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漱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卞之琳《斷章》
時間尚早。我獨自坐在城西北路的一家小酒館里,慢條斯理地喝著酒。我在等一個叫大象的女人,她打電話來說有事要告訴我。我剛從火車站回到家,就匆匆放下行李趕了過來,她卻再次來電稱臨時有事要晚點。等一個女士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決定趁機好好梳理一下思緒。
這個故事似乎剛剛發(fā)生,就在昨天。
小城的夏天是典型的南方氣候,炎熱得不近人情,即使是深夜,街道上穿梭的風(fēng)也是熱烘烘的。
我和斑鳩意興闌珊地喝著酒。斑鳩告訴我,他要走了,他說:“這里不屬于我?!边@讓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大象。我記得大象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她更決絕,她說她厭倦了。很顯然,她是厭倦了這個城市,她想從此不再回來。我的回應(yīng)多少體現(xiàn)了我個人在想象力方面的缺陷——
“離開就是開始?!蔽艺f。
我的不著調(diào)和言不由衷,大象早已習(xí)慣,她只是提醒我,結(jié)束之后不會再有開始。她說這些年來,她都是隨意找個地方,停留一段時間,然后不辭而別。我知道這是一種隱喻,她不需要和什么人道別。她的道路正伸向遠方。一個被烏云遮住的不明去處。那是我無法想象的地方。
“再見吧!”我們在暮色下?lián)肀Я恕?/p>
“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大象轉(zhuǎn)身。一個多余的問題。
我猜她不是懷疑我的記憶,而是想對自己進行某種確認。世事有太多的迷霧,偶爾的畫蛇添足也是無傷大雅的。我說當然,我朝她眨眨眼睛,故作輕松地仰起頭,捏了捏鼻子。
“那我的呢,你會記得嗎?”
大象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臉上閃過一絲猶疑。紫色的衣裙將她包裹得很完美,使我領(lǐng)悟到這夜色也是憂傷的。我還留意了一下她挎著的那只小包,鼓鼓囊囊的,這是倉促撤離嗎?她轉(zhuǎn)身走下天橋,留下一句話飄散在晚風(fēng)里:
“當然,你是斑鳩……”
我當然不是斑鳩。斑鳩就坐在面前,現(xiàn)在他也要離開了,我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他,結(jié)束之后不會再有開始?在我看來,右眉弓處的那道刀疤,會妨礙他對隱喻的理解。這不是他所擅長的。
眼下,我們同時想起了大象,也許是這家酒店的店名,給了我們相同的暗示。
在我的想象中,斑鳩總是穿著一身肘部和膝部漏風(fēng)的牛仔衣褲,披散著長發(fā)。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捏著香煙,滿不在乎地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最后,停在那家咖啡館的門前。
路邊是報亭,簡易小板凳上坐著一個戴老花眼鏡的老頭,兩腿間夾著一根桃木手杖,一邊和賣報的說著什么,一邊低頭仔細讀報紙的中縫。大概是在為晚上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做準備。馬路的斜對面,一名穿黃背心的警察正在指揮來往的車輛,另一名警察則在教訓(xùn)闖紅燈的男青年,后者雙手撐著載滿水果的三輪車車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繞到警察的左手邊,大概是上前問路,警察很不耐煩地朝一個方向用力指了指。
當斑鳩的手指觸向光滑的銅把手時,手腕突然軟了下來。透過門玻璃,他清晰地看到,廳堂里有一名側(cè)身端坐的女子,穿著玫紅色呢外套,脖子上圍著淺色絲巾,正聚精會神地翻著桌上的一冊畫報。只需一眼,斑鳩就已確信。那個他所深愛的、讓人迷惑的、喜歡對想象中的襪子大發(fā)牢騷的女人。
