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
聽聞女高音歌唱家雷佳有意要將沈從文名著《邊城》搬上歌劇舞臺,欣悅之余又有些許擔憂:原著給改編提出高難挑戰(zhàn),那些詩意朦朧云淡風輕的文字,何以演化為舞臺上的詠嘆?雷佳集多重“角色”于一身,親任該劇藝術總監(jiān)并領銜主演,從選擇合作者、到集結主創(chuàng)者,從采風到文本、從音樂到舞美,無不勞心費神參與意見。這般傾情投入心力,縱覽中外女高音歌唱家恐無此先例?
歌劇《邊城》誠邀印青作曲,馮柏銘、馮必烈、熊璐茜編劇,王曉鷹導演。2018年深秋在北京二七劇場內部試演,第一次看到、聽到尚未成形的歌劇《邊城》,怎一個“美”字了得!還記得當晚主演陣容:翠翠/翠翠媽(女高音)——雷佳、老船夫(男中音)——廖昌永、儺送(男高音)——王傳亮、天保(男高音)——王傳越、船總(男中音)——楊小勇、臘妹——阮余群。無論從舞臺形象、還是聲音造型都特別符合人們對原著的期待和想象。
正值沈從文誕辰120周年之際,全版歌劇2022年10月28日—30日在中央歌劇院劇場首輪公演,“卡司”有所變化:翠翠/翠翠媽——雷佳、李晶晶;老船夫——孫礫、耿哲;儺送——王傳亮、劉怡然;天?!n鈞宇;船總——蘇雪冰,臘妹——阮余群、王曄。筆者因故錯過首輪三場演出深感遺憾,終于在2023年第五屆中國歌劇節(jié)得以彌補。5月22日、23日該劇登臺浙江湖州德清大劇院,翠翠/翠翠媽——雷佳、李晶晶,老船夫、儺送、臘妹則由B組耿哲、劉怡然、王曄飾演,袁丁指揮中央歌劇院交響樂團與合唱團。
一、一根纜索牽兩頭
黃永玉老先生2012年欣然命筆為歌劇《邊城》題寫劇名。毫無疑問,從一本小說到一部歌劇,最先迎接挑戰(zhàn)的必定是劇作家。從馮柏銘到馮柏銘、馮必烈,再到馮柏銘、馮必烈、熊璐茜,一位溫婉知性女子加盟,或許會為湘籍男兒健朗剛硬的筆鋒融入些清潤柔曼的味道?十年磨一劍,最終歌劇文本修改了第八稿。
繼2022年10月首輪兩場演出后,歌劇《邊城》2023年5月22日在中國歌劇節(jié)是為第三場公演。馮柏銘在5月23日“一劇一評”會上言道:“‘如湘西山水一般清純,為一個夢中的承諾等待一生,這就是翠翠?!贝搜砸怀瞿腿藢の?。何以從文學原著里尋求用歌劇化表現(xiàn)的可能?何以最大限度保持原著“淡雅的浪漫主義”?何以將同名歌劇寫得有聲有色好聽好看?編劇精道而智慧地設計了“現(xiàn)實境遇”的主線、“命運輪回”的副線,兩條線穿插交織互為照應,有效擴展了原著文學性的內涵與外延。
歌劇保留小說的主要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在湘西三省交界的茶峒古鎮(zhèn),老船夫和孫女相依為命恬然自安;船總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雙雙愛上美麗清純的翠翠,而翠翠心里只裝著儺送;天保傷心出走,闖灘遇難生死不明;船總和儺送怪罪老船夫,后者不堪心理重負,倒在風雨交加的暗夜。因無法承受內心痛悔,儺送無奈別離。翠翠以湘西女人的癡情與執(zhí)拗守望渡口,日復一日等待心上人歸來。
沈先生文字云淡風輕波瀾不驚。你說這里沒戲?他會寫出有戲;你要淡化矛盾?他偏強化矛盾;你想弱化沖突?他要挑起沖突……即便從未讀過原著的觀眾,從歌劇中也能獲得清晰完整的審美體驗。全劇內容飽滿、情節(jié)順暢,人物形象鮮明、情感豐沛,第一幕下來,所有角色依次登場,所有懸念暗藏伏筆。四幕結構起承轉合,且每一幕都有情緒起伏、情感變化、色彩對比、動靜反差,悲歡離合悲欣交集,正好合適全在“點”上,舒服。
