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童杰
摘 ?要:在雙賓結(jié)構“我給/還了他一本自己的書”中,“自己”的指向比較模糊,指向“我”或“他”的解讀都有報告。調(diào)查該個案后發(fā)現(xiàn),“給”字句和不表現(xiàn)阻斷效應的“還”字句,包含來源先行語和涉己解讀;表現(xiàn)阻斷效應的“還”字句,包含支點先行語和涉實解讀。動詞“還”的語義知識和生活知識,促使移情對象發(fā)生改變,造成來源解讀的脫落或替換,表現(xiàn)出阻斷效應。動詞的語義效應是普遍的,但語義效應能否改變移情對象,則取決于它和言語行為參與者移情優(yōu)先等級的相互作用。該個案研究不僅更明確了漢語“自己”的指向,也體現(xiàn)出動詞語義精細化分解的重要性。
關鍵詞:“自己”;長距離約束反身代詞;語內(nèi)傳遞語;移情;動詞語義
一、問題的提出
現(xiàn)代漢語反身代詞“自己”的指向是熱點問題,學界對“自己”的性質(zhì)進行了深入探討。大量研究發(fā)現(xiàn),“自己”先行語的選擇不僅是句法問題,還關系到語用、“自己”與句內(nèi)其他成分的語義交互。這些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不僅明確了“自己”的指向,也為約束理論的完善作出了重要貢獻。
通常認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自己”至少有下面這些句法表現(xiàn)[1]-[3]:
(1)a.張三i知道李四j喜歡自己i/j/他自己*i/j。(單語素性)①
b.張三i送給李四j一張自己i/*j的相片。(主語傾向性)
c.張三i的驕傲害了自己i。(可以和次統(tǒng)制先行語同指)
d.張三i知道我/你j喜歡自己*i/j。(阻斷效應)
這和受典型約束理論限制的反身代詞不同,學界稱之為“長距離約束反身代詞”(Long-Distance Reflexive,簡稱“LDR”),這一現(xiàn)象受到了很多關注。稅昌錫注意到,LDR“自己”的指向有時會和句中的動詞有關[4]、[5](P48):
(2)a.我i給了他j一本自己i/*j的書。
b.我i送了他j一本自己i/*j的書。
c.我i告訴他j好幾遍自己i/*j的名字。
(3)a.我i要了他j一本自己*i/j的書。
b.我i買了他j一筐自己*i/j產(chǎn)的蘋果。
c.我i問過他j好幾遍自己*i/j的名字。
稅昌錫指出,例(2)中的動詞有[+給予]的語義特征,“自己”指向“我”;例(3)中的動詞有[+獲取]的語義特征,“自己”指向“他”。也就是說,LDR“自己”可以通過動詞語義的影響而得到解釋。不過,下面這個語感調(diào)查并不支持稅昌錫的結(jié)論:
(4)a.我給了他一本自己的書。
b.我還了他一本自己的書。(自擬)
按稅昌錫的觀點,例(4a)中的“自己”應指向“我”,例(4b)中的“自己”應指向“他”。對例(4a)的調(diào)查符合其觀點,例(4b)則不盡然。從語義上說,“還”和“給”都是給予動詞,但近一半調(diào)查者認為,例(4b)中的“自己”指向“他”。具體可如例(5)所示:
(5)?我i還了他j一本自己*i/j的書。
這意味著單純從[+給予]的角度還不足以區(qū)分“給”和“還”。學界對這類問題的研究比較少見,對動詞語義影響“自己”指向的解釋大多停留在描述階段,仍需深入探討。我們認為,例(5)的形成是因為動詞所包含的生活知識(world knowledge)和作為語內(nèi)傳遞語(logophor)[6]“自己”的非支點(non-PIVOT)用法產(chǎn)生沖突,最終造成“自己”來源(SOURCE)用法脫落或替換。
二、關于“自己”的主要研究
首先簡要回顧關于“自己”的主要研究,并考察例(5)能否通過這些方法得到解釋。
(一)句法分析