“你知道嗎?我們快三年了?!卑啉F臉色黯淡。
他猜得沒錯,大象確實在等人。
很多年前,她是我的女友,或者叫戀人。現(xiàn)在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妻子,此刻談?wù)撍?,仿佛是在懷念一位逝去多年的故人。而事實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就發(fā)生在三天前。
一直以來,我總是幻想自己有一段非常純粹的戀情,那種朦朧的似是而非的類似猜謎的情感。這要怪少年時代,生活太過單調(diào)。長期處于自我封閉之中,難免會胡思亂想,信以為真,把它當成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就是例證。作為長久以來的幻想之源,這個我所迷戀的、熱愛的并且無望觸及的女人,順理成章地成為這個虛擬故事的女主角。
我想象著許多年前,懵懂無知的年齡,我們共同生活在一條狹窄的小巷里。那種每天充斥著市儈、瑣碎、雞毛蒜皮和斤斤計較的小巷。兩家互為鄰居,親人般頻繁地相互串門,也許在襁褓時代,就像戲文中的世交摯友,我們的雙親聚在一起,半真半假地給他們各自的兒女定下了一樁婚約。成長的歲月里,我和我未來的妻子在澡盆里嬉鬧玩耍,互相嘲弄對方隱秘的部位,或者用澡巾拔河。通常我贏得多,為此不得不經(jīng)常給她買糖買花生買冰棍吃,我既心甘情愿,也不乏委屈。長大一些后,我們在頂層的平臺或閣樓的窗前看夕陽,夏日的黃昏成為兩小無猜的背景。或者坐在水泥臺上,看她踢著穿塑料拖鞋的腳。那種帶有小花的涼拖鞋。她的腿又細又白,在我的眼前晃悠。而我蹲在她的腳邊,抬著48度角的目光,傻乎乎地掉出一句酸性十足的臺詞——
“等你長發(fā)及腰我就來娶你。”我說。
那時候,她是一頭齊耳短發(fā),恬靜美好,說話如溪流潺湲。我承認這是從小說和電影里獲得的靈感?,F(xiàn)在,她已經(jīng)長發(fā)披肩,而且卷曲著,仿佛從時尚畫冊里走下的明星。我卻沒有兌現(xiàn)少年時代的承諾。不是遺忘,是機緣盡失。
我這個人耽于幻想,遠甚于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我在思緒里漂泊,想象自己被囚禁在一個有白浪、飛鳥和海洋植物的孤島上,生活的范圍不超過十分鐘車程。大部分時間里,妄圖在遣詞造句里尋找友誼的光照或異性的垂憐。結(jié)果總是令人氣餒,我握住的不過是自己的影子。我不是一個對未來滿心希翼的人,只喜歡在猶疑中對往事生出一絲絲不必要的難舍難分的眷戀。我的殫精竭慮只屬于縫隙里的呼吸和思索之外的昏昏欲睡。我獨自蹲在墻根下,在和搬家的螞蟻做著游戲的同時,躲在遠處偷聽人們的談話和嬉笑,喜歡它們被嘈雜市聲和機械碰撞聲過濾后的那種騷擾耳膜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在我的情感經(jīng)歷中,她幾乎就是一個極限,我也從沒打算越過。有時候我想,干脆就讓她永遠絆住我前行的腳步吧,如此我就不必為一段不現(xiàn)實的情感再耗費所剩無幾的精力了。
這些我在天橋上告別時沒有說出來,我想與其讓她背著如此別扭的祝福上路,還不如靠著回憶去懷念一個不存在的戀人,我認為這才符合自己對浪漫和悲劇的理解。我冥想著回到被父母的埋怨和詛咒淹沒的家,躺在那張被各種氣味包圍的被褥里,屋角散落一地的小蟲殘骸,讓我意識到這種囚禁生涯妙趣橫生。我虛構(gòu)的飛船,從童年時代開始就懸浮在半空,它裝滿了我的幻想和憧憬,卻總是故障頻頻,我的遠方既觸手可及又永不可抵達。入睡之前,我夢想一覺醒來,像天使那樣長出一雙強健的翅膀,在飄忽不定的氣流中,憑借它們遠離這個令人氣喘吁吁的世界。在停留之處,說不定會與她意外相逢。
實際情況卻是虛度了不少年華后,我們以一種非常別扭的方式,開始了一場虛假的戀愛游戲。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至今我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她當然告訴過我,我沒有記住。有一次,也許是出于對我的糟糕記憶的憐憫,她說你要實在記不住,那就叫我大象吧。這個稱呼很特別,也很容易記住。于是,我開始叫她大象。
