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間詩歌中的云南書寫

熊 輝

（四川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成都 610065）

田間（1916-1985）是中國現(xiàn)當代著名的“戰(zhàn)斗詩人”“鼓手詩人”和“大眾化詩人”，他的詩歌在抗戰(zhàn)時期經(jīng)由昆明傳到了英語世界。1949 年之后，田間沒有停止詩歌創(chuàng)作的腳步，他先后到訪了祖國邊疆內(nèi)蒙古、云南以及新疆等地，創(chuàng)作了一批書寫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和各族人民新生活的詩篇，是詩人在新時期的“精彩之作”〔1〕。

1956 年11 月①關(guān)于田間是什么時候去的云南，學(xué)術(shù)界目前有兩種看法：一說是1954 年11 月。比如田間自己曾在《寄云南友人》一文中說：“回憶一九五四年，數(shù)十年前，我曾在云南度過半年，跋山涉水，走過大半個云南?！保ㄌ镩g：《寄云南友人》，《云南行》第329 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82 年出版）又比如郭懷仁先生在《田間論》中寫道：“1954 年6 月，田間將新中國成立后五六年寫的詩歌匯編成《汽笛》，由作家社出版……同年11 月，又來到云南昆明，在云南各地采風(fēng)半年?！保ü鶓讶省短镩g論》第15 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年出版）但應(yīng)該是田間記憶錯誤，而郭懷仁先生根據(jù)田間的文字也得出了錯誤的時間。事實上，田間到云南后參加了“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xué)工作會議”，參加了“中緬兩國邊民聯(lián)歡大會”，而這兩個活動的舉行時間均是在1956 年11 月至12 月期間，所以，田間到云南采風(fēng)的時間應(yīng)該是1956 年11 月至1957 年5 月。，田間來到祖國南部邊陲云南，在這里他用半年左右的時間走訪了很多地方，創(chuàng)作了詩集《芒市見聞》和《長詩三首》：《麗江行》《阿瓦人》和《龍門》，這些作品是田間集中書寫云南的寶貴詩篇。1957 年7 月，《芒市見聞》在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主要書寫少數(shù)民族在新社會的生活、歌頌邊疆的人情風(fēng)物。1958 年10 月，《長詩三首》（上、下冊）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田間自己評價說：“這三首長詩，都是寫勞動的，以及社會主義的種子，怎樣播種在邊疆地區(qū)?！薄?〕1091982 年11 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將《芒市見聞》和《長詩三首》合在一起，以《云南行》為書名出版。因為有邊疆風(fēng)物和民族文化的浸染，田間詩歌中的云南書寫才成為他在新時期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

一、邊疆要塞與邦交活動的書寫

云南作為中國西南戰(zhàn)略位置最突出的省份，與越南、老撾和緬甸接壤，在對外交流和雙邊關(guān)系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田間到云南的時候，正趕上周恩來總理和緬甸總理參加的“中緬兩國邊民聯(lián)歡大會”，他的云南書寫顯然受到了這次大會的影響，突出地表達了云南作為邊疆之地，在中國的外交活動中具有不可替代的戰(zhàn)略意義。

田間認為云南是祖國對外關(guān)系的前沿陣地，在發(fā)展對外關(guān)系或抵御外敵入侵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1981 年國慶節(jié)前后，田間在為詩集《云南行》所寫的序言中說道：“寫芒市的當時，我曾參加中緬兩國領(lǐng)導(dǎo)人的會見。這次會見，是邊疆史上的一次大事，值得記載。我國的邊疆，在高山大川之間，在長河峻嶺之邊，各族人民，辛勤勞動，休養(yǎng)生息，以他們的汗水，哺育過無數(shù)的奇花秀木，若遇侵略時，則以他們的血水，寫成了勝利的紅字?！薄?〕而在寫下這段話的十五年前，正是各族人民在新社會里自由幸福地呼吸新鮮空氣的美好年代，那時候的云南在建立良好的中外關(guān)系和雙邊關(guān)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田間在云南期間，參加了中國和緬甸政府在芒市舉行的兩國領(lǐng)導(dǎo)人見面會。曉雪談及田間在云南創(chuàng)作的詩篇時說，20 世紀50 年代前后是中國人民建設(shè)社會主義事業(yè)和外交關(guān)系激情最高的時期，“在這一年（一九五六年）的冬天，友好鄰邦緬甸的總理，應(yīng)邀來到我國云南邊疆的小城——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首府芒市，同我們敬愛的周總理會面，兩國邊民在芒市進行和平友好的大聯(lián)歡……詩人在這樣的美好年代和美好季節(jié)里，來到云南，來到芒市，在這樣的美好年代和美好季節(jié)里，同各族人民一起歡笑，一起歌唱”〔4〕3-4。

