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程
“絲綢之路”上的音樂是永恒流動的河川。這無形的聲音匯入文人的詩詞里、藏經(jīng)洞的壁畫上、音樂家的歌聲中。在當今世界各地,很多音樂家依舊傳唱著關(guān)于絲路的音樂,以開放的姿態(tài)跨越古今、東西、雅俗之間的藩籬,源自不同地域的聲音就這樣神奇地融入各類當代音樂風(fēng)格。
我的腳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連忘返,故于此“絲路回聲”專欄分享所見所聞,在“逍遙游”“樂人談”“十問”三個板塊中,見證“絲綢之路”的精神和聲音在當代的無限延伸。這一抹新鮮的色彩和你處于同一時空,或許在未來某個奇妙的時刻,你會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聽見他們在永恒歌唱。
1986年版《西游記》的片頭曲,相信你一定能哼唱得出來。
那首《云宮迅音》堪稱“中國第一電音神曲”。所有觀眾都被它成功“洗腦”,甚至忘記了《西游記》里還有琵琶、板胡奏出的民樂佳作。
片頭孫悟空騰云駕霧,配上當時最時髦的電音,令中國觀眾耳目一新。女聲詠唱自始至終沒有唱詞,把人聲當成一種樂器,是影視音樂的常規(guī)操作。
唐僧的同時代人喜愛透過胡樂遠眺西域,在那些獵奇的耳朵中,少有人會真的踏入那“荒蠻之地”。在唐代人聽來,胡樂的色彩雖誘人,卻最危險。唐三藏沿絲綢之路的旅程,被吳承恩寫成神話小說,當代人自然要為之配上最奇異的音色。
和《西游記》一樣,科幻電影最喜歡用電子樂。從1956年上映的《禁忌星球》(Forbidden Planet)開始,詭異的電子音色成為探索未來的標配。
二十世紀下半葉,電子音樂設(shè)備的發(fā)展速度堪比航天器。1980年前后是日本電子產(chǎn)業(yè)的巔峰期,在當時NHK電臺與央視聯(lián)合制作的紀錄片《絲綢之路》中,喜多郎用合成器制作了一沓絲路主題配樂,因被用在1994年版《射雕英雄傳》中而被中國觀眾熟知。
1977年,日本雅馬哈公司推出了價格昂貴的電子合成器CS-80。它先在1980年的英國科幻劇《神秘博士》中大放異彩,后在希臘作曲家范吉利斯(Vangelis)手中鑄就傳奇。范吉利斯的音樂我們并不陌生,2002年韓日世界杯的主題曲《圣歌》(Anthem)就是出自他的手。除了動感電音版之外,《圣歌》還有一個韓日樂器主奏的版本,其中最令人感到震撼的是日本“鼓童”(Kodo)樂團的太鼓聲,他們的鼓聲隨后一年也出現(xiàn)在了譚盾配樂的電影《英雄》中。范吉利斯用電子合成器CS-80為電影《烈火戰(zhàn)車》(Chariots of Fire)所作的配樂榮獲第五十四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其中的主題曲登頂美國Billboard排行榜。在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他真正挖掘出這個新型樂器的潛力,營造出半個世紀前的科技聲景,獲英國電影學(xué)院獎和金球獎最佳配樂提名。
同為教科書級別的科幻經(jīng)典,《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以史詩般的氣魄將古典音樂帶向木星,《銀翼殺手》則用電子音樂把復(fù)制人帶回城市。很多人覺得這兩部電影劇情拖沓,那是因為這類電影就像歌劇——劇情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你將耳朵沉浸其中,會感受到音樂和畫面編織的夢境,會驚嘆作為賽博朋克電影的開山之作,竟還擁有如此迷離的詩意。
