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與權力——余華《我沒有自己的名字》的話語權分析

⊙單海波［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作 者：單海波，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2009級文藝學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批評學。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是一則寓意深刻的屬下階層的故事，主要講傻子來發(fā)在來自下層的微型權力的壓迫下放棄了自己的名字——話語和權力的象征，以此作為反抗，從而反映了屬下階層的失語現(xiàn)象。小說中的“我”是一個以挑煤為生的賣苦力的人，代表著屬下階層；“陳先生”是有一定文化知識的藥店的掌柜，代表著知識分子；“許阿三”們的經濟地位與社會地位要比“我”高很多，因此代表著優(yōu)勢群體，即權力階層。本文運用?？聶嗔碚摵退蛊ね呖藢傧隆笆дZ”現(xiàn)象的理論，試圖對文本中的這三種階層之間的關系，尤其是處于屬下地位的“我”——傻子來發(fā)進行解讀，對來發(fā)被剝奪的權力和被壓抑、被扭曲的話語進行分析，從而挖掘作品的深層意蘊。

一、屬下階層的失語現(xiàn)象

屬下這一批評術語的價值在于其“靈活性”。斯皮瓦克認為術語屬下“包含了一系列不同的尚未被主導的政治話語確定的主體位置”，這其中不僅僅包括了婦女、農民、工人、部落的土著人，同時也把婦女的解放斗爭及經驗、農民起義、工人暴動、少數(shù)民族爭取權利的運動囊括進來。他們都被剝奪了權力，并被壓抑、被扭曲了話語，成為“失語”的一族。

傻子來發(fā)在文本中很難受到人們的重視，反而經常受到權力階層的許阿三們的嘲笑和欺負，甚至被冠以“噴嚏”“擦屁股紙”“老狗”“瘦豬”之類的名字，很顯然來發(fā)已淪為屬下階層。在這里，名字其實是一種權力和話語的象征，正如文中所說的：

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們也好知道是誰死了……你想想，許阿三死掉了，我們只要一說許阿三死了，誰都會知道，你死了，我們怎么說呢?你連個名字都沒有……

是的，文中的來發(fā)沒有自己的名字，他沒有這種權力與話語權，是他一直不知道或不要的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其實在開始時來發(fā)是很珍惜這個名字的，他對別人叫他的名字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我想起來我爹還活著的時候，常常坐在門檻上叫我：“來發(fā)，把茶壺給我端過來……來發(fā)，你別哭，來發(fā)，我死了以后你就沒爹沒媽了……來發(fā)，來，發(fā)，來，來，發(fā)……”

只有陳先生還叫我來發(fā)，每次見到陳先生，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里就是一跳。

有一次，我沒有走開，我站在那里叫了聲：“陳先生。”……陳先生說：“你知道自己叫來發(fā)嗎?”我說：“知道?！标愊壬f：“你叫一遍給我聽聽?”我就輕聲叫道：“來發(fā)?！?/p>

在這里名字對來發(fā)意味著親情、溫暖、人的尊嚴與話語權，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然而后來來發(fā)卻不要自己的名字——“失語”了：

我一個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他們叫了我?guī)茁晛戆l(fā)，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從床底下叫出來了。想到這里……我搖了很長時間的頭……我對自己說：以后誰叫我來發(fā)，我都不會答應了。

名字對于來發(fā)是如此重要，那他又怎么會舍棄呢？對于這點主要研究“從屬者（屬下）無權說話”的“失語”狀態(tài)的斯皮瓦克有著自己的解釋。斯皮瓦克認為，“無言狀態(tài)或失語狀態(tài)說明言說者的缺席或被另一種力量強行置于盲點之中”。

