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女詞人作品中的節(jié)日意象

吳雪艷

內容摘要：宋代節(jié)日意象研究是近年來宋詞題材的重要組成部分，宋代女詞人以兩宋時期的社會生活和文化形態(tài)為背景，將意象與節(jié)日相結合，真實再現(xiàn)了宋代節(jié)慶生活的俚俗風貌，是宋代民俗文化的折射。對宋代女詞人詞作中節(jié)日意象的研究一方面是對宋代女性生活情調和精神審美的研究，另一方面也是對宋代詞作文化的管窺。

關鍵詞：宋代 女性詞人 節(jié)日詞作 意象

宋代節(jié)日詞，即兩宋時期出現(xiàn)的以節(jié)日或節(jié)氣為表現(xiàn)對象并以各層面內容為表現(xiàn)主題的詞作。通過對《全宋詞》中作品的文本解讀及量化分析，統(tǒng)計可得宋代節(jié)日詞共2058首，《草堂詩馀》后集中以“節(jié)序”為分類標準，列出元宵、立春、寒食、上巳、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陽、除夕等十類節(jié)日詞作[1]，宋代女詞人存世的這類詞作中比較著名的有十幾首，這些女性在抒寫自我的時候，常常借助節(jié)日來表達自己的感想和情懷，在節(jié)日描寫之下，或思親懷人，表達相思之苦，或所嫁非人，抒發(fā)薄命之恨，或贊美自然、展示熱愛生活的情懷。

較為客觀地說，以南渡為界的話，李清照之前的節(jié)日詞創(chuàng)作多達1500余首，約占宋代節(jié)日詞創(chuàng)作的四分之三[2]。因此對于宋代女詞人全部節(jié)日詞的統(tǒng)計是一個較大的工程。盡管無法完全量化統(tǒng)計，但對節(jié)日詞創(chuàng)作貢獻較為突出的女詞人的作品進行數(shù)量分析是可以執(zhí)行的。

據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全宋詞》中的女性節(jié)日詞中，寫節(jié)日詞較出名的女性詞人有7位，共計9個節(jié)日，19首詞作。其中七夕節(jié)3首，元宵節(jié)5首，寒食節(jié)4首，清明節(jié)2首，重陽節(jié)1首，上巳節(jié)1首，人日節(jié)1首，中秋節(jié)1首，端午節(jié)1首：人日詞有李清照的《菩薩蠻（歸鴻聲斷殘云碧）》；元宵詞有李清照的《永遇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張玉娘的《漢宮春·元夕用京仲遠韻》、胡惠齋的《滿江紅》、竊杯女子的《鷓鴣天》和朱淑真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時）；上巳詞有李清照的《蝶戀花·上巳召親族》；寒食詞有朱淑真的《生查子》（寒食不多時）、李清照的《念奴嬌》（蕭條庭院）、《怨王孫·春暮》和《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清明詞有朱淑真的《浣溪沙·清明》和韓玉的《且坐令》；端午詞有李清照的失調名；七夕詞有李清照的《行香子》（草際鳴蛩）、朱淑真的《鵲橋仙·七夕》和嚴蕊的《鵲橋仙》（碧梧初出）；中秋詞有張玉娘的《念奴嬌·中秋月次姚孝寧韻》；重陽詞有李清照的《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

一.女詞人筆下的節(jié)日與意象類型

兩宋時期的女詞人通常使用寓情于景、托物喻志的象征手法將自我意識與個人情感形之筆墨，由于所處時代對女性自身的局限性，她們只能通過生活環(huán)境周圍的常見物象含蓄蘊藉地表達內心的愁楚悲戚抑或是愜心怡悅等心情。在她們筆下，自然萬物都是賦有靈魂的，流風回雪、梅韻菊香、高山流水、瑤臺落花、風光月霽、枯桐落雨、雨恨云愁......她們詞盡其妙地將深微精妙的心理狀態(tài)通過筆下的自然意象表現(xiàn)出來，接下來以諸多意象中的愁苦類意象、相思類意象為例結合節(jié)日類作品做具體的分析。

