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為攀
她死了。她是插在家人心頭的一把刀,現(xiàn)在家人終于把這把刀拔出來了。她生前那么厲害的一個人,死了也只是個死人了。她躺在地上,新死的臉還有怒氣。她死了也還像在跟誰慪氣。她沒有死在床上,她死在了冰冷的地上,剛翻出來的被子還放在床上,她沒有用上。昨天夜里,她摸黑下床,又想踹門出去大喊:“危險,快回來?!?/p>
前方離門尚有一段距離,她的腳踢到了水一樣的空氣里,她摔倒在地。她穿得很薄,倒地不起,就用嘴巴喊。睡在二樓的家人聽見了,沒當(dāng)回事,因為她每天晚上都會鬼喊鬼叫。昨夜一時沒聽到她的大嗓門,家人以為出了什么事,就想披衣下去看看,走到一半,終于聽到她又在鬼叫了,忙轉(zhuǎn)身回去。天一亮,家人做好早飯喊她起來吃飯,推門看到床上多出了一床被子,可是被子里卻不像裹了人的樣子,走過去用手往里一摸,冷的,把墻頭燈打開,看到她躺在了地上,身子跟無人睡的被窩一樣冷。
她的晚年經(jīng)歷過兩個重要階段——到了七十歲不干活的時候,她眼見發(fā)起福來了,家人最厭惡這個階段,因為她只吃不做,還凈長肉;第二個階段是她到了八十歲患上夜游癥后,又肉眼可見地瘦下去了。胖瘦拉扯著她的晚年??刹还苁桥诌€是瘦,她的性子還跟從前一樣,照樣是兇蠻。很多人都怕她,她耕的田會越界,她會故意多收糧,可是那些人不敢找她理論,因為找她講理的人都會被她用唾沫星子噴回去。家人會背著她賠償他們,不過缸中有多少米,糧倉里有多少谷,她一清二楚,少一粒都瞞不過她,家人只好賠錢。賠的錢明顯比損失的糧食多,許多人就會夸大她作的惡,好在她的家人身上敲出更多油水。這事被她知道了,她放下犁鏵,卷起袖子,腿上的泥水還沒洗,就去挨家挨戶找出那些吸血鬼,讓他們把多收的錢吐出來。他們只能照做,地板被踩臟了也不敢吭聲。
對外人兇,對家人也沒好多少,她的脾氣對內(nèi)外一視同仁——一九七〇年,遭殃的是她的兒子,她沒錢供他念書,就讓他上山砍柴交學(xué)費,她的兒子每天一大早不是去念書,而是去山上砍柴,上學(xué)還不能遲到,只能砍一些朽木和易割的芒萁,可是仍然很重,上學(xué)的路上要換好幾次肩,每次都掐著上課鈴聲馱著柴進教室,渾身蜇到的白眼珠就跟衣服上打的補丁一樣多;一九九〇年,她的兒媳婦成了第二個受害者,婆媳關(guān)系很糟糕,而且還擺在明面上,一點兒都不藏著掖著,誰都知道她和自己的兒媳婦不對付,因為她的嘴沒個把門,逮誰跟誰說,好像聽的人越多,站在她一邊的也會越多。兒媳婦抹了淚,回了娘家,被丈夫求回來了,此后見到婆婆愈發(fā)低眉順眼,幾年間倒也相安無事;千禧年,她的孫子開始了與她持續(xù)多年的較量。這對祖孫之間的戰(zhàn)爭一開始她還占據(jù)著絕對優(yōu)勢,后來時間站在了孫子那頭,她越來越老,他則越來越健碩。力氣上吃虧,她就搬出了倫理武器,以長輩之姿讓他俯首稱臣,可他不吃這一套,以前她用鐮刀砍他,他就用竹竿抵御,后來她用嘴罵他,他就會比她還大聲。她就這樣練出了一副大嗓門,遇到不順心的事都會扯開嗓子把吃的虧奪回來??墒撬膶O子去鎮(zhèn)上讀書了,家里早沒了對手,于是她就把戰(zhàn)火引到別人頭上。她會搬出一張矮凳,坐在房門外的屋檐下,等待哪個過路人鬼鬼祟祟往門里脧一眼,這樣她就會把對方當(dāng)成小偷,罵得對方不敢抬頭,也不敢再從門外過。她會從早上坐到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有時太陽曬得她嗜睡,待醒來看到門外多出了幾坨牛糞,又會把所有家里養(yǎng)牛的人罵一遍。她住的房子地勢高,看不到過路人的時候,就會把目光放到下方。
下面有一座老屋,墻身裂了縫,瓦上長了草,可陽光仍舊照不到天井里。那里常年陰暗,走在里面常會后悔沒多穿一件衣服。她晚年去過一次就不再去了,她更愿意在新屋墻上曬飽太陽后走到馬路上去。馬路上多出了汽車,她沒有讓道的習(xí)慣,就站在路中間盯著汽車,汽車只能停下來,無法側(cè)身過,因為路不寬,只能等她走開后再過去??墒撬诼访驷斃瘟耍人貌蝗菀着矂恿瞬阶?,汽車也耽誤了進城辦大事。
“管管你家的老人?!彼麄冋疑狭碎T。
“管不了?!奔胰苏f。
“總擋路也不是個事兒?!彼麄冋f。
“擋路還是好的,晚上你過來聽聽,你就會明白為什么管不了。”家人說。
晚上才是她活動的時間,她會跟年輕時一樣早早上床睡覺,可不會像年輕時一覺睡到大天光。她上床后,照舊響起了幾聲鼾聲,過來聽情況的人看了看她的家人,說:“這不很正常嗎?”家人笑道:“別急,好玩的還在后頭?!边@人只能繼續(xù)坐在客廳,面前是續(xù)了幾遍沖淡了的鐵觀音。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喝,因為怕找不到廁所。沒刮白膩子的墻上有蜘蛛在爬,昏黃的白熾燈招來了晚春的飛蟲。
“快聽。”家人說。
這人終于聽到隔壁的房間有動靜了。她打完鼾后,再次從床上起來,不是起夜,而是徑直踹開房門,站在屋檐下指著夜幕大喊道:“為什么這么惡,不讓我睡一個好覺?”
