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方言中“VC了”能性動補結構及能性義由來

李 維

(1.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北京100872;2. 延安大學外國語學院, 陜西延安716000)

目前,關于北方方言(1)本文所說的“北方方言”指的是北方地區(qū)的官話方言和晉語。中能性動補結構“VC了”(2)為方便敘述,本文將“了”的變體“咾、嘍、溜”等一律記作“了”,只有在用例中按照參考例句原型記錄。譬如“搬動咾”(平遙)即能搬動,表能性而不表結果?！白聡D”(壺關)即能坐下,表能性而不表趨向。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從歷史文獻角度,主要是對以山東方言為背景的北方官話文獻進行了專書定量研究。如王衍軍(3)參見王衍軍《〈醒世姻緣傳〉中[VC了]能性述補結構試析》,《暨南大學(哲學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醒世姻緣傳〉中的[VC了]式能性述補結構》,《方言》2011年第3期;《泗水方言表能性的助詞“了”及其歷史來源》,《方言》2015年第4期。等已經注意到了具有山東方言背景的《醒世姻緣傳》中已經出現了“VC了”表能性的用法。歷史文獻研究表明,至遲在清代晚期北方方言中已經出現了“VC了”構式表能性動補結構的用法,這表明現代漢語北方方言中“VC了”能性動補結構的用法是歷史的繼承和發(fā)展。另一方面,是從現代漢語方言角度對北方方言中能性動補結構“VC了”的考察,主要探討了北方話中表能性的“VC了”的用法及“了”表可能義的來源等問題。主要結論是可能義來源于詞尾“了1”說,以柯理思、(4)參見柯理思《北方官話里表示可能的動詞詞尾“了”》,《中國語文》1995年第4期;邢向東《西北方言與民俗研究論叢》,第2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117頁。孫利萍、(5)參見孫利萍《北方方言中表可能的“了”的歷時演變》,《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王衍軍、宋文輝(6)參見宋文輝《河北正定方言可能補語標記“了[·lou]”的形成機制》,《中國語言文學研究》2017年第2期。等為代表?？吕硭紝﹃儽睍x語中的“VC了(叻/嘞)”的用法提出疑問,并認為可能是“VC了”的下位結構,對此本文將在柯理思統計的“VC了”地圖基礎之上,論證陜北晉語中表能性的“VC了”與北方大多數方言的“VC了”能性動補結構的功能和意義是一致的,也當包含在內,而非下位結構。此外,本文試圖從構式語法化角度解釋“VC了”表能性的意義來源于整個“VC了”構式,“了”在構式語境的背景下吸收了構式表能性的意義,進而探討動結式與可能式之間的發(fā)展演變關系。

一、陜北晉語中能性動補結構“VC了”的歸屬問題

據柯理思考察,“VC了”表能性動補結構分布范圍很廣,已有資料顯示:東界為山東的諸城、利津,往北到河北的昌黎、遵化,西界到山西的廣靈、平遙、河南的洛陽等,南邊到淮河為止,北京除外。(7)參見柯理思《北方官話里表示可能的動詞詞尾“了”》,《中國語文》1995年第4期。但實際范圍可能更大,東北界可延伸至沈陽,西北界不止到山西,據已有資料報道,西北可達陜北晉語大部分,敦煌(8)參見劉伶《敦煌方言志》,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20-221頁。等地。

首先,柯理思之所以認為陜北晉語中的可能補語標記是“VC了”的下位類型,一是因為“了”讀音與其他北方地區(qū)相差甚遠,其他方言的讀音變體為“咾”“嘮”“嘍”“溜”等,陜北晉語為“嘞”“叻”“咧”等。柯理思拿語音相似性的標準來判定構式的屬性略顯不妥。第二,“VC了”中“了”當與詞尾“了1”有關,而詞尾“了1”在陜北晉語中的讀音與表能性的“VC了”中“了”的讀音是一致的。關于這一問題,邢向東指出:“表完成的‘了’(即詞尾了1)在陜北晉語內部的語音變異,‘了’的讀音以[li]為出發(fā)點,有直接促化的,如府谷;有促化后介音失落的,如神木;有失落介音的,如清澗、延川;有失落主元音的,如綏德,佳縣、吳堡?！盵1]288演變圖示如下:(11)參見邢向東《陜北晉語語法比較研究》,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88頁。