Yang[7]、Manzini & Wexler[8]最早運用參數(shù)理論研究LDR的指向,他們的策略是將LDR分析為連續(xù)的局部約束,每個局部都滿足約束原則。Tang發(fā)展了這一策略,認為“自己”在LF層移到最近IP的I0位置,隨后又發(fā)生I-I移位[2]。具體可如例(6)所示:
(6)[IP張三[自己i][知道[IP李四[t][批評了ti]]]]
句法分析將LDR“自己”視為滿足約束原則的照應語,沒有另立一類“長距離反身代詞”,它否認了阻斷效應的句法本質(zhì),希望用一致的理論解釋照應語“自己”和LDR“自己”。
值得注意的是,Huang & Liu提出了關于阻斷效應的若干經(jīng)驗問題[3],這些問題都不能用I-I移位來解釋。第一,Xue等發(fā)現(xiàn),阻斷效應可以由非主語成分引起,而非主語一般不和I0發(fā)生一致關系[9]。
(7)張三i告訴我j李四k恨自己*i/*j/k。
第二,復數(shù)局部NP不阻斷單數(shù)先行語,而單數(shù)局部NP阻斷復數(shù)先行語。句法分析不能解釋阻斷效應的數(shù)不對稱性。
(8)a.張三i覺得他們j老批評自己i/j。
b.他們i覺得張三j老批評自己*i/j。[2]
第三,阻斷效應具有人稱不對稱性,局部第三人稱NP并不完全阻止第一和第二人稱先行語。
第四,直指性環(huán)境和多個“自己”的環(huán)境中的第三人稱NP,也會引起阻斷效應。例(9a)中“他”下的著重號表示這句話是指著這個人說出來的。
(9)a.張三說他欺騙了自己。
b.張三認為李四知道王五把自己的書送給了自己的朋友。[3]
多數(shù)母語者認為例(9a)中的“自己”指向“他”。例(9b)有9種解讀,如果兩個“自己”都不受“王五”的局部約束,那么它們必須要求同一個先行語[3]。
總之,I-I移位并不能解釋任何一種現(xiàn)象,這意味著單純從句法角度解釋LDR“自己”是相當困難的。盡管例(5)不屬于上述經(jīng)驗問題之列,但它也是句法分析無法處理的。和例(4a)相比,沒有區(qū)別性外部手段阻斷例(4b)的I-I移位。
(二)功能/語用分析
Huang等學者從功能角度解釋“自己”的指向,他們認為LDR“自己”屬于特殊的照應語,有語用效果。當“自己”和所在句子直接話語表征式中的“我”對應時,允許長距離解讀。功能/語用分析能夠解釋上述經(jīng)驗問題,從本質(zhì)上說,阻斷效應不是句法效應,是為了避免視點抵牾而采取的策略[10]。這種觀點完全是功能/語用的,這種用法下的“自己”也被稱為語內(nèi)傳遞語(logophor)。Sells考察了冰島語、日語和一些非洲語言的指稱特征,并按照語內(nèi)傳遞語先行語語用上初始角色的差別,將其分為三類[6]。Huang & Liu論證了漢語LDR“自己”不僅有語內(nèi)傳遞語的表現(xiàn),其先行語也符合Sells的分類[3]。
功能/語用分析能夠解釋大部分句法分析所無法解釋的問題,用它來解釋例(5)也是可行的。不過,單純從功能/語用角度分析,就會放棄約束理論的句法限制,對很多現(xiàn)象的解釋略顯繁瑣。相比之下,Huang & Liu關于LDR“自己”的解釋,則將句法和功能/語用分析統(tǒng)一起來,從而成為該領域的經(jīng)典論述[3]。
(三)句法—語用分析
Huang & Liu指出,漢語有兩種“自己”:語內(nèi)傳遞語“自己”和經(jīng)典照應語“自己”[3]。這并非漢語的特例,很多語言都有一套和代名詞不同的語內(nèi)傳遞語系統(tǒng),而漢語的兩個“自己”恰好同音。語內(nèi)傳遞語“自己”存在阻斷效應,它和視點變化受阻有關。照應語“自己”則嚴格遵循約束原則,即使第一、第二人稱也不會導致阻斷效應。例如:
(10)a.張三i告訴我自己i的分數(shù)。
b.他i向你提到自己i的缺點了嗎?[3]
多數(shù)學者支持二分的觀點,但也有學者對此并不認可。王瑩瑩、潘海華指出,這個理論不能解釋日語和漢語阻斷效應的不對稱,主張分離“移情(linguistic empathy)”和“語內(nèi)傳遞性(logophoric)”,認為Sells合并二者的做法并不可取,進而對繼承Sells觀點的Huang & Liu提出質(zhì)疑[11]、[12]。