在我看來,《銀翼殺手》配樂最獨特之處,是通過阿拉伯音樂與電子音效的合成,將觀眾引入神秘之境。這部影片的城市設(shè)定是洛杉磯,但鏡頭更多指向的是亞裔聚居區(qū)。男主角德卡正是在亞洲市場隨著印度音樂的塔布拉鼓點覓得蛇鱗這一關(guān)鍵線索,發(fā)現(xiàn)藏在唐人街的復(fù)制人莎樂美正在與蛇表演“七紗舞”,而莎樂美的戲劇形象則源自巴勒斯坦地區(qū)。這一系列場景回蕩的背景音樂《未來故事》(Tales of the Future)更像是遠古回聲,讓人難以辨別詠唱者是男性還是女性,更沒人明白歌詞意涵。其實,這段唱詞模仿的是阿拉伯語,僅用能指層面的語音效果,沒有所指層面的意涵干擾影片。希臘歌手戴米斯·魯索斯(Demis Roussos)即興唱出這段類似伊斯蘭晚禱的旋律,這源自其幼年在埃及生活時的記憶。另一曲《大馬士革玫瑰》(Damask Rose)也是由魯索斯伴著卡曼恰琴聲低吟出來,他曾與范吉利斯合作樂隊,還演唱過《烈火戰(zhàn)車》的主題曲。
二十五年后,導(dǎo)演丹尼斯·維倫紐瓦(Denis Villeneuve)拍攝了《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續(xù)集配樂出自漢斯·季默(Hans Zimmer)和本杰明·沃菲斯齊(Benjamin Wallfisch)之手,兩人延續(xù)了全片音樂使用電子合成器的做法,并且再次調(diào)用早已被淘汰的電子合成器CS-80作為主導(dǎo)音色,包裹最新的電子音效,既有致敬,又不老套。為了營造復(fù)制人總部的神秘氛圍,他們電子合成了歐亞大陸各類具有宗教色彩的音響,沃菲斯齊接受《影樂志》訪談時透露了《華萊士》(Wallace)一曲的素材來源:“你在這里還能聽到類似寺廟敲鐘的聲音,這是受到了甘美蘭音樂的影響,還有像東歐的僧侶音樂、蒙古呼麥這些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實際內(nèi)在卻很相通的音樂素材,來暗示華萊士給自己蓋的其實是一座神廟?!?/p>
偉大的科幻作品大多會借助人們對未來的幻想探索人類存在的終極命題。弗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在科幻巨著《沙丘》中說:“人類每次正視自己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進步?!边@部小說讓很多導(dǎo)演與音樂家打開了“上帝視角”,半個世紀以來的許多科幻電影與音樂都受此啟發(fā)。
1974年,導(dǎo)演亞利桑德羅·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組建了一支夢幻團隊打算拍攝《沙丘》,可惜最終因耗資太大,沒能成功。他為各星球的不同勢力設(shè)想了不同的音樂,例如為厄崔迪家族配樂的是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樂隊,他們當時剛發(fā)行的經(jīng)典專輯《月之暗面》被人們稱為“太空搖滾”;為哈克南家族配樂的是巖漿樂隊,他們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發(fā)行的一系列融合搖滾專輯被譽為“異星史詩”,每首歌都用他們自己發(fā)明的外星語來講述外星故事。
佐杜洛夫斯基的各種設(shè)想,后來被團隊成員用在了之后的許多科幻大片中。1980年,導(dǎo)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即將開拍《沙丘》之際,親兄弟英年早逝,悲痛中的他放棄了這部“宇宙史詩”,轉(zhuǎn)而拍攝出了更有人情味的《銀翼殺手》。事實上,導(dǎo)演大衛(wèi)·林奇(David Lynch)曾在1984年拍出了電影《沙丘》,但卻淪為笑柄,連他自己都不愿署名。直至2021年,丹尼斯·維倫紐瓦的大漠極簡美學(xué)與漢斯·季默的異世界配樂合璧,人們才得以在電影院里感受到符合原著的視聽震撼。
