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收到阿龜?shù)牟稍L回復(fù),是在凌晨12點19分,“不好意思哦,忙了一整天?!焙髞砺l(fā)現(xiàn),每天接近晚10點,才是這位營地主理人能稍微自由支配的時間。于是那兩日,我們的對話見縫插針,一不留神就已轉(zhuǎn)鐘。實際上,此次邀約的所有主理人行程都相當(dāng)緊湊。
然而另一邊,營地行業(yè)似乎并不樂觀。從3月的露營平臺覓野Camp宣布停止對旗下超3000個營地資源與60萬+名會員的全部服務(wù),到“史上最瘋”五一小長假不少露營地預(yù)訂不如預(yù)期,再到5月15日人民網(wǎng)專門刊發(fā)了一篇《不再是頂流!“露營熱”正在降溫?》的分析文章……
仿佛整個市場都在著急忙慌地釋放著同一個信號:露營這陣風(fēng),快要刮過去了。真的嗎?
說一件事兒涼了,還得從它怎么熱起來的開始聊。有關(guān)露營的熱鬧,大多數(shù)人第一反應(yīng)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小紅書上鋪天蓋地的Glamping美國,或者身邊越來越多同事、朋友開始入手帳篷、小拖車、天幕投影甚至戶外電源。
更精專的群體,則會直接甩出幾組數(shù)據(jù)做佐證。
2021年,國內(nèi)新增露營地企業(yè)2.22萬家,同比增長122.38%。
2021年~2023年百度搜索指數(shù),“露營”一詞熱度從低峰時不足400逐步飆升至頂峰時的3300,約翻10信。
·2022年,中國露營經(jīng)濟核心市場規(guī)模為1134.7億元,同比增長51.8%。
不過,在有一部分細品過露營滋味的人看來,這種與大自然的連接方式其實已經(jīng)很久了。2016年,還在旅游公司任職的梁輝在上海ISPO展上接觸到了大型帳,轉(zhuǎn)頭回去就開始說服老板整活兒:“當(dāng)時就選在了壩上草原,風(fēng)景好,也不用再搭基建,支了有20來頂吧,跟個小部落似的?!贝撕笤S多年,他依1日偏愛用“包工頭”“組裝隊”這樣的詞語來描述自己與營地之間的關(guān)系。
2019年,一個有趣的年份。從這一年起,許多人開始對露營這件事慢慢上了頭。彼時的梁輝決然離開深圳,成為了大型露營策劃平臺尋鹿遨游俱樂部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正與同伴經(jīng)歷著四處碰壁找場地的艱難開拓期,“當(dāng)時像北京的高爾夫球場、景區(qū),還有青海湖那邊,但凡看到一塊能容得下五六頂帳篷的空地,都恨不得找負責(zé)人去聊?!?p>
無奈絕大多數(shù)反饋是:“露營?那是干什么來的?(一幫人)傻傻的?!被蛟S就像所有戶外運動一樣,沒有真實體驗過的人,無法知曉一頂簡易的屋檐能夠撬動的巨大能量。提起這茬兒,小朵說自己是幸運的,也是在2019年,她跟隨攝影師燕子的環(huán)球旅行計劃,去到了土耳其,
異國的最后一個夜晚,兩位可愛姑娘在帳篷里喝酒聊了整個通宵,“其實也沒說什么,但一下喜歡上了這種感覺?!被貋砗螅齻円黄鹑チ松虾?、杭州、大理,每次出行,都加深了小朵對露營的偏愛。
時間一晃殺入2020??谡帜サ诉h方,卻沒能捂住人們想要走向山野的本能。這年9月,阿龜同家人自駕來到海坨山谷,參加了《戶外探險》舉辦的金犀牛戶外嘉年華。扎營三天,讓身為獨立設(shè)計師的她尋到了久違的身心療愈感,并埋下了“將這種生活帶給家鄉(xiāng)伙伴”的種子。
同時期也在醞釀著露營創(chuàng)業(yè)的,還有跟伙伴們環(huán)游大西北,浪了大半年的朱顯。兩個月后,海南三亞土福灣,大熱荒野首個營地正式內(nèi)測迎客。作為主理人,朱顯記得非常清楚,“那年冬天,當(dāng)?shù)靥乩??!币蝗捍虬缇碌哪贻p人,三三兩兩或拖或背地搬運著不少戶外裝備,有十幾公斤的棉布帳篷,也有裝了充氣床、地毯、營地?zé)舻南渥?。來到指定地點后,他們中的絕大部分嘗試了人生的第一次打地釘、搭帳篷、裝點帳內(nèi)。
入夜,來客從陌生變得熟悉,看見篝火將熄,男生們會很自然地趕緊再去劈點木條續(xù)上。臨近晚飯,大伙聚在廚房區(qū),清點著不多的可烹飪食材,“牛排湊著剩下的一些面包,再就著黃油煎煎。”即便已過去了兩年多,朱顯的回憶依舊鮮活,