田間在新中國成立后創(chuàng)作的詩篇主要表達了對和平與自由生活的熱愛之情，比如《歡送曲》《預(yù)言》《當太陽出山時》《大海之歌》《鴿訊》等，他作品中的云南書寫延續(xù)了這樣的基調(diào)，將云南這片土地視為和平之所。詩人初到芒市的時候，被那里的熱帶風(fēng)光深深地吸引，“芭蕉”“竹林”“木瓜樹”“絨球花”讓街道如同修筑在森林和花海中一樣；更美麗的是佩戴著鮮花的傣族姑娘，她們“白的紗衫，綠的圍裙，好像湖水來回蕩漾”。詩人抒情的筆端最后落腳到對和平的歌頌上，他認為“芒市像一個天國，這里是和平之鄉(xiāng)”，那“千里蘆葦，千里花香”就是為了迎接“從山那邊來的客人”，也仿佛在說：“我們是忠實的朋友，我們待你像親戚一樣！”這首《芒市》寫于1956 年12 月邊民大會期間，表達了對國際友人和國際和平的熱情禮贊。所謂“邊民大會”指的是中緬兩國邊境人民的聯(lián)歡大會。1956 年12 月15 日，緬甸總理吳巴瑞率領(lǐng)400 多人的代表團于下午3 點在周總理陪同下，沿滇緬公路由緬甸九谷步入畹町口岸進入中國，稍事休息后即前往芒市參加中緬兩國邊境地區(qū)邊民聯(lián)歡大會，周總理及緬甸貴賓一行下午7 點左右才到達芒市，從畹町到芒市沿途村寨各族群眾紛紛在道路兩旁手舉中緬兩國國旗夾道歡迎，到芒市時，從三棵樹到緬甸貴賓住地芒市賓館的街道兩旁，數(shù)萬名各族群眾對兩國總理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12 月16 日，芒市城區(qū)萬人空巷，人們紛紛走上街頭參加邊民聯(lián)歡大會，芒市廣場上懸掛著“中緬友誼萬歲”“世界和平萬歲”的大幅標語，中緬兩國國旗迎風(fēng)招展。當中緬兩國總理步入會場時，穿著節(jié)日盛裝的各族群眾熱烈歡呼，芒市廣場成了一片歡騰的海洋，周恩來總理和吳巴瑞總理在聯(lián)歡大會上分別發(fā)表了加強中緬友好關(guān)系的熱情洋溢的重要講話。這次邊民大會促進了中國和緬甸兩國的友誼，而芒市成為架起兩國友誼橋梁的支點，田間在此創(chuàng)作的詩歌記錄了這樣一個重大的外交事件，表明云南在推進外交和國際和平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為了記錄邊疆人民為祖國邦交做出的貢獻，田間特地寫下了一組詩篇。比如田間的《孔雀從四方飛來》描寫的是傣族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匯聚到芒市，熱情歡迎緬甸客人的熱烈場景。田間在詩中用云南常見的美麗“孔雀”來比喻好客的邊民，他們從四面八方涌到芒市，為“遠方的來客”帶來了“露水”“花香”“松果”“檳榔”以及“歡樂的心”。田間還以邊疆的“大青樹”為依托，把它比作撐起社會主義新生活的“天棚”，邊疆人民就像生活在“大青樹”下的枝葉：“根呀，根兒相連，葉呀，葉兒相親?！薄按笄鄻洹币彩鞘匦l(wèi)祖國和平的力量：“它伸到高山盡頭，它在山邊站住。它愛自己的祖國，也愛它的朋友?！本挼槭侵袊挠押绵彴?，因此田間要表達對他們的祝福。在《給白鶴》這首詩中，“白鶴”比喻來自緬甸的客人，他們是中國新社會的親歷者和中國邊疆人民熱愛和平的見證者，這首詩贊美了傣族人的新生活和他們在建設(shè)雙邊關(guān)系中做出的努力。中緬人民的友誼是田間詩歌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在《芭蕉和甘蔗》一詩中，詩人贊美“陪伴邊城千里疆土”的甘蔗和芭蕉，把這兩種植物稱為“甜蜜的樹”，它們種植在芒市入口的左邊和右邊，“是要讓它們作證：我們的甜蜜的果子，要送給我們的盟友”。緬甸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最早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國際上的合法地位的國家，因此田間把緬甸視為“盟友”，而正是出于對“盟友”的熱情歡迎和接待，才有了雙方邊境人民的聯(lián)歡會。