雖然她很輕易地原諒了我的怠慢,但用這樣一種笨重的動物作為自己的稱呼,總覺得有點不妥,何況她跟大象一點關(guān)系都扯不上。瘦弱、敏感,有時還有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多年后回憶,我才略有所悟:大象這種動物本身就是敏感的,也有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只是在人的眼中,它們看起來不夠瘦弱。
孤島也應(yīng)該是瘦弱的,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孤島。
落地窗前,我們正襟危坐,煞有介事,舉起手中的玻璃杯,杯中液體晃蕩著,被它稀釋的景致在光線的移動中無聲地變形。她說你要實在記不住,就叫我大象吧。接下來的晤談純屬表演,夸張的肢體動作,突顯曖昧與矯情:我們用大象的某個部位作為暗號,就像舊時代的革命者,在火車站通過相同的一份報紙,找到自己的同黨。很明顯,這只是一個游戲,根本不會有第三個人,對著我們中的一個做如此動作。它的真實含義就像她的代號,應(yīng)該是一個隱喻。
“你呢,你就叫斑鳩吧?!边@是她的原話。
我微感驚訝,不知道為什么要我使用這個名稱。我懷疑是在睡夢中,她在我的夢里稍稍停留,她告訴我,不如我們來做個游戲吧。她仰起了頭,伸出兩根纖細的手指捏住小巧的鼻子。我被她的這個動作弄得渾身發(fā)癢,全然忘記了詢問,作為代號斑鳩的我,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動作來指代自己。而她也從未正面解答我的疑惑,這個固執(zhí)又不乏聰明的女人,總有辦法繞開不必要的糾纏,她說,別以為你叫斑鳩,我就會愛上你!是的,她只不過是需要另一只斑鳩來掩人耳目。任何人都可以是斑鳩。那種春天里咕咕叫并被我經(jīng)常誤認作鴿子的鳥兒。
這段所謂的戀情,有著戲劇性的成分。兩個大齡男女,在父母的逼迫下,一臉霉相地相對而坐,卻發(fā)現(xiàn)世界真的很小,忍不住大吃一驚。
在等上茶果的當口,她從包里取出小圓鏡和化妝盒,一邊整理自己的妝容,一邊心不在焉地說,我們談戀愛吧。一個表面詢問實則勿須討論的祈使句,它的謂語,咔嚓一聲,幾乎被她銀亮的牙齒咬斷了。
“你還可以繼續(xù)找別人,但我的事,你也別管?!彼a充了一句。
我自然知道她那件我不能管的事是什么。在那張有點舊了的相片上,她梳著兩根長長的辮子。七八十年代標志性的打扮,我猜那可能是假發(fā)。相片上的她,目光直視前方,臉上看不出表情。與我對她的印象幾乎一致。我曾經(jīng)問過她,是不是大部分時間,腦袋里都是一片空白?她一臉茫然,望著我,仿佛我問了一個與她無關(guān)的問題。
相片被真正的斑鳩視若珍寶。某個晴朗的午后,陽光從樹葉間漏下,斑鳩指著照片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這是他的女友。我還注意到,照片邊緣濺有番茄醬的殘跡。
這是斑鳩平生第一口番茄醬。他說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玩藝兒。斑鳩說他小時候有暈血癥,有一次幫父親殺雞,那只倒霉的閹雞被割破了脖子,從斑鳩十三歲的手指間死命掙脫后,滿院子亂竄,所到之處濺灑鮮血,仿佛兇殺現(xiàn)場。斑鳩被自己腳背上的雞血嚇得暈倒在地。一個小時后,斑鳩蘇醒過來,臉色蒼白,一臉幽怨地對守在床邊抽煙的父親說,老子再也不吃雞了。他的父親立刻吐出煙斗,痛快地給了他一巴掌,××的你在誰面前稱老子?!半個時辰后,斑鳩紅腫著臉,舉著一根雞腿啃得滿嘴是油。斑鳩說他從此不喜歡吃鮮紅色的食物。可在女友的生日晚宴上,斑鳩還是違背了自己十幾年的誓言,品嘗了這類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食物,并將它的印跡留了下來,就夾在他的相冊里。我不清楚斑鳩將它留下來的意圖,一份戀愛的紀念品?一丁點兒對情感生活的回憶?
