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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唐朝以來,唐明皇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故事就一直廣為流傳,以他們愛情故事為主題的文學作品更是層出不窮,李楊戀儼然已作為經(jīng)典的“中國式愛情”的范式,成為歷代文人詠嘆的永恒話題。
然而,李、楊兩人的“帝妃戀”,顯然不是《西廂記》中張君瑞與崔鶯鶯那種單純的愛情。帝妃戀有著大唐帝國由盛轉(zhuǎn)衰的宏大政治背景,而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則正是此政治巨變的主要責任人。同時,天寶年間,李白、李龜年等文人才士都圍繞在李、楊身側(cè),文、樂、舞的交織,盛世歡欣與繁華落盡的巨大落差,使帝妃戀的這份愛情里天然地滲入了文化與政治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而最為世人所詬病的,正是這段帝妃戀中的政治元素。無論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驕奢,還是“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的悲慘,都為李、楊兩人原本凄美婉轉(zhuǎn)的愛情抹上了難以容恕的暗色,也正是這些內(nèi)容的存在,歷代文人在處理帝妃戀時,都往往落入嘆惋與批判共存的矛盾情緒中。直至洪升的《長生殿》,才終于使帝妃戀擺脫捆縛其身的政治元素,并獨立地肯定和張揚其愛情的本原價值。
從白居易的敘事長詩《長恨歌》,到元代白樸的雜劇《梧桐雨》,直至清人洪昇的《長生殿》,在這三部作品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帝妃戀從唐至清,逐漸從混雜的格局中抽離出來,真正以愛情本原的獨立面目呈現(xiàn)。而在帝妃戀逐漸“凈化”的背后,透露的是中國古代文人對愛情主題中人性的探索,以及對人情人欲的逐步肯定。
在后代世人看來,白居易《長恨歌》的思想內(nèi)容是復雜的。據(jù)陳鴻的《長恨歌傳》所言,作者白居易的創(chuàng)作本意是緣于安史之亂后馬嵬坡眾多關于李、楊故事的傳說,從而立意“懲尤物、窒亂階,垂于來者”。然而,在全詩中,政治批判顯然更多地讓位于作者的情愛主題表達。盡管有對“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責備,也有對“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的揭露,但由于有了“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落腳,這些政治批判顯得溫和而含蓄。相比于詩中對李、楊愛情生活的描繪和生離死別的渲染,政治批判似乎弱化成點綴其間的插曲,而“梨花一枝春帶雨”的素潔、“玉容寂寞淚闌干”的凄然和“但令心似金鈿堅”的誓約卻反而消解了主人公在前文中的罪愆,使帝妃戀呈現(xiàn)出纏綿悱惻的意蘊美。
盡管如此,《長恨歌》也并非是單純的愛情主題——對李、楊的批判畢竟是確實存在的。白居易生活的時代正是唐朝走向衰落的時期,其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促使他把目光真正投向民生疾苦,《輕肥》《賣炭翁》等詩歌便證實了這一點。因此,在面對具有傳奇色彩的帝妃戀時,作者仍然不可避免地透過純粹的愛情,最終走向?qū)ζ浔澈蟮恼我饬x的觀照。