“她在跟誰說話?”這人問。
“跟鬼說話?!奔胰苏f。
這人嚇了一跳,不復(fù)多言,與她的家人一起站在大門邊,眼睜睜看著她在夜空下罵天罵地。家人早已放棄了勸說,而且第二天準保不會當(dāng)她面提起,因為她會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還會認為昨晚睡了一個踏實的好覺。
沒人知道她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也許是當(dāng)她最大的對手——孫子離開家后,也許是她賦閑在家什么也干不了的時候。她是個閑不住的人,一輩子都與田土打交道,離開了田就像魚離開了水,她感到很不自在。而且,她對家人插秧的方式也有意見,不再像她當(dāng)年那樣老老實實地躬身插秧,而是興起了拋秧——遠遠站在田埂上,手里托舉著一堆秧苗,捏一根往田中拋一根。田里的秧苗東倒西歪,一看就長不成。她覺得世道變了,插秧不再講究方方正正,就像她本來到了稱宗道祖的年紀,卻沒人跟她盡孝道。她會把拋的秧苗扶正,盡量讓它們橫平豎直,就像切豆腐塊一樣,又像用墨斗正房梁。她畢竟老了,家里的四畝薄田沒精力都來一遍,只修正了半畝,就把她累得好幾天沒胃口。
“不能這么種田,早晚會餓死?!彼f。
家人知道她閑操心,偷偷把被她扶正的秧苗又重新弄歪了。拋秧就是要隨意,不能太過講究,如此才能讓所有禾苗都能照到同樣多的陽光,只有所有禾苗都長得一樣高大,才不會讓稗子混進去,吃光田里的肥料。她睡覺時,覺得睡在床上的自己好像要掉下來;她走路時,覺得馬路像條翻白眼的草魚;她吃飯時,覺得飯粒都從她的筷子邊逃之夭夭。她走在顛倒的世界迎來了那年的夏收,她倒要看看拋秧到底有沒有插秧收獲多。她起了一個大早,難得沒在馬路上堵別人的汽車,她一直往上走,往馬路盡頭走。
馬路盡頭是一座丘陵,汽車摩托車單車龍馬車上不去,人牛狗羊雞才能上去。丘陵上都是農(nóng)田,每一圈農(nóng)田都會在灌滿水的時候亮晶晶,眼下是盛夏,丘陵一片金黃,風(fēng)還把稻香吹到她的身邊。她嗅到了豐收的味道,不想再往上走,因為稻香告訴她,她輸了。她捶著老腿看了一眼丘陵,發(fā)現(xiàn)一層一層的丘陵變成了天梯,她再也走不上去了。很多人割完稻子下來,他們肩膀上挑著一百斤重的濕稻,最怕面前有人擋路,冷不丁看到面前的她,還沒來得及喊出讓一讓,就連人帶谷都摔下去了,被扎緊的蛇皮袋把稻谷漏光了。有幾頭牛拽都拽不住,紛紛跑過來吃稻。
家人不同意賠償,認為是他們連屙尿的力氣都沒有,就沒必要逞強挑這么重。好在她沒事,不然可要他們賠湯藥費。他們理論不過她的家人,她又年老多忘事,說不記得有沒有去過丘陵,還說她一直在家里曬太陽。他們一肚子的理都被丟到了棉花堆里,連個泡沫都沒起,只得馬上回去,看看還能不能搶救出幾斤稻谷。來不及了,地上的谷子精光了,比被舔過幾遍的碗還干凈。
她不再爬丘陵。她好像認命了,終于明白人老萬物峭的道理。她現(xiàn)在連家里的臺階都邁不過去。她用起了拐杖,拐杖就像個熨斗,幫她把腳下的褶皺全部熨平了。她有了三條腿,又像從前那樣愛上了走路。她走出家門,拄拐篤篤地來到馬路中間,她要在放暑假回來的學(xué)生群里認出她的孫子??墒撬膶O子不想讓她認到,一看到她就繞路回家了。看到這些生龍活虎的后生,她感到一陣青春的氣息撫平了臉上的皺紋。她把每一個學(xué)生當(dāng)成自己的孫子,可是每一個學(xué)生都說她不是他們的奶奶,他們的奶奶不會認錯自己的孫子,也不會攔住年輕人讓他們無路可走。
她只好回家去,走到家門口,看到有人站在門檻上抱著碗吃飯,手里的那雙筷子像劃槳,碗里的飯一粒不剩。這個人很高大,站在門邊就像門上砌了一堵墻,她看不到屋里的時鐘和黑白電視,就覺得自己走錯了家門,準備扭頭往外走,這人卻比她先走開,他走到了右邊的廚房。這時她才認出了客廳左邊就是她的房間,因為房門上有許多被拐杖戳出來的印子。她走進廚房,認出了那個在鍋里盛第二碗飯的就是她的孫子。她很想跟他說說話,可是他卻懶得搭理她,他剛長出了胡須,頭發(fā)也沒剪,身上還穿著喇叭褲。他們早就不是一路人了。她不能再用老一套對付他,總覺得要尊重他在學(xué)校里念的書,最重要的是,他現(xiàn)今比她高大,也比她有力氣。她剛想動嘴巴,就看到他一臉不耐煩,忙把嘴巴閉上。她看到屋檐下的那張矮凳,不知道還要不要再坐下去,趁晚照沒消失之前再曬到最后一寸陽光。
她還是坐下去了,因為門外有人正在經(jīng)過,她要用坐下來掩飾孫子不搭理她的事實。這次她對路人和顏悅色起來了,路人看到她一下子長這么高大的孫子,說道:“長得真快,都可以討老婆了。”沒想到她卻把這份夸獎?chuàng)榧河?,說假如不是她從前用調(diào)羹一勺勺喂他,他就不可能長得這么高大。
路人說:“還是你家基因好?!?/p>
“好個屁?!彼呛堑卣f。
她本人很矮小,年輕時不高,老了更顯矮,尤其拄上拐后,就像一個三足鼎。再看她的兒子,也不高,只是壯,好像把該有的身高全往橫里長了;不過矮不是壞事,與莊稼打交道不需要這么高,矮才能更靠近土壤與糧食。她的兒媳婦就不只是矮了,還很瘦,可是她干起活絲毫不輸男人?,F(xiàn)在她的孫子完全變了,變了好,變了將來就可以去坐辦公室領(lǐng)工資,就不用再從地里刨食吃。她把孫子長高全歸功于自己,一點兒都沒給那些牛奶和籃球面子,她覺得自己對這個家庭有再造之功,以一己之力改良了后代的基因,所以孫子應(yīng)該對她客氣點,至少有外人在的時候給她一副笑臉。她就很給他面子,等路人走了,才端起拐杖罵他沒規(guī)沒矩。她的孫子還是沒理她,他把飯碗放到水龍頭下,就從她面前走過去了。
水龍頭沒關(guān)緊,她在孫子走后起來去關(guān)水龍頭,看到碗里的飯沒吃干凈,像白蟻一樣浮在水半滿的碗里,就伸手把米飯一粒一粒拈起來,統(tǒng)統(tǒng)搬進自己嘴里,然后再把碗洗干凈。碗很油,她感到自己長繭的手好像滴了潤滑油。她決定與孫子搞好關(guān)系,即便心知肚明,他們祖孫之間的裂痕絕非一朝一夕就能補上。
孫子剛放假回來就去打籃球了,他從她身邊走過時懷里抱了一個籃球,她看到以為孫子十月懷胎了,不過這個胎兒很快又彈到了地上,好像她逮著小時候管不住的他一樣。她站在水龍頭邊洗碗的時候,聽到籃球在他手上來回跳躍的聲音遠去了,可是她的耳朵直到洗完碗仍然在砰砰作響。
她把碗放回櫥柜,來到客廳,從圓桌下拽出一張凳子,準備坐下來看會兒電視。坐了半天,發(fā)現(xiàn)電視沒有反應(yīng),這才知道還沒開。她起身去開電視,可是打開后電視依然沒有聲音和畫面,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插頭被拔了,她沒有力氣把插頭插回去。她用拐杖戳了一下地板,說這個家她真是待不下去了,不但說話不好使,電視也不給看了。她決定去找孫子回來幫她把插頭插上正確的位置。
孫子在小學(xué)操場上打籃球,她沿著馬路往下走,經(jīng)過兩邊林立的房屋和店鋪。她走路沒有靠邊的習(xí)慣,喜歡走在路中間。她從小就這樣走路,那時沒有汽車,她做不到給那些沒她年紀大的汽車讓路。馬路上每天都有汽車從縣里往返,它們在縣里需要等紅綠燈,回到鄉(xiāng)下還要禮讓一個老人,所以它們就很生氣,摁喇叭讓這個老人走快點。但喇叭聲會影響小孩,卻影響不了一個老人,她老了,哪里都變得不方便,唯獨耳朵變得很靈敏,想聽的不管離多遠都能聽見,不想聽的哪怕近在眼前也聽不見。喇叭聲吵不到她,卻會吵到兩邊房屋里的人,準備晚飯的人從門里探出頭,在店鋪里搓麻將的人也走出來,看到路上相同的一幕,彼此對望了一眼,又回去繼續(xù)做飯和打麻將了。
人們以為她會走進店鋪里,可是她不要進店買東西,她還要繼續(xù)往前走,去小學(xué)操場上找她的孫子。汽車揚塵污染了路邊飄香的房屋,所以不滿的除了那些司機,還有那些圍著圍裙做飯的廚師。
她走得很慢,也很仔細,跟她吃飯一樣慢和仔細:她吃一頓飯要一個小時,走這段路也差不多要一個小時。因此她還沒走到目的地,她的孫子就打完籃球出來了。
他滿頭大汗,看到路上堵了汽車,以為誰家娶新娘婚車排了長隊,再一看發(fā)現(xiàn)不是,這些車是在等待一個老人用完這條路。而這個老人就是他那個事多的奶奶。他覺得丟人,不想去理,可是有一個開窗抽煙的司機看到了他,忙丟掉煙蒂喊道:“快把你娭毑帶回去,出了意外可沒人負擔(dān)?!彼缓糜酶觳矈A著籃球,把她帶進旁邊的店里。
店里的彩電在閑放,打麻將的人和進店買東西的人都懶得看一眼。
她問:“電視整天白放要費多少電啊?”