我向斑鳩透露,我和他的新女友曾經(jīng)住在同一條小巷子里,并告訴他,如果他早一年進城,說不定也可以和她同窗共讀。得知相親一事后,斑鳩不無醋意地對我說:“她爸媽肯定很中意吧?!蔽覄t強顏歡笑,告訴他,這不過是她的瞞天過海之計而已,目的是為他們的隱情提供掩護,也就是避人耳目的幌子。在她那對老派的父母眼中,像斑鳩這類人就是惡棍,遲早是要進班房的。
“她自己不喜歡,她爸媽再中意也沒用,又不是她爸媽嫁……”
看著斑鳩收起相片,我的內(nèi)心感慨萬千,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和斑鳩笑著,心照不宣。在斑鳩的生命里,大象已經(jīng)留下了足夠深的印跡。他們才是真正的戀人,盡管分道揚鑣了,但我比誰都明白,他們是彼此的宿命。
斑鳩對大象的好感,來源于植物園的那次菊花展。那時候的大象,安靜又矜持,還喜歡幻想,對一些不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經(jīng)歷,總是充滿好奇和憧憬。大象說斑鳩當時背著相機,身上的那件杰克·瓊斯帶著陽光和雕牌洗衣粉的味道。與別的女人一樣,她也特別注意細節(jié)和氣味。斑鳩的神情就像一名游走在各種凝固的色彩間的視覺捕捉者。俏麗的紅裙子紫紗巾很快成了他的獵物。斑鳩向她發(fā)出了邀請,請她站在一株殘雪驚鴻前留影。殘雪驚鴻真美。事后兩人結(jié)伴去了解放西路的小酒吧,當晚躲在附近的小旅館,探討了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他們可能還熱衷于性愛的各種方式,反復(fù)討論各種情境下的心得與體會。討論激起的好奇心讓他們很快認定,非對方不娶(嫁)。一個未經(jīng)任何論證程序的事實。
這樣說帶有情色的意味,但我無意指責(zé)什么。我無比珍愛的女人,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設(shè)想的所有可能性,我只能以另一種方式懷念她。
通常情況下,我更愿意假設(shè)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從暖融融的被窩里鉆出來。那戶來自更南方的某個小縣城的人家,搬至我所生活的這條巷子,我的父母和兩個姐姐顯示出他們一直為街坊鄰居所稱道的善良與熱心,加入了幫新鄰居從解放牌大卡車卸家具的行列中,包括老式的五斗櫥、梳妝臺和縫紉機。他們家那個精致又漂亮的小女兒,則抱著一只布娃娃,坐在一張床頭柜上,靜靜地觀察眼前忙碌的場景。我就站在她旁邊,穿著背心短褲,雙手緊抱著裸露在外的肩膀,瑟瑟地任涼風(fēng)吹拂。
你冷嗎?她問我,聲音像那晚清淺的月光。
我們從此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我熱情善良的家人和她知書達理的父母,給這個想象提供了可能。在院子的秋千架上,我曾向她表達過我的這個想法,但她的矜持與委婉,足足讓我苦惱了整整半年。最后在沒有得到她允許的情況下,我輕率地堅定了我們一直比鄰而居的謀劃。
與此同時,斑鳩還在鄉(xiāng)村的稻田里,摸泥鰍、螺螄,不是穿著那雙洗得發(fā)白的解放鞋,就是打著赤腳,飛奔在上學(xué)的山路上。在那所坐落于半山腰的學(xué)校,斑鳩整整待了九年,每周周日的下午返校時,都要帶上一大罐家里自制的辣醬。他指著后腦勺上的幾根白發(fā),對我說,這就是證明,極度缺少營養(yǎng)的證明,比不上你。