“營地正沖著海棠灣,那邊一水兒酒店,繁華都市,我們這邊就黑燈瞎火,會有種疏離感,但一點不妨礙互相之間傳遞的熱情?!蹦峭?,二三十組從天南海北來的小伙伴,繞著一張長條桌,喝酒、唱歌、聊天、圍爐,“沒有負擔(dān),就是玩兒”。
當(dāng)完全嶄新的體驗,疊加天然絕美的環(huán)境,再加上一撥兒善于記錄美的人,大熱荒野所期盼營造的Glamping無意間在小紅書觸發(fā)了病毒式的傳播。從某天開始,朱顯的微信被前來預(yù)訂的添加信息“炸了”。有類似爆掉經(jīng)歷的,還有遠在北京,機緣巧合下終于為尋鹿遨游找到第一個合作開營對象的梁輝,“在天開那邊支了11頂4x4的蒙古包帳篷,周一到周五最少有三四個帳蓬在營業(yè),周末直接滿員?!?/p>
至此,露營這種以往只存在于驢友圈的小眾活動,正式撞進了大眾視野。
之所以用“撞”字,是身邊朋友夏天的直觀感受,“應(yīng)該是2021年五六月左右吧,孩子群里約著到周邊郊游扎營的人突然冒出來好多好多。周末坐電梯,也總會看到拉著個小車出門的?!碑?dāng)時,她還不知道那輛看上去不起眼的小車,能折疊,能當(dāng)小餐桌,價格還不算便宜,更不會料到自己會在不久后,對露營上癮。
夏天入坑的時間,幾乎精準踩上了全國營地爆發(fā)的第一波檔口,這里面當(dāng)然也包括阿龜?shù)摹奥挤毙恰?,和小朵的“小野家”?021年清明節(jié),阿龜辦了第一場自主參與策劃的露營活動。說是活動,實際只是攢局人,盡管是全義務(wù)勞動,但現(xiàn)場流淌著“村落感”的溫潤氛圍,讓她一年前在海坨山谷里種下的念想發(fā)了芽。
阿龜?shù)募亦l(xiāng),在日照,一個不常為人所提卻安靜宜居的青島小城。她的“漫布繁星·林海營地”位于擁有12000畝4A級海濱森林,7公里黃金海岸線的日照海濱國家森林公園內(nèi)。第一次置身這片土地時,阿龜便愛上了。于是,沒有一分鐘的猶豫,她開啟了或許是迄今生命里最大膽的一次冒險。
有人沉醉森林里的呼吸,有人眷戀海浪傳來的私語。距離日照約150公里外的青島,小朵也偶遇了自己的夢中情地:一處廢棄多年的高爾夫球場,場地很大,有蜿蜒的灘涂、蔥綠的草坪、面朝大海的開闊以及距離繁華市區(qū)僅5分鐘的便利,“直接沖回去就跟小伙伴說,你們誰都別攔我,我要在這干營地!”
2021年7月,“小野家·城海營地”迎來了第一波客人。當(dāng)巨大的流量匯進同一個方向,無疑會吸引到千姿百態(tài)的入局者。他們中的部分,可能來不及去感知星空掛月下的獨處有多珍貴,更談不上懷抱什么“要將露營里的純粹美好分享出去”之類的初心。
相比起小朵和阿龜,兼露營設(shè)計與策劃工作的梁輝更直觀地覺察到了業(yè)態(tài)的變化,“很多老板會來營地里住一晚上,拍很多照片,然后找我們聊,怎么去給他做營地?!鼻扒昂蠛螅?jīng)手的(策劃)案子多達二三十個,然而其中很多在依照預(yù)定規(guī)劃跑了一兩個月后,不約而同會認為“這也很簡單嘛”,選擇不再繼續(xù)合作。
真的簡單嗎?大抵消費者最有發(fā)言權(quán)。在接近一年的高密度拖家?guī)Э谑街苣┞稜I后,夏天探過的營地越來越多,體驗卻越來越不得勁兒,“除開最初小半年,后面的都大差不差,審美疲勞了。”實際上,同質(zhì)化并不是她與家人今年五一果斷舍棄外出露營的根本原因,“太吵了,營位挨著營位,各種聲音就在耳邊咋咋呼呼,燒烤煙兒能把眼睛熏瞎,服務(wù)人員完全管不上事兒,好像只有收錢的時候最積極?!?/p>
在朱顯看來,沒想明白“人為什么要露營”邏輯的野蠻復(fù)制,只能被迫不斷做加法,例如購買更昂貴的裝備、增加各種毫無章法的娛樂活動等來拉高客單價,“完全被營地圈住了,卷死了。”熟悉朱顯的人都知道,他車后備箱里常年備著一套簡易營地桌椅,有時去洗車前邊排久了,隨意攤開,泡點茶,慢慢等,偶爾還會有人走過來一塊嘮兩句,“不為什么,但這是個有尊嚴的事兒?!?p>
尊嚴,是不是有點虛?換到梁輝、小朵與阿龜?shù)囊暯抢?,可以解讀為一種“把人當(dāng)人看,著力滿足本質(zhì)需求,不糊弄”的誠意與溫度。它可以是大熱天里的一罐冰水,也可以是聊得來的主理人或住在隔壁帳的陌生鄰居,也可以是一下午不被打擾的發(fā)呆,或者一夜不需要擔(dān)憂安全的海邊甜睡…-.