歌劇《邊城》堪稱馮氏歌劇文本高峰之作。無論總體布局、還是人物個性,無論高潮設置、還是細節(jié)雕琢,兩個字:講究,再加兩個字:高妙。全劇沒有臉譜化的反面角色、沒有對抗式的矛盾沖突,筆墨著意突出人性最美好純良的本質,所謂戲劇性重點表現(xiàn)人與命運的妥協(xié)和抗爭的關系。從結構到文辭,無不別出心裁匠心獨運,重點是劇作家運用其深厚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嚴謹細密全面鋪排戲劇的段落節(jié)奏,張弛有度地調動人物個體與群體的呼應關系,所有的角色獨白、交流對話、敘事旁白,等等,無不情理合度。
一群湘西土著凡人小民,平日里說些什么話?編劇認真下功夫仔細琢磨過了,有些借用化用的原著文字,有些假想聯(lián)想的自創(chuàng)語言?,F(xiàn)在的筆法實現(xiàn)其最初的想法,所有角色化的劇詞力求符合既定人物。
翠翠,一個“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的湘西女娃娃,一個沒上過學、沒讀過書的小姑娘,她藏在心里比掛在嘴邊的話還多。如若文學性、詩意化的語言出自她口,豈不成了笑話?馮柏銘跟筆者閑聊說《邊城》文本,最難的就是為翠翠編寫劇詞。她說出來的話、唱出來的歌,太過文氣不行,可文意還要美,怎么辦?費盡心思絞盡腦汁,終于寫活了一個自然天成的翠翠。
開場第一段聽翠翠唱著:“方頭船啰小渡口,一根纜索牽兩頭……”這就是翠翠的日常、翠翠的語言。天保送她回家,她心平氣和地自白:“哥哥聲音壯,妹妹聲音軟,有哥陪伴路不難?!蓖夤退奶?,她愁腸百結地嘆息:“我看不得山坡上吃奶的羊羔,更莫說屋檐下毛絨絨的燕子”。翠翠和儺送夢中對歌意味深長,翠翠:“好像從沒睡去,一直在悄悄等候?!眱停骸昂孟駨臎]醒來,在你的夢里苦守?!奔绕揭踪|樸又情意綿長,真好!最后,翠翠驚覺唯一親人溘然去世,原著寫她哭了又哭沒說過多余的話,爺爺出殯之日只是“啞著喉嚨干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瘪T氏舞動生花妙筆為歌劇中的翠翠寫下:“我就像那跌下窩的雛鷹……我就像這山洪中的浮萍?!贝浯涑氖窃鴽]有,她卻可能會說、應該能說的話。
因文本自覺開拓原著未曾觸及的神秘的心理空間和奇異的夢幻空間。這就為王曉鷹導演團隊、高廣健舞美設計等創(chuàng)造出更為開放自由的表現(xiàn)功能。因處于對原著的尊崇與敬畏,視覺審美效果與原著美學特征無不高度契合?!扒嗑G”山水畫,一派湘西自然生態(tài)綺麗風光;“黑紅疊加”重彩圖,渲染湘西儺巫文化神秘莫測。舞臺呈現(xiàn)如環(huán)形軌跡、復式階梯和旋轉大水車、漂移小木船,無不富于深刻的象征寓意,仿佛一種默然無聲的凝視、命運輪回的預示。一統(tǒng)大背景與隨機小變化,相輔相成渾然一體,使得輪回與宿命的悲劇性得以強化。
只是小說里“茶峒”意指漢人居住的小塊平地,看翠翠母女包括青樓女子裝束,應屬土家族苗族雜居地界的漢民?舞臺上群演清一色服飾“美”無問題,但與“茶峒”風土民情不符?微小瑕疵忽略不計。
二、在你的夢里苦守
歌劇《邊城》音樂交給印青,誰都特別放心。他最擅長寫優(yōu)美流麗悅耳入心的旋律。2018年內部試演,初次聆聽果不其然。
又經(jīng)過一年時間,根據(jù)反復修訂的劇本,音樂包括聲樂、器樂等都進行了重新調整。作曲家想把歌劇《邊城》寫出“大湖南、小湘西”的感覺,總體上音樂會更豐富、更有感染力,表現(xiàn)人物也更具個性更為鮮明。湖南省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應先聲奪人注明地域標簽。全劇以兩個民族特性音調鋪陳基調,大量運用湘地民族民間音樂和地方戲曲元素,同時兼容湘東、湘中地區(qū)音樂素材。