（一）愁苦類意象

愁苦類意象屬于人文意象的一種，這一類主要以“梧桐”“芭蕉”“流水”“酒”“杜鵑”為主要代表，或渲染凄冷悲涼的氣氛，或表達女詞人苦悶淵藪的心情，李清照的《醉花陰》即是愁苦類意象的集合性作品：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3]。

整首詞的詞眼落在一個“愁”上，上闕所描寫的是室內事物，“薄霧”“濃云”“瑞腦”“金獸”“紗廚”等意象簡單描繪出了詞人在重陽節(jié)的日常生活以及勾勒出一個滿目愁容的女子形象；下闕的場景由室內轉向室外，“東籬”“酒”“黃昏”“西風”“黃花”等意象皆是自然界的常見景物，這是空間的變化，把女詞人心中無法排遣的苦悶通過空間和場景的移動刻畫出來；另一方面，“酒”和“黃花”這兩個意象既點明了時令，又表現(xiàn)出了孤居、寂寞的心境。這首詞的所選之象、所造之境以及所抒之情都將讀者帶入至“愁霧”之中，“愁到濃時最是痛”的真諦也不言而喻。

李清照對于“愁”的表述不盡相同卻別出心裁，另一篇重陽佳作《行香子·天與秋光》也歷來為人所稱頌，“黃昏院落，恓恓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那堪永夜，明月空床。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边@首詞作中的“黃昏”作為文人墨客最愛的古典意象之一，看似只是作為時間的定點，實則渲染一種惆悵卻無力的氛圍；接著以“酒”“永夜”“明月”“空床”等詞將愁苦悲愴的環(huán)境描寫到極致，李清照在寫重陽節(jié)時所攝取的意象都頗具典型，表現(xiàn)出她對生活體察得深微，把悲涼的心境也表達得更為深切。

（二）相思類意象

相思類意象在宋代女詞人的詞作中也十分尋?？梢?，由于古代夫婦二人長期分居的情況極其普遍，所以每逢團圓佳節(jié)，本該是闔家歡聚一堂的日子，對于獨處深閨的女詞人來說，卻倍感凄清孤寂，所以不少女詞人在節(jié)日里常常借助月亮來表達自己內心深處對丈夫或情人的思念之情，體現(xiàn)了閨音原唱的纖婉風格。

宋代四大女詞人之一的張玉娘，即在中秋節(jié)寫下了《念奴嬌·中秋月次姚孝寧韻》，全詞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愁緒，孤獨、幽恨之情貫穿詞里行間，“冰輪駕海，破寒煙、萬點蒼山凝綠”，“萬頃琉璃，一天素練，光徹飛瓊屋”，張玉娘通過不同的角度和筆觸對月亮進行了細膩的描寫，書寫了自己清風朗月下對闔家團圓的心之所向，冷月殘照下對自身處境的凄迷悵惘以及孤月余輝中對身世之恨的哀戚悲愁。張玉娘對月意象情有獨鐘，在她的《蘭雪集》中，各種月意象使用頻率高達50余次：朗照的明月，殘缺的新月、眉月，寂寞的山月、流月，清冷的霜月、涼月、蒼月、秋月，還有玉蟾、涼蟾、寒蟾、玉兔、霜兔、冰輪、團扇、銀鉤、玉壺、銀闕......[4]她筆下的月亮各有各的形態(tài)和意蘊：殘月如《水調歌頭·次東坡韻》中的“粉郎一去，幾見明月缺還圓”；滿月如《海棠月》“永夜無人玉漏遲，團團月上海棠枝”；涼月如《華清宮》“夜深明月度，寂寞玉雕闌”；朗月如《明月引》中的“明月度天飛，團團散清暉”。從古至今，月亮都是一個極具感情色彩的文化形象，它是一種寂寞哀怨的代表，亦是悲傷憂郁的象征。