了li°府谷→li°府谷→l°神木

→l°清澗、延川

→li°綏德、佳縣/le°吳堡

正如邢向東所言:“導致語音變異的原因很復雜,有語法因素,也與不同方言的語音系統有關?！盵1]288而“VC了”能性動補結構中的“了”在陜北晉語中讀作[l/liε],這恰好回答了柯理思關于西北地區(qū)語音差異的質疑問題(柯理思質疑陜北晉語讀[l/liε]可能是下位關系)。同時也說明,“VC了”中的“了”與表完成的詞尾“了1”有關(下文詳論表能性的“VC了”來自表結果或趨向的“VC了”)。

再者,陜北晉語中專有語氣詞“嘞”(相當于普通話的確認語氣詞“呢”)與詞尾“了1”的語音變體“嘞1”語音相同,因此容易造成意義和功能上的混淆。但據呂叔湘對近代漢語的語助詞“在里”進行考察指出這個語助詞是由處所詞虛化而來的。(12)參見呂叔湘《漢語語法論文集》增訂本,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58-64頁。羅自群論證,“在里”在今陜西、山西、內蒙古西部不少方言中減縮為“哩/咧/嘞”,虛化程度不一,位置可前可后。(13)參見羅自群《現代漢語方言“VP+(O)+在里/在/哩”格式的比較研究》,《語言研究》1999年第2期。由此可知,陜北晉語中語氣助詞“嘞”是近代漢語中表處所的副詞“在里”虛化為語助詞而來的,與詞尾“了1”具有本質區(qū)別。

邢向東指出:“神木方言‘V得來/去’是動趨式。如‘走得來’(等于走來,不等于能走來)‘抱得去’(等于抱去,不等于能抱去)?！盵2]587邢向東認為這些動趨式的可能式是在肯定形式后加語氣詞“嘞”,否定形式是用“不”替換“得”,如“走得來嘞/走不來、哄得來嘞/哄不來、請得來嘞/請不來”。這些語言現象是事實,但按照邢向東的觀點,語氣詞“嘞”在“走得來嘞”中表可能。這一觀點值得商榷,此處的“嘞”不應該是語氣詞,“嘞”若為語氣詞,則可去掉并不影響原義,但顯然原義是表動趨式,而加“嘞”后表可能式,意義發(fā)生了變化。故可推出,此處的“嘞”當為表完成的“了1”。

綜上,陜北晉語的語音層次與其他北方方言有所不同,但“VC了”構式表達的意義和功能完全一致。因為陜北晉語中“VC了”中的“了”讀作[l/liε],句尾的“了2”讀作“了”[lε],二者有明確區(qū)分。錢曾怡曾指出:“如果‘VC了’式中的‘了’讀成語氣詞的‘了2’,‘VC了’式中的補語就不是可能補語而是結果補語了。”[3]285王衍軍也說:“泗水方言中,‘VC了’中的‘了’不是讀[l],而是讀成句尾‘了2[la]’就不表可能而是表完成了?！盵4]320陜北晉語中的情況也是一樣的,“VC了”若讀成句尾[lε],就表結果而不表能性。據劉勛寧的考察,我們認為北方方言、晉語的句尾“了”是近代漢語“了也”的合音,晉語沿河方言“了”的讀音比較一致,句尾都讀[lε]與句中表完成的“了/咾”[l/li/l]不同音。(14)參見劉勛寧《現代漢語詞尾“了”的來源》,《方言》1985年第2期。陜北晉語內部表能性“VC了”的“了”的語音與表完成的“了1”一致,與表語氣的“了2”相異,這與北方其他方言內部語音情況是相吻合的。另外,通常北方方言中表假設與表能性的“了”讀音一致,而與句尾“了2”相異,陜北晉語也不例外。因此,無論是意義、功能還是語音內部的一致性等方面,陜北晉語中“VC了”與北方方言能性動補結構“VC了”都是一致的,是一種同步、平行的關系。