于是作者的矛盾出現(xiàn)了:一方面,帝妃戀的美好成為作者深沉情感的寄托;另一方面,政治巨變的歷史事實無可回避。后人對于白居易在全詩中的意旨,無論是“歌頌李楊愛情”還是“諷喻李楊誤國”等觀點,個人認為,都忽略了作者情緒中的矛盾?!半p重主題說”(即認為全詩政治批判和愛情歌頌同時存在的觀點)雖然肯定了作者的矛盾心理,但并未揭示其根源。
事實上,從作者的時代背景可以找到答案。白居易所處的時代,是唐朝已經(jīng)走向衰落的時代,而“開元盛世”的繁華,則為每個中后期唐人所欽羨,帝妃戀前期的華美,便成為盛世唐朝的標志而被后人向往和追憶。楊貴妃的美是舉世無雙的,但其命運的方向卻是無可挽回的毀滅,這與唐朝的命運軌跡完全一致,繁華落盡正如“玉顏空死”一般惹人悲嘆——而馬嵬坡上的芳魂流散正是盛唐轉(zhuǎn)衰的外化表現(xiàn)。
可見,如果將帝妃戀的命運與唐朝國運聯(lián)系起來,白居易的矛盾情緒便不難解釋了:對李、楊愛情的嘆惋與對盛唐轉(zhuǎn)衰的悲惜在精神內(nèi)核上具有一致性。作者的“長恨”二字,既是帝妃戀終究不圓滿,更是恨盛世繁華的一去不復返。愛情與政治,看似游離實則緊密地依存在一起。
白樸的雜劇《梧桐雨》之名直接取自白居易《長恨歌》中的詩句“秋雨梧桐葉落時”,但在表達上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其中最大的不同在于,帝妃戀中唯美的部分沾染上了污點,愛情的價值被削弱了。
在雜劇《梧桐雨》中,作者既寫了唐明皇與楊貴妃的七夕盟誓,也寫了楊貴妃與安祿山的私情;既寫了唐明皇在馬嵬坡時面臨軍士嘩變時的軟弱,也寫了他在貴妃已逝后的深情。在《長恨歌》中,帝妃戀中如“比翼鳥”和“連理枝”般引以為傲的真摯愛情被“虛情假意”強烈地沖擊著。楊貴妃上場時能毫不諱言自己的亂倫再嫁,甚至面對觀眾公然表露出對安祿山的思念,這些都昭示著作者的意圖:愛情不再如《長恨歌》里描繪的那般美好。那么,帝妃戀的愛情之于戲劇而言,究竟價值何在、意義何在?
與《長恨歌》一樣,《梧桐雨》的主旨歷來也有著“愛情說”和“諷喻說”的爭議。爭論的焦點在第四折,從作者的刻畫上看,秋夜梧桐雨中,唐明皇對楊貴妃的思念是真摯的、深沉的,而劇本的前三折里,讀者又能清晰地看到帝妃戀的污點,作者的態(tài)度到底是什么?其實,正是因為唐明皇的懷念如此真實,帝妃戀的愛情污點如此清晰,作者在主旨的表達上才如此有力度:白樸對第四折的處理充分發(fā)揮了“限知敘事”的效果。
由于采用了“限知敘事”的表現(xiàn)方法,第四折唐明皇對楊貴妃的追憶便顯得合情合理:楊貴妃的私情在觀眾看來都已知曉,但作為劇中角色的唐明皇并不知情。如果把唐明皇在第四折秋夜梧桐雨的慨嘆簡單地看作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則未免流于疏淺。對于唐明皇來說,與楊貴妃“完美”的戀情象征著一去不復返的美好過去。愛情是一個紐帶,曾經(jīng)唐明皇擁有天下之主的超然地位以及歌舞升平的繁華生活,現(xiàn)在則系于紐帶的另一端,為他所追憶和懷念。
《梧桐雨》的主旨表現(xiàn),用李卓吾的一句話來概括可以說,白樸的創(chuàng)作是“借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壘塊”。該劇是末本戲,正末唐明皇身上集中著作者的情緒表達。唐明皇身是帝卻不似帝:作為曾經(jīng)能主宰天下命運的帝王,自己的愛情、江山卻一一從指縫溜走,乃至自身命運無從掌握。白樸也得以在唐明皇身上表現(xiàn)出對人生變幻、命運無常的慨嘆:自己出身于士大夫家庭卻慘遇亡國,有著滿腹才華卻不甘服務于元蒙統(tǒng)治者。白樸的人生和暮年的唐明皇一樣,因為背負著太多的無奈和不公而更顯凄涼。