音樂情緒開朗明快時,基本由土家族元素提煉生成;人物情感憂傷迷惘時,則多用苗族素材編創(chuàng)而來。翠翠,這個角色有兩個主題,“清清的水山邊流”,雖土家族長歌DNA依稀可辨,印氏話語不露痕跡;“虎耳草,葉兒圓”采用苗族音樂素材。翠翠的詠嘆調、大調來源土家族,小調取自苗家曲,基本都是大小調結合的產物。作曲家別出心裁,從苗族山歌提取了翠翠演唱的那些帶有小拐彎兒、小拖腔兒的尾音,如神來之筆,表現(xiàn)女娃娃柔腸百轉心思難猜的性格。
演出兩個多小時的歌劇,翠翠,從天真懵懂到情思萌動、從心有所屬到情有所歸,自覺省悟堅定守望。音樂隨之而變化,清晰貫穿翠翠成長與成熟的經(jīng)歷。愛情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情感,翠翠像她媽媽一樣熱切追求愛情、執(zhí)著期待愛情。最后一首詠嘆調《我已聞到春的氣息》,后半段的連續(xù)四句“我等他……”用了類似戲曲緊拉慢唱的節(jié)奏音型,“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但也許他明天就會回來”的堅定信念最終升華,攝人魂魄引動共鳴。翠翠母親的形象主題以湖南花鼓戲為基調,反十字調的“哭腔”可謂該劇種傳統(tǒng)經(jīng)典一大特色。作曲家用心將其變異重塑,使之更加富于音樂性與歌唱性。
翠翠的爺爺也是一個重要角色,原著以翠翠、老船夫和小黃狗為主,在歌劇中儺送、天保和船主的分量也都相當重,作曲家以湘中民謠特性音調用于刻畫這幾個人物。爺爺?shù)囊魳分黝}多為下行音程,有些憂傷迷惑、緊張不安。作曲家為這個人物花費很多筆墨,他希望能讓觀眾聽到老船夫內心世界的悲聲苦音。音樂素材不僅僅局限于湘西,在和聲上以宮、角和升高半音的徴疊加增三和弦,平添一抹悲劇色彩,同時也具有一種內在張力。表達老人內心既無奈又抗爭的矛盾?!盃敔斨馈睂ⅰ哆叧恰返谋瘎⌒酝葡蚋叱?,這段男中音詠嘆調,寫作已達到情感飽和與技術精湛高度統(tǒng)一的質量水平。
男高音飾演的儺送,音樂主題多為上行音程,旋律線條簡潔明快,且具有造型性和動力感,帶有比較典型的土家族與苗族結合的民謠風。儺送的詠嘆調點染出儺送的個性色彩,因他是茶峒古鎮(zhèn)秀拔出群的美男子,于是作曲家賦予這個角色詩人般的最溫情、最抒情、最深情的浪漫情懷。天保作為長兄,他的性格比較沉穩(wěn)、心眼比較憨實,音樂主題更偏重于苗族風味。而船總的音樂形象比較接近老船夫,好似不如前幾位個性鮮明?在沈先生筆下,龍頭老大原為行伍出身傷殘軍人,雖也會經(jīng)不住一座碾坊的誘惑,但總歸是個“正直和平、大方灑脫”的人。作曲家為他譜寫了一個篇幅不小的詠嘆調,講述翠翠媽媽的往事,蓋由男中音娓娓道來。
全劇最重要的愛情主題,最先在序曲里完整出現(xiàn)。五聲宮調式中別具特色的旋法,從徴音七度下行大跳至羽音,再回轉上行三度到宮音,這是土家族和苗族音樂有機結合的寫法,非常優(yōu)美非常動人,而且辨識度特別高,一遍就給人以忘不掉的印象。爺爺看見身邊的翠翠、想起逝去的女兒,“愛情主題”飄然而起,這是翠翠媽媽的愛情主題、又是翠翠覺醒的愛情主題,同時也表達了純良美善年輕人甚至過來人,這個戲里所有人對純真愛情的向往與憧憬??此剖置篮玫膼矍橥矔苌瘎。浴皭矍橹黝}”也很凄美。它在劇中它不斷出現(xiàn),時而長笛、偶爾巴松,經(jīng)常以弦樂牽引出憂傷纏綿的情緒。全劇最后翠翠演唱的“啊——”正是“愛情主題”音調為《邊城》結尾一聲定音,那極富個性的拖腔令人動容,揮之不去縈繞于心。
