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 張逸飛 趙欣怡
2022年11月,方湛經過一段時間的自主訓練后,獨自隨商業(yè)協作隊攀登都日峰。他在都日峰的積雪過膝的坡上,每走一步,腿就陷下去一大截。方湛后來回憶道:“我們的隊員上到一定的海拔就打算下撤了,全隊只剩下了我。這時我突然想起了1998年北大攀登卓奧友峰的時候,當時的社員曹峻說的一句話——‘一人登頂,全家光榮……所以即使只有我能登上去,也算是我們社團登頂了!”經過兩天艱苦的無保護半自主攀登,僅僅成立不到兩個月的北京外國語大學登山隊,于11月28日11:37登頂海拔5440米的都日峰。
一個個高校登山社團追隨著山鷹社的足跡追逐高山,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有著遠超以往的物質基礎,卻也面臨著前人不曾面臨的困境。這一切,要從1990年的北大宿舍樓里說起。
曹峻快步穿梭在北大的29號樓和31號樓之間,這里是新世紀重新修建的學生宿舍——灰磚白瓦且每間宿舍配有一個陽臺。穿過了這兩座樓,便是曾經32號宿舍樓所在的地址。如今,北大還是那個北大,32號樓卻早已不復存在。
1988級的曹峻,是山鷹社的第二任社長,如今深圳登協的主席。他身形不高,皺紋早已爬上額頭,一頭圓寸也已經有些花白??粗?,你很難把他和一位多次登頂8000米雪山的登山者聯系起來。但走在北大的校園里,他的精神頭卻不輸身邊的年輕人:身板結實,思維敏捷,語速很快且中氣十足?!氨贝笞兞撕枚?。”曹峻說。當年,曹峻他們便是在32號樓的夾縫練習傳統攀巖的技巧,也是靠這吸人眼球的一幕進行社團招新。畢竟,在一片在攤位上舉著牌子吆喝的招新社團中,一個以“飛檐走壁”當招牌的社團,著實讓人不禁駐足觀看。
而曹峻加入山鷹社,卻純屬巧合。當時初創(chuàng)的山鷹社還叫做北大登山協會,協會的創(chuàng)始人李欣和劉勁松碰巧就在曹峻宿舍的隔壁進行社團招新。曹峻回憶道:“那時候看什么都覺得新奇,什么都想試試,登山這個事情,沒見過,想象中也應該很刺激,就參加了?!?p>
值得注意的是,山鷹社并不是中國第一個高校登山組織。早在1985年,中國地質大學登山隊就參與過那木那尼峰的中日聯合攀登,還走出了后來中國登山協會的主席。
在山鷹社創(chuàng)立之初,同期還存在名為“北京高校登山聯盟”的組織,彼時參與的成員已經有北京大學、中國地質大學(北京)、中國石油大學、中國林業(yè)大學等知名高校。遺憾的是,這個組織創(chuàng)立之后便沒了音訊,北大自己的登山協會反倒迫不及待地跑進了山里。
1990年夏天,考完了期末考試,大家紛紛收拾行囊踏上歸途,燕園中來往的學生隨之日漸稀少。然而,懷揣著登山這一熾熱夢想的曹峻,卻在學校里遲遲沒有出發(fā)。曹峻一行人要去青海的玉珠峰,這是社團建立后的第一次雪山攀登,為此已經艱難地準備了幾個月:他們需要學習使用安全帶和繩索,但是學校沒有攀巖場地,就在32號樓的樓縫上練;他們也沒有錢,但是隊員硬是靠關系從天津一家鞋廠拉到了7500元贊助。他們沒有任何登山裝備,學校不松口,中登協也不敢給予正面的支持,一些成員便以個人的名義借了冰鎬和冰爪給他們,可是中登協的裝備也很落后,用著木質鎬柄的行走鎬和10齒冰爪,這些都是歐美登山者三四十年代使用的裝備。勉強拼湊齊了此行的裝備后,每個人系上一塊寫著北大名字的黃布作為隊服,激動地憧憬著即將到來的攀登旅程。
作為學校下屬的社團,曹峻一行人想要行動必須經過學校批準。可期末考試已經結束了兩個多星期,他們卻遲遲不見學校的反饋。于是,幾個人心一橫:社團都已經成立了,無論如何也要去試試!就這樣,11個人坐上了去往青海的綠皮車。玉珠峰這座山圓圓的,看起來很簡單,卻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好不容易花了7天把大本營建立起來,5000米的海拔高度卻讓大家的身體起了高原反應。所有人頭痛欲裂,而李欣簡直是吐得天昏地暗,在此情況下,李欣只得在一名團隊骨干的陪同下撤退。
玉珠峰的攀登最終取得了成功,不過,由于沒有經過學校同意擅自行動,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書記告訴曹峻:先寫檢討,再開慶功會!