回答她的是麻將贏了推倒重來和買東西找零的聲音。
他看到門外那些汽車開走了,便出去把自己的球鞋印和那些車輪印一起留在黃泥路上。她從店里追出來,用雙腳加一根拐都追不上他,就用自己的大嗓門幫忙去追:“別再去野了,快回家給我開一下電視?!彼言捔坛鋈チ?,就是不知道他是否會照做,緊趕慢趕回到家,發(fā)現(xiàn)插頭插上了,電視也打開了。她高興地坐下來看電視,沒想到橫放的拐杖讓剛洗完澡的孫子滑了一跤。
她捂著啤酒蓋一樣的嘴巴發(fā)笑,孫子從地上起來瞪了她一眼,她忙彎腰去撿拐,抬頭一看時鐘,快六點了,她的兒子和兒媳快回來了。農(nóng)忙時,他們就在田里務(wù)農(nóng);農(nóng)閑時,他們就去山上割松油。她的孫子既不喜歡種田,也不喜歡割松油,每年夏天,放暑假的他都會幫忙去田里收莊稼,收完莊稼還會幫父母去山上運松油。兩者都是賣力氣的活,他更喜歡假期在有電風(fēng)扇的教室里補習(xí)。
割松油很磨人,先要買兩把采油刀,還要置辦兩個盛油桶,最麻煩的是租賃了多少棵松樹就要準備多少個雙耳松油袋。刀與桶都好說,就是備齊松油袋費勁,需要把一張大塑料袋裁成五十個同等大小的松油袋,對折后兩頭用蠟燭封口,上山的時候再把它們分別安在五十棵適齡松樹上。用采油刀在松樹上割出一個Y字形,從樹上流出來的油脂自然會滴進提前安在樹上的松油袋。待松油袋滿了,再把油倒入油桶。到了賣油那天,油商會檢查松油的成色,以金黃黏稠為上品,以清澈發(fā)稀為下品;還會把油中的枯枝腐葉盡數(shù)挑出去,如此一來,一百斤最后能有七十斤的成油就算高產(chǎn)了。
他幫父母運過油,即把裝滿一桶的油抬下山。油商已在山下站了有一會兒了,四周的蟲鳴鳥叫擾得他心煩,又擔(dān)心抽煙會把山點了。終于看到這一家三口出現(xiàn)了: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個男人,他身上穿的衣服膝蓋和肩膀處先爛,可是手提滿滿一桶油也不吃力;后面跟的是母子倆,他們共抬一桶,比獨自抬一桶的看上去還吃力。他們好不容易把裝滿的兩桶油抬到了油商面前,此人還挑剔上了,不過到底對松油的成色挑不出什么毛病,倒是一個勁地在責(zé)怪他們?yōu)槭裁催@么慢,天都要黑了。
自從上了初中,他就害怕放暑假,恐懼干農(nóng)活和割松油,情愿學(xué)校一年到頭不放假??墒嵌悴贿^去,他終究還要去接受農(nóng)田和山林教育。搬運完松油,除了胳膊會酸到假期過完,衣服上的油斑也怎么都洗不掉,硬且厚,還有股怪味,他不想回到課堂上還被前后桌的同學(xué)嗅到。
父母快回來了,他做好了明天跟他們上山運油的準備。賦閑在家的她看到時鐘,才知道自己還沒做晚飯,忙把拐杖握在手里,急著出門去,可是門外的夜幕像一聲狗叫把她嚇了回去,天黑了她到不了菜地摘菜。只好先去廚房,看看還有沒有剩飯剩菜能對付一頓,好在家人不是嘴刁之人,有什么就吃什么,沒菜白飯也能咽得下去,而且累了一天,就想睡覺,說不定飯還沒吃就困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罵自己真是老糊涂,忘了勞力者一天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飽餐一頓,現(xiàn)在讓他們不吃不喝就去休息,怎么可能休息好?肚饑只會讓身體更勞累。
她走到廚房邊,聞到了炒菜的味道,以為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她還沒下廚怎么就有菜香了?她的鼻子沒出問題,廚房里真有人在做飯,是她那個剛沖完涼的孫子。廚房里的燈很暗,可她卻清楚地看到電飯鍋里的米飯冒汽了,鐵鍋里的蘿卜青菜熟了,忙進去添把火,但灶里的火已經(jīng)夠旺了,她幫不上任何忙。只好提前把飯碗擺上桌,可是四副碗筷也早已擺好了,每只碗都洗得很干凈,拿在手里倒放竟連一滴水都沒有。
門外雞在叫,家人回來了。她忙前去把他們接進來,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米飯已添進了碗中,菜也端上來了,一切都剛剛好。
孫子放假回來,她才嘗出了閑味。她除了睡覺和吃飯,幾乎什么都不用自己動手。她還有手有腳,卻干不了力所能及的事,她覺得自己的手和腳像一片落葉那樣被掃地出門了。她還是會半夜起來鬼叫,第二天仍然當(dāng)作沒這回事。睡在二樓的孫子有時會披衣走出房間,站在二樓走廊往下喊:“別吵了。”她的房間在他的房間下面,她鬧出的動靜他一清二楚。
他去幫父母收松油回來后很累,只想躺著,對她半夜的故態(tài)復(fù)萌也渾然不覺,因為他吃完飯沾枕即睡。她終于又可以為所欲為了,不僅踹門出去喊叫,有時還會敲著拐杖走到別人家里去。遇到還沒休息的人家會好心地把她送回來,遇到已休息的人家就會開燈放狗嚇她。但狗不會咬她,沖出來嗅了嗅發(fā)現(xiàn)是熟人,就耷拉著尾巴鉆回去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狗叫嚇不到她,別人罵她也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既然這家人不開門歡迎她,她就換下一家。
很快,幾戶鄰居都飽受折磨。然而人老也有老的好處,他們起碼表面上還會尊老,苦的是她的家人。每天都有人踏破門檻找她的家人理論,她的孫子也自知理虧,對來人必敬一杯茶。這杯茶能暫時打消來人的怒火,可是過后又會被她親手破壞。久而久之,孫子決定對癥下藥,嘗試搞清楚她夜號的原因。
她已經(jīng)上床多時了,可是還沒起來踹門出來,他以為今夜無事,也準備回房睡覺。他起身把凳子搬進去,好像聽到樓下有動靜,他停止熄燈,站在門邊仔細聽,聽錯了,樓下路過了一條秋田犬,探頭出去看到犬眸發(fā)出光,疑似流星落地。他回房把燈熄滅,脫衣上床,可是后腦勺還沒碰到枕頭,樓下就喊開了。他馬上起身穿上衣服,迅速跑下樓,發(fā)現(xiàn)樓下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見,忙把檐燈擰開,看到她身上衣正單,拄拐原地轉(zhuǎn)圈,一邊轉(zhuǎn)圈嘴里一邊罵。
他站在一旁聽了會兒,發(fā)現(xiàn)不是罵聲,而是與人說話的聲音,只不過說的聲音大了點,所以聽上去像罵聲。他嚇了一跳,眼下只有他們兩人,她不是在跟他說話,那是在跟誰說話?他往四周看了看,確認只有她和他,沒有第三者在場,那只秋田犬也早已不見蹤影。他沒有被眼前的陣勢嚇倒,也不會像別人那樣簡單地把她的舉止當(dāng)成撞鬼。除了沒有交流對象,她嘴里所說的每個字都像在說話。