王瑩瑩、潘海華認為漢語LDR“自己”都是移情的,這種用法下的代詞有三條句法/語義特性:不能與第一人稱代詞共現(xiàn);指向主語;不必要為涉己解(de se reading)[13]。
需要指出的是,移情分析不能解釋例(5)。當例(5)出現(xiàn)阻斷效應時,“自己”的先行語和第一人稱代詞共現(xiàn),但此時“自己”并非指向主語。此外,Huang & Liu已經(jīng)證明漢語LDR“自己”及其先行語的大部分表現(xiàn)符合Sells的觀察和分類[3]。從普遍性上考慮,我們認為,日語和漢語阻斷效應的不對稱,可能是其他系統(tǒng)性差異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盡管當前關于“自己”的研究已取得豐碩成果,但大部分理論都無法解釋例(5)。這提示我們,對例(5)的解釋要更廣泛地考慮“自己”的出現(xiàn)環(huán)境,從句法—語義—語用的視角進行分析。
三、LDR“自己”和動詞語義的沖突
為了論述方便,下面將例(4a)中指向“我”的“自己”記為“自己1”,將例(4b)中指向“我”的“自己”記為“自己2”,指向“他”的“自己”記為“自己3”。其中,“自己3”體現(xiàn)出阻斷效應。
(一)“自己”的照應關系是長距離的還是局部的
雙賓結(jié)構的句法表現(xiàn)非常復雜,Larson觀察到雙賓結(jié)構內(nèi)外賓語的不對稱統(tǒng)制關系[13],問題在于間接賓語能否成為照應語的可及主語。學界對此似乎看法不一。Xu將間接賓語作為最小句子邊界(the Minimal Clause Boundaries)內(nèi)的非主語先行語[14],王瑩瑩、潘海華則將類似結(jié)構視為LDR“自己”[12]:
(11)我問過他i幾遍自己i的名字。(在強調(diào)的前提下)[14]
(12)張三i送給李四j一本自己i/*j的書。[12]
Huang & Liu將管轄語域作為區(qū)分LDR和照應語“自己”的界限,認為凡是在管轄語域內(nèi)受約束的都是照應語[3]。按照這一觀點,照應語“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表現(xiàn)出阻斷效應,因為其先行語必然是管轄語域內(nèi)最近的(主語)NP,如例(10)所示。由于例(5)已表現(xiàn)出阻斷效應,不宜再認為“自己2”和“自己3”是照應語。即使是“自己1”,一些母語者也認為存在不太強的第一、第二人稱阻斷效應。
(13)a.?張三給了我i一本自己i的書。(自擬)
b.??張三給了你i一本自己i的書。(自擬)
按照照應語無阻斷效應的規(guī)律,“自己1”也應是LDR“自己”。但例(13)在母語者中的表現(xiàn)很模糊,例(13a)略好于例(13b),都不如典型照應語例(10)那樣明顯。這種句法表現(xiàn)上的連續(xù)統(tǒng)可能會導致學界對這類結(jié)構的界定不同。出于和“自己2”“自己3”采用一致理論分析的考慮,本文也將“自己1”視為LDR“自己”。因此,如無必要,下面分析LDR“自己”時,將不再區(qū)分“自己1”“自己2”和“自己3”,只在討論與例(4)、例(5)有關的句子時將其分開。
(二)語內(nèi)傳遞語的先行語
按照Sells的分析,對話中有三個比語內(nèi)傳遞語更原初的角色,分別代表三種不同的語內(nèi)傳遞現(xiàn)象[6]。一是來源(SOURCE),即對話中有意向的施事;二是自我(SELF),即對話關涉命題所描繪的心理狀態(tài)或態(tài)度的發(fā)出者;三是支點(PIVOT),即對話命題在被評估時所基于的時空位置擁有者。
漢語LDR“自己”的先行語要么是話語來源,如例(14a);要么是心理狀態(tài)發(fā)出者,如例(14b);要么是用來報告事件的支點,如例(14c):
(14)a.張三說[扒手偷了自己的皮包]。
b.[自己的小孩沒得獎]的消息使李四很失望。