玉珠峰登頂后,曹峻成為了北大登山協會的第二任社長。為了讓更多人加入這個社團,曹峻將社團的名稱從冷峻的“北大登山協會”改為了“山鷹社”。更名之后,山鷹有了更高的目標,6000米拿下了,他們想去征服7000米,去登慕士塔格峰。
幾個大學生想去登慕士塔格,最先需要解決的就是資金問題。90年代初,一名普通職工的月薪不過幾十元,因而動輒上萬元的登山費用,只能靠拉贊助來獲得。曹峻三人抱著一本厚厚的黃頁,對著上面的電話挨個兒打過去,詢問對方有沒有興趣提供贊助。吃到一個又一個閉門羹后,曹峻并沒有心灰意冷,而是決定換種思路繼續(xù)試試。
1991年,209米的京廣中心在北京國貿一眾建筑物里拔地而起。彼時,改革開放剛剛走完第一個10年,民間對登山還沒什么認知,對于大學生去登山更是感到新奇。有新聞價值就會有曝光,有曝光就有廣告效應,這也為拉贊助提供了不小的便利。在日資企業(yè)和美資企業(yè)比較密集的國貿,曹峻一行人拎著厚厚一大摞活動資料,上樓挨個兒敲門詢問。一些日資企業(yè)中出身高校登山社的人,愿意以個人身份出資贊助。其中,贊助的大頭來自美資企業(yè)可口可樂。幸運的是,團隊中恰好有在北大學習中文的美國留學生Jon Otto。曹峻便馬不停蹄地拉著Jon -起到可口可樂刷臉,順利地談下了這筆贊助。
然而,攀登慕峰險象環(huán)生,這也讓初出茅廬的山鷹第一次認識到了雪山的威力:攀登未始,一名隊員高反下撤,被診斷為急性腦水腫;攀登路上,兩名隊員在山上失聯長達7天;另外兩名隊員在海拔7000米處被困,沒有睡袋硬扛了一夜?;鼐┑牧熊嚿希槐纫酝臍g聲笑語,高傲的山鷹沉默了,隊員們甚至一度以為團隊面臨解散的危機。
但這遠不是山鷹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
方翔回憶道,事故發(fā)生之前,他從山鷹社內部感覺到一點較勁兒的氣息。尤其在1998年北大登卓奧友峰成功后,后來者總想要比前人更進一步,這也是人皆有之的競爭欲。1999級的方翔那時在山鷹社負責裝備管理。恰逢畢業(yè)實習,方翔選擇放棄去希夏邦馬的機會,卻在事故發(fā)生后以另外的方式參與其中。事故發(fā)生于8月7日,從8月到9月,活著回來的隊員都陷入了一種極度頹廢的狀態(tài)中?!吧晋椛缡遣皇且獩]了?”這個問題不斷盤旋在所有隊員的頭腦中。
而北大卻令人意外地展現了它獨有的魄力,山鷹社沒有被取締,“北大的校訓就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這是北大百年的精神傳承,五四運動從這里開始不是沒有緣由的?!狈较枵f。從8月中起,那段時間,山鷹社頻繁召開研討會,復盤、分析事故的始末和原因,會議常常開到深夜,方翔也時有參與。開完會,大家便編寫會議報告,寫出的材料摞起來足有七八公分厚。
2003年,山鷹社決定回到起點重新來過,重登玉珠峰。為了避免再次出現希峰的悲劇,這年5月起,山鷹社開始執(zhí)行一項答辯制度——在活動成行之前,山鷹社的活動安排要面對嚴格的審查答辯,委員會將對項目計劃百般刁難,但凡有半點疏漏,整個計劃便要從頭作?!氨贝髮⑹冀K支持登山隊員?!睍r任北大黨委副書記的王登峰在面對東方網的采訪時說,“山鷹社雖由于不可抗力因素而遭遇重大挫折,但隊員們挑戰(zhàn)自然、超越自我、勇攀高峰的拼搏精神不應遭遇挫折。山鷹社在此之后會變得更加堅強,更加成熟?!?p>
雖然山鷹社在希夏邦馬山難的動蕩中幸存,這個事件對于社會的影響卻在持續(xù)發(fā)酵。在那個QQ才剛剛起步,新浪微博還未問世的年代,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大學生是否應該去登山”這個問題持續(xù)出現在人們的討論聲中。這個問題甚至出現在了學生的試卷上。2002年,正在上高中的周鵬盯著試卷上的作文題目,百思不得解。“這些人都考上北大了,干嘛去搞這么危險的事情?”周鵬回憶說。但正是這次山難引起了周鵬對登山的好奇,2004年,周鵬從湖南考到了中國農業(yè)大學,本來想著可以坐辦公室的周鵬,卻加入了剛成立不久的峰云社。
