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黃玉蓉
在恩師胡經之先生望海書齋窗外的海面上,橫臥著一座雄偉俊逸的大橋——深圳灣跨海大橋。這是深圳連接香港、走向世界的西部通道,是先生每天極目遠眺的風景焦點,同時也是他學術形象的生動寫照。
縱觀胡經之先生的學術人生,“橋梁”是其重要的形象特征。他不僅是文藝學與美學之間的橋梁,也是北京與深圳之間的橋梁。深圳媒體曾稱他是“改革開放春風吹來的文藝理論和美學大家”。從文化政治中心,到當時剛開發(fā)的邊陲小鎮(zhèn)、文化處女地,在深圳文化發(fā)展最需要理論支撐和領軍人物的奠基時期,先生的到來猶如春風雨露,滋潤了這片熱土。文藝美學孕育于北京,但其學科種子被先生帶到了深圳,在南國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先生到深圳后,積極連接北京的文化資源,投身特區(qū)文化發(fā)展事業(yè),搭建平臺,培養(yǎng)人才,舉辦活動,以深圳速度建設國際文化交流橋頭堡。成立特區(qū)文化研究所,舉辦特區(qū)文化研究生班,出任深圳市文聯副主席、作家協(xié)會主席,創(chuàng)建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編文集總結深圳文藝發(fā)展成果,積極推介新人新作,號召文藝家突破古雅,推出新雅,雅俗共賞……深圳文化界一時風生水起,聞名四海,深圳成為重要的文化出??诤蜆蝾^堡,同時孕育出影響了一個時代的文化新觀念?!懊總€人都有做太陽的機會”“你不可改變我”等彰顯先鋒意識的觀念迅速波及全國,引發(fā)了“深圳新觀念”大討論,很多年輕人受此感召毅然南下深圳。在學術界,1985 年在深圳召開的中國比較文學成立大會影響至今;“海外華文文學”的概念也是在1986 年舉辦的深圳會議上率先提出的,后來發(fā)展成“世界華文文學”。據先生介紹,自2018 年來一直熱度不減的“文化旅游”概念和業(yè)態(tài)也是處于初創(chuàng)期的深圳率先提出并踐行的。先生作為架設在北京與深圳之間的橋梁,連接南北,貫通中西,促進了特區(qū)文化的飛速發(fā)展,對深圳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
胡先生對深圳有很深的感情。正是在深圳,先生接續(xù)了在北大“讀萬卷書”的經歷,實現了“行萬里路”的理想。他無數次跨過羅湖橋,經由中國香港走向世界各地,形成了“國際視野,深圳情懷”,“文化美學”等一系列學術構想也發(fā)端于深圳。為支持深圳文化建設,2016 年開始,先生慷慨地分批次將個人全部藏書及手稿、各類證書、聘書、獎牌獎杯等珍貴實物無償捐贈給深圳圖書館。先生希望他的捐贈能夠為深圳多留下些歷史資料,增加這座城市的文化積淀。這批收藏我見過一些,有市面上極為少見的1956 年至1958 年陸續(xù)出版齊全的新中國第一版《魯迅全集》,有《李漁全集》《朱光潛全集》《蔡儀文集》,還有他自己撰寫的近400 萬言的《胡經之文集》和手稿、講義及主編的800 萬言的文藝學美學參考資料,還有比較全面的當代文藝學美學學人專著。中國現代文學館曾多次聯絡希望收藏這批圖書和手稿,但先生經過慎重考慮還是決定捐給深圳,他希望他的資料都集中在深圳?!昂笕艘芯磕愕缴钲趤戆桑〗o深圳留點資料?!敝两瘢壬€一直在為深圳文化的發(fā)展鼓與呼,也一直在指引我繼續(xù)關注深圳文學、文化發(fā)展問題,他堅信這座寄托著自己后半生精神追求的城市必將迎來屬于自己的精神覺醒和文化繁榮,也一直在期待反映深圳人精神成長和心靈歷程的史詩性作品。
