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王一川
從北京又一次南來深圳,探望敬愛的恩師胡經之先生,忍不住思緒連綿。前不久我收到《中國文藝評論》雜志2023 年第3 期,驚喜地看到拙文跟在先生新作《現(xiàn)代化創(chuàng)新藝境》后面發(fā)表,深感榮幸。感慨的是,已到鮐背之年的先生,依然有如此旺盛而新銳的學術創(chuàng)造力,直令晚輩汗顏和崇敬!禁不住回想起四十多年前的1982 年2 月,我踏著未名湖畔積雪,到北大五院中文系報到,開始跟隨先生攻讀文藝美學碩士學位。其實,我第一次見到先生還是那之前兩年的1980 年夏,在四川大學讀本科時。美學課教師王世德先生參加完在昆明召開的中華美學學會成立大會暨首屆研討會后,邀請美學家李澤厚先生來校講學,同行的就有北大的楊辛和胡經之兩位先生。我們美學興趣小組的同學與李澤厚先生合影時,就有這兩位先生在座。先生是當年王世德先生在北大攻讀副博士時的同窗,只是合影的那天比較匆忙而無緣認識(當時我們這些美學愛好者全都被李澤厚先生吸引住了)。到我上北大時,先生50 歲不到,正當中年,個子不高卻精神健朗,說話不多但沉厚有力,眉宇間透出英氣,“思風發(fā)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先生的思想對我總有非凡感染力。那時全國正處在“美學熱”高潮中,能夠跟隨北大中文系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深受學生愛戴的碩士生導師之一學習新興學科文藝美學,別提有多自豪和欣喜了(那時全國還沒有博士生)!
我們那時修習胡老師的文藝美學課程的方式,有些特別。我和另外兩位同學有幸成為先生首創(chuàng)學科點后在全國招收的首批文藝美學碩士生,頗受先生愛撫。在第一學期我們每周一次去北大中關園1 公寓二層他家中上課,時常有師母張老師端出的茶水和紅燒肉款待。我們是一邊品茶一邊傾聽先生講課。原來上“文藝美學”課可以如此瀟灑自得!正是從這些授課中,我獲知了后來在自己的學術旅行中產生過重要引領作用的“感興”“體驗”“審美體驗”等新思想。
不過,先生的課上著上著,很快就陸續(xù)向我們布置了閱讀和搜集中國古典美學資料和中國現(xiàn)代美學資料的大作業(yè),帶領我們編撰了《中國古典美學叢編》和《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叢編》兩種美學資料,為此我們樂此不疲地摘抄出在宿舍里幾乎堆積成小山的一摞摞卡片。先生還同時與伍蠡甫先生一道組織全國高校同行編撰多卷本《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和《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同樣是浩大的學術基礎工程,由此同《中國古典美學叢編》和《現(xiàn)代美學叢編》一道實現(xiàn)了對于中西方美學資料的重新匯編和集中梳理。
先生的授課不僅在家中,而且也在欣賞自然美的愉快旅行中。那是1983 年秋季,先生發(fā)明了“藝術美與自然美的比較研究”這個研究課題,親自帶領我們三位弟子從北京出發(fā),先后到南京、蕪湖、黃山、鎮(zhèn)江、無錫、蘇州、上海、寧波、普陀山,在輕松愉快的山水游歷中指點學問,令我這個從未去過江南的蜀中之人大開眼界。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先生在旅行途中言傳身教的方式和方法,有著孔子從游式教學的傳統(tǒng)風采,在看似閑聊的旅行中教導我們?yōu)槿撕蜑閷W的道理。我至今還記得先生腳蹬一雙拖鞋,拄著拐杖,在微雨中從云谷寺徒步上黃山的情景,其瀟灑、恬淡之風歷歷在目。等到我做北師大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和教務處長時,才意識到當年先生的這種從游式教學風范,真是后來罕有的保留風景了,因為那以后高校一般不大敢再如此放任自由地讓師生外出游學了,也就是藝術類專業(yè)尚可,對文學類專業(yè)就限制嚴格了。
至于先生后來南下深圳,將在北大孕育的美學種子又播撒到南國,在那里開辟了新的美學天地,收獲了一茬又一茬更年輕的學術人才,就不由我再去分說了。
仰望先生九十載學術生涯,不禁心潮起伏。學界同行一般都說先生是“文藝美學創(chuàng)始人”“文藝美學之父”或“文藝美學教父”,這些評價無疑都有道理,但又不夠全面。先生在高校從學和從教至今已逾七十載,學術建樹遠非文藝美學一顆孤星,而是建造了由若干星星組成的一個大星座。在這個由群星組成的大星座中,除了文藝美學這顆最早和最耀眼的星星以外,先生還陸續(xù)發(fā)射了一連串星星,它們中還有中國古典美學、中國現(xiàn)代美學、西方文論史、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比較文藝學等,以及先生后來提出的文化美學、自然美學等新思想。這些星星宛若由北向南漸次移動和鋪開的一個星座,鑲嵌在共和國學術星空上,照亮了我們以及更年輕的學人前行的道路。先生一生的學術建樹,燦若星座,璀璨奪目。
作為受惠于先生言傳身教的弟子中的早期一員,一生沐浴先生的無邊恩澤,品味先生的高潔人格,禁不住想到先生從小喜愛的梅花。先生家鄉(xiāng)蘇州郊區(qū)鄧尉山麓,有一大片名叫“香雪海”的梅花林,被譽為全國四大探梅勝地之一。那里的梅花可以浩瀚綿延三十余里,遠望如白雪滿地,又若海波蕩漾。清代一位巡撫曾在山崖間題下“香雪?!比齻€大字,是贊嘆那里的白梅香氣飄溢于數(shù)十里雪海間。梅花孕育于寒冬,盛開在早春,耐寒、高潔,總在百花盛開前開放,但又不愿同后來的桃李們爭奇斗艷,深受歷代文人雅士喜愛。元代王冕有詩《白梅》這樣說:“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边@里活畫出梅花堅韌、高潔、開創(chuàng)、奉獻和不爭的品格。先生自幼長在蘇州梅村,喜愛梅花,為學為師總善于在冷寂中默默孕育學術新芽,膽略兼人地不斷發(fā)出學術新聲,一生都在傲霜斗雪中傳遞春的氣息,以清新淡雅沁人心脾,涵濡學界,同時又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先生的“人師”風范,恰如梅花香溢學海,澤被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