除了站在中國人民的立場上表達對客人的歡迎之外，田間的詩還關(guān)注到了緬甸人民在云南的狀況。緬甸與中國云南接壤的是克欽邦，居住在克欽邦的克欽人與中國的景頗族屬于同一民族，古時候?qū)儆谀显t國或大理國的領(lǐng)土，在元明時期屬于中國的構(gòu)成部分，因此克欽邦的人民與中國有著天然的親近關(guān)系。在《克欽邦的人》這首詩中，克欽邦的邦長把保衛(wèi)過克欽人的寶劍贈送給中國人民的時候說：“從北京去的人，/就是他們的眷親，/是克欽家族的一員，/要共同握著劍柄。”克欽人希望守護他們的寶劍，也能守護像他們親友一樣的中國人，足以看出緬甸人民也視中國為友好的鄰邦。兩國人民生活在沒有距離和阻隔的空間里：“在我們的中間，/只有一道籬笆，/你在籬笆的那邊，/我在籬笆的這邊，/竹梢搭著竹梢，/屋檐挨著屋檐?！奔幢闶怯谢h笆，但“那籬笆并不很寬”，即便是有竹梢，但“竹梢呵也不很高”。兩國邊疆的人民“喝著一條河水”，同時“唱著一支歌”，即便待在自己的屋子和國度里，也彼此“能夠聽得見笑談”，看得見彼此的心。

對和諧邦交關(guān)系的追求和治理是新中國成立后最重要的外交任務(wù)。周恩來總理日夜操勞，不顧個人生命安危而奮戰(zhàn)在外交前線，詩人田間堅信有了這樣的總理，我們的外交一定會取得輝煌的成就?！兑恢Ц琛o一位政治家》寫的就是周恩來總理從云南邊境出發(fā)，去迎接緬甸總理來華參加兩國邊境人民聯(lián)歡大會的情景?！按┻^叢林和池沼，/他走了許多日夜”，這種身體上的勞累對總理而言毫無艱難可言，最難對付的則是那些阻礙新生的社會主義國家對外建立和諧關(guān)系的“陰謀家”。但這些都不能阻止總理外交的腳步，他“昂然地抬起頭來”，微笑著面對一切困苦，從而使人們堅信：“他是在尋找和平，/尋找知識和友誼，/路程不算很長了，/他快要登上高巔?！敝芏鱽砜偫砼c緬甸總理在邊陲小城的會見具有歷史性意義，而對田間個人而言，他則進一步認識到了周恩來總理的偉大形象和人格魅力，這也是為什么在《芒市見聞》這部詩集中會出現(xiàn)與云南不相關(guān)的詩歌《一支歌——給一位政治家》的原因。周恩來總理病逝之后，田間創(chuàng)作了《清明》這部詩集來表達對總理的懷念之情，抒發(fā)對社會主義社會的熱愛之情，從而宣告了他從嚴酷的語境中重新“歸來”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在1979 年歲末創(chuàng)作的《答邊疆》一詩中，他把芒市稱為“哲人到過的地方”〔5〕，所謂的“哲人”，指的就是周恩來，田間在此將總理的形象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從這些作品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田間與周恩來總理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體味到他對周總理的一片深情與敬意。田間在《東方的傳說》一詩中，借用傣族人的神話傳說來呼吁東方國家應(yīng)該團結(jié)并親如一家人：“東方的兄弟們，/我們是一只鷹”，這實際上也是詩人在書寫一種和諧的國際關(guān)系。