他見到了另一個她,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她,他與她在同個屋檐下生活了這么久,他襁褓時期還真是她用調(diào)羹?米飯喂飽了他,下地走路后也與她長期在老房子睡一張床??墒撬嗣x上是他的娭毑,他并不了解她,祖孫這個名分危如累卵,在他上學(xué)后就已形同虛設(shè)。他借助這個冷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夜晚了解她,了解這個之前與他只有血緣關(guān)系沒有精神交流的祖母。他從她房間拿上她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就像他小時候愛踹被,她給他蓋被子一樣。他不知道她到底在跟誰交流,更不清楚是誰才會讓她流露出溫情的一面。他從她的話里聽到了一個名字,之后剩下的假期,他都用來尋找這個未曾聽過名字的人。
他渴望她繼續(xù)在夜里起來與對方交流,以期能找到更多線索。可是自從那一晚后,她晚上卻不鬧騰了,甚至躺在床上連鼾聲都輕了很多。這讓家人和鄰居大喜過望,誤以為他們的努力終有成效。鄰居給她擾民開出的藥方是請大仙來看看,家人因為兩家各出一半錢,同意去廟里請神驅(qū)鬼。見她踏過火盆,喝過加香灰的熱茶后,晚上能一覺到天光,便都把功勞歸在了大仙頭上。
他想到了老屋,抽空去了一趟。那里常年沒人住,門重,窗破,邁進里面霉氣襲鼻,電燈也碎了,屋里很暗,葡萄紫的光需要把門窗剝開,方能看到一張方桌、兩張長凳。把長凳挪開,留在凳面的灰塵就鏨刻下了他的指印。他拍拍手上樓,木樓梯朽壞了,踮起腳尖踏在上面,不敢用力,手還要摸到墻壁才踏實。來到以前的房間,蚊帳像一張破碎的蛛網(wǎng),曱甴橫走的床上還有一把她從前夏夜搖晃的蒲扇。打開涂了朱漆的衣柜,他小時候穿的衣服再也關(guān)不住了,全部掉了出來。他看到自己穿著開襠褲被關(guān)在這間房,不能下樓,因為樓梯很危險,會讓他像一顆糍粑那樣從碗里蹦出來。這間房很暗,他那時還夠不到那扇雕花木窗,白天對他而言,比黑夜更黑。他起初害怕,一邊拍門一邊哭,哭累了就坐在地板上,一抬頭就看到碎瓦里漏下了光,再低頭才知道褲襠里的涼風(fēng)是從樓下吹上來的。
他在衣柜里找到了一張照片。這是個男人的照片,不像父親,應(yīng)該是她嘴里的那個人。他揣上照片離開了老屋,看到她坐在屋檐下,眼睛盯著他剛離開的老屋仔細瞧。
他也往她的視線看過去,發(fā)現(xiàn)黑瓦褪了色,猶如上了年紀的人白了頭,墻壁上的大紅標語也殘缺不全——“萬物生長靠太陽”,最后的“太陽”兩字被老鼠鉆了洞,看上去就像兩個盲眼珠,再也望不見一頁頁翻過去的舊歲月。
他沒有掏出照片問她這是不是與她夜話的那個人,他搬了一張凳子坐在她身邊,沒有去看她,卻能通過她拉風(fēng)箱一樣的喘氣聲知道她就在一旁。她現(xiàn)在剛好與小時候的他換了一個位置。
西斜的太陽照到了老屋墻上,切割出了一道陰影。他也曾在光影里用雙手孕育出萬物,但都沒有太陽來得心靈手巧。他制造的光影精靈在光消失后也會隨之消失,而太陽創(chuàng)造的萬物卻能永垂不朽。
父母回來了,父母把腳踏進門的那刻,墻上的落日余暉也不見了。他把提前做好的晚飯盛出來,待父母洗完澡后把防蠅罩從桌上揭開,飯菜還有余溫。他在吃飯的時候沒有找到機會問,因為父母的話題一直圍繞莊稼和松油。家人吃完飯,他沒有當(dāng)即起身收拾碗筷。父親問道:“要錢?”
“不是?!?/p>
“明天不想上山?”
“不是?!?/p>
“病了?”
“不是?!?/p>
父親急了,摔了碗筷,碎片在地上,人穿了鞋都會割腳。母親一邊清掃碎片,一邊急道:“到底怎么了快說啊?!?/p>
他還是沒有說話。
母親掃完碎片給他解圍:“是不是不想這么快出去打工?”他的中考成績前幾天下來了,沒有考上縣里的一中、二中和四中,如今他的出路只有出去打工。
他把攥緊的手松開,潮濕的手心里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留著三七分的發(fā)型,濃眉,鼻梁上有顆痣。母親看到照片,說:“你怎么把你爸的照片拿出來了?”他看了一眼父親,發(fā)現(xiàn)他和照片一點兒都不像,父親的眉毛很淡,頭發(fā)也脫得差不多了,只有那顆痣像他。
母親問:“你是不是把你父親當(dāng)成別人了?”
父親說:“老子都會認錯怎么會是讀書的料?!?/p>
父親把母親叫進廚房,過了一會兒出來了,跟他說:“本來我們還想交點錢讓你去讀五中,現(xiàn)在想想讀了也是白讀,過幾天你就去外地打工吧。”五中是縣里新開的高中,不管中考分數(shù)多少,交錢就能念。
她吃完晚飯進了房間,此時又出來了,拐杖橫在懷里,兩只腳踩在客廳一高一低。這回她沒從自己的房間直接出去,而是繞著客廳走到了門外。
父親說:“這個家就沒一個正常人。”
母親說:“你怎么把我也捎上了?”
父親說:“你也不正常,今天你為什么偷偷把油桶里的水倒了?”
母親剛要解釋,就聽到她在門外跟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了。想到家里沒有冰箱,沒有汽車,只有一輛破舊的嘉陵摩托與一臺用久的黑白電視,飯菜不能過夜,擱到櫥柜第二天準會變餿,父親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跟他作對,他想要的一切就是累死了也買不起,本指望兒子能讀好書,可是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更可恨的是,小的扶不上墻,老的又偏來搗亂。
父親揚言讓他出去打工,但母親卻擔(dān)心他筋骨脆,受不了苦,就跟父親商量讓他在五中再養(yǎng)大三年,到時出去打工也有力氣。父親同意了,用那輛嘉陵摩托載著他去縣五中預(yù)交學(xué)費,怕讀的人多,到時沒有位置,提前去占一個名額。
嘉陵摩托駛出了被群山卡住脖子的村莊,沿著國道奔赴縣城。陡坡很多,摩托車總熄火,需要父親屢次下來推。后視鏡里的斑馬線像創(chuàng)可貼一樣,風(fēng)一吹就會揭下;再挪幾寸視線,他看到了父親鼻子上的痣,這顆痣在那張照片上停止了生長,現(xiàn)在卻變得愈發(fā)大了。在回去的路上,父親的心情很好,因為學(xué)校說,成績好的學(xué)生有機會能轉(zhuǎn)到一中或二中。他的成績在全縣是吊車尾,可在五中卻名列前茅,非常有希望稍一振作就能飛上枝頭。
“爸,你知道林思是誰嗎?”趁父親高興,他終于敢問了。話剛脫口,屁股下的摩托車又熄火了,父親摘下頭盔讓他下來,把摩托車推到路邊,納悶下坡怎么也會熄火。
“他是你爺爺。怎么了?”父親邊低頭修摩托邊問。
“你知道奶奶夜里在跟誰說話嗎?”
