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敏 舒耘華
(佳木斯大學(xué),黑龍江佳木斯 154007)
朱熹在《詩集傳》中曾指出:“興者,先言他物而引起所詠之詞也”①?!芭d”這一文學(xué)手法始見于《詩經(jīng)》并為后世詩歌所傳承?!对娊?jīng)?國風(fēng)》中的愛情詩亦大量運用了“興”的手法。據(jù)統(tǒng)計,在十五國風(fēng)的四十五首愛情詩中,只有七首詩歌沒有運用到“興”。
據(jù)統(tǒng)計歸納而得,《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對“興”手法的運用有十二種方式,分別為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除最后一章沒有運用“興”外其他各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除中間有一章沒有運用“興”外其他各章開頭二句起興、最后二章開頭二句起興、只有第一章開篇二句起興、只有最后一章開頭二句起興、第一章全章運用“興”且每章開頭二句起興、每章開頭二句起興且每章中間亦有二句運用“興”、倒數(shù)第二章的最后二句運用“興”且最后一章開頭二句起興和只有每章中間一句運用“興”。
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的有《鄭風(fēng)?萚兮》《周南?漢廣》《衛(wèi)風(fēng)?有狐》《陳風(fēng)?東門之池》四首詩篇;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的有《秦風(fēng)?蒹葭》《召南?摽有梅》《召南?草蟲》《鄘風(fēng)?桑中》《王風(fēng)?丘中有麻》《鄭風(fēng)?山有扶蘇》《鄭風(fēng)?東門之墠》《鄭風(fēng)?風(fēng)雨》《鄭風(fēng)?野有蔓草》《秦風(fēng)?終南》《秦風(fēng)?終南》和《陳風(fēng)?東門之楊》等十二首詩歌;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的有《王風(fēng)?采葛》《唐風(fēng)?有杕之杜》《陳風(fēng)?防有鵲巢》《鄭風(fēng)?出其東門》《檜風(fēng)?羔裘》《陳風(fēng)?月出》《邶風(fēng)?終風(fēng)》《秦風(fēng)?晨風(fēng)》《陳風(fēng)?澤陂》與《鄘風(fēng)?柏舟》等十首詩;除最后一章沒有運用“興”外其他各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的則有《召南?野有死麕》《邶風(fēng)?匏有苦葉》《齊風(fēng)?甫田》和《王風(fēng)?大車》等四首詩歌。
其余八種“興”的方式在《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中均只有一首詩篇使用到。其中,除中間有一章沒有運用“興”外其他各章開頭二句起興的是《周南?關(guān)雎》;最后二章開頭二句起興的為《鄭風(fēng)?豐》;只有第一章開篇二句起興的是《陳風(fēng)?東門之枌》;只有最后一章開頭二句起興的為《邶風(fēng)?簡兮》;第一章全章運用“興”且每章開頭二句起興的是《召南?行露》;每章開頭二句起興且每章中間亦有二句運用“興”的是《鄭風(fēng)?溱洧》;倒數(shù)第二章的最后二句運用“興”且最后一章開頭二句起興的為《邶風(fēng)?靜女》;只有每章中間一句運用“興”的則是《鄭風(fēng)?將仲子》。
如是之,“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和“除最后一章沒有運用‘興’外其他各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這兩種是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中“興”的常見使用方式。“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的《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共25首。“除最后一章沒有運用“興”外其他各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的《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有5首。除了這兩種,其余八種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中“興”的使用方式,都是偶一為之的。
