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子豪
吉首大學法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近年來,隨著呼某案、念某案、聶某斌案等一系列冤假錯案的糾正,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在我國司法實踐中的適用越來越多。2012 年,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820 次會議通過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正式規(guī)定了刑訊逼供的含義:使用肉刑或者變相肉刑,或者采用其他使被告人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的方法,迫使被告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應當認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第五十四條規(guī)定的“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但是對于和刑訊逼供并列的“威脅、引誘、欺騙”這些非法取得證據的方式的認知依然停留在起點(1979 年《刑事訴訟法》)的水平,態(tài)度不明確,具體含義及認定標準不確定。文本中將“刑訊逼供”與“威脅、引誘、欺騙”方法并列,均作為非法獲得口供的方法,并且明確將這些口供予以排除,以及明確表明這些方法的危害性程度相當。然而,筆者通過“無訟網”進行案例檢索查詢有關非法言詞證據排除的案件時,更多涉及的是“威脅和引誘”,在專門以“騙供”為關鍵詞進行案例檢索時,尚未發(fā)現因為欺騙而導致口供被排除的案例情形??梢娫谒痉▽嵺`中關于欺騙的認定仍然存在缺陷??赡苷缑绹鴮徲崒<腋ダ椎滤f:“審訊策略和技術建立在絕大多數罪犯不情愿承認罪行的基礎上,從而必須從心理角度促使他們認罪,并且不可避免地要通過使用包括哄騙因素在內的審訊方式來實現?!保?]正是由于這種對抗性,才使得欺騙的標準設定異常困難,也說明當下在我國設立合法與非法的認定標準刻不容緩。本文將從欺騙與訊問策略的認定標準方面做一個探究。
《現代漢語詞典》將“欺騙”解釋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以虛構的事實促使他人產生錯誤認識的行為?!保?]該解釋可以看作是社會公眾對于“欺騙”最通常的理解,具有一定的通識性。在偵查訊問中,廣義的欺騙主要有兩種表現形式:一是為作為訊問策略的欺騙策略;二是《刑事訴訟法》中禁止的非法訊問方法:欺騙方法。
區(qū)分是欺騙策略還是欺騙方法,最重要的就是看對犯罪嫌疑人所造成的心理強制力,是否會影響供述的自愿性和真實性。《德國刑事訴訟法》中規(guī)定,單純的詭計不會被認定為是非法欺騙而予以排除。對于“單純的詭計”筆者認為包括兩種情況,一是所使用的欺騙策略,不會對犯罪嫌疑人供述的自愿性與真實性產生任何強制力,這樣的訊問方式應當被認定為訊問策略;二是犯罪嫌疑人在自愿性受到影響的情況下作出了真實的意思表示,也就是說犯罪嫌疑人一開始雖然陷入了迫于無奈的情形,但隨后卻表達了自己真實意思,可以理解為在陷入錯誤認識后由此作出了坦白,由于真實意思表示在后,那么就可以看作最后的供述是真實意愿的表達,所以這種情況不能認為是欺騙方法,應該是屬于單純的詭計欺騙策略的一種形式。而欺騙方法與之相反,例如在偵查人員虛構的案件事實或者其他要素面前,相關主體由一開始的相信自己未殺人陷入到自己有可能過失致人死亡的情境,由此產生了自我懷疑,從而陷入了一種茫然無措的境地,為求寬大處理,從而作出了虛假供述。