“跟鬼說話?!?/p>
“不是,是跟爺爺說話?!?/p>
“他早死了,不就是在跟鬼說話?”
“可惜我沒見過爺爺。”
“別說是你,我也沒見過?!?/p>
他聽到這話吃了一驚,隨即明白父親小時候念書要靠砍柴賺學(xué)費就是因為他沒有父親。父親不像他有爸爸能載著他去交學(xué)費。
父親不認識自己的父親,他對他無話可說。家人的話題仍然是莊稼和松油。他應(yīng)該跟家人一樣向前看,而非大踏步后退,他知道,人生這張試卷,也要按時交卷,做錯了也無法重來。可是,他依然想知道自己的隔代出題人到底什么樣子。
她除了每夜喊丈夫的名字,對其他事都絕口不提。白天當(dāng)面問她,她卻連這個名字都不知道。時間一長,夜晚她嘴里的“思念”就變成了白天的“日子”——她總念叨自己的日子過得不好,以前還能種田的時候,日子至少還像樣,可自從上了年紀,“田”組成的日子與日子就散了,最后只落得一張只吃不做的廢“口”。
這個叫“林思”的男人被記憶的笊籬遺忘了,除了她,沒有任何人對他還有印象。而且,隨著她越來越老,提起他的次數(shù)也變得屈指可數(shù),有時甚至一年到頭都提不上一回。
五中的生活并不好,每天都有人在教室角落親熱,宿舍里打牌盛行,老師對此無可奈何,只得抓緊時間教個別想讀的人。他就是想讀的人之一,可是環(huán)境不允許他讀進去,即便在課堂上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他也知道自己沒有聽進一個字。他想退學(xué),退學(xué)起碼可以省點錢,可是放假回家看到父母對他重燃的希望,他又不敢提了。
他站在她面前,她卻記不起自己的孫子,但嘴里說的又分明是小時候的他。她的記憶出現(xiàn)了欺騙性,說他小時候很懂事,從不會跟她犟嘴。他無數(shù)次希望她的記憶能拐到“林思”身上,他不想聽她說起自己的過去,更不想執(zhí)迷于到底過去的哪個他才是真實的。然而,他又偏偏如此糾結(jié)“林思”的過去,也許是為現(xiàn)實中的一敗涂地找一個理由。
她仍會半夜起來,可是不再說話,而是沿著馬路一直走,有時是往縣城方向,有時是往大山方向。
馬路上新裝了路燈,黃泥路也變成了柏油路。他悄悄跟在她后面,四周很靜,房屋和田野都睡著了,人的呼吸跟禾苗的呼吸都很輕。天上的月亮很大,他們的影子在地上風(fēng)吹不散。她繼續(xù)往縣城方向走去,四周人煙漸少,就快到車水馬龍的國道了,他怕她發(fā)生意外,就在胭脂紅的黎明到來之后跟父親打電話,讓父親騎摩托車過來把她載回去。手機剛掏出來,父親卻先打電話過來了,問他有沒有看到她,還擔(dān)心會不會被人販子拐走。他告訴父親她在他身邊,他在馬路上找到了她。
父親開著摩托車來了,下來把她抱上車,讓她抱緊自己的腰,怕她在半路掉下來,可是她已然喪失了抓握力。父親一只腳撐住地面,讓兒子也坐上來,這樣父與子就能安全地把她夾在中間。他面露難色,摩托車后座顯然沒位置了,父親只好往前挪,已經(jīng)坐到了摩托車那個像蜻蜓胸一樣的油箱上。他坐上去,感到她像一團棉花一樣輕?;厝サ穆飞先伺c車多了起來,父親騎得很吃力,小心地從汽車身邊插過去。他通過一閃而過的汽車玻璃,看到了父親臉上的汗水。
早起進店鋪打麻將的人見了,紛紛讓路,怕車上的人摔下來砸到自己。父親臉上很辣,假如家里有車,現(xiàn)在就不會這么窘迫了。他也在躲避他們的目光。只有她沖每個被她遺忘姓名的人熱情地打招呼?;氐郊?,母親已守在擺好早飯的桌前,聽到摩托車聲響,忙把防蠅罩揭開,讓他們快來吃飯。他一宿沒睡,沒有胃口,說先睡一覺再吃飯。他走上樓,聽到父母在商量著什么。
她往大山方向夜奔的時候,他沒有立即跟在她身后,因為他不知道她已經(jīng)走了,她一改之前離開時的招搖,變得悄無聲息,她有時會提前把門打開,待晚上起床后直接把門推開,這樣就不會驚動任何人。她走到前方那座剝殼筍一樣的丘陵面前,望著路邊似曾相識的丘田。她曾把這丘田改成荸薺地,每年的晚秋,她都會背著竹簍和鋤頭去地里挖荸薺。
荸薺葉子很細,像蔥,枯萎后燒了可以肥田。荸薺地用水少,到了秋天地里干裂,堅硬的鋤頭只要揮得好,就鋤不壞荸薺。紫紅色的荸薺削了皮就是一身白,生吃脆,熟吃糯。她挖荸薺很仔細,不放過任何一處,沒有一顆荸薺能逃過她的鋤頭。他小時候幫她挖過荸薺,但她可不敢讓他揮鋤,怕他下手沒輕沒重,把荸薺鋤壞,就讓他跟在自己屁股后頭,用手再檢查一遍她挖過的土。他會把每一塊土都掰開了,揉碎了,確保沒有荸薺才會往前挪一步。挖完荸薺,看到整丘田里的碎土和滿竹簍的荸薺,她還是不放心,非要再親自用腳踢一遍土不可,可是有一塊不是土,而是牛糞,她一腳踩在了牛糞里,瞪了一眼掩嘴偷樂的他,他就不敢笑了,忙跑過去幫她把竹簍背起來,看到荸薺冒尖,就想給她分擔(dān),偷偷拿點兜到懷中。
她轉(zhuǎn)身說道:“休想偷吃。”他只好把荸薺放回去,看到她的腳步一沉,吐了吐舌頭,小聲說道:“活該?!?/p>
如今這丘田不再種荸薺,種回了稻子。她沒有力氣后,對家里和地里的格局都不再有話語權(quán),一丘田到底種什么,家里的飯桌具體怎么擺,她都插不上話。他追上她,看到她站在這丘種了水稻的田邊,月光灑不勻稻田,因為稻穗很密,躲在里面的斑點蛙可以盡情叫,不用再擔(dān)心被人捉走。她看完稻田,又把目光放到再也爬不上的山上去。她好像知道他在身旁,回頭跟他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爺爺?shù)耐聠???/p>
“嗯?!?/p>
“他就埋在山上,可我上不去了?!?/p>
“我背你上去。”
“背得動嗎?”