唐明皇深深懷念著自以為完美的愛情,而觀眾看到的是其背后的更大悲哀:直至最后,唐明皇都不知這段帝妃戀早已污點斑駁,命運對個人(甚至他是一名帝王)的嘲弄和戲耍清晰可見?!跋拗獢⑹隆睂⑦@種人生變幻、命運無常的主題在表達效果上推升到極致,也使帝妃戀的愛情價值喪失了獨立性,成為聯(lián)系作者對命運慨嘆的紐帶。
相比較《長恨歌》與《梧桐雨》,《長生殿》的主題顯得明確得多。洪昇在《長生殿·傳概》里表明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今古情場,有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與死?……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可見,“情”字乃是《長生殿》的唯一主題,帝妃戀中的愛情價值,終于被獨立地肯定和張揚。
確定了愛情主題的唯一性后,伴隨而來的便是對其的凈化。在《長生殿》例言中,作者甚至說:“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明確表示把有損于帝妃形象和尊嚴的事件一概摒棄在創(chuàng)作之外。這種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從源頭上便凈化了帝妃戀的感情。在《長生殿》的前半部分,帝妃戀既不像他們的支持者所描繪的那般唯美極致,也不似反對者所刻畫的那樣齷齪不堪。讀者或觀眾在《長生殿》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唐明皇和楊貴妃雖為凡人高不可攀的“帝妃”,卻真實得如同普通家庭中的夫妻。《長生殿》成為“既保留帝妃的神圣光環(huán)又同時把帝妃之間情感發(fā)展更現(xiàn)實化、生活化的作品?!保?]
因其真實,故而更為動人。帝妃戀的愛情在《長生殿》中第一次有了比較完整的“因由”,不再是如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題材那般因莫名的“一見鐘情”便得以山盟海誓此情不渝。在兩人相戀的過程中,丈夫有用情不專的行為,妻子有爭風吃醋的妒心,兩人間不再如傳統(tǒng)作品中的男女主角那樣和睦得一帆風順,而是有著凡人的爭吵和煩惱,并最終在這些磕磕碰碰中各自體悟了內(nèi)心深處的感情走向。
帝妃戀被凈化了,這種凈化不僅洗凈了如《梧桐雨》中所存在的污點,也褪去了《長恨歌》中帝與妃的皇室外袍,被“過濾”得更貼近真實的帝妃戀,第一次呈現(xiàn)出真摯和觸手可及的情感內(nèi)涵。然而,作者洪升顯然并不滿足于此。一方面,凡塵中生離死別的結(jié)局并不能成全李楊愛情的圓滿。洪昇大膽地拋卻了“紅顏誤國”的傳統(tǒng)觀念,而讓歸仙后的楊玉環(huán)用靈魂的力量堅守愛情。另一方面,仍逗留于塵世的李隆基亦一直沉浸于懊悔和追憶中難以自拔,與《梧桐雨》中截然不同的是,此時的李隆基形象真正從帝王的無奈中抽離出來,展現(xiàn)出一名普通男子為情所苦的志誠。
凈化后的愛情終于得以升華,“月宮重逢”是一次靈魂的交融,帝妃戀歷經(jīng)千年后終于在洪升筆下升華為“天作之合”,兩人的結(jié)合是在上天的注目下完成的,而整個“月宮重逢”也呈現(xiàn)出極具古典韻味的儀式般的華美。自此,帝妃戀再也不是《長恨歌》中導致政治巨變而令人追悔遺憾的“恨”,“七月七日長生殿”的約定也終于實現(xiàn)。
唐宋以后,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文人在面對普通男女的情愛時,往往能比較清醒地看到其愛情內(nèi)容中的自然人性表達。從《西廂記》到《牡丹亭》,直至《紅樓夢》,我們都能清晰地看到愛情主題正一步步走上人性解放的道路。而在面對混雜了政治背景和家國興衰的帝妃戀時,攜帶著政治使命的儒家文人們則往往難以將其中的愛情內(nèi)容真正抽離出來,使之成為作者審美的單純主體。