作為中國古代審美的核心概念，意象在宋朝的女性節(jié)日詞作中呈現(xiàn)出了一種生活化的特征，盡管宋朝相較于其他朝代而言已經屬于相對開明的朝代了，但由于受到了封建倫理道德的束縛，宋代女詞人的生活范圍十分狹小，所以，在特定節(jié)日里，女詞人只能從自己所熟知的環(huán)境中進行想象。從這些普通卻具有典型性的意象中，我們可以看到七百年前，在諸多限制之下，宋朝的女子們仍然有著極高的自我意識和獨特的審美特征。

二.女詞人筆下的節(jié)日意象與兩宋風俗

在宋詞中，節(jié)慶風俗常常是經過作家的篩選，從而凝聚出一定區(qū)域和時代的集體記憶，凝聚出作家個人的生命經歷以及對于民間生活的時空重構，其中不僅包含著作家自己的文化判斷和審美期待，還包含著更高層次的文化和審美寄托。以傳統(tǒng)節(jié)序為視角，對宋代女性詞人進行深度解析，挖掘其生活經驗與美學經驗，進而鉤溯宋代文學的發(fā)展脈絡，從而對我國傳統(tǒng)民俗節(jié)日所蘊涵的文化價值進行更深層次的探究。

（一）乞巧詞意象及相關風俗

“乞巧節(jié)”又稱“七夕節(jié)”，是較早地出現(xiàn)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中的節(jié)日，其民俗性內涵在發(fā)展過程中被不斷地豐富并附呈與節(jié)慶有關的各種民俗傳說，這不僅是對宋代民間生活的原初實錄，同時也呈現(xiàn)出詞人的個體情感與文學的價值判斷。據統(tǒng)計，在《全宋詞》及其《補輯》中，以七夕為題者有62位作者133首詞，若計入無題者，則在300首以上。在宋代的諸多節(jié)日詞中，七夕詞以數(shù)量之多列居第三位，遺憾的是作者大都是男性，出自女性之手的僅有三首，分別是李清照、朱淑真和嚴蕊[5]。三位女詞人在七夕詞中所化用的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的意象，使七夕節(jié)在民俗意味之外又暈染上了獨特的個體情感和審美意蘊：

行香子·七夕

[北宋]李清照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云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椗?，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6]。

鵲橋仙·七夕

[南宋]朱淑真

巧云妝晚，西風罷暑，小雨翻空月墜。牽?？椗畮捉浨?，尚多少、離腸恨淚？

微涼入袂，幽歡生座，天上人間滿意。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7]？

鵲橋仙·碧梧初出

[南宋] 嚴蕊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8]。

在這三首七夕詞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意象有“牽?！薄翱椗薄靶菢颉薄谤o駕”“針”“蛛”等，這些意象的組合自然而然地構成了“牛郎織女”的民間傳說，然而每一個單獨意象的背后又有著不同的民俗淵源與歷史沉淀。

牛郎織女故事傳說自東漢時期就已流傳，南宋時期，該故事進入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視野，出現(xiàn)了大量以牛郎織女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宣和書譜》云：“宋高宗紹興時有童居真等作《織女經》”，“牛郎”和“織女”這兩個傳說型意象更是被宋代詞人在諸多七夕詞中爭相引用。雖然三位女詞人皆以此為七夕詞的背景，但不同的是：李、朱二人在七夕詞中所抒發(fā)的是對牛女相思別離之痛的同情和對他們亙古如一愛情神話的贊美；嚴蕊則是站在哲理反思的高度表達自我“反乞巧”的意緒，在她看來“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正所謂“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這種時間差的設定之下，牛女二人應是朝暮相伴，所以并不值得人們詠嘆與同情了。無論女詞人們表達的是何種情感走向，神話本身悲歡離合的故事情結，悱惻悲思的藝術氛圍，令人心旌搖曳的神話意蘊，以及言近旨遠的文化內涵，都使七夕詞更添一絲柔婉迷離的藝術氛圍。

