在為中國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的同時，也為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可供參考的視角。同時，它還為當代俄羅斯文學(xué)在中國的傳播開拓了更廣闊的空間?！?/p>

引用

[1] 王黎君.論兒童視角小說的文本特征[J].浙江社會科學(xué),2010(8):107-110+129.

[2] 羅曼·先欽.爸爸呢[J].世界文學(xué),2020(1):115-141.

[3] 薛慧.從俄語成語、諺語看俄羅斯人眼中的動物世界[J].俄羅斯文藝,2003(5):58-59.

[4] 王陽.第三人稱敘事的視角關(guān)系[J].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0(2):61-65.

[5] 福斯特.小說面面觀[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

[6] 陳玉萍.第三人稱敘事的文本世界建構(gòu)[J].湖北社會科學(xué),2016(8):131-136.

[7] 劉早.羅曼·先欽的“不知情者”敘事[J].世界文學(xué),2020(1):160-168.

[8]申丹.西方敘事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