“背得動?!?/p>
她沒有看上去那么重。他背著她爬山,爬完丘陵地帶,就到了松杉的領(lǐng)域。她讓他在一棵最粗的松樹前停下來。他把她放下來,扶著樹干待氣喘勻,看到她用拐杖撥開荒草,一塊殘破的墓碑就這樣沐到了月光。她指著荒冢說:“這就是你的爺爺,他生前個子很高,現(xiàn)在骨殖估計還沒有我這根拐長。你爸沒錢給他遷墳,也對,他沒見過你爺爺,對你爺爺沒感情,不遷也是對的。”
墓碑上沒有名字,沒有生卒年??磥砀赣H的確沒認他當(dāng)?shù)?。那天晚上,她講起了跟他相識的過程,她年輕時上山砍柴,別的姑娘都避著墳?zāi)梗挥兴龕弁骨皽?,因為墓旁的柴又多又好砍。有一次她掉進了墳?zāi)估?,手上的柴刀割到了大腿,鮮血流滿了枯墳,那些發(fā)黃的枯骨舔到鮮血,一下子重新長出了皮肉,再一看,連五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嚇壞了,可是卻爬不起來,接著有一雙粗壯的手向她伸了過來,向她說道:“姑娘,別怕,上來?!?/p>
爬上墳?zāi)购螅胖雷约簞偛懦霈F(xiàn)了幻覺,她沒有撞見鬼,是一個好心人救了她。這個人就是林思。他看到了她流血的傷口,將她扶到一片空地,讓她坐到一個木樁上,深吸一口氣,蹲下來幫她把褲子撕破,往身后扯斷一根藤蔓纏住她的大腿,再從樹蔭下采來一株小飛蓬,用嘴嚼碎了敷在她的傷口上。她感覺傷口一冰。
她說:“謝謝你?!?/p>
他說:“還能走嗎?”
她說:“不能。”
他說:“我背你下山。”
他蹲下來把她背起來,她在他的背上總感覺心會從嗓子眼里逃出去。她感到他的脊背很結(jié)實,像躺在床上一樣踏實,他的頭發(fā)又濃又黑,連發(fā)旋的位置都找不到。她困在家里養(yǎng)傷的時候,每次都想拄拐去山上找他,可是家人不讓她出門,傷好之前哪都不許去。她的身體雖然閑了下來,可是心卻久久無法閑下來。
好在這種日子沒持續(xù)多久,在那個梅雨季節(jié),她坐在門邊看著大雨落在芭蕉葉上,芭蕉葉又把雨水濺到門邊,屋檐下沒有人進出,卻比大雨中央還潮濕,只要雨一直下,這里就會發(fā)霉。她眉頭緊蹙,又不能出去把那些芭蕉葉給砍了,就想把門關(guān)上,阻止那些雨水濺進來。還沒把門關(guān)上,眼前就陰了下來,一抬頭就看到他來了。剛想說話,又看到他手提的禮物,臉就紅了:“你……你怎么來了?”他帶著禮物和一身雨水來了,可是她卻不怕他會把地板弄濕。他說:“這是我走路去縣里給你買的禮物?!彼龑λ@句話里的禮物毫不關(guān)心,只在意里面的走路兩字。那時沒有汽車,三八大杠也很少有人有,去縣里只能靠一雙腳,因為路途遠,所以很多人沒事不會去縣里,去縣里一定有要事。
“后來我們就結(jié)婚了?!彼f。
“那他是怎么沒的?”他問。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可他還硬要上山割松油,就這樣發(fā)生了意外?!彼f。
“那時你腹中已經(jīng)有子了嗎?”他問。
“嗯?!彼f。
很多人都說她命硬,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她獨自把孩子生出來,一個人把他養(yǎng)大。她的命的確越來越硬,因為命不硬就活不下去,命不硬孩子也無法長大。母子倆都很苦,生活就像被啃光的甘蔗,再也嘗不到一點甜頭。
“走吧?!?/p>
“好?!?/p>
此刻孫子把她背下山。她在孫子的背上感到像睡在床上一樣踏實,她看到孫子的頭發(fā)又濃又黑,她也不知道他的發(fā)旋到底是在哪邊。她聽到有人在跟她說話:“姑娘,別怕,上來?!迸み^頭卻誰也沒看見,只聽得孫子下完山一邊大喘氣一邊喊道:“快下來,快下來,累死了?!?/p>
父母商量的事是把她丟到養(yǎng)老院。村里有托兒所,也有養(yǎng)老院,托兒所里的是那些父母遠在天邊的留守兒童,養(yǎng)老院里的是一些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老人?,F(xiàn)在她沒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卻要跟那些身上發(fā)臭的老人一起爛在養(yǎng)老院。
他不同意,可是不同意也沒有辦法,他還不能賺錢,沒錢就說不上話,假如他的成績能好一點,說不定父母就會聽他的話。他在學(xué)校里不是讀書,而是在熬日子,他看不到一點出路。他的宿舍在六樓,晚上總是缺水,需要下樓取水提上樓。力氣大的同學(xué)可以提兩桶滿滿的水上六樓,但他卻連半桶水都提不上去,提上去的時候往往半桶水都快灑沒了,這些水只能用來洗臉刷牙,洗不了澡,又不好意思開口跟同學(xué)借水,只得好幾天不洗澡,等水來了再洗。他在學(xué)校擔(dān)心她在養(yǎng)老院過不好,更沒有心思念書,每次給父親打電話討生活費的時候也不敢打聽她的現(xiàn)狀。他在學(xué)校花錢很省,可仍會覺得是自己念書把家里念窮了。父母也會再三表示,他讀書很費錢。
他高考在即,她也從養(yǎng)老院回到了家,還沒等她嫌棄別人身上發(fā)臭,她就因為夜里起來鬼叫被送回去了。養(yǎng)老院的老人最好的一點,就是精力不夠,不管白天黑夜,吃了飯就會打瞌睡,管理他們比管理隔壁的留守兒童輕松,可是她卻跟他們不一樣。父母看到她被送回來,知道這錢也打水漂了。養(yǎng)老院沒有改掉她的毛病,倒慣出了其他毛病,她變得很饞,常會在家人外出的時候買肉打牙祭,然后又會及時在家人回來之前消滅證據(jù)??墒菍Τ跃昧怂氐母改竵碚f,肉味絲毫瞞不過他們的鼻子。由于她花的是自己每個月兩百塊的養(yǎng)老金,他們就是想挑理也挑不出。
她繼續(xù)睡在一樓客廳隔壁的房間,這間房打開門就能看到路人來來往往,可是卻比那座老屋還冷清。沒有人跟她說話,有時只有過路人趕的牛會沖她哞一聲。無人跟她說話,她就跟自己說話,而且還把晚上與亡夫的談話改到了白天。不知道的人以為是這棟兩層紅磚房在說話,逐漸不敢再從門前過,而是繞到屋后走。
他高考那天,父母沒有來學(xué)??此?,也沒有打電話鼓勵他。別人的父母都對進考場的子女千叮嚀萬囑咐,只有他孑然一身,手里揣著冒汗的準考證和圓珠筆。
考完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沿著汀江河走走停停,走累了就去江濱公園坐坐。公園里有棵茂盛的大榕樹,樹上最多的除了葉子,就是細長的根須。高中三年,他沒有逛過公園,第一次看到樹根不用長在地里也能存活。榕樹下坐了一對祖孫,爺爺把孫子放到自己腿上,然后把腳蹺起來讓他坐蹺蹺板,孫子在笑;另一邊是賣氣球的商販,有一個小孩把手里的紅氣球放跑了,哭著讓媽媽給他再買一個,媽媽說“好”。他看到面前有家新華書店,可是一走進去,滿目的親子游戲又讓他轉(zhuǎn)身就逃。