二、民族精神文化和生活現(xiàn)實的書寫

從田間書寫云南的詩歌內(nèi)容上講，《芒市見聞》中的《勒拉》《阿瓦人》《橡膠樹》等短詩以及《麗江行》《阿瓦人》和《龍門》三首長詩，均是刻寫云南各族人民的英雄形象和自由精神的篇章。因此，田間詩歌中的云南書寫，實則主要體現(xiàn)為邊疆的民族書寫。

田間抒發(fā)對祖國邊疆的熱愛之情，目的是要贊美各族人民的勤勞和勇敢精神，為他們在新社會下的幸福生活歌唱。田間在新中國成立后走訪過很多邊疆地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聚集的地區(qū)，他深刻體認識到各族人民生活的艱辛和為新社會的全心付出，從多民族國家統(tǒng)一的角度來由衷地贊美各民族人民的新生。“我的筆，雖然笨拙，但寸心欲狂。我先后訪問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也曾訪問過甘肅和新疆等地。各族人民對我的幫助，此生難忘。胸中澎湃，筆端沸騰，總想要為邊疆人，為我們的愛國者們，寫下我的心中話。同在一個藍天下，共守一枝祖國花”〔3〕。這是田間在事隔二十多年后，回望自己當初邊疆之行時依然激動萬分的心理寫照。在他看來，邊疆的少數(shù)民族人民待人熱情，對新社會充滿了無限的熱愛和認同之情，他們被田間喻為“愛國者”，喻為同在一片藍天下守衛(wèi)“一枝祖國花”的新社會主人。

各族人民的生活在新社會的變化是田間云南書寫的主體內(nèi)容。在參加中緬邊民聯(lián)歡大會的時候，田間注意到了一位名叫勒拉的景頗族青年人，“他拿著一個鳥燈”，紫紅色的腰帶上“拴著細長的竹簫”，田間在此刻畫的是一位悠閑自在的勒拉形象。但在新社會建立之前，勒拉的手上拿的不是鳥燈，而是一把“長刀”，“他的刀耕過土地，/他的刀砍過樹梢”。田間筆鋒一轉(zhuǎn)，很快將詩思轉(zhuǎn)入勒拉的往昔生活，從而使新舊社會中景頗族人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緊接著，田間賦予景頗族人的“長刀”以堅韌的民族革命般的象征意義：“誰不知道景頗族，/離不開一把長刀。/憑著那長刀一把，/要把那窮山砍倒?！本幼≡谟颀堁┥缴系募{西族人自古熱愛和平，他們希望遠方的來客“攜來的是水瓶，/不是帶的長槍?！彼麄儠拼切橹推蕉鴣淼目腿耍爸挥心弥?，/才可以取回乳漿?！贝鲎搴途邦H族人積極投入到社會主義經(jīng)濟建設(shè)大潮中，《橡膠樹》這首詩是對兩族人民的經(jīng)濟作物橡膠樹的刻寫，把漫山遍野的橡膠樹比喻為“建設(shè)者”，中國的橡膠一定會走出國門而“名滿世界”。阿瓦人的英雄形象成就了田間民族書寫中最具力量和勇氣的詩篇，阿瓦人生活在險峻的大山上，但有個英雄的阿瓦人在與國民黨軍隊作戰(zhàn)的時候，“他的身上中了九顆槍彈，/他還是握緊了長刀，/一步一步攀上懸崖，/把敵人的頭顱砍掉”?！蹲杂伞愤@首詩是對熱愛和平與自由的傣族人的贊美，那些賣橄欖果的傣族姑娘“頭上插著白的花，/手上戴著大銀環(huán)，/她好像一輪明月，/行走在竹林中間?！贝鲎迦艘恢背缟凶杂桑骸八淖嫦日f過，/傣族就是自由，/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有了這個姓名?！碧镩g認為，熱愛自由的傣族人民只有在新社會里，才能過上真正自由的生活。