胡經之先生也是北京大學與深圳大學之間的橋梁。2015 年銀杏染秋、霜林紅遍的收獲季節(jié),先生在耄耋之年,攜帶5 卷本的《胡經之文集》,回北大舉辦座談會,并親自為座談會確定了主題——“飲水思源,感恩北大”。時任深大副校長的李鳳亮教授在致辭中說:“胡先生說感恩北大,其實真正要感恩北大的,是深大。深大感恩北大送來了胡經之先生,才開拓出根正苗紅的深大人文學科?!毕壬鷱淖罟爬系闹麑W府南下最年輕的普通院校后,一批北大、北師大、中國社科院的青年才俊紛紛加盟深大。建校之初,深大中文系基本承襲了北大的傳統(tǒng)。北大中文系開什么課,深大就請來再次開課,樂黛云講比較文學,胡經之講文藝概論,章必功講古典文學,劉小楓講美學,張鐘講當代文化,黃修己講現代文學,孫鳳城講西方文學,郁龍余講東方文學,景海峰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先生初到深圳大學粵海校區(qū)時,眼見杜鵑山一片荒蕪,文山湖只是一個小水坑,蚊蟲遍野,他感覺好像回到了曾經勞動過的鄱陽湖鯉魚洲,其創(chuàng)業(yè)條件之艱苦可想而知。但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初創(chuàng)歲月,先生拿著比市長還高的工資,他舉辦學術會議,深圳市的市長、副市長都來,并且坐在講臺下聆聽。1987 年,主管文教工作的林祖基副市長與先生進行了一次長談,他鼓勵先生一方面發(fā)揚北大的人文傳統(tǒng),另一方面發(fā)揚深圳精神,以順應深圳國際化進程的需要。先生當機立斷,于1988 年把深大中文系擴建成國際文化系,增設了當時急需的大眾傳播、對外漢語甚至旅游文化等課程。后來,這些新專業(yè)也成了深圳大學人文學科新的增長點,并逐步發(fā)展建設成為學院。今日深大人文學院、傳播學院、國際交流學院,都源自深大中文系,人文學院依然是深圳地區(qū)唯一的高等人文學院,傳播學院后來居上發(fā)展形勢喜人,國際交流學院成為深圳重要的國際交流窗口。一位學者帶領一個團隊,創(chuàng)立了一個系科,發(fā)展成一個學院,然后一分為三,孵化出中國語言文學和新聞傳播學兩個一級學科博士點,同時帶動了外語、文化產業(yè)等學科的發(fā)展,這是怎樣的能量和功德啊!
先生提出的“境遇”這一審美維度,同樣可以作為分析他學術形象的維度。學術界評價他之所以能成為中國學術史上獨特的“這一個”,成為接續(xù)中國古典文藝學傳統(tǒng),打通西方文藝理論通道的承前啟后的學術領軍人物,得益于他獨特的時代際遇和謙遜包容的為人處事之道,即所謂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是胡先生生存和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2005年秋季,先生常給我和祁艷師妹講他所經歷的老北京、老北大,我們數次在先生的望海書齋里靜心聆聽,直到夕陽西下、余暉灑滿深圳灣也不愿離去。我們感覺,盡管曾面臨除了馬列和《紅樓夢》之外無書可讀的境況,但總的來說先生還是趕上了好的歷史機遇,他的人生經歷不可復制。2018 年,深圳圖書館肖更浩老師在做深圳文藝名家展覽和口述歷史視頻時拍攝了一張先生演奏鋼琴的照片,穿白襯衣,打格子領帶,頭上有光,神采飛揚。對著這張照片,遙想1940 年代先生就讀于蘇州的美國教會學校時,八九歲的他穿著小禮服在學校的小教堂唱詩班唱贊美詩的情景,我想想都覺得戲劇性十足,可愛至極;在無錫城,先生曾目睹盲人阿炳沿街蹣跚而行,用二胡演奏“中華民族的苦難心聲”——《二泉映月》;1952 年,十九歲的先生考上北大中文系。當時的北大,在偏僻的西郊,周圍還是一片莊稼地,出校進城要坐馬車或者騎駱駝去西直門中轉。那時正趕上全國院系調整,馬寅初任北大校長。那是北大的黃金時代,名師薈萃,先生甫一出道就率先感受到由蔡元培校長開啟的北大人文傳統(tǒng)和美學精神,并幸得眾多大師親授點撥。先生受業(yè)于楊晦、朱光潛、宗白華等先生,破格就讀于蘇聯專家畢達科夫的文藝學研究班,隨蔡儀、王朝聞先生編教材,擔任過文藝界最高領導周揚、張光年的講座助教,聆聽過邵荃麟、何其芳、林默涵的授課。因為與時任中宣部部長的陸定一夫人嚴慰冰大姐的同鄉(xiāng)關系,先生得以自由出入陸定一寓所。1955 年,讀大學三年級的先生到周海嬰家里玩,得到了許廣平女士贈送的一套1938 年版的《魯迅全集》平裝本。到了1967 年,先生在擔任西哈努克王子的“太子太傅”時帶王子去拜訪許廣平女士,許廣平女士向王子贈送了一套1938 年版的《魯迅全集》豪華本,規(guī)?;趾辏b幀考究,裝在珍貴的木盒里。