“橋”意象在七夕詞中十分常見，“星橋”是神話傳說中助牛郎織女相會的星星連成的橋，同樣地，“鵲橋”即指喜鵲（烏鵲）連成的橋。詞中將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場景通過“星橋”和“鵲駕”兩個意象形象地展現(xiàn)了出來。不僅女性詞人對此意象情有獨鐘，“鵲橋”在宋代男性詞人的作品中也多次出現(xiàn)，如晏幾道《蝶戀花》中的“喜鵲橋成催鳳駕”和歐陽修《漁家傲·七夕》中的“喜鵲填河仙浪淺”以及周紫芝《鷓鴣天·七夕》中的“烏鵲橋邊河漢流”，可見“鵲橋”即代表戀人相會的意蘊。

就“針”和“蛛”而言，這兩個意象將“七夕節(jié)”這一民俗節(jié)日賦予了強烈的女性色彩，在嚴蕊的《鵲橋仙》中，我們通過“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這句，仿佛看到女子向織女祈求賜巧，于合歡樓中彩線穿針以斗巧的生活化場景?！澳懈棥笔莻鹘y(tǒng)農業(yè)社會的基本家庭作業(yè)模式，漢代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在描寫焦仲卿之妻劉氏能干時即用“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二句，由此可以觀得古代社會將擅于針織作為一種基本的素質要求賦予在女性身上，而蛛絲卜巧，蜘蛛的善織和女性的勤勞相吻合，因此嚴蕊在下闕以“蛛忙鵲懶，耕慵織倦”開句，營造出乞巧的場景和情態(tài)。

這三首七夕詞中所使用的意象仿佛是女詞人內心世界的扇扇窗牖，投射出那個朝代的民俗現(xiàn)象和宋人的情感剖析，使世人能夠隔著遙遠的朝代更迭依然清晰地傾聽兩宋的聲音。

（二）元宵詞意象及相關風俗

宋代元宵詞是宋代節(jié)序詞中數(shù)量最多的一個詞種，據不完全統(tǒng)計有297首，占節(jié)序詞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9]，是宋代節(jié)慶詞作題材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李清照、張玉娘、朱淑真、胡惠齋以及竊杯女子等幾位女詞人以節(jié)日文化和情感意蘊為題材，以女性特有的溫婉雅致將元宵佳節(jié)的節(jié)慶活動用詞作的形式言簡意賅地描述出來，是市井社會俚俗風貌的再現(xiàn)，亦是兩宋民間風俗文化的折射。

不同于七夕詞的凄清孤寂，哀婉惆悵，宋代女詞人們在元宵詞中皆渲染了一種普天同慶的節(jié)慶氛圍，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載：“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內前自歲前冬至后，開封府絞縛山棚，立木正對宣德樓。游人已集御街，兩廊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余里，擊丸蹴鞠，踏索上竿……更有猴呈百戲，魚跳刀門，使喚蜂蝶，追呼螻蟻。其余賣藥、賣卦、沙書地謎，奇巧百端，日新耳目……萬姓皆在露臺下觀看，樂人時引萬姓山呼。”[10]根據宋代女性的生活特征，人身自由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限制，閨中女子往往十年不出，恒居內也，而在這個張燈、狂歡、交游的節(jié)日里，女子們可以走出深閨，籠罩在華燈社火的氛圍之中，里巷題句，旱船游人，可見元宵節(jié)擴大了女性詞人的創(chuàng)作領域，使她們在年復一年的悲春傷秋之網中暫時得以解脫。

元宵節(jié)，又被稱為燈節(jié)、燈夕、燈市、燈宵等，顧名思義，其主要的節(jié)慶禮俗就是張燈夜游，正月十五看燈會的習俗由來已久，早在隋朝年間，隨著國家大一統(tǒng)局面的形成以及經濟水平的發(fā)展，元宵燈會的習俗就已逐漸興盛起來，到了宋朝增至五夜，其熙鬧可謂空前，原因在于宋朝經受了長期的戰(zhàn)亂，民眾憂懼戰(zhàn)爭，渴望和平，因此在斗爭風波稍一平息，便要縱肆歡樂。如朱淑真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可知元宵節(jié)年年燈市依舊；胡惠齋的《滿江紅（燈花）》：“暝靄黃昏，燈檠上、熒熒初炙。銀焰裊、孤光分夜，寸心凝碧”，“焰短始知新月上，搖紅孤館因風急”，在“燈如晝”“月與燈”“燈檠”“銀焰“焰短”等詞語上，我們可以對宋朝元宵節(jié)日盛況窺見一隅。