田間的民族書寫充滿了浪漫主義氣息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把熱愛勞動、崇尚愛情和自由的納西族人民寫進了長詩《麗江行》。該長詩是根據(jù)田間在云南的見聞寫成的，他回憶說：“我們上了山，去訪問白族居住的一個村寨。這座寨子，可以說是英雄的村寨。寨子里的男女，在一個夜間，殺過國民黨的幾十個官兵，并把那些野獸，從竹林里拖到山崖背后。首先發(fā)起這次起義的，據(jù)說是婦女同志。”〔2〕106長詩中阿海妹的原型大概就來源于田間的這些訪問，《麗江行》以神話故事為引子展開書寫，阿海妹是“玉湖”邊上的一個牧羊女：“勇敢、快樂、活潑，/這就是她的性格，/紫紅色的野菊花，/好像是她的臉孔”，她是“納西的一顆珍珠”，她喜歡上了會吹葫蘆笙的阿塔哥。但是地主木高卻喜歡上了阿海妹，給她家里送去了“酒”和“布匹”，要她成為他的第九個夫人，阿海妹寧愿跳進湖水淹死也不愿意和木高成親。在木高買阿海妹為妾的期限臨近的前一天晚上，阿海妹和阿塔哥這對戀人打算“逃到很遠的地方”，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木高派人埋伏在路上，“打傷了阿塔哥，/抓走了阿海妹，/山風(fēng)林濤在呼嘯。”阿海妹被囚禁在“土牢”里，她感嘆在舊社會里窮人的命運真凄慘：“一個牧女的命運，/一個貧農(nóng)的生命，/輕得像一根小草”。勇敢的阿塔哥在一群年輕人的幫助下，救出了阿海妹，他們沿著雪山的方向逃走了，碰巧在路上遇見了游擊隊員和邊疆的哨兵，從他們那里得知“黑夜已經(jīng)退敗，/邊疆已經(jīng)解放”。在人民軍隊的幫助下，木高等仗著權(quán)勢和錢財欺壓百姓的惡魔勢力被鏟除，阿海妹和阿塔哥隨著新社會的建立而迎來了真正的自由，成了水電站的工人，開始了幸福而快樂的生活。田間在這首長詩中將神話傳說與現(xiàn)實故事融合在一起，后半部分還加入了游擊隊員和解放軍的活動，從而使納西族人民的美好愿望得以變?yōu)楝F(xiàn)實，符合人們的閱讀期待，也表達了對新社會的禮贊。納西族人民追求的自由和幸福只有在新社會里才能實現(xiàn)。

田間贊美阿瓦人民與國民黨殘留勢力堅持斗爭的勇氣和智慧，用詩歌塑造了一對相戀的青年男女的英雄形象。田間說他“要寫的東西，一般說，總是自己接觸過的。哪怕是接觸得少些。這要比不接觸的好”〔2〕109。比如長詩《阿瓦人》（最初名為《佧佤人》）就是他在研究這個民族的基礎(chǔ)上，親自走訪了阿瓦山（田間作品中的“佧佤山”），并查看了很多社會調(diào)查資料，然后將寫作提綱和故事細節(jié)拿來與在阿瓦山做黨委工作的同志共同研究，最后才動筆寫成的。長詩《阿瓦人》分為十章，反映了阿瓦人民長期遭受外族和異邦殖民者的壓迫，但勤勞勇敢的阿瓦人民團結(jié)起來“把敵人和貧窮趕走”。長詩中的女主角娜妹曾經(jīng)是一個奴隸，她的美麗和才情在阿瓦山是出了名的，現(xiàn)在是一名共青團員。巖郎是愛上娜妹的壯小伙兒，他的“刀很亮”，他的“手很壯”，但當他奉巖松王子之命要去打仗的時候，娜妹警告他：“眼睛要看清方向，/……如果你要揮刀，/就要對準藍號目?！彼{號目是國民黨軍隊的殘留力量，這幾行詩表明娜妹在立場上已經(jīng)和人民偵察兵站在一起，她是個有是非觀和主見的女性。當巖松和藍號目的軍隊與人民偵察兵激戰(zhàn)的時候，娜妹讓鎮(zhèn)守在橋頭的巖郎把火力對準真正的敵人，于是換來了偵察兵戰(zhàn)斗的反轉(zhuǎn)；她帶領(lǐng)阿瓦人民最終識破了藍號目的詭計，在他準備召集土匪部隊逃離的時候，將其逼迫得只有躲藏進了懸崖的深洞里。當藍號目在饑餓難耐而走出山洞乞討食物之時，正好遇上了娜妹，于是朝她開了槍。受傷的娜妹呼喚心上人巖郎，巖郎趕來之后果斷地爬上懸崖與敵人殊死搏斗，身中七槍之后堅持爬到了巖洞，把藍號目砍了七刀將其致死。巖郎成了阿瓦人的英雄，最后贏得了娜妹的芳心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娜妹和巖郎的努力下，阿瓦人民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阿瓦人》這首長詩中，田間非常成功地塑造了民族女英雄的形象。當?shù)弥獛r松王子和藍號目又要對南卡河對岸的偵察兵開戰(zhàn)的時候，娜妹便立刻要給他們送雞毛信，通知偵察兵做好防護準備。因此，當娜妹飛奔在阿瓦山上送信的時候，詩人田間此時給她一個長鏡頭和富有社會政治意識的描述：“這是第一個女子，/站在阿瓦山上，/她要用自己的腳，/走社會主義的路；/這是第一個女子，/站在阿瓦山上，/要在兄弟民族之間，/搭起一座金橋?！蹦让脩{借著自己的勇敢和機智，將混跡在阿瓦人武裝力量中的國民黨殘留藍號目識破，無愧是一位阿瓦民族的女英雄。