印青為主要角色譜寫了多段重唱,而這個戲里的合唱特別出彩。第一段“賽龍舟”意趣盎然,“追呀追呀追呀!”歌聲完全就是唱出來的湘西土語方音。同端陽節(jié)的歡騰熱鬧形成對比的是“圓圓的月亮照在人間”,這首溫柔安靜的合唱曲用半聲演唱,開啟了兩兄弟以對歌方式競爭角力的序幕。最令人難忘的是第四幕首尾呼應的一首《苗族古歌》,湘西采風的最大收獲,原生態(tài)歌手的演唱,深深觸動作曲家的心靈,他情不自禁潸然淚下:這首古歌必須植入歌劇《邊城》,在感情和思想的深度與高度上,一定會給這部戲增添意想不到的人文色彩與輝光?,F(xiàn)場效果盡在印青預想之中,歌聲一起渾身酥麻,熱耳酸心靈魂出竅……
三、愿用一生來等待
中央歌劇院集合了國內眾多優(yōu)秀的青年演員,曾在威爾第、瓦格納歌劇嶄露頭角的“阿爾弗雷德”“齊格蒙德”“弗萊婭”領銜國內新創(chuàng)歌劇同樣表現(xiàn)不俗。
青年男高音歌唱家韓鈞宇形象好、嗓子好、樂感好,筆者對其飾演歌劇《道路》里“海歸派”劉去來印象良佳。在《邊城》里他飾演哥哥天保,一出場就當起了“護花使者”,幫著弟弟陪送翠翠回家。兩段簡短對話篇幅難度不大,天保的歌聲聽著特別舒服?!澳阆衲乔嗌骄G水的化身,啊……”一個本分爽直情感真摯的后生,韓鈞宇演得自然到位。山崖對歌自甘認輸?shù)奶毂陌@:“再也不能對翠翠把真情訴說”,最后惟愿“讓青浪灘的激流澆滅心中愛火!”在驚濤駭浪中昂首挺立的天保,如一尊石雕在迷霧煙波里隱隱消失令人痛惜!
臘妹是歌劇《邊城》新添的角色,一聲“愛死個郎呀我的阿龍哥!”直接穿透人的心。臘妹的愛像一團火,她是個烈女子代表湘西“癡到無可形容”的青樓女子,正巧襯托出翠翠溫順含蓄靜若止水的柔性子,有愛藏在很深的心底。臘妹的唱段大多混雜裹挾于女聲合唱里,但王曄的歌聲仍是最抓耳朵最出挑的一嗓。她的表演分寸很到位,臘妹掙脫姐妹拉扯縱身跳入激流殉情的大義之舉,深深刺激老船夫,最后成為壓倒后者的“最后一根稻草”。青年男低音歌唱家蘇雪冰飾演龍頭老大,表情凝重沉穩(wěn)正直和平有余,威嚴霸蠻精明練達不足,好像缺少一點江湖氣?父親同小兒子儺送聊起親事:“王團總的千金看上了你!”再眉飛色舞一些?大兒子遇難再哀慟一些?最后寬慰翠翠再溫和慈祥一些?曾經(jīng)愛上過翠翠媽媽的男人,怎可能和老船夫一般老態(tài)龍鐘?這個人物的表演可以更有層次更為豐富。他不應該那么單色調,船主怎么可能就是一個老好人?
沈先生筆下真正安分守己的老好人惟有翠翠的老祖父,女兒未婚先孕出了大事,“父親卻不加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蹦兄幸舾璩夜⒄芎芎玫剡€原了小說中的這位主角,無論是對幻覺中的女兒,還是現(xiàn)實中的孫女,老船夫永遠那么溫厚,溫厚中掩飾著無盡的思念、痛苦,他的緊張、疑惑、驚懼并不形于色,而是盡在歌聲里表達。最后,老船夫在風雨雷暴中仰天長嘆:“如何解除這可怕的咒語?”這段生命絕唱頗有分量,耿哲演繹蕩氣回腸。
曾聽過太多劉怡然擔綱男一的戲,深知男高音歌唱家有多強的實力和魅力。第一次看他飾演二佬儺送,健碩壯實的男高音雖不似“眼眉秀拔出群”的美男子,但和沈氏筆下 “結實如小公?!薄昂谀槍捈绫邸⒒⒒⒂猩鷼狻钡亩邢嗖顭o幾啊。用清透明亮青春洋溢的歌聲為儺送造像塑形,正是劉怡然最擅長的自身優(yōu)勢。看儺送抓著兩只鴨子上場,那剛出水的伢子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模樣?!澳呛铀畣軌牧四X殼?”第一眼看到美麗純真的翠翠,滿臉呆愣癡迷的表情;“大佬一句求親的話”,二佬“好比糯米糍粑糊了嘴巴”,先驚愕不已轉而痛苦不堪,劉怡然真會演戲。無論和翠翠對答、同父親斗嘴、與兄長抬杠的重唱,儺送都是聲若洪鐘氣壯如牛。所有詠嘆調也沒讓他感覺為難,高低徐疾無不唱得通暢自如?!督K于等來這樣的月夜》深情又抒情,儺送的情歌煞是迷人?!鞍⒌臏I水讓我后悔莫及”“我猜對了哥哥”,二佬的悲歌那般刺心??傊?,男高音成功塑造了一個人,一個讓翠翠深藏入心守望一生的人。