說來奇怪,山鷹社經歷的悲劇不但沒有讓各大高校明令禁止登山。反而涌現出一批大學生登山組織,新千禧年伊始,人大“自游人”,北航“凌峰社”,廈大、上海交大等登山社團紛紛成立,老牌勁旅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登山隊也在2003年完成了重建。大學生的身影開始活躍于眾多5000~6000米的山峰:6330米的唐拉昂曲峰、6590米的桑丹康桑峰、甚至7117米的念青唐古拉中央峰。
農大峰云社也在2003年宣告成立。彼時的農大校長陳章良正是希峰山難發(fā)生時的北大副校長。不同于由學生發(fā)起的山鷹社,峰云社是由這位開明的校長牽頭成立的。有了校方的支持,峰云社建立不久就獲得了一面攀巖墻作為訓練場地,但起步總是艱難的,周鵬和社團訓練的操場由煤渣鋪成,跑上一圈就灰頭土臉;使用的裝備也是向山鷹社和中登協借來的,短柄的行走鎬系上腕帶便當做技術冰鎬使用。第一次跟學校社團去登山的印象也非常糟糕。對登山一無所知的周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冰爪和安全帶應該怎么穿,啟孜峰攀登路上,周鵬一邊爬一邊犯惡心,直到頂峰前連吐兩次,才感覺舒服了點。
登頂回來后,周鵬心想“再也不來登山了?!?/p>
可就像所有登山愛好者一樣,周鵬很快就打了自己的臉,不僅又跟著社團回到了山里,還成為了峰云社的第三任社長。在社團中地位的提升讓更多的擔子落在了周鵬的肩上,從計劃活動到項目落地,參與感變強,周鵬開始感覺到登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兒,也愛上了那種專注于攀登的感覺。
2006年末,圣火傳遞進入高校選拔,周鵬瞄準了攀登珠峰的機會報名參加,還有一人也入選了集訓隊,和周鵬住在同一寢室,這個人戴著副眼鏡,每晚翻譯著一本名為《極限登山》的英文原著,那個人就是嚴冬冬。彼時已從清華畢業(yè)的冬冬憑著一紙介紹信加入了珠峰集訓隊。脫產集訓并沒有為周鵬帶來想要的結果,周鵬最終沒有獲得攀登珠峰的機會,不過,兩年集訓的枯燥壓抑也讓他明確了未來的方向。
在珠峰集訓隊中,周鵬和其他學生都是“被幫助的對象”,在冬冬的翻譯稿中,他開始認識到另外一種攀登——小團隊、快速、輕裝,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從此,他開始對登山有了不一樣的向往。2009年,周鵬和嚴冬冬兩人登頂幺妹峰,并開辟南壁中央直上線路“自由之魂”。有前輩評價道:“這次幺妹攀登,也許將成為劃時代的標志。從周鵬、嚴冬冬他們這一代人開始,中國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攀登?!?p>
他們也許是高校社團、乃至中國民間登山發(fā)展的集大成者,他們一無所知地走進社團,又身懷絕技地從社團走出。2011年,他們在貢嘎以北的山域以阿式風格連續(xù)掃蕩了3座6000米高峰,其中嘉子峰更是在此后的10年中未有國人問津,直至2022年沉寂才被打破。
在那個社團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的時代,“自由之魂”的出現也許只是個例,可他們的出現卻反映了一個蓬勃發(fā)展的時代,畢竟走出精英攀登者的概率是一個常數,只有參與攀登的人數越多,才越有可能出現新的“自由之魂”。
然而時代并不總是線性發(fā)展。