二、“VC了”能性動補結構的歷時與共時考察

縱觀歷史文獻中能性動補結構“VC了”的用例,我們發(fā)現這些表能性的構式主要是趨向式和結果式在未然語境下產生的。從明末至清末,能性動補結構一般以“VC(O)了”構式出現,與“V得C”及相關“得”字能性動補結構并存,且在數量上并不占優(yōu)勢。“了”位于句末,可帶賓語可不帶,“VC(O)了”前往往加“也”“連……也”“都”“是”“還”等副詞,起加強可能性語氣的作用。到了《兒女英雄傳》只有不帶賓語的“VC了”的用例,說明結構趨向單一化、定型化。對語境的依賴性也減弱甚至擺脫對語境的依賴。從“VC了”出現的語體來看,往往出現在人物對白中,敘述性語體中較少出現,這表明“VC了”是方言口語中的創(chuàng)新構式,并非書面語體。從現代漢語北方方言與歷史文獻中能性動補結構“VC了”的用法比較來看,北方方言中的用法比歷史文獻中的用法更加寬松自由,幾乎不受語境限制,也可以不加任何表強調的成分。這表明“VC了”能性動補結構并非一個正在萎縮或是即將淘汰的一個構式,而是一個發(fā)展成熟的構式。

(一)宋以來“VC了”表結果的用法

(1)雖曰州郡富厚,被人炒多了,也供當不去。(《朱子語類》卷109)

(2)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松林里少歇,智深對林沖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灑家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水滸傳》7回)(15)參見蔣紹愚,曹廣順《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38頁。

(二)明末清初“VC了”表結果與表能性的歧義

明末清初的山東方言背景文獻《醒世姻緣傳》、清初的《聊齋俚曲集》等文獻中已出現多例“VC了”表結果與表能性的兩解用法。以下簡稱《醒》《聊》。

(3)掌柜的道:“倒不因窮做不起,就是做十領綢道袍也做起了?！?《醒》23回)

(4)可知得多少打發(fā)的下來?楊春說:“剛才李云庵的口氣,說要兩個共指望四十兩銀子。”狄員外說:“這就有拇量了,看來三十兩銀打發(fā)下他來了。要是這個,還得我到跟前替你處處。你家去,爽俐狠狠給他三十兩,打發(fā)他個喜歡。你去拿了銀子來,我著人請他兩個到我家里合他講話?！?《醒》34回)

(5)狄周媳婦說道:“東房里及其干凈,糊得雪洞似的,見成的床,見成的炕,十個也睡開了。”(《醒》40回)

以上三例“VC(O)了”都出現在未然語境中,例(3)是在未然的假設語境中,“做起了”可兩解,既可以理解為表假設又可理解為表可能。例(4)通過上下文語境可知,“看來三十兩銀打發(fā)下他來了”此事件將會發(fā)生在說話時間不久之后,因此可以看作是將來完成時,但同時“打發(fā)下他來了”也可以理解為“能打發(fā)下他來”這種表能性的意義。例(5)“十個也睡開了”是一種假設的說法,但這種假設的語境下蘊涵著能性的意義。由此我們認為表假設或表將來完成與表能性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關聯性。即能性意義是在假設等未然語境中蘊涵的一種特殊的表結果或實現的意義。

(三)清代“VC了”表能性的用法

(6)丫頭道:“若光論嘴頭,我也照得住他;只末了一句話,說的他就惱了?！?《聊》:增補幸云曲)

(7)玉座平日嘴尖舌巧,快語花言,便說:“不是我夸句海口,調嘴頭也招住他了。”(《聊》:增補幸云曲)

例(6)(7)表達的意思大致相同,但不同的言說者使用了不同的構式,可見在《聊》中“V得OC”與“VCO了”表能性是共存的。同時也說明“VCO了”具有了獨立表能性的功能。

據王衍軍調查《醒世姻緣傳》中能性動補結構“V得C”“V得CO/OC”共出現160例,而表能性的“VC了”“VCO了/VC了O/VOC了/V了OC”共出現11例。從“VC了”出現的語用環(huán)境來看,對白句中出現了9例。(16)參見王衍軍《〈醒世姻緣傳〉中[VC了]能性述補結構試析》,《暨南大學(哲學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通過王衍軍的數據統計可知,“V得C”能性動補結構仍然占絕對優(yōu)勢,“VC了”僅出現了11例,這可能是因為整個文獻是用北方官話寫成,而非純粹方言文獻。從“VC了”結構主要用于人物對話可知,這一結構是北方方言口語中常用的表達方式,但從能性動補結構的占比為6.4%來看,已經具有相當規(guī)模和地位了。方言口語的句式出現在文獻語體中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該結構的地域性特征的突出性。但據我們對例句的進一步考察,王衍軍的用例大多數都可兩解,即存在表假設或表將來完成與表能性的歧義。

(四)清代其他北方方言背景文獻中表能性的“VC了”