回到家他睡了三天,父母在這期間沒有叫醒他,每天早上把飯端到他床頭就出去了,晚上回來看到他還在睡,就把冷飯冷菜端走,換上新做的飯菜。三天時間里,他水米未進,而且也沒有起來上廁所。他用冬眠的方式逃避高考失利。三天后,他醒了,沒辦法再用睡覺切斷與外界的聯(lián)系,之前只是泛泛之交的同學(xué)會挨個打電話過來問他考得怎么樣,如果只是高中同學(xué)打電話還好,因為他們考得也不怎么樣,就怕考到縣一中的初中同學(xué)的電話,他們還沒估分,就知道自己九月份將會踏進哪一所重點大學(xué)。他不知道在電話里跟初中同學(xué)說什么,說恭喜嗎?那會顯得自己更失敗。說同喜嗎?又顯得自己太不自量力。然而他不接他們的電話也不行,因為有同學(xué)跟他同村,他早晚會從家人嘴里或從門外經(jīng)過的路人嘴里聽說誰誰誰考上清華北大了。
很多初中同學(xué)請他去參加謝師宴,他身上沒有錢,不好意思去白吃白喝。他接完電話,父母在樓下喊他下來,把一個紅包塞到他手上,說:“去吧?!彼チ耍芏嗳硕己荛_心,只有他吃了一點先上桌的冷盤就提前回來了?;氐郊腋改父f:“我們也給你辦一個謝師宴,把你的同學(xué)都叫過來,小學(xué)的也別忘了叫。”他接同學(xué)電話的時候手機來不及發(fā)燙,等他逐個通知完所有還能聯(lián)系到的同學(xué)后,貼在耳邊的手機就燙紅了他的臉。
喜事跟燕子一樣,也許久未登門了,父母要用這場謝師宴給家里沖喜,也想一口氣把之前出的份子全收回來。幾天后,門上貼上了紅對聯(lián),門外擺上了大鐵鍋,上面支了一頂彩條布,以防做飯的時候落大雨。桌椅板凳擺滿了客廳,屋檐下也擺了幾桌。他房間的凳子也被充用了,他在房里只能躺下來。客人已經(jīng)到了,在客廳進進出出,手里捏了一把瓜子,一邊啐瓜子殼一邊去覷有幾樣菜。
家里多出來的桌椅板凳讓她不適應(yīng),她索性也躺在床上,嘴里的唾沫咽了幾遍,還是沒有人叫她出來吃飯,或把盛好的飯菜給她端進來。
他躲到屋頂上等家里的客人吃飽喝足離開,有人在樓下的鞭炮聲中喊他,他聽到了也當(dāng)沒聽到。后來這個聲音越來越近,他看到她像塊肥肉顫顫巍巍也上來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這里,只有她知道。
屋頂上沒有坐的地方,這站立的一老一少像兩根被雨打風(fēng)吹的天線,再也接觸不到樓下張燈結(jié)彩的信號。屋頂在每年的春風(fēng)秋雨中,長出了碧綠的苔蘚,這些苔蘚除之不盡,曬完稻谷很快又會長出來,有時沒收干凈的谷粒常年被遺忘,也會長出青苗,招來許多眼睛像戴了頭盔一樣的蜻蜓。
父親原打算在屋頂上蓋一個遮陽棚,以防屋頂漏水??墒牵@里地勢較高,本來只有兩層的樓房就比別人家三四層樓高,現(xiàn)在再給它蓋遮陽棚,那就是高上加高。所以就有人告訴父親,不能蓋,用的理由不是會比他們更高,而是說假如遮陽棚被風(fēng)吹倒,遭殃的就是地勢低的樓房,說不定鋁合金還會把在下面樓上曬衣服或收衣服的腦殼砍掉,倘若真被不幸言中,休怪他們沒事先提醒。父親最后放棄了這個計劃,只盼以后雨水少點,可雨水少又會影響田里和山上的收成,只好又把這個難題拋回給老天。他的青春就像一個晴雨表,往往能感知到自身反常的氣候,這么多年以來,總是雨多晴少,他需要有一個能躲心事的地方。他也不同意在屋頂上蓋遮陽棚。
謝師宴結(jié)束了,他扶她下樓撿一些殘羹剩飯吃。父母在關(guān)了半扇門的客廳拆紅包,見到他們,臉色一變,以為是外人,忙用防蠅罩把紅包罩上,待看清來人,又伸手把紅包掏出來,繼續(xù)拆。那幾天父母的臉色很好,看來紅包收益比他們想象中多,可一想到接下來還要給先結(jié)婚后生娃的親戚隨份子,又覺得這錢只是暫時存在他們手上,臉色又不好了。原以為辦了謝師宴就不用再跟人打交道,可接下來一直到九月份,他又要頻繁回答別人問他去哪里上大學(xué)的問題。
“出去闖闖吧,留在家里不像話。”父親說。
父母為他出去闖蕩準備了行李和暈車藥。提前打包好的行李放在他的房間,好像他已從遠方歸來還來不及打開行李,暈車藥也已放到了書桌上。
最后幾天,他都會陪她一起坐在屋檐下,就算不說話,只聽聽她粗重的呼吸也會感到安心。這對從前最不對付的祖孫,卻在他即將出遠門的時候握手言和。她好像也意識到他要走,這次的走和之前的走不一樣,那時他少則一周,多則半月準會回來。而他現(xiàn)在一走就是歸期未定,尤其還隔著這么遙遠的距離,她很快就會變成生銹的聽診器,再也感知不到他的脈搏。
她扭頭看向他,似乎要把他的樣子牢記于心。可他卻不敢看她混濁的眼睛,也不忍看她臉上的皺紋,他看的是眼前那座老屋。他在她撿起來的講述里,推開了那扇腐朽的木門,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林思在給她夾菜,她的肚子已經(jīng)顯懷了,旁邊放了一個竹筐,里面放滿了她給孩子縫制的尿布,墻上貼的“囍”還沒褪色。吃完飯,林思把碗筷端到廚房,對她說:“碗筷等我回來再洗?!彼龘?dān)憂地看了林思一眼,說:“不然今天就別上山了,等雨停了再說?!绷炙嫉谝淮螞]聽她的話,披著蓑衣出門了。門外大雨如注,林思的身影迅速被雨簾遮住。她扶著肚子走到門邊,眉頭越擰越緊。
沿著樓梯上樓,房間里的被窩還有余溫,她沒有躺在床上,床上的孤枕讓她不舒服。雨仍未停,且越下越大,木窗外的世界變成了魚肚白,以往青翠的山林、金黃的田野和皎潔的荷花全都失去了顏色。她戴上斗笠欲出門尋夫,可是腳一踏出去,大雨就像一團火焰,把她燙了回去。她只好放下卷起的褲腿,將斗笠掛回墻壁,繼續(xù)坐下來縫制尿布,然而手上的穿針引線卻再也無法抹平眉間愁。
傍晚時分,她進廚房洗碗筷,準備先把晚飯做好,這樣林思回來就能吃上一口熱飯。廚房的燈打開了也很暗,這些被一日三餐熏出的紫茄暗燈光也照不明。她每天有空就擦拭灶臺,可是灶臺仍會趁她不注意時被涂污,眼下她沒有心情擦拭,她要抓緊時間把飯菜做好。廚房也潲進了雨水,淋濕了柴禾,丟進灶中火勢不旺,久久煮不熟鍋中菜。她只能繼續(xù)添柴,很快灶里就塞滿了柴禾,更是剝奪了讓火燒旺的空間,而且,火不旺,煙卻不停躥出來。眨眼的工夫,整個廚房都被煙熏得看不見了。她咳嗽著跑出去,忙去接一盆水潑進灶里,只聽得“哧”的一聲,灶火徹底熄了。這頓晚飯也就完全毀了。
這時候,有人匆匆踏進她的家門,對倚門遠望的她說:“不好了,不好了,山塌了。”她戴上斗笠隨此人出門,踏上滿是黃泥水的路面,仍走得又急又快。她扶起斗笠望了一眼群山,腳步登時就慢了下來,林思經(jīng)常割松油的那座山,有一爿已經(jīng)被雨水削掉了,裸露出稻黃色的山體。泥石流順著丘陵流到了路上,上山的路沒有了,丘陵上的梯田也灌進了泥水,里面剛插上去的青禾全遭了殃。無人敢上山,也沒人知道山上有沒有人,現(xiàn)在只有等到天黑吃晚飯的時候,才能知道誰還沒回來。她的丈夫天黑后沒回來,她走進每一戶開了燈的屋里,求他們跟她一起上山去找她丈夫。他們闔家團圓地坐在燈光下吃飯,嘴里吃著可口的飯菜,屁股下坐著溫暖的凳子,說他們沒空;有些人心里過意不去,說明天等天晴了可以看看能不能上山。她的丈夫等不到明天,她馬上轉(zhuǎn)身回家,準備拿上鋤頭獨自上山。遠遠看到家門口有燈,但不亮,就像被手心捂住的手電筒,忙跑進屋里,嘴里喊道:“林思,你回來了嗎?”林思沒有回來,是她走出家門時忘了關(guān)燈。她從墻角拿上鋤頭,打算關(guān)燈,但最后沒關(guān),害怕林思回來找不到家。