宋代女詞人們在元宵詞中詳盡記述了賞燈游樂之盛況。宋代文獻有記：“元夕節(jié)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11]32，如李清照的《永遇樂》：“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將閨門女子們在元宵節(jié)日之時的生活場景刻畫了出來。閨秀們將翠冠兒戴在頭上，攆金線、編雪柳，將自己裝束得衣冠齊楚；再如胡惠齋的《滿江紅（燈花）》：“留照嬌顏歡笑偶，上元慶賞嬉游夕。笑聚螢、積雪與偷光，寒儒憶”，寫出了女子們嬌顏歡笑，一起在上元時節(jié)賞燈游玩嬉戲，細致地描繪了元宵佳節(jié)一派花團錦簇的盛況；更有無名氏竊杯女子的《鷓鴣天》：“燈火樓臺處處新，笑攜郎手御街行。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 天表近，帝恩榮。瓊漿飲罷臉生春。歸來恐被兒夫怪，愿賜金杯作明證”[12]，詞的上闕寫燈火燦爛，笙歌漫舞，夫婦二人被擁擠失散的情形，下闕寫觀景游樂，瓊漿玉飲，并巧妙地向皇帝解釋竊取金杯的緣由，后人從她的詞作中似乎能夠感知到當時的愉悅氛圍，是諸多元宵詞中別具一格的一首。

通過女詞人筆下的元宵詞，我們看到不管是名公鉅卿抑或是黎民百姓，都可以在上元節(jié)這天張燈游賞、盡情歡娛，這既是社會經濟水平有所提高后人們對精神文化生活追求也相應提升的表現(xiàn)，同時也是融匯了社會各階層人們心理積習的一種風俗行為[13]。

（三）寒食詞意象及相關風俗

我國古代的寒食節(jié)作品也不在少數(shù)，據統(tǒng)計，“僅全唐詩就有近三百首，宋代詩詞及元曲也有一百余首”提到寒食節(jié)[14]。宋代女性詞人作品中涉及寒食節(jié)的有朱淑真和李清照二位，其作品成為我們研究宋代節(jié)日詞作發(fā)展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脈絡的寶貴資料。

李清照的作品中有三首寫到寒食節(jié)，其一：

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

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

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15]。

寒食節(jié)又被稱為“冷節(jié)”和“禁煙節(jié)”，顧名思義，在這一節(jié)氣只吃冷食且禁煙火，發(fā)展到后世才逐漸擴大其活動范圍，增加了祭掃、踏青、秋千、 蹴鞠、賜宴、賞花、斗雞、放風箏、斗百草等風俗。在《浣溪沙》中，李清照即描寫了兩種習俗，其一是斗草——“海燕未來人斗草”，海燕還未飛回的時候，人們玩起了斗草游戲；其二是秋千——“黃昏疏雨濕秋千”，這句運用了“黃昏”“疏雨”“秋千”這三個意象，將寒食節(jié)氣里黃昏時分的雨中秋千這一景象描繪了出來。

其二：

念奴嬌（蕭條庭院）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16]。

宋代文人常于寒食節(jié)借詠詩抒懷來思念親人，這也是節(jié)日習俗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念奴嬌》（蕭條庭院）即是1121年寒食節(jié)，李清照于南渡前所寫的一首懷人佳作，詞中借用“庭院”“斜風細雨”“重門”“柳”“花”“征鴻”“樓”“簾”“清露”“新桐”“日”“煙”種種自然意象，表達了對在萊州任職的丈夫趙明誠的思念，此詞可以看做是詞人對寒食節(jié)習俗的一種極富情調的應景。