在雷佳腦海里縈繞十數(shù)年的一個美麗之夢,舞臺上一聲“清清水咧山邊流(哎),白塔倒影顫悠悠(哎)”飄然而出的那一刻就是圓夢時分。中國歌劇節(jié)首場演出結束后,雷佳在“一劇一評”會上說,歌劇《邊城》舞臺上除了她以外,滿臺全是美聲演員。需要在演唱的音色上,在文學、音樂、舞美等等整體審美追求上,相互靠攏形成統(tǒng)一的風格。筆者認為雷佳在該劇中,最大限度調整并豐富了歌唱的音色。她不單要明確區(qū)分翠翠和翠翠媽兩個人物,而且,音樂融合了苗族土家族民歌鄉(xiāng)謠的元素,在聲音造型上,雷佳亦有太多創(chuàng)意性的突破。在運腔與潤腔上,她的演唱采用了一些特殊的發(fā)聲技巧,在鼻咽腔哼鳴或喉腔肌肉顫動等特殊音色,超凡脫俗別具神韻。
那晚雷佳在舞臺上的表現(xiàn),深得專家眾口交贊,女高音同時塑造翠翠和翠翠媽,兩個角色都很成功。從第一幕出場到第四幕終場,我們看到她眼神的變化、聽到她歌聲的差異,那是完全不同于《白毛女》《黨的女兒》角色的變化與差異。沈氏筆下的翠翠自幼生長的環(huán)境“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純凈透亮澄澈的眼神,在不刻意不經(jīng)意間敞開“心靈的門窗”。原著多次提及翠翠“銳聲喊著”,銳聲是什么聲?應為小姑娘穿山隔岸喊出來的清亮脆甜之聲。開初一嗓,那分明是翠翠十三歲時清明透亮綠荷凝露般水汪汪的歌聲。
“我最喜歡的端陽節(jié)”歌聲如銀鈴般的搖動,天真活潑如山中小黃麂鉆出人群。一個“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不懂人間傷悲”的女娃娃,轉眼之間,一條花圍裙從純白色變成暗紅色?!鞍⒌鶈眩覑凵弦粋€綠營屯兵!”老船夫眼里的小翠翠變身幻覺中的翠翠媽,“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的可憐女人。這歌聲不單是情緒或曲風的改變,女高音調暗亮度、拉開寬度、沉下深度,歌唱的音色也隨之切換。
從天真單純懵懂無知的女娃,到情有所歸堅韌執(zhí)拗的女子。十三歲在水邊第一眼看到誰家的伢子抓鴨子,“古銅色的皮膚像抹了油……他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原本平靜如水的心泛起漣漪;十四歲在夢鄉(xiāng)“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十五歲在渡口守望,愛著她、護著她、戀著她的天保、爺爺、儺送先后離她而去,經(jīng)過波瀾起伏的心又復歸平靜:“我已經(jīng)聞到春的氣息,就不再是懵懂的女孩。既然我將心許給了他,自己的歲月要自己捱。即使為了夢中的承諾,也愿意用一生來等待!”最后這首詠嘆調,既有深遠的抒情性,又有濃厚的戲劇性,一詠三嘆起伏跌宕、張力十足一氣呵成。
在歌劇《邊城》里,我們聽到雷佳太多想象之中的“好”,還有那些未曾預料的“好”。全劇聽下來不得不深為感嘆,女高音,何以能自然流動唱出伴隨翠翠成長成熟的漸變,更有同時自如靈動演繹母女兩個角色穿插更迭進退往返的突變?如若沒有全面的修養(yǎng)、素養(yǎng),精深的技術、技巧,豐富的經(jīng)驗、體驗,怎么可能做得到?全劇結束收光之前的瞬間,那個孤零零坐在石階上、伏在膝蓋上沉思的女子,如一尊石化雕像美得令人心痛……
目前歌劇《邊城》演出已近十場。愿翠翠的“小船”繼續(xù)向著遠方蕩漾,她的歌聲,在青山綠水間飄然浮動綿延不斷……
紫 茵 中國音協(xié)音樂評論學會理事
中國歌劇研究學會理事
(責任編輯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