“為什么想要去爬山?”從大一到研二的六年時間,袁珮耀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和很多人一樣,一開始,珮耀只是單純被山吸引,覺得特別好看,所以自己想去爬一座。不過現在,這不再是她的唯一答案。
2017年夏,得知自己被北航錄取后,珮耀迫不及待地在網上搜索“北航登山社團”,在九月開學前就加入了凌峰社的QQ群。當年,凌峰社的QQ群還是只有幾百人的安靜的小群;現在已是有1252人的大群,99+的消息是常態(tài)。那是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那一年,她和隊友們有些像“連體嬰”一一七八個人總一起殺到食堂吃飯、到教室自習,日復一日。“那是一種對每一個人都特別信任的感覺。”珮耀回憶,在那之后的這些年中,都不再有第一年在登山隊的體驗。
2019年5月4日,和凌峰登山隊一起,珮耀登頂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座雪山一一崗什卡,又緊接著在8月登頂了阿尼瑪卿山。沖頂那天的情形對珮耀來說仍記iz猶新:拖著“僵勁不能動”的四肢疲憊地向前走了很久很久后,之前漆黑的地方忽然明亮起來——太陽出來了。冰爪所觸之處從模糊的黑變?yōu)榍逦陌?,目光所及,幾乎沒有一塊石子。感到自己本快結冰的血液被陽光喚醒,珮耀抬頭,只見遠方陡峭的山脊上流下溫暖而圣潔的淡金色。
她想,那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曙光。
但她沒想到的是,全國的戶外社團,都即將迎來一段沒有光的日子。2019年12月,新冠疫情爆發(fā),許多行業(yè)因這場無硝煙之戰(zhàn)而陷入停滯,凌峰登山隊也取消了在2020年夏的雪山攀登活動,這是登山隊自2005年攀登青海玉珠峰以來“凌峰大事記”中罕見的空白??瞻祝馕吨鴽]有合適的人擔任新一年的隊長,意味著傳承的火焰或將熄滅。對一個高校的戶外社團,尤其是登山隊來說,這種“斷代”十分令人擔憂,它甚至可能導致隊伍的消亡?!澳钦娴氖呛芷D難的一年?!鲍樢貞浀?。每位成員在參與第一次雪山攀登前都必須經歷冬訓,可有經驗的老人已經畢業(yè),很多新人甚至連冬訓都沒有參加過,第一次接任隊長的珮耀孤立無援。
那年登山隊預備隊黃草梁的拉練,是她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帶兩日徒步,手把手地教登山隊的十幾個萌新,這讓珮耀感到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疲憊。飯后,珮耀去山坡上用網,發(fā)完消息準備離開時,發(fā)現其他隊員早就開始打牌??粗鵁狒[喧嘩的營地,珮耀發(fā)現隊員并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在不在。在她愛的群山之中,她第一次產生了懷疑:帶隊付出這么多,真的值得嗎。
“我身上綁著十幾條人命呢”。要對別人的生命負責,這是一種在文明社會很難有的心理壓力。轉變?yōu)殛犻L,對珮耀來說是沉甸甸的擔子?!罢f實話,帶山隊這件事,到后期已經有些痛苦了。”對于她自己,爬更高更難的山是一直想做的事;但對于她帶的隊員而言,每一年都是他們爬的第一座雪山。于是,做隊長,讓登雪山這件原本是輕松快樂的事,帶上了某種無形的難以承受之重。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注:出自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