借助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民間傳說，植入民族青年男女的戀愛故事，借此歌頌邊疆少數(shù)民族人民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生活，是田間云南書寫的固定模式，從而創(chuàng)作出最閃亮的詩篇?！洱堥T》也是根據(jù)傳說寫成的，田間翻閱了幾本縣志，查閱當?shù)鼗ú輼淠尽⑾x魚鳥獸的名字，做好這些基本工作后才開始寫作。這首長詩讓讀者為那對追求愛情的青年男女的苦難經(jīng)歷所感動，尤其是漁女在困難和貧窮的現(xiàn)實生活中，不為金錢所動，依然堅持等待心上人的歸期，雖然因為意外而最后沒有等來團聚和幸福生活，但她的行為足以被人們稱贊。長詩講述的是1940 年至1948 年間，發(fā)生在昆明西山和滇池一帶的悲傷故事，主角是石匠巖鷹和滇池上的漁女蘆燕。整首歌幾乎都是在漁女和石匠的對唱中展開，石匠一心愛著漁女，把自己居住的石洞周圍都裝飾成她喜歡的模樣，讓漁女在滇池上捕魚的時候抬頭就能看見西山石洞周圍的景觀?？墒恰疤J燕啊，你為什么/偏偏不喜歡它”。因為蘆燕真正喜歡的是石匠彈奏的月琴和石匠這個人，至于房屋周圍的布置她則不在乎。這里的“蘆燕”采用的是雙關(guān)語，既是指一個名叫蘆燕的漁女，也指一種燕子類的鳥，而田間在詩中采用這個詞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么漁女現(xiàn)在還不能答應(yīng)石匠的求愛：一是自然因素，她是一只“燕”，不能居住在山崖的洞里；二是她是一個漁女，還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不能和他成婚。所以，漁女對石匠說：“假如你真是喜歡我/你就該到湖邊來住/丟開你的石洞/在湖邊蓋一間草屋/要么你就等著吧/等它一年兩年”?？墒鞘诚Ｍ麧O女“再等十年”，他要用十年的時間從山底修一條路到山頂。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場大風(fēng)暴/吹倒?jié)O人的住房”，漁女失去雙親和住房后，也不知道流浪到了何方，石匠心里很為她擔(dān)心。人們勸石匠下山去尋找漁女，但石匠一心想鑿出一條通往山頂?shù)穆罚虼瞬辉敢庀律?。孤獨的漁女在滇池上漂流了五年的時間，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枯黃”，她不再是年輕的“姑娘”。而石匠在懸崖上雕鑿了九年時間，終于因為眩暈和體力不支而跌落到了滇池里，后來漁女把石匠雕刻的石洞當作了自己的家，讓那些經(jīng)過石匠心思浸染的裝飾時常陪伴著她。

