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佑
1
2020年7月11日。我在日記中如是寫道:
洞頭。大海。朗誦會。聽盧山兄朗誦普希金的詩歌,我真切地發(fā)現(xiàn)他是一位抒情詩人。以往,現(xiàn)代詩的朗誦,舞臺腔太重,不夠生活化。所以我喜歡“春天讀詩”欄目中那種緩緩的朗誦,像是把生活讀進詩歌里。但今天聽到盧山朗誦《致大海》,仿佛他將情感滲透到語調(diào)中,字正腔圓,激情澎湃,壯懷激烈。
“再見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滾著蔚藍色的波浪,
和閃耀著嬌美的容光?!?/p>
——普希金《致大?!?/p>
這則日記調(diào)動了我的記憶。身穿藍色T恤、白色九分褲的盧山,與藍白相間的大海遙相呼應。他擁有“永不冷卻的詩歌熱血”,大海擁有“涌動的潮汐”,浪花似乎聽見了他對大海的致辭,風浪拍岸,卷起雪堆。這是對自由與遼闊的終極審問。
毫無疑問,盧山是我認識的最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之一。他有著頑強的詩歌意志和生命力量。我總是在克制自己對他的溢美之詞,畢竟,對其過度贊譽無疑是對自我的貶抑。但我仍要說,相對“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我,盧山的天地甚是宏闊,其履歷與學識都令我感佩,以致有“虛長四歲”的錯覺,故我向來稱他為“盧山兄”,沒有底氣喊出“盧山弟”。
詩人是一種宿命,而詩歌是一生的事情?;氐皆c,盧山的詩歌啟蒙與海子相關(guān)。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年僅二十五歲。而后的十余年,海子和他黃金般的詩句,一直在天空舞蹈。生于安徽宿州的盧山,在高中時期就大量閱讀了海子的詩歌,直到2014年3月,盧山和詩友到海子的故鄉(xiāng)安徽安慶查灣,完成了一次詩歌尋根之旅。
或許,我們可以假想:如果海子活到三十而立的年紀,他的詩學世界面貌如何?那片五月的麥地上長出的芒刺,是否會像詩歌的太陽一般灼熱?
我曾帶著這樣的疑問,讀盧山的《三十歲》,并找到了個體生命對時代的設(shè)問:“父親,這些年你教育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你說,三十歲的牙齒要比二十歲更加鋒利/敢于啃硬骨頭吃螺絲釘,這是你教育我的方式/要讓我成為另一個你嗎?”
顯然,盧山拋棄了虛無而敏感的幽暗之血,從父輩那里承繼了粗糲與堅韌。這份詩意之光,指引他向前奔突。
十二月的天氣已經(jīng)在玻璃窗上寫下斑駁詩句。
穿過風雪,我尋覓到鐵軌旁的兩株梅花
仿佛一位倒下者擎起的血紅雙臂。
“大雪封山,生存艱難?!?/p>
我伸出手去觸摸到詩歌的鮮血和
梅花的骨頭。以及春天里的山海關(guān)
桃花插滿土地。
“詩歌的鮮血”和“梅花的骨頭”,好一對鮮活的意象。盧山總能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到詩意。他信服王國維的“有來斯應,不以力構(gòu)”,循著“不會冷”的詩歌之血,隨機孕育靈感。這首《車過山海關(guān)》寫于2009年,詩人的思緒回到1989年的那一瞬,以想象重構(gòu)海子臥軌自殺的一幕,讓冷冽與熾熱對抗,由“鮮血梅花”到“山海關(guān)”的桃花,詩人將海子這位殉道者看作是詩歌界逐日的“夸父”,他的勇敢與獻身精神,為后世留下一片桃花。詩人在最后寫道:“我的陡然一酸:火車已過山海關(guān)?!贝司渎溆趥€體感受?!耙堰^”一詞,恰恰是詩人對脆弱的一次揮手。
自2016年我與盧山在浙江省新荷作家培訓會上相識,2018年,他又邀請我參與《新湖畔詩選》的編輯工作。盧山的詩歌偶像是海子,而我在大學期間極度迷戀駱一禾,一時恍惚,我竟錯以為我們之間的情義似乎前生注定。隨著交往的密切,我們一直在詩路上互砥精進。
2
2020年8月12日,我的日記與盧山兄相關(guān):
盧山兄要調(diào)到新疆阿拉爾兵團就職了。運濤在杭州馬塍路一飯店組織飯局,為盧山兄壯行。北魚、運濤、非非等人都在,這么重要的事,我肯定要去的,況且,我總以為杭州與嘉興的距離不過就是“一節(jié)課”的時長。與詩人朋友們共飲一杯,又是何其有幸!