其實,珮耀原本并沒有當隊長的打算。彼時,她正忙著面試和畢業(yè),關于未來的迷茫與壓力也使大四生活顯得不那么輕松。只是當時的隊長在組織管理能力和戶外技術上略有欠缺,讓鞏耀有些放心不下。但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你以后會不會來帶登山隊?”這是在登山隊面試時,每一個人都會被問到的問題。
當珮耀還是萌新時,她的回答是,會盡己所能幫登山隊的下一代,她也是這么做的:在2021年冬訓帶新人攀冰時,珮耀就和自己說,差不多了;2021年帶新人登哈巴雪山,讓傳承之輪重新轉動,珮耀又和自己說,可以了;可在2022年,珮耀又作為安全和技術輔導員參加冬訓,同年夏天又帶隊登了那瑪峰和烏庫楚??偸菧蕚渫顺?,但又無數次打臉,是不舍,也是她作為一名登山隊隊員的情懷?!斑@是我應該還給社團的?!鲍樢f,她在這里攀冰,在這里登雪山,從社團學到的和收獲的,都要還回來。
在社團中參加攀冰和爬雪山的成本遠低于商業(yè)隊,不是因為社團有把價格降低的“后門”,而是因為,那些原本應由向導和專業(yè)教練做的工作,完全由社團內的老成員來無償付出。對這些人來說,他們完全有能力、也有裝備去攀難度更高的山,或是走更有意思的線,但是他們還是選擇了在社團“打白工”。究竟是依靠一位隊長而僅能輝煌三四年的一現曇花,還是由無數人在放棄部分個人發(fā)展后開出的永生之果,這些人的存在,決定了一支校園登山隊的命運。
珮耀覺得,自己完成了疫情時代留給自己的歷史使命:打磨一套完善且可延續(xù)的活動方案。站在老成員的肩膀上,鞏耀通過完善新人培養(yǎng)機制.找回了多年前的隊伍氛圍與成員間的凝聚力,并持續(xù)挖掘有潛力的新人?!暗巧疥犖磥砣甑年犻L人選都不用愁了?!鲍樢Φ?。對于珮耀來說,選擇當隊長,實際上也是一種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的抗衡?!盀樯鐖F做一些事情,收獲陜樂的時光,讓自己不要那么追求效率和精致利己。”這些雖然沒法寫在簡歷上,但在珮耀眼中很值得?!盀槭裁聪胍ヅ郎健边@個問題,似乎已經不再需要回答。
北京地鐵不再有佩戴口罩的要求,意味著一個時代的落幕,也昭示著高校戶外社團的希望。社會對戶外的關注開始增多,小紅書等社交媒體對相關戶外運動的宣傳,也讓更多人有了體驗戶外運動的興趣。但從社團發(fā)展來說,整體的戶外水平依舊未有好轉。在2020年前,紅螺三險的徒步線路還可以在國慶假期作為社團線面向全校同學開放,而現在,只有登山隊在拉練時才敢選擇這一線路。這是社團未來發(fā)展亟待解決的問題。
對于登山隊來說,后疫情時代的2023年,和往年一樣,又和往年不一樣:登山隊需要一名新隊長傳承下去,可疫情前就開始參與社團活動的老社員們只剩下最后一批。珮耀在尋找的人,需要承受特別大的心理壓力。從戶外能力、組織管理能力和責任感上有代代傳承的保證,但性格、經驗和年齡上的青澀始終是一個坎。
不過珮耀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選。
新隊長虛心好學,經常去找登山技術視頻觀看學習,以防培訓出現紕漏。雖然進行指導時非常嚴厲,但在私下他卻總是欣慰地喃喃:“更能吃苦,訓練有素,整支隊伍越來越像一支正式的登山隊了”。壓力,促使著此間少年的成長?!拔乙菜闶菫殛犖榱粝铝嘶鸱N,”珮耀想,盡管不舍,自己還是會慢慢退出,“我的歷史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看他們了?!?h3>06新生
“我讀了北大山鷹社的書,叫做《八千米生命高度》,就發(fā)現原來大學生也能做這些事情,非常熱血,令人很眼紅、很羨慕。然后我覺得北外就是需要、就是缺這么一個社團?!?/p>