作為詩集《云南行》的“附文本”，田間在北京創(chuàng)作的《答邊疆》一詩被收錄進了集子，這首寫于1979年末，正是中國社會迎來新氣象的開端，一方面表達了詩人對云南邊疆生活的懷念之情，對云南各族人民生活的美好祝愿；另一方面，在祖國社會開始進入新的歷史階段之際，表達了詩人心中涌動著說不盡的春潮和對新生活的渴望。

三、田間創(chuàng)作與云南的關(guān)系

田間詩歌的云南書寫是對邊疆和兄弟民族的贊美，它讓讀者聽見了來自半個多世紀前的歌唱；同時，邊疆的風(fēng)物和各民族悠久的歷史文化及勤勞勇敢的精神，也賦予了田間詩歌創(chuàng)作諸多靈感和啟示，構(gòu)成了他創(chuàng)作邊疆系列詩篇的寶貴資源。

田間與云南有不解的緣分。早在20 世紀40 年代初，擅長抗戰(zhàn)詩歌創(chuàng)作的田間就受到了中國詩壇的關(guān)注，作為大后方的歷史文化名城，昆明聚集了很多民主人士和文化名流，包括一些外國友人也居住于此。聞一多、馮至等人先后在昆明生活了很長時間，聞一多在課堂上講詩歌的時候，會仔細分析田間的抗戰(zhàn)詩歌；而文人們聚在一起談?wù)撛姼璧臅r候，也會把田間作為重要話題，有時候還有人即興朗誦他的作品。詩人馮至曾說：“田間的詩在昆明詩歌愛好者的集會上不斷地被討論、被朗誦，在討論最熱烈、朗誦的聲音最高亢時，人們覺得戰(zhàn)地的炮火再也不是那樣遠了，仿佛在自己的身邊。當時我的印象是，田間給新詩增添了一種新的風(fēng)格，這風(fēng)格只有在戰(zhàn)斗的生活里才能形成?！薄?〕時任西南聯(lián)大教授的英國人羅伯特·白英（Robert Payne，1911-1983）在選編《當代中國詩歌》（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的時候，在聞一多的建議下選入了田間12首作品，可以說，田間是從昆明走向國際詩壇的。可惜的是，田間還沒有來得及與昆明這座城市見上一面，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就早已化為灰燼冷卻了，那些與田間詩歌有關(guān)的人卻早已奔赴九泉或離開了云南這片熱土。物是人非，當田間踏上邊疆土地的那一刻，他的情感和思想就活躍起來，他抑制不住要為云南歌唱。田間特別珍惜他與聞一多在昆明的有限“交集”，他在回憶文章中談到參觀云南大學(xué)的感受：“這是聞一多先生生前進學(xué)的地方。聞先生在這里大聲吶喊過。他親自朗誦過我的詩。他們現(xiàn)在描繪聞先生當時慷慨激昂的姿態(tài)。這使我很受感動?！薄?〕331這也算是田間對昆明這座城市歷史的回應(yīng)，那些抗戰(zhàn)和革命往事所具有的情感早已深深地鐫刻進了他的生命，云南成為他今生揮之不去的美好記憶。