聚會期間,盧山兄因我的跨城相約而感動,而我心里總有“陳奐生上城”的新奇感。我曾多次參與在杭州舉行的詩人分享會,主持人介紹我的時候,都強調(diào)我的“跨城相約”,我倒是調(diào)侃自己,覺得自己是“小城詩人”到省城見世面、開眼界。正如盧山所言“為一杯理想主義的啤酒而邀約、碰杯、共飲”,與盧山等詩友共飲詩歌與理想的甘露,甚歡。
說實話,幾次嘉杭往返,給我平庸的生活增添了生趣。我見過凌晨的動車,像一道光在黑暗中疾馳,杭嘉湖平原上的水氣彌漫著水草的腥氣,一種深夜涼意與酒后的迷離之感,確有“雪夜訪戴”之意味。偶有一次,為赴杭州詩人的作品分享會,眼看發(fā)車在即,我把電動車停在了嘉興南站進站口的一側(cè)?;貋頃r竟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電動車,于是一身酒氣地進了警務室詢問,大抵是酒勁上來了,竟與警察爭執(zhí)起來。警察反復警告:“你喝醉了,明天再來取電動車吧?!倍啻渭m纏無果,我只好作罷,打車回家。第二日醒來,悔意中有笑意。
盧山是有理想的有為青年,他的履歷表上貼著數(shù)枚精神獎章。與之相比,我就是一個“小城詩人”,是一個局促的詩歌寫作者。他在恢宏的山水中尋找詩歌的要義,而我在日常瑣屑的事物中捕捉偶然的星光。于是,我總像是桑丘在向堂·吉訶德討要“費也拉布拉斯”騎士藥水,以獲得詩歌與理想之靈。
我們同屬“80后”詩人,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從故鄉(xiāng)走向異鄉(xiāng)。這個年代給我們以合理的焦灼、遷徙、激蕩與遼闊。詩人盧山注重詩學建構(gòu),善于融合、鍛造詩藝,將扎實的知識經(jīng)驗與生活閱歷交融。他有著骨子里的自由精神。其詩意從安徽宿州的石梁河出走,曾以海子為“我的王”,是為滾燙的青春之歌;而后在四川成都讀本科,近草堂而現(xiàn)實,染“莽漢”之氣質(zhì);在六朝古都南京就讀研究生期間,他與友人馬號街等人創(chuàng)辦民刊《南京:我們的詩》,與韓東、朱朱的“他們”相呼應;而今他定居浙江杭州,工作地就在西子湖畔,得人生領(lǐng)悟與山水惠賜,“開自由之風,向湖山致敬”。
2020年9月,盧山毅然決定遠調(diào)新疆阿拉爾工作,我感佩于他永不服輸?shù)尿T士精神,而且每次他取得的成績都是令人歆羨的,但盧山始終在不斷征服更高的山峰,為達成理想而不懈奮進。
與工作的履歷表相呼應,他的詩歌求索之路也在不斷登峰,接連出版了《三十歲》《湖山的禮物》《寶石山居圖》《將雪推向天山》等四本詩集,可謂碩果累累、詩意斐然。
盧山兄在新疆工作期間,詩歌風格有大成。天地遼闊,瀚海闌干,容納這位抒情王子;天山書脊,異域風情,恰有蒼涼而不失溫暖的骨頭。盧山與天山,互相成全。因為邊地風俗、異鄉(xiāng)情愫、理想探尋的撞擊,盧山寫新疆的詩歌幾乎天成;又因與家人分隔兩地,盧山寫給女兒的詩歌多情柔軟、溫婉細膩——恰如自然山水,粗糲中有細膩,宏闊中見真情。盧山仍在繼續(xù)他的山水詩學,“開自由之風,向湖山致敬”的湖畔精神仍在綿延。
對于一個教書匠來說,盧山的“公干”是個謎團——數(shù)個黃昏,江南已沒入黑暗,新疆尚在午后時分。我總以為“政府機關(guān)領(lǐng)導”定是春風得意馬蹄疾,而他總是帶著無限憂愁呼應著遲緩的落日。從電話那頭的“一聲聲嘆息”,我明白是詩歌拯救了這位“大海的男人”。一首首詩像一枚枚鋼釘,釘在時間之柱上。而我,同樣將詩歌視為“拯救之神”,有幸成為盧山部分詩歌的第一讀者?!逗降亩Y物》,我得書很早。如果記憶沒有出錯,那是2020年十一月份,浙江省文學院開展了一次“新荷作家”研討會,《湖山的禮物》作為研討班學員自學書籍,我第一時間拿到,甚喜。