在這里傻子來發(fā)要么沒有自己的名字，無權說話，這樣的情況是悲哀的；要么被利用，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有了話語權，卻害死了他的那只狗，這樣的情況是悲慘的。前者的情況是來發(fā)已被許阿三等權力階層強行置于“盲點”之中，大家對他置若罔聞，他無權說話；而后者的情況是來發(fā)發(fā)覺自己的名字是導致那只狗被害的直接原因，于是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發(fā)言權，從而造成言說者的缺席。這種失語狀態(tài)其實是對屬下地位的反抗，對自身的重新定位?；蛟S傻子來發(fā)根本沒有意識到他不要自己的名字這個決定是很正確的，但這樣的決定在客觀上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因為再也沒有人可以利用他的名字來傷害他了。也就是說，面對這種權力話語，只有保持自身的獨立和沉默的對峙，才能在沉默中通過自己對權力話語的剖析使那種權力及其權力網絡歸于失效。

斯皮瓦克的屬下理論只對傻子來發(fā)的“失語”現(xiàn)象進行了簡要的分析，但研究學問不能淺嘗輒止，對于挖掘來發(fā)失去話語權的深層原因，?？碌臋嗔Ψ治霾呗詫τ谖覀兪谴笥旭砸娴?，因為話語權生產是由某些權力程序控制、選擇和重新分配的。以下我們將從權力的視域來循序漸進地分析來發(fā)最后被迫“主動”放棄話語權的全過程。

二、來自底層的微型權力

福柯從文化壓抑和政治壓抑的角度出發(fā)，反復強調了一個簡潔的公式，即“權力來自下面”，換以言之，權力并非從最高統(tǒng)治者發(fā)出，而是來自底層的微型權力。真正擁有權力的人不再狹隘地局限于那些社會地位高的人，而是那些能夠讓別人聽到自己聲音的人。因而在文中余華選擇了同樣是平民的許阿三們而不是官員作為權力階層的象征，因為許阿三們同樣生活在底層，他們與來發(fā)的接觸更多、關系更大，他們本應更了解和同情來發(fā)，但事實上他們所做的卻是倚仗經濟地位與社會地位高于來發(fā)而用自己的“聲音”霸道地剝奪了他的話語權，這就使故事顯得格外殘酷而發(fā)人深省。

?？碌臋嗔Ψ治霾呗詫ψ髌分袑傧码A層的分析是很精到的，它揭示了權力階層通過知識和話語等形式對屬下階層的束縛和摧殘。首先，許阿三們先對傻子來發(fā)進行了最直接的傷害——身體摧殘。例如，在文中許阿三們在愚弄傻子來發(fā)時，曾有這樣的一幕：

穿花襯衣的人指著另一個人說：“你和他的女人睡過覺?”我點點頭說：“嗯?！绷硪粋€人一聽這話就罵起來：“你他媽的?！比缓笏钢┗ㄒr衣的人對我說：“你和他的女人睡覺時很舒服吧?”我點點頭說：“嗯?！蔽铱粗麄冃r，想起了陳先生的話，就對他們說：“我和你們的女人都睡過覺。”他們聽到我這樣說，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睜著眼睛看我，看了一會，穿花襯衣的人走過來，舉起手來，一巴掌打下來，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響。

“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xiàn)的。話語既是權力的產物，又是權力的組成部分。話語建立在權力關系的基礎之上，受權力關系影響?！痹谶@個過程中，傻子來發(fā)的處境決定了他沒有權力，所以他無權說話，一旦說話引來的便是拳腳相加，這簡直是慘無人道。不僅如此，他們還用話語對傻子來發(fā)進行了深層次的傷害，甚至將快樂建立在傻子來發(fā)的痛苦之上。如：

他們問我：“來發(fā)，你媽是怎么死的?”我說：“生孩子死的。”他們問：“是生哪個孩子?”我說：“我?！彼麄冇謫枺骸笆窃趺瓷愕?”我說：“我媽一只腳踩著棺材生我?！彼麄兟牶缶鸵芫茫ν旰筮€要問我：“還有一只腳呢？”

親情對于已是孤兒的來發(fā)來說可謂是十分珍貴的，但許阿三們卻將之視為草芥，甚至以來發(fā)難產而死的母親為取笑的對象。這種以踐踏親情為樂以及對死者不尊的行為，更突顯出許阿三們的冷酷無情。