從白居易的《長恨歌》開始,帝妃戀便不可回避地被打上政治烙印,盡管其中的批評溫和而委婉,盡管李、楊的愛情凄婉動人,但白居易仍然只能無可擺脫地透過李、楊的愛情本體,落足于他們身后的政治背景,愛情被打上政治的底色,相依相存地表達著作者遺憾和追悔的“恨”。
而在《梧桐雨》中,盡管有著“七夕盟誓”的情節(jié)設置,有著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的深沉嘆惋,但帝妃戀的愛情價值卻僅成為作者主旨表達的引線。白樸以冷峻的筆調(diào)向讀者昭示著兩人愛情的污點,唐明皇凄惶晚景的背后實質(zhì)上是作者對自身命運的一聲嘆息,在命運和人生的宏大主題下,李、楊愛情僅成為引發(fā)主題的紐帶,其價值被極大地淡化了。
歷經(jīng)千年后,帝妃戀直至《長生殿》才終于擺脫了“史家穢語”,以較為純粹的愛情主體獨立呈現(xiàn)?!堕L生殿》根植于湯顯祖 “至情”的情感表達,實則是對明代主情主義思潮的繼承和發(fā)揚。
宋朝以來,程朱理學便占據(jù)著中國儒家思想的官方地位甚至是支配地位,其對于“理”的強調(diào),不僅是對宇宙本質(zhì)的解釋,更是對人倫道德的極端追求。文人們對帝妃戀的矛盾情緒,大多來源于帝妃戀情本身對倫理和政治道德的違背。白居易的《長恨歌》雖然產(chǎn)生于程朱理學之前,但對一名處于封建文化正走向自我完善時期的文人來說,對倫理和政治操守的追求是同樣重要的。在這種環(huán)境的影響下,帝妃戀的愛情價值難以得到純粹的正視便不難理解了。
明代中后期,理學開始受到?jīng)_擊,秉持“至情論”的湯顯祖即以“情”來抗“理”,他曾經(jīng)鮮明地指出:“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2]
在這里,湯顯祖在對“理”表示懷疑的同時,極大地肯定了“情”的價值。結(jié)合他在《牡丹亭》中提出的能貫通生死的“至情”理論,我們便不難體會“情”的力量有多么巨大,在“理”不能窮釋這世間之事時,“這種‘情’的激蕩正是人性價值的表現(xiàn),任何外在力量,無論是人事的規(guī)范如‘天理’,還是客觀的規(guī)律如死生,都無法抑制它,也無法扼殺它”[3]。由此可見,這種對“情”的追求,實質(zhì)上是對“理”的反抗,是對人性本質(zhì)的探求,情感雙方的人性和人欲在此時得到肯定,即便是倫理和政治的力量,也難以撼動對“情”的追求。
而《長生殿》則明顯繼承了湯顯祖的“至情”理念,清人梁清標便稱其為“一部熱鬧的《牡丹亭》”[4]。在《長生殿》中,“情”作為第一主題被拔高,曾經(jīng)影響帝妃戀愛情價值的政治元素盡管仍然存在,但已無法干擾作者對李、楊愛情的歌頌。在作品的后半部分,作者甚至依托浪漫主義手法,專門為李、楊的愛情營造出“天作之合”的氛圍,而前半部里的政治元素在此時消弭無形。洪升終于將內(nèi)容復雜的帝妃戀回歸成真實的男女情愛,舍棄了帝妃戀中繁蕪的政治內(nèi)容,真正凈化并升華了這份愛情主題,表現(xiàn)出對男女情愛中自然人性和人情的肯定與張揚。
從“長恨”的無奈遺憾到“長生”的堅定認可,帝妃戀在歷代文人的眼中艱難地走出困局。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文人們不可能一開始便較為純粹地正視有著倫理和政治污點的愛情本體。而在《長恨歌》到《長生殿》的行進軌跡中,則體現(xiàn)著中國文人對愛情中人性本原的探索,對自然人情和人欲的逐步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