其實,那個年月普遍的物質(zhì)匱乏程度讓人難以想象,我仍記得,屋后那一小塊菜地上種著的紅莧菜,它的長勢旺盛得令人煩惱,從春天蔓延到初秋時節(jié),整整半年,我都是在這種氣味里對付著那只饑餓的胃的。有關(guān)它的記憶,可以說刻骨銘心,如今只要看到它們,哪怕是聞到氣味,我都會食欲全無。
我不知道我的小朋友每天吃的是什么,她白凈的膚色、明澈的眼睛和烏亮的頭發(fā),讓我誤以為,兩家的生活狀況存在一個不可逾越的等級。
我們同在一所學(xué)校讀小學(xué),我們曾形影不離。上初一那年,她家搬到另一條街上,兩家人從此少了來往,直至音訊漸息。只聽說她初中畢業(yè)后去了廣州,寄住在她姨媽家,繼續(xù)上高中、上大學(xué)。只有寒假,才回來住上幾天,有時在街上碰到,遠遠看上一眼。而她顯然早已將我從記憶里清除了。分別的歲月里,我經(jīng)常獨自站在閣樓上,看夕陽,看晚霞,想象著與她的種種相逢或邂逅的場景。十年后,她回來了,卻在菊花展上遇到了斑鳩。
斑鳩不是一個喜歡做夢的人,或者說,他不會沒事瞎折騰自己,斑鳩說:“有錢花就行了,想那些有什么用?做夢的人都是神經(jīng)病?!?/p>
我明白我們不是一路人,就像火車和馬車,行駛的方向雖然一致,但速度、體積和氣勢,決定了兩者間的差異。盡管如此,我們卻貌合神離地擁有十年的友誼。我時常為他感到憂慮,他每天來去匆匆,每次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都要問他,最近是否又在和什么人打架,或者又與哪個女人私會。我知道自己不該和斑鳩擁有友誼,可他身上那股邪勁,就像一劑迷藥,從一開始就讓我喪失了抵抗力。那年我被他堵在離學(xué)校不遠的一條小巷,后者神氣活現(xiàn)地向我伸手,兄弟給點兒錢花花。這不是乞討,我沒法拒絕,我傾盡所有,六角七分錢。很長時間我將他視作自己的偶像,對他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由衷地景仰,也幻想著有一天可以在某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堵住什么人(也可以是他),趾高氣揚地說,兄弟給點兒錢花花??芍钡浆F(xiàn)在,我都沒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主要是因為我平庸又風(fēng)平浪靜地長大了,其次是我不需要伸手,他會時不時丟過幾張鈔票,拿去花吧,有我的就有你的。我當時在工廠里打雜,收入也就那幾張鈔票。
我想這也可能是大象對他念念不忘的一個原因,她說她討厭小氣的男人。她說的很可能包括我。是的,我從未送過她什么禮物,想起那天相親結(jié)束后,我們決定做戲就要做全套。
但登門拜訪時,那兩袋水果和幾樣保健品,還是她買的。對我而言,大象只能是遙不可及的幻影。當大象咬著牙說我們談戀愛吧,我就知道我只是遮人耳目的幌子,遮住的是她那善良的雙親。需要澄清的是,她的雙親對我談不上滿意,我的木訥和遲鈍讓他們似乎看到了另一層含義,她向我描述:待我離開,她的父母憋了半天,最后認命似的沖她點點頭,說你這同學(xué)至少老實,老實點兒好,本分,可靠!她還沒說完就笑得前仰后翻了,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她沖我叫嚷,怎么可能呢,你說怎么可能,斑鳩?我心里卻納悶,難道她的父母真的一點都看不出,我就是當年那個鄰居小男孩?