欺騙方法的特點是無中生有,指的是犯罪嫌疑人因偵查人員虛構的案件事實對自身心理產生了過度的強制力,由此作出了違背真實意愿的供述,判斷過度心理強制力的標準就是犯罪嫌疑人是否陷入了迫于無奈或茫然無措的境地。舉三個例子:一是例如偵查人員采用虛假承諾的方式欺騙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但對犯罪嫌疑人的承諾實際是不存在的,超出了必要限度,偵查人員告知相關主體:“只要你交代了,就可以放你回家了?!钡鋵崅刹槿藛T知道犯罪嫌疑人一旦交代,是不可能讓其回家的,這樣的承諾是虛假的,是根本不存在的,而且犯罪嫌疑人在這種虛假承諾下很容易產生強制力,從而作出違背自己意愿的供述。二是偵查人員告知相關主體:“我們對現場殘留的分泌物進行檢測發(fā)現與你的DNA 一致,你趕緊老實交代吧?!痹谶@種情況下犯罪嫌疑人就會產生無論如何辯解也難以自證清白的絕望心理,就很有可能因為迫于無奈而作出有關供述。三是在偵查人員虛構的案件事實或者其他要素面前,相關主體由一開始的相信自己未殺人陷入到了自己有可能過失致人死亡的情境,由此產生了自我懷疑,從而陷入了一種茫然無措的境地,為求寬大處理,從而作出了虛假供述。上述三種案例的共同點就是偵查人員所虛構的案件要素都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強制力產生了過度的影響,犯罪嫌疑人作出的虛假供述都是非自愿或者是并非內心真實的意思表示。
似是而非型欺騙就是指看似欺騙方式會影響犯罪嫌疑人供述的自愿性和真實性,但是實際上還沒有達到使相關主體陷入迫不得已或茫然無措的程度,由此并不屬于欺騙方法的范圍。例如,犯罪嫌疑人的母親生病住院,偵查人員告知相關主體:“你母親現在重病住院,身邊都沒有一個人照顧,你認真配合我們工作,爭取寬大處理,也好為你母親盡孝。”偵查人員采用夸大其母親病情的欺騙方式來希望以此獲得口供,表面上看似乎會讓犯罪嫌疑人陷入茫然無措的境地,由此作出虛假供述,但是實際上如果偵查人員僅一次兩次采用這種方式進行欺騙尚不足以使犯罪嫌疑人產生過度的心理強制力,犯罪嫌疑人在此時仍然有著自由表達的權利,并不足以因此而作出虛假供述,因此此時應該屬于似是而非型欺騙。但是如果偵查人員在相關主體已經多次否認后依然幾次三番重復使用這一欺騙策略,就會使相關主體心態(tài)崩潰從而陷入茫然無措的境地,由此而作出虛假供述。除了這種情況還有單純的詭計,這種方式都不足以對犯罪嫌疑人的自愿供述以及真實意愿的表示產生過度的影響。
從古至今的訊問手段其實無非兩種,一種是給予生理上的壓力,一種是給予心理上的壓力。生理上的壓力無非就是通過刑訊逼供給予犯罪嫌疑人身體上的痛苦,已被大多數法治國家立法明令禁止;但是對于像欺騙犯罪嫌疑人這種方法給予精神上的壓力從而獲取口供的方式大多數國家對其都是存有一定的許容性,欺騙為何能被許容,主要有以下原因:
首先,訊問策略是獲取口供的重要方法。口供是法定證據主義時期的“證據之王”。對于刑事案件來說,在偵查水平落后的時代,想要查清案件的真相,口供是核心性證據材料。隨著偵查技術水平的上升,口供的重要性受到了一定沖擊,現行《刑事訴訟法》(2018 年修訂)第五十五條規(guī)定:對一切案件的調查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沒有被告人供述,證據確實、充分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這就是目前常說的“零口供辦案”,但是即便如此,口供在現階段而言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偵查的目的是查明案情的真相,而案情的真相必然是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條,起因、過程、結果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客觀性的證據只能對案件事實的某一片段進行證明。但是對于案件的起因、動機這些問題則證明乏力。所以,即便是在電子數據開始在刑事訴訟中嶄露頭角的當下,口供對案件的偵破而言仍然十分關鍵。
欺騙的語義含義是指虛構事實使他人產生錯誤認識的行為,但是其實由于主體的不同,每個人對欺騙的認知也會有所不同。從哲學角度來看,一個事物會具有不同的方面,而人對事物的認識,取決于其立場、觀點、方法、知識背景、認知能力等,不同的人因為其所處的社會地位不同,所站的立場不同,由此對一件事物所獲得的感性認識也不同,而從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的途徑更是千差萬別,所以導致了不同的主體會產生不同的認識。在訊問偵查中也同樣如此,即使同樣處于犯罪嫌疑人的立場,有的犯罪嫌疑人心理承受能力較強,有的較弱,由此就會對他們產生不同的心理強制力。如果簡單根據欺騙的詞義來判斷偵查人員是否實施了法律所禁止的欺騙方法,就會出現偵查人員用同樣的訊問方式,一些犯罪嫌疑人由于心理承受能力較弱,所以很快產生了錯誤認識,并由此作出了供述,對另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強的犯罪嫌疑人則不會產生作用。