c.??[張三來看自己i]的時候,李四i正在看書。[3]
其中,并非所有母語者都可以接受純支點解讀。Sells認為三者有蘊含關系:來源包含自我和支點,自我包含支點,但反向蘊含不成立[6]。換言之,如果一句話報告了來源,那么也必然描繪了來源的心理狀態(tài)或態(tài)度,此時命題的視角一定基于這個來源;反之,對心理狀態(tài)或態(tài)度的描繪不一定來自說話者。
(三)對LDR“自己”的語用解釋
例(4a)包含第一人稱代詞,可以將其視為某個句子直接話語補足語(direct discourse complementation)[15]的基礎結(jié)構。通常來講,例(4a)的主句是和“我”有關的帶言說動詞的句子。設想這個場景:張三和李四討論王五,張三告訴李四,王五之前幫過自己一個忙,作為回報,自己送了他一本書。
(15)張三i說:“我i給了他j一本自己i的書。”(自擬)
例(15)中,“我”指“張三”,“他”指“王五”?!皬埲笔恰白约骸钡膩碓聪刃姓Z,這句話同時也報道了張三的心理狀態(tài)和視角。剝離自我和支點解讀則會導致其合法性變差。例如:
(16)a.??我i記得上次張三j說,我j給了他k
一本自己j的書。(自擬)
b.?我i記得上次張三j說,我i給了他j/k
一本自己i的書。(自擬)
例(16)中的“張三”仍然是來源先行語,但句中第一個“我”充當了自我。來源不蘊含自我的句子可接受性不高。此外,沒有人報告例(16b)不可說,而例(16a)卻可說。
“自己2”的情況與之相同。張三和李四討論王五,張三告訴李四,自己之前借過王五一本書,可是弄丟了,只能用自己的書去還給王五,這本書作為王五的書的代替品出現(xiàn)在下面這句話中:
(17)張三i說:“我i還了他j一本自己i的書?!保ㄗ詳M)
例(17)中,“我”指“張三”,也是“自己”的來源先行語,蘊含了自我和支點解讀。自我解讀剝離測試的結(jié)果與例(16)類似:
(18)a.??我i記得上次張三j說,我j還了他k
一本自己j的書。(自擬)
b.?我i記得上次張三j說,我i還了他j/k
一本自己i的書。(自擬)
與“自己1”“自己2”相比,“自己3”的情況要稍微復雜一些。由于例(4b)第一人稱代詞“我”的存在,“他”不能作為來源或自我解讀。唯一的可能是,“自己3”在例(4b)中指向一個支點先行語。前面提到,漢語支點先行語解讀能否成立是模糊的,不同方言或海外漢語變體對支點解讀的接受度不同,這可能會導致例(5)的模糊性。Huang & Liu指出,支點約束是自我約束的擴展,支點在被移情時得到了某種“虛擬的意識”,它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語內(nèi)傳遞語本身的性質(zhì)了,這是漢語支點先行語不被廣泛接受的主要原因[3]。
如果“自己3”是支點解讀,那么,可以在例(5)
外加相關語境強化或沖抵環(huán)境的“支點性(pivothood)”,再驗證句子的可行性。語境強化主要通過增加同指說話人來實現(xiàn)[3]。
(19)a.??當李四批評自己i的時候,張三i正在看書。
b.張三i說當李四批評自己i的時候,他i正在看書。[3]
同樣,語境沖抵可以通過增加異指說話人來實現(xiàn)。如果這種觀點是正確的,那么,在例(5)前加“他說”會強化阻斷效應,加“我說”會弱化阻斷效應。“誰說—測試”(who say-test)如例(20)所示:
(20)a.?他i說,我j還了他i一本自己i的書。(自擬)
b.*我i說,我i還了他j一本自己j的書。(自擬)
調(diào)查顯示,沒有人報告例(20b)合法,例(20a)的結(jié)果更模糊。認為例(5)有阻斷效應的,大多覺得例(20a)可說;認為例(5)沒有阻斷效應的,大多覺得例(20a)不能說。但無論如何,例(20a)的表現(xiàn)要好于例(20b)。