當時,盧山已離浙抵疆,我見書如見故人,讀詩如見湖山。除了致電祝賀和感謝收錄我的拙評《熱血、骨頭及山水》之外,我跟文學院創(chuàng)聯(lián)部的梁怡多要了15本《湖山的禮物》。第二天一早,我?guī)稀逗降亩Y物》,騎上單車,從湖光飯店出發(fā)去寶石山,讀詩,拍照。深秋之晨,梧桐黃葉落地,西湖水如新磨銅鏡,或上帝的眼眸,寶石山俯瞰湖水,上帝看著寶石山,而共享單車的簍子里躺著盧山的新詩集。它擁有詩的溫度,詩擁有人的氣息。
讀了這么多詩集之后,我甚至認為盧山的“真詩”是37℃,它是人的體溫,是熱血的溫度。于是,有了這天晚上的“云水澗”聚會,也可以說是《湖山的禮物》首發(fā)式,當然,只是朋友們高興唱和,主角盧山在新疆阿拉爾的辦公室內(nèi)忙于公務。圍坐談詩的有陳律、余退、北魚、蕭楚天、以薇等人,我們手執(zhí)《湖山的禮物》,舉杯遙祝盧山兄大作出版。
入疆兩年,盧山榮升“阿拉爾作協(xié)主席”,我常戲謔地以“盧主席”稱呼他。他是有使命感的“作協(xié)主席”,為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一師阿拉爾市的文藝繁榮做了很多實事?!罢憬钡奈膶W聯(lián)系日益密切了,“山海”的協(xié)作更加融洽了。
2022年3月26日,也是海子的紀念日,盧山、北魚、余退與我共同發(fā)起了“山與海:中國東西部青年詩人對話”,來自浙江、新疆、福建、上海、江蘇等地的十七位詩人參與了對談,圍繞著青年詩人寫作的地域、語言、詩學傳統(tǒng)以及新的創(chuàng)造等問題展開廣泛的討論,集文近三萬字,先后被中國作家網(wǎng)、中國詩歌網(wǎng)、南方藝術(shù)網(wǎng)、浙江作家網(wǎng)轉(zhuǎn)載,不失為疫情期間“線上詩歌交流”的成功范例。
3
與盧山兄交往,總有些自慚形穢的瞬間。他是靠譜的男人,事事有交代,件件能落實,有些事還做得特別成功。相對來說,我是一個常抱“失敗之心”的詩人。
《將雪推回天山》是盧山參加第38屆青春詩會結(jié)出的碩果。春夏之交,余退在洞頭為這本書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分享會。盧山邀請我一同前往洞頭看海,我爽快地答應了。本想著將周日下午的高階語文課換至下一周,就可前行,誰知學校突然通知“星期一的升旗儀式上有個簡短的發(fā)言”。我告知盧山兄,他大方地說,沒事,以工作為重。
于人為文,求真意志是至關(guān)重要的。有時,我拘泥于求真,面對現(xiàn)實的困境,我無疑是局促的,于是才有了“不想放鴿子”的想法。我曾期許在“局促”中找尋遼闊,在世俗的煙火中找到詩性的恒定之物。
我想,山高水長,情誼也不止于偶然的事件。
想起2016年我們相識于“新荷”培訓會后,我寫下《我們所有人的路》,那寶石山的臺階,你攀登過無數(shù)遍;想著2018年之后我們在湖畔讀詩、寫詩,酬酢之詩不少,彼此的情誼也真;想起2020年,我們在半屏山夜話,得詩《睡在海邊的石頭》,敢問理想的況味如何?想著一次次杭州夜奔,高鐵架起了西湖與南湖的友誼之橋;想著你帶著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沙粒在西塘古鎮(zhèn)的廊檐下偶遇一場暴雨,那酣暢,猶如饑渴且庸常的生命亟需詩性的純粹的友誼來拯救……
那么,盧山兄,就讓我們共飲一杯理想主義的啤酒,用以致敬大海,致敬詩歌,致敬情義。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