清代河南方言背景的文獻《歧路燈》、北京話背景的文獻《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中也出現了“VC了”表能性與表假設或表將來歧義的用例,或者是“VC了”獨立表能性的用例。以下簡稱《歧》《紅》《兒》。

(8)巫翠姐道:“我到明日叫花婆子孟玉樓,與我捎兩件釵釧兒,看怎的!”王氏道:“咱也打造起了,花婆子從來未到過咱家,我從來不認的,何必叫他捎呢?”(《歧》55回)

(9)賴嬤嬤嘆道:“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么個銀人兒來了。”(《紅》45回)

(10)老爺連說:“如今把他留下,就該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兒一個人也照料過來了?！?《兒》2回)

(11)“就便這和尚再有些伙黨找了來,仗我這口刀,多了不能,有個三五百人兒還搪住了”。(此話為十三妹所說)(《兒》9回)

(12)太太道:“找得這處很寬綽,連親家都住下了?！?《兒》13回)

以上例句從普通話角度來講皆可兩解,即在假設語境或表將來時態(tài)下的完成與表能性共存。但從方言背景文獻角度來分析,以上例句皆可獨立理解為能性式。為何例(11)在大多數普通話語感的讀者看來是可以獨立表能性義?主要原因是“搪住”是個方言詞,在普通話中并不常見,“有個三五百人還搪住了”普通話語感讀來拗口。而其他例句中的“VC了”用例都是常用詞匯,普通話語感讀來比較順口,因此會被非“VC了”能性動補結構使用區(qū)域的讀者所誤認為歧義。而表假設與表能性的歧義則是因為假設語境本身構建了一個可能世界,因此表能性的意義出現在表假設的語境中是合理的。

(五)現代漢語北方方言中表能性的“VC了”

如果說歷史文獻中的用例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VC了”能性動補結構的話,那么現代北方方言中的用例中則不存在兩解的歧義。“VC了”能性動補結構的用法在大多數北方方言中可見,我們略舉幾例。

(13)買起車叻(買得起車)。要成叻(要得成)。(17)參見黑維強《綏德方言調查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65頁。

(14)他今天來嘍(來得了)。這件事他辦嘍(辦得了)。彩電他買起嘍(買得起)。(18)參見錢曾怡《山東方言研究》,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261頁。

(15)我看清黑板上的字嘍(看得清黑板上的字)。(19)參見黃伯榮《漢語方言語法類編》,青島出版社1996年版,第235頁。

(16)搬動咾(搬得動)。坐開咾(坐得下)。夾著咾(夾得著)。(20)參見侯精一《平遙方言的動補式》,《語文研究》1981第2期,第125頁。

(17)a.這件事三天做了做不了?——你做了溜(你做得了)。(21)參見陳靜《河北方言可能補語句式》,《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09年第12期,第49頁。

b.那箱子你拿動溜喔不欸?——我拿動溜(我拿得動)。(22)參見陳靜《河北方言可能補語句式》,《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09年第12期,第49頁。

(18)你一個人搬上去了吧(你一個人搬得上去吧)?

只要他拿出了,我也拿出了(只要他拿得出來,我也拿得出來)。(23)參見辛永芬《?？h方言語法研究》,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02頁。

(19)被兒蓋嚴蓋不嚴?(被子能蓋住嗎?)——蓋嚴咧(蓋得嚴)。

酒能喝完喝不完?——喝完咧(喝得完)。(24)參見劉伶《敦煌方言志》,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20、221頁。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方言中可以直接是“V了”表能性,這是一種后起的用法。如例(14)“他今天來嘍”“這件事他辦嘍”,直接用“來嘍”“辦嘍”表能性。此處當為省略補語的用法,省略結果補語,仍表可能。這個問題是表完成的動詞“了”與結果補語之間的對當關系使然。結果補語有時與表完成的“了”是對等的,因此在使用中常常因避重而省略結果補語,這類常見的結果補語有“上”“成”“著(zhao)”“到”“完”“掉”等。譬如,此例中“來嘍”可以說成“來成嘍”“辦嘍”,也可說成“辦完嘍”,意義不變。另一種可能是,此處省略了補語“了(liao)”,“嘍”本身就來自完成體動詞,再與表完成的補語“了”同現,從意義上講有嫌重復,從語音上講韻律不夠和諧。因此出現以上兩種情況時,通常只用“V了”形式。若為其他補語,則不能說成“V了”,如聊城中“買起嘍”不能說成“買嘍”。但這只是一種后起的使用頻率較低的說法,不具有普遍性。