其三：

怨王孫·春暮

帝里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

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17]。

“秋千巷陌”與前文“又是寒食也”相吻合，記錄了北宋時期汴京寒食節(jié)的風俗習慣，而“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與“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舍，又是寒食也”兩句，詞人將自己獨自等待的心酸與苦痛注入筆尖，寫出了寒食夜闌離愁難遣的情懷。

另一位女詞人朱淑真在《生查子》中寫道：

寒食不多時，幾日東風惡。無緒倦尋芳，閑卻秋千索。

玉減翠裙交，病怯羅衣薄。不忍卷簾看，寂寞梨花落。

詞人在這首寒食詞中所用到的感情詞皆帶有淡淡的哀愁，“東風惡”“倦尋芳”，在梨花飄落中塑造出了一個孱弱的女子形象，客居的孤單與婚姻的不幸使她在這個節(jié)日里更加思念親人，因此，寒食節(jié)的秋千習俗對她來說不再是一個陶冶情操的娛樂活動，于是在宋詞史上題下了“閑卻秋千索”這樣的泣淚詞句。

在上述寒食詞中，李清照表現(xiàn)的是對外出的丈夫趙明誠的思念之情以及獨居的凄清孤寂，朱淑真更多的是表達暮春時節(jié)自己年華流逝而愛巢難筑的愁郁苦悶，寒食節(jié)本身職能——祭墳掃墓、悼念先人的重要存在意義并未體現(xiàn)，并非女性詞人如此，縱觀兩宋所有詞人的寒食節(jié)作品，在400余首的詞作中僅有三首對此有所涉及，對生者及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的表現(xiàn)成為了清明寒食詞的基調[18]。

三.女詞人筆下的節(jié)日意象與情感交織

宋朝是一個很注重暇逸行樂的朝代，因此出現(xiàn)了諸多節(jié)日，但是與節(jié)慶活動的笙歌鼎沸氣氛有所不同，在宋代女詞人的節(jié)日詞作中，著墨更多的是節(jié)日意象與自身的情感交織，這些意象中滲透著女詞人思親懷人、相思之苦的離情別緒和所嫁非人、薄命之恨的自我悲怨以及贊美自然、熱愛生活的怡然情摯。

（一）相思之苦、思親懷人

夫妻二人長期分隔兩地的現(xiàn)象在兩宋時期十分常見，每逢團欒合樂的節(jié)日，對于獨處深閨的女詞人來講倍感冷清幽寂，團圓的氛圍更顯自身的孤寂落寞，佳慶時節(jié)倍思親，故此，節(jié)日贈予女詞人更多的是令人魂銷腸斷的情思凄苦，而非團圓的喜悅和節(jié)慶的喧騰。

宋代女詞人擅寫相思，有諸多懷人佳作。李清照現(xiàn)存的46首詩詞中，僅懷人詞作占18首，朱淑真的27首詞作中，有懷人詞作14首。《古今女史》上說：“自古夫婦擅朋友之勝，從來未有如李易安與趙德甫者，才子佳人，千古絕唱”，在夫婦二人兩地分隔的時光中，易安用了諸多的懷人詞句將自己對丈夫的思念之情訴諸詩詞：元宵節(jié)，她在《永遇樂》中寫“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寒食節(jié)，她在《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中寫“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七夕節(jié)，她在《行香子》中寫“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重陽節(jié)，她在《醉花陰》中寫“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在這些詞句中，無論是自然意象亦或是人文意象，都是她相思之情、懷人之苦的點綴，詞作于輕靈蘊藉中見婉轉纏綿與伉儷情篤。

朱淑真也常寫閨中岑寂閑悶的生活借以抒發(fā)獨守空房的愁情，從而表達對情人的思念。魏仲恭曾評價朱淑真：“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于詩，以抒寫心中不平之氣?！盵19]的確，無論是除夕暢飲，亦或乞巧歡歌，再或中秋述懷等，皆可體會到朱淑真的相思懷人之情?！盃颗？椗畮捉浨?，尚多少，離腸恨淚”不僅是對牛郎織女的同情哀傷，亦是對自己婚姻不順的無限感懷；“小院湘簾閑不卷，曲房朱戶門長扃，惱人光景又清明”是她對自己沒有琴瑟和鳴的懊惱以及對當前苦悶無解生活的郁悒之嘆；“春向眼前無限好，思親懷土自多愁”是詞人在寒食節(jié)看到路人紛紛出行，引起了自己的鄉(xiāng)愁。