依據(jù)上述統(tǒng)計,進一步對《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中的“興”句進行文本解讀后,分析得到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中的“興”,在手法運用、意象使用等方面具有一定的特色和文學(xué)價值。
《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的“興”手法,大多是用于全詩或每章開頭的起興[1]。
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的“興”句里,只有《邶風(fēng)?靜女》中“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句和《鄭風(fēng)?將仲子》中“無折我樹杞”“無折我樹?!薄盁o折我樹檀”之語并非起興句,而是在章節(jié)的中間使用了“興”手法。除此以外的《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興”句均屬于全詩或每章開頭起興的起興句。由此可見,《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中對“興”的使用,以起興手法的運用為主。
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中大量使用起興往往具有內(nèi)容和語言形式兩方面的作用[2]。在內(nèi)容上,使用起興,可以營造一定的情感氛圍,為其后內(nèi)容的抒寫奠定相應(yīng)的情感基調(diào);還可以借物象或事象的故實為后續(xù)詩篇情事的敘述埋下伏筆;亦可以借一定的物象或事象來暗示詩篇主旨。于語言形式上,起興的使用,往往避免了直言情事的唐突,使詩歌富于娓娓道來的韻味;同時,起興句往往起著協(xié)調(diào)韻律,確定韻腳與音步的作用,從而使詩歌語言自然流暢、詠唱起來饒有韻致[3]。
在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的“興”句中,除了運用泛化的山、水、草木、動物等意象外,“東門”意象是最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十五國風(fēng)的愛情詩中有五首詩的“興”句用到了“東門”意象,且這五首詩均屬于陳風(fēng)或鄭風(fēng)。可見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的“興”句中“東門”意象使用有地域性的特點。
陳、鄭兩國人民是東夷族的后裔,東夷族以東西為基本方位單位,并崇尚東向。如此造成,一方面,作為東夷族后裔的陳國與鄭國以城東門為主要出入通道。東門由此成了繁華的鬧市、人們生活娛樂之所,故男女交往、幽會多發(fā)生在東門處。如愛情詩《陳風(fēng)?東門之枌》中敘述了男女幽會的甜蜜情事,其首二句即以“東門之枌,宛丘之栩”起興,交代了男女幽會的地點是靠近東門,種著白榆和柞樹的地方。再如《陳風(fēng)?東門之楊》這一愛情詩,言及男女幽會,等待情人到來的美好情事。詩中“東門之楊,其葉牂牂”與“東門之楊,其葉肺肺”兩個“興”句,點出了二人幽會、歡會之所是在東門。
另一方面,陳國和鄭國以東門作為舉行盛大活動,尤其是祭祀活動的重要場所[4]。盛大活動離不開歌舞,且往往有男女借盛大活動而相識、相知與相愛。如愛情詩《陳風(fēng)?東門之池》講述了在共同勞作的熱鬧活動中,男子對一女子心生愛慕的情事。其中“東門之池,可以漚麻”“東門之池,可以漚纻”“東門之池,可以漚菅”三個起興句同時交代了男女相識、相生愛意的場所是東門外的護城河。又愛情詩《鄭風(fēng)?出其東門》,以一男子口吻訴說了在東門的盛大活動中讓他神魂顛倒、魂牽夢縈的只有穿縞衣、戴綦巾、結(jié)茹藘的那一位女子這一情事。詩中“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這一“興”句,點明了男子是在東門的一次盛大活動中對這一女子一見鐘情、心生愛慕的。