2022年9月,剛入學的方湛加入了很多個社團,但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與戶外運動完全契合的組織團體。加之以前也萌生過創(chuàng)社的想法,方湛想著,“能不能創(chuàng)造一個具有北外特色的‘山鷹社”。在“文”勝于“武”的校園氛圍下,戶外社團的準備工作進行得并不順利。方湛一邊在互聯網校園墻上招攬社員,一邊又在現實校園墻上四處張貼自印小廣告,甚至連指導教師的選擇都是在參加學生工作時偶然聽到。
方湛回憶道:“當時只知道有一個姓‘葉的老師,具體是誰不知道,就在企業(yè)微信上找,然后就看到他企業(yè)微信的頭像,是他在登山時候拍的一張照片,我們就迅速聯系了他。”葉老師非常熱心,但由于接觸戶外運動也僅限于徒步,社團實際活動都要由方湛策劃并負責。
10月,踩著團委審批的截止時間,方湛提交了所有資料,親歷且見證了這一歷史性時刻——北外戶外社團正式成立。建社以后,方湛需要迅速提升自己的技術,并且根據社團規(guī)劃,需要早日訓練出能夠攀登技術型雪山的水平。鑒于此,方湛每天都會花兩到三個小時來閱讀加思·哈廷的《攀登手冊》以認識、理解一系列登山技術。為了提升技術的規(guī)范程度,方湛還參加了中國登山協會組織的首都高校聯合攀冰冬訓培訓。
今年1月,方湛帶著一位北外登山隊的成員、一位網約的研究生隊友,來到了自己兩個月前眺望過的雪寶頂。這一次攀登,他和兩名隊友一起,采取了完全自主攀登的方式,“我們經過最后一段650米長的冰雪坡面時,感覺像走了兩個小時?!?023年1月27日13時34分,方湛帶著寫有“北京外國語大學登山隊”的旗幟站上岷山主峰、海拔5588米的雪寶頂。這是“北外登山隊”的名字第二次站上技術型雪山,也是方湛第一次重要的技術突破。
登頂的剎那,終于突破了山中行軍的壓抑,方湛感到天地都變得開闊起來,迎接著肆虐的高空風,內心除了喜悅,更多了一絲“一覽眾山小”的平靜與從容。他向右手邊望去,不遠處就是都日峰和它標志性的大雪坡?!疤栆呀浲耆鰜砹?,天空水洗一般澄澈,呼嘯的高空風唱著自己的歌。我們已經累了,但是每個人都默默地按部就班進行操作,蘇丹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喜悅——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好了。Alle gegen die letzte Piste?。ㄗ屛覀円黄饋戆桑。?/p>
山腳下,三人小組再次分別。方湛是學葡萄牙語的,葡語里有個詞叫“Saudade”,說得正是他離開每座山時依依不舍的感情。他留下北外的旗幟,和其他團隊的貼在一起,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同。
2023年春天,回到解除疫情封鎖后的校園,每個星期一的晚上,方湛都會獨自制定未來一周的訓練計劃。所有計劃精確到小時,技術訓練精確到具體內容。校內訓練的場地幾乎每周更換,似乎無論逃到哪里,都逃不掉安保老師的驅趕。“我們上一次訓練,就在逸夫樓和阿語樓之間那個通道,通道直走右拐有一個外掛樓梯,那樓梯上面有兩個錨點,特別結實?!比欢乱恢艿耐粫r間,樓梯處又沒了登山隊的蹤影。
攀巖館的練習,實質上是方湛一人在巖館辦了卡、買了課。所謂的“攀巖訓練”,往往是一人上課,邊上坐了四五個人觀摩。待教學結束、教練走去教其他的學員,再一齊涌上去使用自動保護器的線,練習運動攀。
方湛發(fā)現,與協調訓練時間、場地相比,最難調動的是社員的主觀能動性。雖然他在每周訓練計劃的文檔首行都加粗寫著“如此頻繁地開展活動,主要是為了適應大家的時間安排,因為希望更多同學參與進來,提高效率”。然而,多的時候有6個人同時參與,少的時候可能就2個人,甚至遇到過全都不來的情況。