事實上,“VC了”能性動補結構分布范圍遠遠大于以上所列區(qū)域,限于篇幅,略舉一二。所列方言包羅了陜西北部、山東、山西、河南、河北、敦煌等地,大致包含了晉語、中原官話等方言區(qū)。以上用例基本不受語境約束,以不帶賓語為主要形式,帶賓語時賓語往往提到動詞前。

三、“VC了”能性義的由來

(一)以往研究的不足

目前,學術界普遍認為“VC了”能性動補結構中能性意義是由“了”承擔的。大致認為表完成的動詞“了”經歷了以下語法化路徑:“完了”義動詞→結果補語→動相補語→可能補語標記。正如宋文輝所說,這只是一個理想的假設,并沒有從根本上解釋“了”表能性的來源。(25)參見宋文輝《河北正定方言可能補語標記“了[·lou]”的形成機制》,《中國語言文學研究》2017年第2期?？吕硭贾赋?“‘動詞+補語+了’中,表示可能意義的成分是‘了’,和普通話的‘動+得+補’中的‘得’位置不同,不能看作是一個單純的詞匯替代現象?！盵5]103這一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表能性的“了”與表能性的“得”的不同是由于二者的意義和功能屬性不同而非出現的句法位置不同。王衍軍通過對泗水話中“VC了”語音的分析,認為其中的“了”,應為句末表能性助詞“了”和傀儡補語“了”疊音合并后的一種語流音變形式。(26)參見王衍軍《泗水方言表能性的助詞“了”及其歷史來源》,《方言》2015年第4期。宋文輝更是將河北正定方言中的“VC了”中的“了”看作可能補語標記。(27)參見宋文輝《河北正定方言可能補語標記“了[·lou]”的形成機制》,《中國語言文學研究》2017年第2期。但與前幾位學者不同的是,宋文輝認為可能標記“了”來源于詞尾“了”的一個變體,即在表假設和能性歧義的句法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語法化的結果。這一觀點是有一定的道理。

綜上,以往的研究思路是靜態(tài)化地將一個構式的各個要素割裂開來分析,因為V和C是可替換的,無法表達能性義,那么就認為“了”表能性。我們認為“VC了”表能性是整個構式賦予的,并非某一個成分單獨表達的。而“VC了”何以能表可能?是因為表結果的“VC了”結構在未然語境中蘊含著表可能的意義,由此,“VC了”在北方方言中就優(yōu)先發(fā)展成為一種新型的表可能的句式。

(二)“VC了”從表結果到表能性與“V得C”從表結果到表能性之關系

下面從歷時構式演化的視角,動態(tài)地考察能性動補結構能性意義的由來。

唐代產生“V得C”是表結果或趨向的動補結構,宋代以后,表結果或趨向的“V得C”更傾向于表示動作實現的可能性,逐漸淘汰了表結果實現的功能。例如:“若也無人彈得破,卻還老僧?！?《祖堂集》卷2)“我兒若修得倉全,豈不是于家了事?”(《敦煌變文集》舜子變)“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晏殊:踏莎行,全宋詞)(28)參見蔣紹愚,曹廣順《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45頁。此時表能性的用法一般都出現在假設等未然語境中。宋代以后表結果或趨向的“V得C”須加上一個表結果實現或完成的標記成分“了”,即“V得C了”,更多的情況則是直接用“VC了”,而“V得C”主要用來表達能性意義,不再表達結果義。這一情況一直沿用至現代漢語?，F代漢語的能性動補結構“V得/不C”,從歷史角度看,來源于表實現的動補結構“V得/不C”。結合歷時文獻考察,至遲在清代山東等方言為背景的歷史文獻中已經出現“VC了”表結果或趨向的動補結構在未然語境中語義模糊,出現了表假設或表將來完成與表能性的歧義現象,至遲在清代出現了“VC了”表能性的用法(詳見上一章節(jié))。我們以唐宋以來能性動補結構“V得C”的發(fā)展為參照,發(fā)現“VC了”能性動補結構的產生與發(fā)展與“V得C”能性動補結構的發(fā)展具有平行性。如下圖所示:

表1 能性動補結構“V得C”與“VC了”演變關系圖

由圖可知,從“VC了”能性動補結構的歷時來源來看,其與“V得C”從表結果發(fā)展到表可能的用法具有平行性、類推性。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假設:表結果實現的“VC了”在未然語境下可以觸發(fā)可能義的產生。