通過上面的敘述，許阿三們的可惡嘴臉已在我們的頭腦中形成了清晰的輪廓，但作者不滿足僅停留于此，于是又有了“讓我把那條狗當成女人娶回家”，“每次見我必問‘喂，你們夫妻出來散步?……喂，你們夫妻晚上睡覺誰摟著誰?’”進而又發(fā)展到“把手伸進了我的口袋……摸到了我胸口的錢……笑著跑到了對面的小店里”。不僅貶低“我”和狗是同類，還用“我”挑煤賺來的血汗錢來買所謂的喜糖。這樣便剝筍般層層深入地刻畫出權力階層對屬下階層的“我”在權力和話語方面的殘酷鎮(zhèn)壓，這種鎮(zhèn)壓簡直令人扼腕。

然而更令人扼腕的是權力階層和知識階層聯(lián)姻，形成一種權力網絡，將屬下階層包裹于其中來加以殘害，使其不得掙脫。正如?？滤f：“權力與知識之間有一種微妙關系。知識與權力融合在一起，稟有一層現(xiàn)代面具，而使得統(tǒng)治的結構獲得合法性。這種統(tǒng)治綜述具有壓迫、監(jiān)禁和權力的分割等特征。權力和不同形式的知識鏈接在一起，在它們中有可能引申出一種關系的網絡體系?！?/p>

在文本中，權力階層的許阿三們和知識階層的陳先生聯(lián)手，共同給屬下階層來發(fā)的精神以致命的一擊——殺死了來發(fā)相依為命的那條狗。許阿三們看到來發(fā)精心呵護的狗已經“肥肥壯壯”了，便要殺了吃肉，可狗鉆到阿三床下后就不出來了，正在他們無奈之際，陳先生卻主動地“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他說：“你們要他幫忙，得叫他真的名字，這么亂叫亂罵的，他肯定不會幫忙……”當許阿三們問及傻子的真名時，陳先生賣弄地說“我自然知道”，“他叫來發(fā)”。這時由于陳先生的主動幫助，許阿三們順利地誘騙傻子成功，宰了來發(fā)的那條狗，“哈哈哈哈笑著走出屋去了”，而留給來發(fā)的卻是落寞、凝思苦想以及不要自己名字的痛苦決定。這一切全部是由這種權力網絡所致，是它讓以來發(fā)為代表的屬下階層悲慘的命運更添了一層不幸。當權力階層和知識階層融合在一起時，他們各自具有的微型權力也交織在一起，形成非常穩(wěn)定的統(tǒng)治結構——一種權力網絡。其能量之大是屬下階層憑著他們那點微薄的力量無法顛覆的，所以他們只能在這種權力網絡的壓迫、監(jiān)禁下過著毫無話語權可言的絕望生活。此時，我們不得不驚嘆來自底層的微型權力的能量之巨大。

綜上所述，《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主要講述了屬下階層來發(fā)喪失了話語權的故事，通過對斯皮瓦克和?？碌睦碚撈饰?，我們感受到了屬下階層的無奈與絕望。斯皮瓦克的屬下理論引領我們找到來發(fā)“失語”的原因，而福柯研究的重要維度——話語運行中權力參與的各種機制則使我們體會到來自底層的微型權力威力之巨大。通過他們的理論，作品入木三分地揭示出屬下階層被剝奪了權力和被壓抑了話語的悲慘境遇，表達了對屬下階層生存狀況的觀照以及對權力階層的嚴厲批判。由于這種屬下階層的“失語”現(xiàn)象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進而消失，因而它值得我們進一步反思與探究。

[1]Morton，S.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Z].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3：45.

[2]余華.我沒有自己的名字 [J].轉引自名作欣賞，2002，（08）：15.

[3]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4]吳奇.話語與權力——分析?？隆罢J知的意志”[J].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03）：4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