盡管我也叫斑鳩,可真正的斑鳩,卻擁有了她喜歡的男子應(yīng)該具備的多種品質(zhì)。
那天傍晚,大象剛回到小城,仿佛經(jīng)歷了什么挫折。她頭戴玫紅色的大檐遮陽帽,手里懶洋洋地提著一只愛馬仕。
“這次回來,處理一點事兒,然后……就不再回來了?!?/p>
望著一對從身邊經(jīng)過的情侶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向她透露,斑鳩有可能看到她了。斑鳩提醒過我,看著他額角上新添的傷痕,我很不以為然,就是告訴她了又能怎么樣?斑鳩的目光一片黯然。
大象望著我,眼神漠然,似乎沒聽到,臨別時,又若有所思地說:“我忘了你叫什么?!?/p>
“斑鳩?!蔽艺f,“你不是一直都這樣叫的嗎?”
也許她是想問我的真名,我覺得這不重要。一切具有光鮮外表的東西,都掙扎著想要跑出來。斑鳩一次次地讓她失望,直至絕望,他身上的血腥味,曖昧的脂粉香,最終攪亂了她對他的判斷。而斑鳩則對她的歇斯底里越來越無法容忍。他們最終決定分開。
我的一段裝腔作勢的戀愛經(jīng)歷,也就此畫上了句號,之后我接受了一個小我十歲的姑娘伸來的橄欖枝。那天把大象介紹給她時,也只是強調(diào)了我們曾比鄰而居。我的妻子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接下來的好幾天,對我都是愛理不理的。我坦承了自己只是失敗的暗戀者,反而觸動了妻子柔軟的心腸。在她溫暖的懷抱里,我傷感地流下了眼淚,我想我應(yīng)該好好愛我的妻子。
此刻,站在天橋上,橋下是急速移動中的車流,她似乎在欣賞橋上的風(fēng)景,路燈、車輛、行人……
“就這樣吧?!蔽覀冊跇蛏细鎰e。
我還能說點什么呢?羞于啟齒的思念?埋藏了十幾年的依依不舍?看著她被風(fēng)吹起的長發(fā),我無比感傷。
斑鳩點起了煙,遠遠看著對面小咖啡館,那個略顯模糊的身影。從她不斷向門邊張望的神情來看,必定是在等人,而且應(yīng)該是一個男人。他簡短地回顧了與她在一起時的那些片段,心里不無沮喪,有時覺得,不該相遇并相戀的。他幾乎毀了她的生活,而他自己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因她變得糟糕透頂?他變得猶豫了,不像以前那樣狠心了,他的大哥為此大為光火。他想著這些,仿佛是另外兩個人的事。就像一部波瀾不驚的電影,中間充滿了各種俗套的情節(jié),那些所謂的感人場景,在其他的膠片里不知已重復(fù)了多少遍,連他自己都感動不了。
斑鳩看到她攏了攏頭發(fā),他還記得,她一坐到桌前就愛攏頭發(fā),還喜歡追問:“好看嗎?好看嗎?”她一定坐了很久,那杯咖啡早該涼了。他可從沒讓她等過,等人的那一方永遠是自己。斑鳩看了一下手表,還有十幾分鐘到八點。這塊手表是她送的禮物,雖然老是走不準,但他片刻不離身。
斑鳩轉(zhuǎn)過身,離開了這條街。他原本想上這兒來喝杯咖啡,那是和她在一塊時養(yǎng)成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習(xí)慣。當想起她,他就不再想碰酒瓶了,他會把它們?nèi)客崎_,像猛然回頭的浪子推開賣春的女人那樣。只需要在那兒坐上一會兒,毫無目的地坐一會兒,喝一杯。僅此而已。
街道徹底暗了下來,雨不緊不慢地撩撥著他的心緒,一種叫人暫時忘卻的東西,在周圍組成一道松懈卻無法跨越的屏障,隔絕了他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平日里那種叫溫暖的感覺蕩然無存。斑鳩加快了腳步,轉(zhuǎn)身走進了一條黑暗的街道。
“都來啦?”