Kuno & Kaburaki提出了言語行為參與者移情優(yōu)先等級(Speech-Act Participant Empathy Hierarchy):說話者最容易移情到本人,其次移情到聽話者,最難移情到第三人稱個體[16]。沒有其他語境時,例(4)的說話者移情到第一人稱代詞的可能性最大,也就是“自己1”和“自己2”。如果要移情到第三人稱個體,往往需要外部因素互動。例(20)所提供的語境沖抵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移情對象,不過,由于外部因素不很強大,移情對象變化并不明顯。
有證據(jù)表明,受來源或自我先行語約束的“自己”,表現(xiàn)了涉己態(tài)度(attitude de se)下的約束[3]。假設張三手邊有一本書,王五讓張三把這本書給他,而張三沒有意識到這本書是自己的。用例(4a)報道張三對這一事件的關涉并不合適,這時要把“自己”替換成其他詞語。例如:
(21)a.我給了他一本其他人的書。(自擬)
b.?我給了他i一本他j的書。(自擬)
c.*我給了他i一本他i的書。(自擬)
三個替換中,例(21a)是可能的,例(21b)有歧義,例(21c)則說不通。
“自己2”和例(4a)中的“自己1”相同,而“自己3”一定是涉實(attitude de re)的。張三只有明確地知道這本書是王五的,才有可能以王五為支點?!白约?”可以替換成同指的“他”,但不能替換成異指的“他”或“其他人”。例如:
(22)a.我還了他i一本他i的書。(自擬)
b.*我還了他i一本他j的書。(自擬)
c.*我還了他一本其他人的書。(自擬)
這種區(qū)別說明,“自己3”的確不同于“自己1”
和“自己2”。
(四)動詞的影響
如前所述,動詞語義對“自己”的指向有一定影響,但目前對動詞語義特征的分析并不充分。“給”和“還”都屬于給予義動詞,但兩者卻表現(xiàn)出不同的阻斷效應。如果“自己3”和“還”的語義有關,那么,動詞內(nèi)必然會存在其他導致阻斷效應的因素,這就需要進一步分解動詞語義。
Lin認為,動詞在詞項上可以表示為若干輕動詞和動詞詞根√VERB的結(jié)合,其中,動詞詞根概念化事件,包含關于事件的所有參與者信息。和其他常見語言不同,漢語動詞可以由光桿詞根構成,其他語言則不行[17]。
√VERB包含一定的論旨信息,有輕動詞的語言通過輕動詞將其拼讀出來,并表現(xiàn)在句法中,這種語言的論旨和題元關系嚴格受限。漢語動詞詞根可以不通過輕動詞組成動詞,√VERB所攜帶的語義信息直接進入句法,在句中選擇合適成分作為論元。漢語動詞詞根也可以先和輕動詞結(jié)合,此時動詞的表現(xiàn)則和英語等其他語言相同。黃正德等學者指出,漢語論元組合高度自由,只要適合作√VERB的參與者,或符合√VERB的生活知識,這樣的句中成分就可以和動詞組合,成為動詞的論元[18](P62-67)。下面,我們就基于這種詞匯分解理念來分析動詞語義。
“還”的光桿詞根[√還]至少包含三方面的語義信息:“發(fā)出者”“接收者”和“歸還物”,在句法上,則對應了施事(致事)、歷事(與事)和受事(客體)。在絕大多數(shù)不含介詞的結(jié)構中,其語序是相對固定的:致事+還+與事+客體。其中,與事不僅是動作的接收者,也是客體的最終/起初擁有者,具有雙重語義身份,信息量大,容易成為語義焦點。和直指強調(diào)一樣,語義焦點也會導致移情對象的改變,改變“自己”的先行語選擇,造成阻斷效應。例(5)是非直指的,其中的阻斷效應由語義焦點導致移情對象轉(zhuǎn)變而實現(xiàn),它的語感模糊性來自語義焦點是否改變了移情對象。
如果這種觀點是正確的,那么其他動詞也應表現(xiàn)出類似的性質(zhì)。表“借出”的“借”是和“還”相對的概念,說“還”時往往預設了“借”。張三在向王五還書之前,很可能會有借書的過程:“王五i借了張三一本他i的書?!笨梢?,“借”的論元也有固定順序:致事+借+與事+客體。我們將例(4b)予以變換,改成相應的“借”字句,并進行語感測試:
(23)a.*我i借了他j一本自己j的書。(自擬)
b.?他i借了我j一本自己i的書。(自擬)