龍宗智教授在2000 年就已經吸收了英美法系的自白任意性規(guī)則對該問題進行了研究,并且提出了法定原則、真實原則、合理性原則的三項許容性標準,后來又專門就欺騙性質的訊問策略提出了五項原則:一是對象特定原則;二是必要性原則;三是方法限制原則;四是防止虛假原則;五是用途正當性原則。之后,蔣勇、鄭海教授在此期間提出了“以正當期待為框架”的認定標準。這一認定標準是看訊問對象是否會對自身的合法權利及其實現過程產生錯誤認識[3]。龍宗智教授提出的五項原則其實更多的偏向于限制原則,即在什么情況下才能使用欺騙性的偵訊手段以及使用欺騙性的偵訊手段需要特別注意哪些方面,但并沒有對欺騙進行定義劃分,只是以“欺騙性的偵訊手段”進行了統(tǒng)一概括,在此基礎上再設定一系列的限制原則,以此來確定這一偵訊手段如何使用。與筆者研究的方向并不一致。而蔣勇、鄭海教授所提出的“以正當期待為框架”的認定標準在筆者看來就是判斷是否屬于欺騙方法,也就是說超過了“正當期待”其實是欺騙方法的形式之一。
龍宗智教授、蔣勇、鄭海教授采用的主要都是以設立抽象標準的方式來進行劃定區(qū)分標準。理論上很完美,但是實踐操作困難重重,標準選擇以及標準適用都有諸多的應對性困難,縱博教授的設定標準在目前看來比較全面,具有很強的可實行性。但在實踐中除了根據年齡和鑒定結果對犯罪嫌疑人進行的歸類比較方便實現,對于意志薄弱與否、反偵查經驗豐富與否等的判斷都難以一蹴而就,而是需要在長期的訊問對抗實戰(zhàn)中才能有所體會,而且這樣“貼標簽”式的規(guī)律也導致對他們差別對待,有違法律的平等性。筆者對欺騙的類型進行劃分,對欺騙行為做具體類型化的區(qū)分方式以及設立相應的補充標準,就是想尋找另一種全新的判定標準。
欺騙方法與欺騙策略的設定主要都是看對被訊問人的心理強制力以及被訊問人作出的意思表示是否自愿或者真實。筆者稱之為自愿供述標準和意思表示真實標準。孔令勇教授認為2012 年之前我國《刑事訴訟法》對于設立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的主要目的是防止口供虛假,但是在2012 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第五條中“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規(guī)定的出現表明我國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的目的已經從“防止口供虛假”轉變?yōu)榱恕氨U峡诠┳栽浮保?]。訊問策略和訊問方法最為不同的地方就是訊問策略是在合理的度的范圍之內,只要在此范圍之內就不會使相關主體作出虛假供述,因此設立意思表示真實標準的目的就是要設定這個度的底線,就是為了防止虛假供述,超過這個度其實就是導致冤假錯案發(fā)生的直接因素。意思表示真實標準主要考量相關主體是否因為偵查人員的訊問策略而對事實產生了錯誤認識,而又在此基礎上作出了違背真實意愿的供述,錯誤認識與違背意愿的供述二者缺一不可,最重要的就是看欺騙訊問策略是否會使相關主體產生過度的心理強制力,使他們陷入茫然無措的境地,只能作出違背自己真實意愿的供述。該標準并不考慮所獲得供述的真實性,只要相關主體表達的是自己真實的內心意思即可。
筆者認為欺騙方法的認定范圍是采用帶有似是而非型欺騙特點的形式,使犯罪嫌疑人在違背自愿性的基礎上作出了違背內心意思的真實表達。因為影響犯罪嫌疑人內心意思的自愿、真實表達是造成冤假錯案的關鍵因素,因此筆者認為將以犯罪嫌疑人內心意思表示為切入點所劃分的欺騙方法和欺騙策略,作為欺騙的認定標準比較有說服力。不過本文是以文本分析法和比較分析法為主、案例分析法為輔進行的研究,未采用其他分析方法,因此所得結論可能并不完善,在司法實踐中可能還缺乏一定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