云南的地方風(fēng)景和人文景觀給田間以創(chuàng)作的啟示，因此他一直很懷念西南邊疆的旅行。到了20世紀80 年代初期，田間在《寄云南友人》的書簡中回憶說，石林、滇池、阿瓦山、芒市、大理、西雙版納等“給我以啟示，以感發(fā)，以豪興，給我以民歌似的語言，或者某些故事的梗概”〔7〕330。在云南體驗生活的這半年時間里，田間總被這方水土和風(fēng)光所吸引或打動，邊疆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他陶醉和感動：“滇池這廣闊的湖水，于滇池的一側(cè)，便有險崖絕壁，山崖又是那樣的奇特；于石林之內(nèi)，便有過游擊戰(zhàn)，那似刀似劍的石峰，那如蜂窩似的石洞，很難想象，這是天生的，更難想象，這是人工的。于芒市附近，便有國境的分界，相隔是村與村之間的一條路，或者是溝的一座小橋?！薄?〕331這些美麗的地方是我們兄弟民族的繁衍生息之所，他們在這里勤勞地耕作，勇敢地和各種來犯的敵人斗爭，在播種的希望和豐收的喜悅中生活著，并創(chuàng)造了燦爛而悠久的民族文化。因此，田間對云南自然風(fēng)物的喜愛禮贊，主要源于他對邊疆少數(shù)民族文化和少數(shù)民族性格的認同。他在走訪云南各地的時候，親眼目睹了這方熱土所養(yǎng)育的豐富文化和熱情好客的邊民，時時被民族文化的歷史所震撼，也時時為民族英雄的行為所感動。因此，秉承萬物有靈的詩人堅信，云南的山山水水都披著神性的光芒，值得他用詩歌對之加以書寫和贊美。田間在20 世紀50 年代后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尤其是那些有關(guān)邊疆和民族書寫的詩篇，“今天我們來重讀，卻仍然感到親切新鮮、生動感人，因為它反映了人民的情緒、愿望和要求，因為它表達了人民的思想、感情和心聲，它沒有豪言壯語，沒有驚人之言，卻是真正的有生命力的詩”〔4〕6。不僅因為田間的詩歌超越了時代文化語境的限制和表現(xiàn)主題，而且在形式上也拒絕了標語口號式的寫作，盡量用質(zhì)樸而感情充沛的語言來表現(xiàn)邊疆人民的歷史文化和現(xiàn)實生活，這些特質(zhì)也為田間的詩歌贏得了讀者和聲譽。

云南詩人曉雪在給田間的詩集《云南行》寫序的時候，高度肯定了他的這批關(guān)于云南的詩作，認為這是詩人在新中國成立三十多年來最優(yōu)秀的詩篇：“這一本長短詩集《云南行》，不僅顯示了詩人田間五十年代中期來云南半年的創(chuàng)作實績，表達了詩人對祖國邊疆少數(shù)民族人民無比熱愛的深情厚誼，和他努力歌頌社會主義時代各族人民生活巨變的高度熱忱，而且是詩人1949 年來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獨放異彩的里程碑，也是我國社會主義新詩創(chuàng)作中一部值得重視和研究的有分量的書?！薄?〕3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講，田間有關(guān)云南書寫的詩歌具有如下藝術(shù)特點：第一，從內(nèi)容上講，田間將對云南邊疆和少數(shù)民族之愛與對祖國和新社會之情結(jié)合起來，洋溢著飽滿且豐富的情感。第二，從民族色彩上講，田間書寫云南的長詩將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文化、民間傳說以及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融合在一起，詩歌中的景物描寫、情感表達以及人物形象等都具有地道的民族性風(fēng)貌，從而使作品在整體上具有鮮明的民族風(fēng)格。第三，從語言形式上講，田間一生都在致力于詩歌的民族化和大眾化探索，因此他創(chuàng)作關(guān)于云南的詩篇，也勢必會從云南各民族的語言和民歌中去汲取養(yǎng)分，就如他當年在晉察冀邊區(qū)工作和生活時，與人民大眾長期生活在一起而采用他們熟悉的語言和形式來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一樣。他在《從歌海歸來》一文中對此做了如下說明：“既然是寫斗爭、勞動和愛情的題材，要寫群眾的感情和希望，那就更不能不受民族的影響，不能不采用群眾的語言。詩歌的形式，基本上也必須和他們的格調(diào)相近?！薄?〕109-110因此，曉雪認為田間詩歌在語言形式方面的確“大量吸收云南各族民歌的營養(yǎng)，力求為群眾所喜聞樂見，這是詩人田間在《云南行》的創(chuàng)作中著意追求的，這也是他這部詩集的又一個特點”〔4〕。

半個多世紀以后，我們重新閱讀田間的這些詩篇，依然會感受到他對云南各民族人民的禮贊和對祖國邊疆大地的熱愛，尤其是各族人民堅韌的生活精神以及邊疆地區(qū)在建立國際友好關(guān)系上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等，是我們今天必須珍視的精神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