兩方面原因的交織,成就了“東門”意象在陳風(fēng)與鄭風(fēng)愛情詩“興”句中的廣泛使用,“東門”意象也因此成了《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興”句中的常見意象。
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中的“興”句喜用采摘草木的動作,據(jù)統(tǒng)計,其中有五首詩用到了采摘行為類意象,但采摘的植物各不相同,且分布于不同的國風(fēng)中。
原始社會生產(chǎn)勞動技能低下,食物往往靠采集獲取。原始社會的農(nóng)業(yè)活動又大多由女子負責(zé),故“采摘”在原始社會就帶有了女性色彩。同時,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采摘勞動逐漸演化為了農(nóng)業(yè)社會中女子的本職,由此,“采摘”逐漸成了周朝女性的象征符號。如愛情詩《鄘風(fēng)?桑中》中“爰采唐矣?沫之鄉(xiāng)矣”“爰采麥矣?沫之北矣”“爰采葑矣?沫之東矣”三個起興句,分別以采摘女蘿、采摘麥子、采摘蕪菁的行為來象征、寓托被男子思念著的三位衛(wèi)國沐邑的美麗動人女子。又如愛情詩《王風(fēng)?采葛》中“彼采葛兮”“彼采蕭兮”“彼采艾兮”三句,更是以采摘葛、蕭、艾草的動作來指稱熱戀中的女子。
此外,采摘行為在周代不僅具有實用性還具有儀式性[5]。先秦時期,男女迎親后是不能立馬開始真正的夫妻生活的。在迎親后,二人必須經(jīng)過嚴(yán)格的婚前隔離教育,女性一般被隔離在水中高地或者兩水交匯處,這一隔離教育被稱為“陰禮”。隔離期間,女子還需要學(xué)習(xí)“三月成婦之禮”,直到三個月后,隔離教育期滿,女子學(xué)成,并祭祖于廟,二人才能開始真正的夫妻生活。采摘行為在周朝的儀式價值便是與“陰禮”相關(guān),出現(xiàn)在婚后貴族女性學(xué)成“三月成婦之禮”、隔離教育期滿后祭祖于廟的儀式中。作為婚后貴族女性“三月成婦祭”的重要內(nèi)容,采摘行為難免就與婚戀有所關(guān)聯(lián)。如愛情詩《周南?關(guān)雎》“興”句中出現(xiàn)的采摘荇菜行為就屬于婚后貴族女性“三月成婦祭”中的儀式性內(nèi)容。學(xué)者黃維華認為《周南?關(guān)雎》是一首“三月成婦祭”的樂歌,是寫女子學(xué)成“三月成婦之禮”、隔離教育期滿后祭祖于廟時的情景。“寤寐求之”“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敘述了男子在至少三個月的隔離教育期間對女子的思戀?!扒偕阎迸c“鐘鼓樂之”則傳達了女子祭祖于廟時,男子對即將與女子正式結(jié)為夫妻、即將“求”得女子的欣喜、喜悅之情?!败舨恕笔菍儆谧趶R祭祀用的水生植物?!皡⒉钴舨耍笥也芍边@一起興句,就是女子“三月成婦之禮”學(xué)成、隔離教育結(jié)束后,準(zhǔn)備“三月成婦祭”所用之物的采摘行為。
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是言及男女情感之事的,詩篇中自然少不了女性形象的塑造,也少不了婚戀禮儀、情事的敘述,因此,作為周朝女性形象象征符與婚后貴族女子施行“三月成婦祭”重要內(nèi)容的采摘行為,便經(jīng)常作為采摘行為類意象,于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的“興”句中被使用了。
因國風(fēng)是采集于各地民間的民間樂曲歌謠,故使用意象上不免有奇崛、峭硬之象。
如《召南?行露》的“興”句中使用“鼠”“雀”意象來形容強暴、霸凌的男子。“鼠”“雀”的意象是極少出現(xiàn)于詩歌中的,因為詩歌尚雅,而“鼠”“雀”意象則過于淺俗粗鄙了。但此處使用“鼠”“雀”意象來喻強暴男子,因老鼠與麻雀是生活中常見的物象,且二者的體態(tài)和形象并不十分討喜,所以,雖然意象使用新奇,但給人無突兀感,反而頗有新鮮意趣。
再如《衛(wèi)風(fēng)?有狐》在起興句中使用“狐”的意象。狐貍形單影只地行走于淇水畔,觸發(fā)了抒情主人公對遠方丈夫有無御寒且體面的衣物之擔(dān)憂,字里行間中充斥著女子對遠方丈夫的牽掛與愛戀情深。說道狐貍,往往給人以狡猾、鄙夷的負面形象,這在崇尚真善美的詩歌中更是不運用的。但此詩卻在起興句中數(shù)次使用了狐貍意象,一方面,在藝術(shù)技巧上,以日常生活中即目所見之物,本能性的觸發(fā)對遠方丈夫的擔(dān)憂,此舉,更能真摯又深刻地反映出女子對丈夫的牽掛之深、愛意之濃,從而深化愛情詩的主旨;另一方面,運用“狐”意象,卻不用人們習(xí)以為常的狐貍形象,而是反其道為之,賦予狐貍可憐、孤獨的形象,這樣的做法,令人耳目一新,使意象使用不流于熟濫,饒有情趣。