她一邊走,一邊用鋤頭開路,嘴里還叼了一個手電筒。她的鞋子越來越重,臉上的汗水越流越多,可丘陵還沒爬完。黎明時分,天邊出現(xiàn)了酡紅的微光,她終于走到了有松有杉的地方。她爬山時沒有回過一次頭,因為等她的人在前面,不在后面,也就不會知道她硬生生從泥石流中踏出了一條道。
她看到許多松樹都倒了,這些翻倒在地的松樹讓天空不再擁擠,她看到頭頂?shù)男浅街饾u隱去。她在這些松樹旁沒找到林思,喊出去的聲音也沒有回應(yīng),只有空曠的回響敲擊在她心上。在之前林思救過她的荒冢里,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内L?,容不下高大的林思——他的腳架在冢外,頭和身子卻趴在冢內(nèi)。她把林思翻過來,發(fā)現(xiàn)他口鼻里滿是泥沙,急忙給他清理,還把他的亂發(fā)理順,接著將他吃力地拖上來。她背靠林思休息了一會兒,他身上很冰,她感覺自己像靠著一塊石頭。天亮了,她笑著對林思說:“我們回家吧?!?/p>
林思曾把受傷的她背下山,現(xiàn)在她也要把沒了呼吸的林思背下山,背回到與他共同的家?;氐郊?,她把林思洗干凈后給他發(fā)喪。親戚朋友都過來幫她處理喪事,她把林思葬在了那個無主之墳,它如今有主了。停棺七日足夠上面受傷的樹重新長出新芽。
父親出生后,剛會走路就要跟她一起出去干活,過早的勞動壓垮了他的腰,導(dǎo)致他后來始終長不高。父親靠賣力氣蓋了新房,他們?nèi)谊懤m(xù)搬出老屋。只因她初時住不慣新房,孫子被迫陪她多住了兩年老屋,直到老屋年久失修不能住人,這對祖孫才搬進新房。
父母提前回來了,他們從烏云密布的山上下來,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門口仍然陽光普照。這對祖孫坐在屋檐下,在逆光處看不清來者何人,給他們撓癢癢的陽光也被來人擋住了。她挪了挪凳子,他也往旁邊挪凳子,這才看清來人的長相。首先吃驚的是她,她忙伸手去墻上摸拐,慌亂之下,拐被她碰到了地上,立刻激起一陣像破折號的響聲,她低頭撿起拐,立馬起身走進客廳,瞇著眼睛一看里面的時鐘,發(fā)現(xiàn)還不到下午四點,又轉(zhuǎn)身出去,手握的那根拐杖在說完話后就成了句末的感嘆號:“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呀!”他在她起身之前先跑進了廚房,以為能在父母洗澡之時把晚飯做好,聽到她這句話,舉著鍋鏟出來確認了一下時間,的確還不到做晚飯的時候,回到廚房把火熄了,趁倒進鍋里的油還沒熱把它舀回油罐。
父母沒有回答她的話,他們用手指了指群山。她發(fā)現(xiàn)群山之巔有一團烏云,過一會兒風(fēng)將會把這團烏云吹到這里,雨就要來了。這里的雨很奇怪,不是同時間下滿整座村莊,而是先從山里開始下,只要看到群山的顏色由濃轉(zhuǎn)淡了,就知道雨正在稀釋山青,使得大山在雨中發(fā)白了,這時別看頭頂還有驕陽,也要抓緊時間把谷子收起來。下雨之前的預(yù)兆就是天上的烏云,有時烏云被風(fēng)吹斜了,雨就會落到別的地方,但風(fēng)一般都會把雨準確無誤地送過來。閉門不出的人們只要看到門外的塵埃像野馬一樣奔跑起來了,就知道雨像鞭子一樣抽下來了。
她沒有吃晚飯,坐在燈光下吃晚飯的一家四口少了一人,就由“田”變成了“品”。他們仨用不同的舌頭嘗飯菜,品出了不同的滋味。他機械地往嘴里夾菜,耳朵聽著父母對他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的囑托:“出門在外要當(dāng)心點,記得時不時地打電話回來?!彼炖镎f著“好”,卻起身把飯菜端進她房間。她的房間沒有開燈,他進去也沒有開燈,把飯菜直接放到她的床頭就出去了,出來后發(fā)現(xiàn)父母把碗筷收了,正在屋檐下的水龍頭邊洗碗。水聲很大,不知是雨聲,還是自來水的聲音。
他走上二樓,在自己的房間檢查行李,把那片放在桌上蒙了塵的暈車藥塞進包里。做完這些,他躺在了床上,他知道雨還在下,因為天花板在滲水。不知過了多久,困意襲來,他睡著了,在正對樓下的那間房,她卻醒了。
她醒來不是因為餓了,她醒來是因為又夢見了林思。她看到林思要冒雨出門,一下子驚醒了,驚醒后發(fā)現(xiàn)他走了,立即起身拄拐去追,可是沒能追到,前面有一扇門擋住了她。她開不了門不是因為力氣不夠,而是今夜風(fēng)雨急,給門加了一重鎖。她在里面再怎么用力都推不開。
透過這扇推不開的門,她似乎還能看到林思遠去的身影。他的背影很高大,闖入雨中,好像就會讓這個世界少淋幾滴雨。她看到林思戴的斗笠不夠遮雨,他就在路邊的水渠里掐了一片滴水蓮,然后放到頭上,這樣雨就不會淋到他了。她笑了,說:“腦筋真發(fā)達。”
她看著林思上山割松油,腹中胎兒的奶粉錢他要一刀一刀割出來。松樹喜雨,油脂金黃黏稠,看來今年松油能賣個好價錢。林思不怕雨還在下,因為綿密的松針使雨淋不到他;也不怕天上雷殛,因為粗壯的樹干自會把雷引到別處。她看到雨水像松針刺向林思的身體;她看到閃電哪怕像被掰彎的剪子,也要剪掉他那頭濃密的黑發(fā)。
她喊道:“危險,快回來?!?/p>
林思轉(zhuǎn)身沖她說:“等我再割幾棵。”雨越下越大,雷電越來越閃。天空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墻壁也被雷電劈出了溝壑。
她看到山體在動,喊他快躲。林思也發(fā)現(xiàn)了危險,立即跳進那個孤墳。一棵樹正好在他身邊倒下來。
她看到林思跳進墳里沒出來,心里慌眼里急,可是面前的這扇門依然打不開。她抬腳踢門,可是卻踢空了,她重重摔在了地上,拐杖也掉在了地上。原來腦殼著地和拐杖落地的聲音一樣響。
她的死讓孫子暫時走不成了。他留下來幫忙處理她的葬禮。很多熟悉和陌生的親戚都來了,沒有人流一滴淚。他流了一滴淚,母親說:“別流淚,我們都沒流淚?!彼麄儭胰硕及阉?dāng)成了一把尖刀,現(xiàn)在拔出來了,血就會提早止住,所有人也才會松一口氣。只有他知道,她的死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他在她死后終于真正讀懂了她,原來“思”這個字既是日復(fù)一日的柴米油鹽,又是在給心拔除可怖的記憶——它包含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生與死的法則。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