《銀翼殺手2049》的場景在城市,《沙丘》的場景在沙漠,于是丹尼斯·維倫紐瓦的鏡頭有了更多留白,漢斯·季默的配樂則摻雜了諸多野性聲音。《沙丘》同時被奧斯卡、金球獎和英國電影學(xué)院獎評為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很多觀眾表示不解——漢斯·季默為克里斯托弗·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一連串神作配樂聽起來更過癮,為什么他上一次獲得奧斯卡還要追溯到1994年的動畫電影《獅子王》(The Lion King)?主要原因在于:漢斯·季默標志性的后簡約主義電音風(fēng)早已充斥在好萊塢,連中國的《流浪地球》配樂都是阿鯤從他的工作室學(xué)來的,人們期待不一樣的聲音。漢斯·季默超越自我的方式,就是將歐亞大陸各個角落的樂音匯聚在《沙丘》,就如他將非洲采集來的民間音樂植入《獅子王》那樣。
漢斯·季默說自己最喜歡的科幻電影配樂有《銀翼殺手》和《禁忌星球》。小時候他聽到《星球大戰(zhàn)》交響配樂時就突發(fā)奇想:“難道不該用一些風(fēng)格更奇特且異域的樂器來突出這是一個遙遠的星系嗎?”于是,他在自己一直癡迷的《沙丘》中實現(xiàn)了這個想法,在這里,電子音效與管弦樂只是各類原始聲音的陪襯。
拉開大幕之前的黑屏,我們聽到了薩督卡的低吟,這種喉音演唱類似蒙古呼麥,經(jīng)音頻壓縮器處理后形成了驚悚的聽感。片中各大勢力有著各自的主導(dǎo)音色,在爭奪香料的過程中縱橫交織。這令人想到五百年前航海家們其實是出于對香料的渴望,才經(jīng)由海上絲綢之路陰差陽錯完成了地理大發(fā)現(xiàn)。
大幕拉開后,出現(xiàn)第一曲《厄拉科斯之夢》(Dream of Arrakis)。急促散亂的鼓點后,是均勻的砂槌聲,厄拉科斯的美麗沙漠隨之浮現(xiàn)。我最初讀到書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咚!咚!咚!咚!”時,內(nèi)心想象的正是這樣的聲音。主人公在沙漠中也會聽到這砂槌聲,并如履薄冰般避免自己的腳步聲引來危險。
男主角保羅出現(xiàn),字幕顯示已是10191年,觀眾聽到象征原住民弗雷曼人的配樂,樂器聲指向悠久的歷史深處。這首《劇變前兆》(Herald of the Change)的獨奏樂器是杜杜克(duduk),源于亞美尼亞,沿絲綢之路傳入中原后稱為“篳篥”,在唐代至元代的邊塞詩歌中時常出現(xiàn)。如今我們稱這件樂器為管子,趙季平在1982年曾為管子與民樂隊譜寫了著名的《絲綢之路幻想組曲》,希臘作曲家雅尼為央視紀錄片《河西走廊》所作的片頭曲的主奏樂器也是它。今年年初的熱播電視劇《三體》,第二十二集進入游戲世界探尋三體文明時,久久回蕩的正是這首出自《沙丘》的主題音樂。
神秘組織姐妹會的配樂是“詭異”的女聲。第三首《貝尼·杰瑟里特》(Bene Gesserit)是密密麻麻的耳語說唱,每當片中暗示姐妹會勢力時就會若隱若現(xiàn)。第四首《戈姆刺》(Gom Jabbar)最具特征的是女歌手盧瓦爾·科特勒(Loire Cotler)野性的嘶吼,環(huán)繞著阿拉伯調(diào)式強調(diào)的增二度音程,出現(xiàn)在保羅挺過圣母測試的高光時刻。
為了得到獨特聲音,漢斯·季默還利用效果器放大常規(guī)樂器發(fā)出非常規(guī)音色,比如讓大提琴發(fā)出西藏銅欽的聲音、讓電吉他發(fā)出蘇格蘭風(fēng)笛的聲音、讓笛子發(fā)出陰風(fēng)呼嘯的聲音。這些嘗試賦予了電影與眾不同、也最貼近原著的氣質(zhì)。
在即將于今年年底上映的《沙丘2》中,上述的異世界音樂還將延續(xù)和發(fā)展。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沉醉在杜比全景聲影院里,見證人類最古老與最前衛(wèi)聲音的一次次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