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海
晚上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時有蟲子闖進來。進來就進來吧,風也好,雨也好,葉子也好,蟲子也好。家在八樓,那些不起眼的小蟲,能飛到這樣的高度也不易,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有時是飛蛾,大而美;也有金龜子,沒帶導航,總是碰壁,叮叮咚咚一通亂撞。
最近兩次進來的,是一只蟋蟀,爬得好快,連蹦帶跳的。開始沒看清,走近些,它便急急忙忙地往電視柜下邊的縫隙里鉆。深褐色,兩只后足強壯,觸須靈動,小巧可愛。認出是蟋蟀來,我于是坦然了,坐下來欣賞。這是新客。
自唐宋以來,歷史上提及蟋蟀,多是為養(yǎng)其毆斗。“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痹娙嗽跐M目蕭瑟的秋江上,聽聞梧桐葉落之聲,為之生寒,思及家人。又見深夜的籬邊,有人挑燈游戲,是幾個孩童在興致勃勃地斗蟋蟀呢,頓時勾起兒時回憶,又或憶及家中孩子,也正在以此為樂吧。鄉(xiāng)思更濃,不能自已。
非獨民間以此為樂,王公貴族、僧侶亦好此戲。蒲松齡《聊齋志異》里有《促織》的故事,可謂慘烈?!靶麻g,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多少尋常百姓為一蟲之貢,遭官府鞭笞追索。一家憂喜,父子性命,均系于一蟲。清入關(guān)后,更嗜斗蟋之戲。
人稱“京城第一大玩家”的王世襄老先生,小時亦好養(yǎng)蟋蟀。他在其《秋蟲六憶》中說,秋來時去京郊東灞河,借住老鄉(xiāng)家數(shù)天,專捉蛐蛐(北京人稱蟋蟀為“蛐蛐”)。白天不夠,還打著手電筒“夜戰(zhàn)”。偶爾于叢雜里聽到蒼老寬宏的叫聲,疑心是好蟲,但又怕晚上貿(mào)然掀開石塊來捉,蛐蛐跳走難覓,于是只好找一個樹墩子坐著,天亮了才從容來捉——癡迷以至于此。
斗蟋蟀之風在新中國成立后就基本消失了。我們小時候,田野里蟋蟀自然不會少,但孩子們也只是偶爾追著好玩而已。到我工作十余年后,為謀生計,我背井離鄉(xiāng),在江西撫州一所民辦學校里待過不到一年。學校在城外一片荒野之中,春來滿山都是映山紅,夏秋自然也多昆蟲。猶記得晚自修結(jié)束后,帶學生走過長長的校道去宿舍,路燈下引來許多蟋蟀,孩子們都圍過去。我一時也懶得去管,無端地,忽然非常想家,一陣感傷。那一刻,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如葉紹翁“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那樣的心境。
但眼下,就算有蟋蟀進家,我也幾乎沒聽到過一聲鳴唱。也許是因為市井車聲經(jīng)久不息,人的耳朵沒有一刻清靜吧,自然難得聽到蟋蟀的清音。也可能是因為,鋼筋水泥的城市,難以讓蟋蟀安頓脆弱的身心,它們便也懶得唱了。
如果有可能,真希望能按下這世界的暫停鍵,讓我們再從容地聽一回清夜里蟋蟀的鳴唱,再感受一回那古典的憂傷。
回 故 鄉(xiāng)
不管你一生走多遠,到過多少地方,看過多少風景,故鄉(xiāng)永遠停在你心里的某個角落。想想,你生在那個地方,你的祖輩也都埋葬在那個地方,那就是你的根呀。
我在劉莊出生,到二十歲以后,搬家到鎮(zhèn)上,后又到市里,我有十幾年沒回過那個小村莊了。
暑假,終于擠出時間,我開著車,帶女兒去劉莊看看。從鄉(xiāng)村公路上轉(zhuǎn)彎時,我已經(jīng)找不到路口了。問了好幾個人,才繼續(xù)往前走。
眼前是一大片綠綠的稻田,很安靜,把車窗打開,讓稻花香氣灌滿車廂。這就是我最熟悉的家鄉(xiāng)的氣息呀,它喚起我好多溫暖的回憶。我考上師范,第一次出遠門,就是走這條路,扛著個黃色的小木箱,去到公路口坐中巴車。
女兒忽然叫起來,她指給我看,前邊路中間,正停著一只白鷺呢。它高昂著脖子,旁若無人,像個驕傲的王子,踱來踱去,東張西望。我把車停下來,拍了張照片。我當年多少次從這條路上走,也是這樣的,常常看見白鷺落下來。我就悄悄地過去,走近點欣賞。真是自帶仙氣的鳥呀。那一刻,覺得時光倒流了。
遠遠地,我看見我們的村子了。我既興奮,又有點忐忑,這就是所謂的“近鄉(xiāng)情怯”吧。不知道小村子變成什么樣了,我們住過的房子還在嗎(搬家時賣給了別人)?雖然村子的房屋格局變了不少,但方位是不會錯的。路邊除了水稻田,還有一小片棉花,結(jié)著小小的棉桃。我指給女兒看,她從一年級來南方讀書,還從來沒有見過棉花長什么樣呢。我們打開車門下來。
一個扛著鋤頭的老人從車旁邊經(jīng)過,她停下來,瞇眼看著我,忽然沖著我笑起來,叫著我小名,黑黑的臉上堆滿了皺紋?!鞍?,你怎么回來啦?”我也看了半天,認出了是村里的一個老阿姨,她丈夫也是那時的教書先生。她打量著我的女兒,也連聲夸獎。
我把車停在村外,跟女兒一路走進去。兩邊還是稻田,路上鋪了碎石子。記憶中的舊房子好多都重新建了,我急切地尋找熟悉的池塘、臺渠。小池塘還在,四周的雜草都長到一人多高了,非常茂盛,看來是很少有人打攪它們。穿村而過,臺渠也修整一新,幾乎不是我小時候的模樣了。我那時夏天最喜歡在臺渠上坐著,把腳泡在熱熱的水里,或者搬一把小椅子,坐在渠邊白楊樹底下,讀著閑書。
以前的小院子沒了,我出生的老房子也給人拆掉新建了兩層小樓,保留下來的是西廂的三間平房,被主人當成了雜物間。門前晾曬著一些紅辣椒,有雞在跳來跳去。我跟女兒講,那時的小院子里,種著桃樹、棗樹、杮子樹,還有楝樹、椿樹,甚至有一年還從墻根自己冒出一棵梧桐樹呢。想想,真是懷念啊。
盡管主人一再挽留,我們還是告辭了。原路出村,站在車子旁邊,我朝四周看了好久好久。不遠處的劉家蕩,小時候在里邊游泳;小石橋邊,我們釣魚、玩水;再遠點有鐵路,晚上綠皮車駛過去像一條閃亮的長龍。還有哦,我當年讀書的小學、我上小學的路、村里的衛(wèi)生所、油坊……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我偷偷地擦了下,怕叫女兒看見。
下一次,我何時才能再回到這個小村子呢?村子和我,都會變成什么樣呢?
(作者單位:廣東省中山市三鑫雙語學校)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