宋代女詞人的懷人詞都有許多種表現(xiàn)形式：或傷春念遠，發(fā)以閨怨之愁；或托物言情，以表懷遠之思。女詞人們將自己的愁思與憧憬藏匿于節(jié)日歡慶的火樹銀花里，時至今日，我們仍能從節(jié)日詞中探微其情感世界。

（二）所嫁非人、薄命之恨

古代女性沒有婚姻自由的權利，常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縛，因此婚姻生活大多不盡人意。如李清照的女弟子韓玉，許身林子安，不料林子安高中得冠之后違約不娶，現(xiàn)實條件的嚴酷和禮法的桎梏使韓玉父的內心充滿了苦痛，于清明之時寫下了《且坐令》：

閑院落。誤了清明約。杏花雨過胭脂綽。緊了秋千索。斗草人歸，朱門悄掩，梨花寂寞。書萬紙、恨憑誰托。才封了、又揉卻。冤家何處貪歡樂。引得我心兒惡。怎生全不思量著。那人人情薄[20]。

詞的上闕看似是在描繪清明時節(jié)的場景，實則是女詞人內心的情感獨白，“杏花雨”“胭脂”“秋千“朱門”“梨花”等意象勾勒出了寂寞庭院中，一個獨倚秋千，憔悴不安的女子形象，下闕更是直接表達了自己對林子安強烈的憤恨之情和悲愴傷心的沉痛以及被拋棄后盼望與怨恨交織的內心活動。

除此之外，女詞人張玉娘十七歲時與她的堂兄沈佺定親，二人情投意合，無奈沈佺未婚先卒，玉娘便矢志不渝，再未婚嫁，28歲時抑郁而亡，遂與沈佺同穴而葬。這份凄楚的感情經歷使她的詞風始終籠罩在憂戚之下，她的《念奴嬌·中秋月次姚孝寧韻》滲透著無法化解的悲苦情愫——“臂冷香銷成獨坐，顧影□愁千斛。燕子樓空，鳳簫人遠，幽恨悲黃鵠。夜闌漏盡，梅花聲動湘玉?！薄把嘧印薄皹恰薄傍P簫”“黃鵠”等都是傷感的意象，用在中秋詞作中，以靜襯鬧，以孤寂襯圓滿，更添幾分悲劇意味。其元宵節(jié)所作的《漢宮春·元夕用京仲遠韻》有異曲同工之妙——“獨怪我、繡羅簾鎖，年年憔悴裙釵。”中秋和元宵都是宴飲賞月，親人團坐的節(jié)日，而詞人形單影只，情箋無人可寄，一腔真情難喻，滿腹愁思郁結，更于花團錦簇的熱鬧之中突顯自己的惙怛傷悴。

（三）贊美自然、熱愛生活

在宋代女詞人的節(jié)日詞作意象中，以自然意象為主。跟隨節(jié)氣的不斷變化，詞中為表達情感所借用的自然意象也隨之發(fā)生改變，這是因為節(jié)序能夠真實地反映出季節(jié)的更迭輪轉，而女性詞人由于天生的敏銳細膩，對自然界變換所引起的內心激蕩尤其敏感。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盵21]

宋代元宵節(jié)為正月十四至正月十八，正是江面破冰、春意萌動的時節(jié)，李清照在《永遇樂》（落日熔金）中這樣描寫開春的景象：“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薄盁熈薄懊返选钡囊庀簏c明季節(jié)，為詞作著添了幾許春意；張玉娘即使沉浸在失去愛夫的痛苦里，但并未對春色視而不見：“蘭煤沉水，澈金蓮、影暈香埃。絕勝□，三千綽約，共將月下歸來。多管是春風有意，把一年好景，先與安排?！比Ш镁皯禾熘?，一齊在月下歸來；另有女詞人胡惠齋的《滿江紅》（燈花），一句“蝶眷戀，成何得?；▊飨玻稳铡睂懕M了對花團錦簇春意的期待。