周海嬰回憶許廣平女士,還專門說起這件事,他還舍不得呢!一年后許廣平女士就去世了。只有先生和周海嬰親歷了此事。胡先生1958年讀副博士研究生期間跟李希凡、李澤厚、姚文元、嚴家炎、王世德等先生一起被張光年聘為《文藝報》特約評論員,1959 年撰寫的《談談“野火春風斗古城”》印行10 萬冊,獲1000 元稿酬,按當年物價,可在北京購買兩間半平房,但先生都拿去買了書。這些經歷我和師妹聽起來都覺得像傳奇一般。先生自己就是一部現代文藝學美學發(fā)展史,因此教學除了引經據典,更多的是現身說法。比如講到1961 年在中央高級黨校編教材時跟隨王朝聞先生在“晚霞滿天、游人散盡”的頤和園進行美學散步時,他馬上起身去書柜里找到王朝聞先生的書信以及題贈的著作??粗前l(fā)黃的信箋紙上蒼勁的筆觸以及圖書扉頁上親切的問候和簽名,我感覺自己讀過的那些教材、背過的那些經典、琢磨過的那些論點似乎這才真正融入血脈,與自己的生命產生了某種關聯。有多少老師擁有這樣的教學資源呢?今天流行的詞語“天選之子”,大約指的就是先生這種人物吧!
“地利”首先體現在出生地。先生出生于經濟富庶、文化厚重的蘇南,江南水鄉(xiāng)的自然風光、吳文化的熏陶、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基礎教育似乎都在孕育一個未來的文藝美學家。至于先生度過了三十五載春秋的政治文化中心北京的地利之便就更不用提了。很多人認為先生在事業(yè)巔峰時期離開首善之區(qū)是自我邊緣化,他原本是離朱光潛、宗白華只有一步之遙的人物啊,原本是要在北大中文系挑大梁的。但彼時的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也具有北京不具備的獨特的地緣優(yōu)勢,成就了先生“行萬里路”、結交國際同行、進行國際文化交流和傳播的心愿。1984 年,海外學者到北京要經過層層審批,在北大開國際學術會議很難。但海外學者到深圳很容易,特區(qū)特辦,憑到香港的簽證就可以到深圳,但不能去廣州。因此先生得以牽頭發(fā)起在深圳舉辦盛況空前的比較文學國際會議和中國比較文學成立大會。1986 年,先生又帶領同事們舉辦了規(guī)模更大的海外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一時群賢畢至,大師云集,深圳的國際文化知名度和學術氛圍迅速提升。1987 年前后,先生在與張首映師兄合作完成《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時曾多次利用深圳的地緣之便到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查找資料。彼時中國內地古代的資料很多,但西方的資料很少,兩所香港名校豐富的西方文獻館藏彌補了這一缺憾。
“人和”是先生人格魅力的高度概括。張首映師兄曾說“胡老師是一位無敵的人”。我猜想這個“無敵”可能有兩層含義:一是強大,打遍天下無敵手;二是寬厚待人,沒有敵人。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曾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敝劣凇皩W院政治”,是中外高校的普遍難題,但在先生這里都不是問題。從2003 年深圳大學舉辦“胡經之教授學術生涯五十年”研討會到2023 年舉辦“中華美學的創(chuàng)新之路”研討會,不管是十年一聚,還是五年一聚,每次都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那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一篇篇條分縷析的論文,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表達,都是對先生由衷的贊美。每次會議上見那些大名鼎鼎的學者們撥冗前來,都讓我發(fā)自內心地佩服并感嘆:即使在北京開會,恐怕也來不了這么全吧?