“都來了!”黑暗中有人回應(yīng)。
與斑鳩廝守的最后一段時間里,大象喜歡講她的夢境,對他,也對我。我認為她真正想告訴我的,恰恰是她已經(jīng)沒有夢了。沒有夢的睡眠多可怕啊,只有死人的睡眠,是不需要夢的。她的目光又飄向了遠方,那個地方如此遙不可及,超出了她的視域?;蛘哒f,是在人世的另一端。大象的話讓我全身冰涼。
大象說她每晚睡覺前都害怕從此一覺不醒,醒來后又希望自己能很快入睡。沒有夢的睡眠意味著生命可能隨時消失,大象希望自己能在睡眠中活過來,哭泣,說夢話,能夠不時地被驚醒?!澳呐率秦瑝?,至少說明我是活著的?!薄拔蚁氡蝗舜驍_,但只是在睡眠中?!蔽抑浪f的不是謊話,雖然斑鳩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她滿口謊言。她說我一點都不愛你,她質(zhì)問,你還來找我干嗎?她把斑鳩推離了她的寓所,自己躲在角落里暗自啜泣,在無聲的悲傷中看到時光像一把鈍刀,割傷了自己,也割傷了斑鳩。
斑鳩說他們都已傷痕累累,說她總是懷疑他在床邊穿襪子,她說床墊有輕微的起伏,她感覺到了。她不希望睡眠被人打擾,她要睡在離塵世最近的地方,而不是相反。斑鳩說后來的大象幾乎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她總是哈著冷氣在他的耳邊喃喃自語,我們快完了。他在她的床邊流連不去,為那雙不存在的襪子焦慮不堪。也許是有那么一雙襪子(那種高及膝蓋的黑色男襪),在她的腦袋里,阻礙著她向夢境靠攏。
斑鳩感覺自己也被那雙怪異的襪子給兜住了,但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經(jīng)借此進入過大象的睡眠。因為他的睡眠,也是死的。他從來不做夢,也從不擔(dān)憂什么,他說生死就那么回事,他看多了砍砍殺殺的場景,看多了有人死有人傷有人痛有人哭,現(xiàn)在的他一點都不在乎了,他說:“我從來不穿襪子,你見過我穿襪子嗎?”他確實從不穿襪子,寒冬臘月,也是赤著腳,套一雙皮鞋,這是十三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給他留下的最深印跡。
他和她相擁而眠,用紋著猛虎圖案的雙臂緊緊環(huán)繞著她,試圖用溫柔喚醒她,越過現(xiàn)實的邊界在某處趕上她,但是除了她嘴里的煙味,他找不到今生的印記。她是遙遠的,越來越遙遠,比她所說的還要遠。她的煙癮大概也是從那個時候上來的,甚至比斑鳩抽得還兇,一根接一根,地板上撒滿了她扔下的煙頭。這讓斑鳩感到痛苦又恐懼,你不能少抽點兒嗎?她的回答同樣陰氣沉沉,她說這樣我可以死在你前面,不是更好嗎?斑鳩只好也跟著抽,抽到嗓子干澀得想吐。
斑鳩抽煙的樣子也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跟什么人斗氣似的。在煙霧的籠罩下,我?guī)缀醣嬲J不出眼前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或者說,他就像一個死人。斑鳩越來越瘋狂了,有一天逼他走上亡命之路的大哥現(xiàn)尸江邊,身上被人砍了十幾刀,但一直沒找到兇手。我小心翼翼地問他時,他只是輕蔑地說了一句,他早就該死了。斑鳩顯然做好了準備,要隨時拋棄塵世的煩惱?;钪褪且环N煩惱吧,那時的斑鳩是陰郁的。
回到小城的第一個晚上,大象就夢見了斑鳩,他沒完沒了地在腳上擺弄那雙黑色長襪,嘴里咕咕囔囔,襪子怎么緊了,襪子怎么緊了。大象想,他的那雙破襪子怎么就那么難穿呢?她為此擔(dān)憂了一夜,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房間里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她發(fā)現(xiàn)她手中竟然緊攥著一只絲襪。她還看到自己的手心有一條血痕,是被自己的指甲摳出了血。她面色蒼白,感覺一陣暈眩。
如果睡眠不被打擾。我想對她說,不做夢沒有什么不好,做夢的人老是被各種東西給絆住。就像我。
隨著酒和音樂的流逝,時間很快來到深夜。我喝了不少,差點兒忘記此行的目的。年輕的店主在柜臺后面結(jié)賬,他在暗示我時間已晚,酒館要打烊了。這時,大象氣喘吁吁地推門走了進來,在對面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久等了。”她說。
“你再晚來一步,我就被趕出去了?!蔽倚χ噶酥敢荒樆逇獾牡曛鳎f,“你要請我喝酒,也不能等我自己付完了賬再來吧?!?/p>
“什么話,”大象莞爾一笑,“我這不是來了嗎?”