上巳節(jié)在每年的三月初三，此間已是春意盎然，李清照在《蝶戀花·上巳召親族》中寫：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22]。

“花光月影”“酒美梅酸”，熙光交錯中徐徐展開一幅春日畫卷，為了報答春色如許，花兒與月影相互映照，盡管全詞的情感基調仍是郁郁寡歡，但最后一句的“醉里插花花莫笑”卻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將花枝斜插發(fā)髻與春色纏綿悱惻的女詞人形象，即使在苦痛的歲月了依然保持著對生活的熱忱。

寒食節(jié)在清明節(jié)前三日，這兩個節(jié)日的節(jié)氣相差不大，此時節(jié)天氣正是乍暖還寒，“寒食不多時，幾日東風惡”與“不忍卷簾看，寂寞梨花落”是朱淑真眼中的寒食節(jié)氣；在李清照眼中，寒食節(jié)是“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和“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以及“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而清明節(jié)是“春巷夭桃吐絳英，春衣初試薄羅輕。風和煙暖燕巢成”，盡管兩者前后時日相隔不多，但在李清照心中卻是，前者更為寒峭冷冽，后者則偏向日暖春回，“寵柳嬌花”“清露”“新桐”“皎月”“梨花”“夭桃”“風和煙暖”“燕巢”等，僅是意象的堆砌便將一個充滿新意的春天向我們展示出來。

七夕節(jié)是每年七月初七，是熱烈又充滿浪漫色彩的盛夏，這一時期的女子們對自然的體察可以從七夕詞中看出來，“草際鳴蛩，驚落梧桐”“云階月地，關鎖千重”是李清照眼中的乞巧節(jié)；“巧云妝晚，西風罷暑，小雨翻空月墜”是朱淑真眼中的乞巧節(jié)；“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是嚴蕊眼中的七夕節(jié)。這些屬于盛夏季節(jié)的意象為七夕詞平添了幾分靈動自然。

及至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女詞人張玉娘將桂花的味道注入詩詞，釀成一片愁思滿枝：“冰輪駕海，破寒煙、萬點蒼山凝綠。清逼嫦娥秋殿靜，桂樹香飄金粟。萬頃琉璃，一天素練，光徹飛瓊屋”；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漫山茱萸開遍，蛩鳴稀微，漏聲漫長，易安提筆在《行香子》（天與秋光）中寫道：“薄衣初試，綠蟻新嘗。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p>

由于宋代女詞人們所處的年代和時期對女性本身有著莫大的束縛，出于對自我的悲怨、懷人的悲愁和憂國的深重等種種難以言說的情愫，她們的節(jié)日詞中總有一層揮之不去的悲愁情結，盡管如此，她們在節(jié)日意象選取時仍然能夠用細膩的感知力去捕捉到當時節(jié)氣的變幻，正是表現(xiàn)了她們對生活本能的熱愛，女性詞作中的常見意象，反映了女性的審美追求，折射出她們精神世界的悒郁與歡愉，也正是特定節(jié)日里內心情感的集中反映。

“節(jié)日文化是一個民族生活文化的精粹的集中展示”[23]189，而意象既是詩人表達思想感情的一種獨特的象征，又是詩人主體感情與客觀事物在美學上的結合。宋代女詞人將這兩者相結合，所涉及到傳統(tǒng)節(jié)慶的作品，或描繪意象、運用典故，或寓情于景、思親懷人，從多個角度表現(xiàn)了兩宋的民俗文化和豐沛的人文意蘊，反映出深厚的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場景，兩宋歷史面貌的廣闊場景在女詞人的節(jié)日作品中的真實再現(xiàn)，使我們從中窺探到兩宋時期的民俗風情畫卷，不但表露了女詞人個體的生命意義和價值，還彰顯了一個民族時代的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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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天水師范學院研究生創(chuàng)新引導研究項目，項目編號：TYCX2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