這種溫度,夏天曾經(jīng)感受過。那是在沙湖邊臨時的MINI營地里,“連正規(guī)名兒都沒有的那種”,但她記得那個下午很快樂,很輕松,孩子的笑很艷,一切都是剛剛好。一句話,都是細節(jié),卻好像光用錢,買不到。
終于,該聊錢了。露營是筆賺錢的好生意嗎?4位主理人極度默契地給出了同一個答案:抱歉,不但不是,反倒很累。
漫布繁星開營兩年多,阿龜把自己拼成了實打?qū)嵉摹皾M級人類”,從最初的營地選址、采購、搭建,到運營、架構(gòu)、統(tǒng)宣,甚至與景區(qū)打電話協(xié)調(diào)來客的裝備進車,全都得干。無法想象的焦灼感一度讓她陷入了強烈的自我懷疑,“不甘心,卻又覺得有責(zé)任,想去堅持,看看能否苦盡甘來。”
心理與體力,只是營地經(jīng)營最淺表的難關(guān)。更深的,來自于對自然本真與生活方式的理念錯位?!霸?jīng)有位60年代的大哥,從小家里少爺那種,沒干過一丁點活兒。當(dāng)天離開時,說加錢給我們幫他收拾下垃圾帶出營地。我沒有答應(yīng)。”說起這段,小朵的語氣里仍然透著些許的不好意思,可面對類似這種超出“小野家營地結(jié)伴須知”的請求,她統(tǒng)統(tǒng)拒絕了。即便需要全額退款。
面對小野家一長溜的規(guī)矩,起初也有很多來客不理解,覺得為什么花了錢還有很多束縛??尚《湎胍尸F(xiàn)的,只是提供一個單純舒適,且安靜的放空地,沒有諸如打牌、劇本殺、K歌等娛樂項目,也不需要小心翼翼詢問對方是誰、做什么工作,考量是否需要嫁接資源,或者搞點有效社交,“喝點酒,聊個天,草坪上撒個歡?!?/p>
如果把營地擬化為人,那么主理者就是其最核心的氣質(zhì)與個性表達。有趣的是,不論朱顯、梁輝、小朵還是阿龜,他們執(zhí)著堅守的終點,不在露營這件事,而是想要把這種能從自然世界里獲取充沛能量的方式,原封不動地帶給更多人。
如何觸達更多人?朱顯的邏輯是“我不在意你是不是訂了大熱荒野,或其他品牌,重要的是人們可以在休閑時輕松地購買到想要的戶外生活產(chǎn)品與服務(wù)”,所以接下來他計劃嘗試接洽大型市政公園與IP夯實的旅游目的地,努力實現(xiàn)業(yè)態(tài)層面的升級與規(guī)范。
梁輝的頓悟是“千萬次的策劃,不如自己先做一個理想中的樣板出來”,所以今年初他成為博望山禾主理人,重啟深藏心底的“移動營地”之夢。小朵的期待是“希望能與這片高爾夫球場的緣分結(jié)得更久些”,讓同頻的人自在相處,無憂無惱。至于阿龜,在捋清了所有復(fù)雜瑣碎的思緒后,依舊想讓漫布繁星成為一個不慌不忙的營地,有它該有的樣子,等它該來的人。
回到最初的疑問:營地要涼了嗎?
數(shù)據(jù)比什么都來得有力——2025年中國露營經(jīng)濟核心市場規(guī)模將上升至2483.2億元,2021年該數(shù)字為747.5億元。說到底,露營就是萬千種生活樣貌里的一種,散落四處,溫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