(三)“VC了”能性意義是由構式語境賦予的

上文提到宋文輝的觀點是有一定的道理,首先宋文輝注意到了表能性意義所發(fā)生的句法環(huán)境,是在假設的語境下,那么就造成了假設與能性的歧義現象。這一點對揭示“VC了”表能性的產生具有重要意義。但假設和能性意義的歧義現象只是語法化過程中的一個過渡性階段,假設意義是由假設語境賦予的,而非“了”表達的。假設就是非現實的虛構或假定,是未然事件,這也是能性動補結構發(fā)生的語法環(huán)境,是能性意義產生的必要條件。文旭、楊坤認為:“構式化的出現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構式的‘形式-意義’演化引起新規(guī)約化的表達,另一種是構式的‘形式-意義’受語境觸發(fā)編碼新的意義?！盵6]28據此,我們認為“VC了”的能性意義是由表結果或趨向的“VC了”在假設、疑問等未然語境觸發(fā)下獲得的。構式“VC了”在未然語境下編碼了新的“能性”意義,而后,隨著“VC了”構式意義的穩(wěn)定、固化,構式最初所依靠的語境就會弱化甚至消失,構式擺脫假設語境意味著構式意義的進一步規(guī)約化。構式規(guī)約化之后,其內部的某個成員會沾染、吸收整個構式的意義。在“VC了”這一框式構式中,很顯然“了”是固定成分,因此最容易吸收整個構式的構式義,久而久之單個構件“了”就具有了表達整個構式的意義和功能。這一過程是構式化環(huán)境中語境吸收的結果。

從構式化語境理論角度來看?！皹嬍交Z境”指構式演化過程中一系列變化的語言環(huán)境。Traugott &Trousdale從構式化的視角出發(fā),指出語法化的過程就是語境化(contextualization)的過程,并提出“構式化語境”(contexts for constructionalization) 這一概念。(29)Traugott, E, C. &G. Trousdale: 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196-197.“了”存在從表可能的“VC了”構式語境中吸收或獲得表可能意義的可能性。構式成分從其所在構式語境中獲得或吸收語義是常見的現象,有“語境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ual meaning)作為理論支持?！傲恕弊鳛槟苄詷嬍健癡C了”不可或缺的成分,自然可以從中吸收能性義。但這種語義解釋不能脫離構式所在環(huán)境。故不能說“了”先具有可能性,才使得“VC了”構式具有可能性。以往學者的觀點大多如此。

李曉琪指出將唐代由“得”構成的能性補語式中的能性意義解釋為由特定的語境賦予的,這樣解釋力更強,因為若把動詞后的“得”看作助詞,動詞前的“能”和“得”都是能性助詞,解釋“得V得”能性動補式就存在問題了。(30)參見李曉琪《關于能性補語式中的語素“得”》,《語文研究》1985年第4期。吳福祥論證了表可能的“V得C”是由表結果實現的“V得C”語法化而來的。且強調表能性的意義是整個構式賦予的,而非由其中的某個結構體來實現的。(31)參見吳福祥《能性述補結構瑣議》,《語言教學與研究》2002年第5期。二位的例證為我們論證“了”的能性義來源于“VC了”構式提供了佐證。

綜上所述,北方方言中的能性動補結構“VC了”的能性意義是由整個構式賦予的,當“VC了”表能性意義規(guī)約化之后,“了”在語境觸發(fā)下吸收整個構式的能性義,從而具有了表能性的意義。從“V得C”表結果到表能性與“VC了”表結果到表能性的發(fā)展路徑來看,可以得出語言發(fā)展演變的一個普遍規(guī)律,即表結果的動補構式在未然語境下蘊含著表能性的意義?！癡C了”能性動補結構只在北方方言中使用,南方以“V得C”為主,這種能性動補結構在漢語方言中分布格局的形成,從某種意義上說,也體現了“北方趨新、南方存古”這一漢語演化的大趨勢。此外,我們考察的歷史文獻是用官話寫就,只是夾雜著一些方言的突出性表達方式而已。官話文獻寫作使用的語體應為官話語體,而非方言語體,而方言只是在其中的口語性較強的對話當中出現。這就說明了利用官話文獻研究方言使用情況和發(fā)展演變情況是有局限性的,能管窺一些現象已實屬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