這樣寒暄了幾句,才慢慢想起了點什么,我說:“你好像要跟我說件什么事吧,我有點迷糊了……”
“哦,是……”大象看了我一眼,又朝滿臉倦容的店主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點東西了。店主悻悻地離去。
“我得走了。”她對我說。
“去哪兒?”
“隨便去哪兒?!彼f。
我沉默了片刻,低著頭說:“什么時候?我去送你吧。”
我握住手中的杯子,上身前傾,這個姿勢也像一個頗費猜測的謎。她沒有猜,而是堅決地搖頭,說:“不用!”
她特意開上一個小時的車跑來,絕不只是為了和我這么簡單地告別,好幾下我看到她張口,最后那張涂得艷紅的嘴唇卻是無聲的。這讓我感到疲倦,我也暗自琢磨一些相似的問題,比如要不要和她說說斑鳩。我的猶豫與她的欲言又止如出一轍。
“我走了?!彼龘u了搖手中的鑰匙說,“我就是過來跟你道別的?!?/p>
“離開就是開始?!闭f完這句話,我就睜不開眼睛了,接著開始做夢。
一聲輕微的聲響,像是打碎了一只小杯子。大象滿手是血,從里面走出來。房間里突然跳出了許多人一個我都不認識,穿著那種扎眼的制服,臉都是模糊的。只有大象,臉色蒼白,眼神恐懼又似乎心安理得。斑鳩虛弱地蹲在地板上,左手緊緊地握著流血的右手。這樣是止不住血的,為什么不送醫(yī)院?為什么……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聽到我的想法。
室內(nèi)的光線仿佛被慢慢地抽走了,就像正在徐徐拉上幕布的舞臺,只有她安靜地蹲在中央。像一個死去的嬰兒……
黎明時分,我終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整晚都趴在客廳的茶幾上。妻子這幾天去武漢出差。我注意到手邊歪倒的酒杯,旁邊一張紙質(zhì)杯墊,上面畫著一只卡通大象。那是大象送給我的最后紀念。
“你要實在記不住,就叫我大象吧?!彼纹さ啬罅艘幌卤亲?,腦袋微微向上仰了仰。
斑鳩死了。死在大象的懷里。我無法想象,這個故事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的。或者這根本就不是故事。
那天,我匆匆趕回故鄉(xiāng)奔喪。七十九歲的祖母死于食物中毒。一枚土豆。這讓我自此以后對土豆心存忌憚。在此之前,我從未將這種常見的食品與死亡聯(lián)系起來。記得很多年前,我曾聽過一個傳說,說是有個瀕死的年輕人吃了一只長滿霉菌的土豆,竟然活了過來。與祖母的情形完全相反。
祖母的死因讓我對生命又有了一種新的認識。就像我終于意識到,我從來不曾擁有過大象這樣的戀人,她只在我的夢境里。
在那個風(fēng)吹草動的黃昏,我這樣篡改斑鳩的結(jié)局,不知他是否明白我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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