又如《周南?漢廣》中的“興”句對“錯薪”意象的使用。柴草本已極少出現(xiàn)在以言辭優(yōu)美著稱的詩篇中,更何況是錯落、雜亂的柴草,則更難見于詩作中了。而《周南?漢廣》一詩則兩度使用“錯薪”意象。此詩對“錯薪”意象的運用,既貫徹了“興句”的作用,即先言他物——男子用刀割取錯叢雜生的柴草,以引起所詠之詞——女子將要出嫁趕緊去喂飽她的小馬駒,使行文脈絡(luò)自然流暢,而無生硬突兀之感;又通過割取柴草的行為,暗示了對女子心生企慕之情的男子,其身份是一名青年樵夫,從而豐富了詩中的人物形象[6]。
“興”句中有相當(dāng)一些意象被沿用于后世愛情主題的詩詞之中,如《秦風(fēng)?蒹葭》中的“蒹葭”意象、《陳風(fēng)?月出》中的“月”意象、《召南?摽有梅》里的“梅”意象等。
如李群玉的《龍安寺佳人阿最歌八首》其三,全詩訴說了抒情主人公對龍安寺佳人心生愛慕卻求之不得的情事,是愛情題材的詩歌。其中“情愿作蒹葭”句,即是使用了《秦風(fēng)?蒹葭》起興句中的“蒹葭”意象,展現(xiàn)了抒情主人公對此龍安寺佳人愛戀情感的深刻與真摯[7]。
又像歐陽修《生查子?元夕》,是愛情主題的詞作,全詞通過上元佳節(jié),抒情主人公的感今追昔,以昔日與佳人歡會和今日不見佳人之對比,突出了物是人非的感傷,展現(xiàn)了抒情主人公的一片癡心、癡情,并抒發(fā)了抒情主人公對佳人的深切思戀情愫。詞中“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一句,使用了“月”意象,以明月升起于柳梢頭,為抒情主人公與佳人相約在黃昏后幽會的甜蜜往事營造了幽美、靜謐、曼妙的氛圍,烘托了抒情主人公與佳人昔日愛戀的甜蜜與美好。
再如李清照《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一詞,著重于對初春美景的描繪。全詞通過對從破曉到黃昏時分靜謐、淡雅又不失優(yōu)美的初春景致之描摹,展現(xiàn)了詞人對春光的珍愛,并于結(jié)尾三句,以詞人已經(jīng)三度辜負春光,希望此番能夠好好品味春色之語,曲折委婉而又深摯地托出了詞人對丈夫趙明誠的深切相思之情。“歸來也”三字,不僅是指春天又一次降臨了人世,而且是詞人真情的流露,是詞人對丈夫歸家的熱切企盼與呼喚。此詞亦是愛情主題的作品。其中“江梅些子破,未開勻”之語,使用了“江梅”意象,通過江梅的初開、尚未完全綻放,既點明了此時的時間尚為初春,又以江梅之開、初春的到來,隱約含蓄地托出了詞人對丈夫歸家的企盼與希望,春天又來了,你已經(jīng)離家兩年多了,也該歸來了吧,字里行間中充溢著詞人對丈夫的深切思戀和對丈夫歸家的真摯期盼。
《詩經(jīng)?國風(fēng)》愛情詩中“興”的運用方式主要有十二種,其中又以“每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與“除最后一章沒有運用‘興’外其他各章開頭一句或二句起興”這兩種為常見運用方式,其余十種方式只是偶爾用之。
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中的“興”以起興手法運用為主,起興手法在內(nèi)容上為詩歌情感、主旨服務(wù),語言形式上也起了一定的協(xié)調(diào)音律作用。因為東門是鄭國和陳國男女幽會經(jīng)常發(fā)生之所也是盛大活動的舉行之地,故鄭風(fēng)與陳風(fēng)中愛情詩的“興”句里常見“東門”意象。采摘行為是農(nóng)業(yè)社會女性的象征符,且在周朝時期,采摘行為是女子行“三月成婦祭”這一禮儀的重要內(nèi)容,因此,采摘行為類意象常見于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的“興”句里?!对娊?jīng)?國風(fēng)》的愛情詩“興”句中也時常出現(xiàn)生僻奇崛的意象,這類意象的出現(xiàn)與國風(fēng)是采集于各地民間的樂曲歌謠有關(guān),亦與具體的詩歌內(nèi)容和諧統(tǒng)一,令人讀之饒有趣味。十五國風(fēng)愛情詩“興”句中的許多意象,如“梅”“月”等,還成了后世愛情主題的古典詩詞中一類常用意象,為后世愛情題材古詩詞所承繼與發(fā)展。
注釋:
①(宋)朱熹.詩集傳[M].中華書局,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