其實,方湛早就明白,山鷹的種種輝煌難以在今天輕易復制,規(guī)模、系統、記載、傳承……但學生社團的動人之處卻始終相似:“大多數人以后還是會去從事他們要從事的,翻譯.外交官、學術研究等,但是,當人們回首,就像那些山鷹社的老隊員去回望,他們人生中最自由、最無拘無束、最浪漫的一段時間,是在山鷹社度過的,他們會有這么一種山鷹社的情結?!狈秸恳蚕胪ㄟ^社團創(chuàng)造一種情結。這樣,攀登便不再是攀登者一人的樂趣,而是一群人共同享有的最好的時光。方湛規(guī)劃著,在當社長的這段時間里,他們要登上的要么是瓊穆崗日,要么就是希夏邦馬西峰?!爸氨贝蟪鲞^山難——‘7292,他們出事以后好像就再也沒有人攀登過,我們想以后去攀登這座山,紀念一下這座山。”
當然,這種情結也面臨著現實的挑戰(zhàn)。距離最初“創(chuàng)造一個具有北外特色的‘山鷹社”的想法,才過去不到一年的時間。雖然方湛無比篤定地認為:“這個社團在一開始就要成為一個能登山的社團,而不是在發(fā)軔的階段就變成一個徒步社團?!钡鐖F訓練如何規(guī)范地組織、社團技術如何有效地傳承、社團成員如何培養(yǎng)凝聚精神已然成為了令方湛苦惱的問題。實際上,這些瑣碎的問題聚集起來,或將決定北外登山社的命運走向:對于這類年輕的登山社團來說,初生牛犢般的沖勁和生命力無疑是其優(yōu)勢??扇魞H具有這些,便只是一個在少數戶外能力強的隊長帶領下的戶外愛好者小圈子,他們或許能挑戰(zhàn)更高的山、更難的線,但一旦這些領頭者畢業(yè),一切便成為曾經的輝煌。
文學作品中,山鷹的形象總是獨行;而在這里,獨自高飛的鷹無法帶來一代又一代的展翅。建立起一個較成體系的隊伍、找到愿意接續(xù)傳承之火的人,這或許是方湛未來三年所要持續(xù)面對和思考的問題。
北大未名湖畔,巖壁下人頭攢動。巖壁上一男一女正沿著人工巖壁向上攀爬,巖壁下三兩人一組爭分奪秒地支起帳篷。這是高校戶外技能大賽的比賽現場,這項賽事包含抱石、難度、繩索技能和越野四個項目,匯集了全國各地的高校戶外社團,許多參賽的同學是在忙碌的學習生活中抽出了三天時間飛到北京參賽。從2004年起,山鷹社每年都會舉辦這項賽事,在疫情期間,這一賽事已經連續(xù)停辦了三年,今年,是賽事恢復舉辦的第一年。仔細看看體育場鐵絲網上懸掛的旗幟,除了顯眼的“山鷹社”以外,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高校一一重大、北航、農大、廈大、地大……
有人說,大學是社會的一個縮影。那么,高校登山群體的現狀也便是當今攀登人群的一個縮影。在這縮影之中,還有許多人們看不到的角落。有些角落是灰暗的。老牌勁旅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的登山隊“山銘志”,如今已不復存在。注銷處分的通知書如今在網上依舊可查,落款時間為2015年12月22日。地大如今依舊有學生活躍于雪山,卻苦于無法找到組織,有些同學甚至只能去表白墻搖人登山。也有一些角落是光明的,例如從建社至今便一直穩(wěn)步發(fā)展的廈大登協,雖不及山鷹社的耀眼,卻也從未停止走向山野。2015年,他們登頂了格拉丹東;2016年,卡魯雄峰。今年冬訓完成鷹鴿嘴峰后,他們似乎又在計劃著什么大動作。
時代依舊處于高度的動態(tài),一屆學生畢業(yè),一屆新生入學;一個社團沒落,一個社團新生;一代攀登者老去,一代攀登者崛起。世界總在變化,但年輕人心中的火焰、眼中的銳意從未改變。
很多人問珮耀,今年還來爬山嗎。
“如果是現在,我肯定會說,不干不干,我都要工作了,還來什么山隊呀……但如果上山前你來和我說,耀姐,我們要爬金銀山了,還缺個人,你來不來。那我肯定還是會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