如此大的感召力和吸引力,恐怕也只有他老人家了吧?除了學術魅力,當然還有人格魅力。“對長輩尊重,對同輩溫厚,對晚輩提攜。在這方面,胡老師確立了永遠的豐碑,也培育了我們最初的人格素養(yǎng)?!边@是王一川師兄的感言,對此我深有體會。王朝聞先生是胡先生1961 年在中央高級黨校編教材時結識的長輩學者,其高超的審美鑒賞力和高度的審美敏感性讓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年逾八旬的學術老人還在慨嘆“一輩子也達不到他那樣高的水平”,其謙遜恭謹可見一斑。嚴家炎教授是先生的患難至交,同級同學,比先生還小幾個月,但先生認為嚴教授政治和思想上比他成熟,一直以兄長相稱相待。對于晚輩的提攜,自不待多言。除了自己的學生,先生對前來求教、請作序、寫評論的年輕學者、作家、詩人都盡力舉薦提攜,并且分文不取。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毕壬拇蠹绎L范收獲了“敬業(yè)樂群,臻于至善”的和諧狀態(tài)。用郁龍余教授的話來說就是——在中國學術界公認的一個事實是:經之先生和老中青三代都保持著極好的關系,老一輩的學者都肯定他、提攜他,同輩學者都敬重他、推許他,青年學者都佩服他、追隨他。除了同門之外,近年常有過境深圳的著名學者專程前往先生家中拜訪或者邀約相聚,也有學者托我轉贈作品請先生賜教,或者托我邀請他出席文化活動,索求題字簽名等。2009 年夏天,我陪先生在北京參加《文藝研究》創(chuàng)刊20 周年研討會,給我的感覺是先生雖然遠離中心,但出場依然是中心。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無論是在深圳,還是北京,都是如此。目前,即使年事已高,退居二線,學術界、文化界還是需要他,敬重他。
先生是一位精神貴族。盡管他物質生活非常簡樸,文稿常常寫在打印文檔的反面,別人寄給他雜志書報的信封也常常被他循環(huán)使用,但他的精神追求卓絕孤高,少有人及。幾次順路送先生去五洲賓館冬泳,看見他并不高大的身材邁進賓館巍峨的大門時,我感受到了先生的俊逸脫俗,感慨像先生這樣的長者,不敢說絕無僅有,恐怕也是屈指可數吧?2017 年冬天,東南大學凌繼堯教授來訪,談及自己讀本科時親見身著西服的先生騎一輛火紅的自行車輕快地穿行于校園小徑,堪稱當時的燕園一景。我想象著先生的意氣風發(fā)、拉風搶眼,無論是青壯年時期在未名湖畔,還是中老年時期在深圳灣畔,先生都活出了自己的審美人生風范。
再過一個多月先生就年滿九十了,學界同行恭祝他“從今把定春風笑,且作人間長壽仙”。幾天前再次現場感受他在研討會上依然聲若洪鐘、高見迭出、語驚四座的不老風采,我驚嘆這真是一位學術常青樹。感謝命運的機緣賜予我這位神仙似的導師,一晃考入先生門下學習已二十年光陰了,我懊悔于自己的兜兜轉轉、歲月蹉跎、碌碌無為,先生當年的一句“我當時只有五十歲,得干事啊!”,聲猶在耳。別急,我還不到五十歲哪!還有時間干事??!去年,當我向先生匯報自己回到中文系之時,他馬上興致勃勃地教授我“文學概論”應該怎樣講才受學生歡迎,要從具體到抽象再回到具體,不要一上來就講理論,讓剛接觸這門學科的大學生敬而遠之。而“文藝美學”需要關注當下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要和文藝評論緊密結合。望著先生在夕照中為我挑選資料時的背影,我感覺他就像窗外深圳灣的跨海大橋一樣,以卓絕孤高的風姿挺立在浩瀚的海面上,承托著橋面的雙向六車道上南來北往的車輛,川流不息,不舍晝夜。
先生輝煌的九十載風云人生是新中國文藝理論發(fā)展歷程的生動寫照。吳予敏教授評價先生2023 年出版的新書《親歷美學風云——胡經之九十自述》將成為傳世名作。作為弟子,我由衷地欽佩先生的學高品雅、大家風范,他博雅豁達的生活態(tài)度和不斷創(chuàng)新的學術態(tài)度將永遠鞭策我以精進之心在漫長的學術道路上不斷前行!
2023 年5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