結(jié)果顯示,沒有人認為例(23a)合法,這里的“我”不僅是致事,也是客體擁有者,還是最容易移情的第一人稱代詞,“自己”強烈地指向“我”。例(23b)是典型阻斷效應的例子,但測試結(jié)果卻很模糊。此處出現(xiàn)了第三人稱代詞“他”,“他”是致事和客體擁有者,屬于語義焦點,可能會造成移情對象的改變。不過,這種變化并不是絕對的,不同母語者有不同感覺,從而導致了模糊的語感測試結(jié)果。
“借”和“還”的測試表明,語義焦點更容易移情的假設可能是正確的。進一步看,這些句子中的擁有者都是支點。對一部分母語者來說,“借”和“還”的生活知識足以改變言語行為參與者的移情優(yōu)先等級,“自己”的移情對象發(fā)生變化,于是就出現(xiàn)了阻斷效應。對另一部分母語者來說,動詞的生活知識還不足以改變言語行為參與者的移情優(yōu)先等級,或者是他們無法接受純支點解讀,第一人稱代名詞對“自己”的移情吸引明顯,未形成阻斷效應。
同樣的方法也可以解釋例(4a)。與例(23a)類似,例(4a)中的“我”也是客體擁有者、移情優(yōu)先對象和句子主語,言語行為參與者的移情優(yōu)先等級與動詞的生活知識和諧,語義焦點又是來源先行語,所以例(4a)很難發(fā)生阻斷效應,即使出現(xiàn)在約束阻斷位置的是第二人稱代名詞。
(24)我i給了你j一本自己i/*j的書。(自擬)
一些研究發(fā)現(xiàn),語義焦點對移情對象的作用具有跨語言的效果。Sells注意到,日語和英語的支點解讀有類似的動詞效應[6]:
(25)a.Takasii ?wa ?[Yosiko ?ga ?zibuni ?o ?tazunete-kita ?node] ?uresigatta.
Takasii ?TOP ?Yosiko SUBJ selfi ?OBJ ?visit-came ? because ?happy
‘Takasii ?was ?happy because Yosiko came to visit himi.
b.*Takasii ? wa ?[Yosiko ?ga ?zibuni ?o ?tazunete-itta ?node] ?uresigatta.
Takasii ?TOP ?Yosiko ?SUBJ selfi ?OBJ ?visit-went ? because ?happy
‘Takasii ?was ?happy because Yosiko went to visit himi.
(26)a. Hei was happy when hisi own mother came to visit himi in the hospital.
b.??Hei was happy when hisi own mother went to visit himi in the hospital.
例(25)、例(26)中,動詞變化導致語義焦點變化,進而造成視角和移情對象變化。Sells對這一現(xiàn)象的解釋主要是基于直覺,他為例(25b)創(chuàng)設了一個語境:Takasi不在家,Yosiko到Takasi經(jīng)常去的地方看望他,這讓Takasi很高興[6]。實際上,這種基于直覺的認識就是動詞的生活知識:kita或come表示“到某地來”,強調(diào)目的地,因此,目的地更容易成為語義焦點。當語義焦點跟言語行為參與者移情優(yōu)先等級和諧時,移情對象不會發(fā)生改變。itta或go的語義則與之相反,它強調(diào)出發(fā)地,語義焦點也有所不同。當語義焦點和言語行為參與者優(yōu)先等級不和諧時,移情對象可能會發(fā)生改變。不過,兩句話中都沒有其他可選先行語,這就導致了例(25b)不合法、例(26b)可接受度低。
可見,動詞語義所帶來的語義焦點強調(diào)性可能是跨語言的。它們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不同語言是否有不同的限制條件;第二,不同語言語義焦點的強調(diào)性,是否強大到可以改變言語行為參與者的移情優(yōu)先等級。
四、關于“自己3”的另一種解釋
最后一個問題是,“自己3”是否屬于照應語“自己”?!白约?”除了可以理解為例(4b)阻斷效應的結(jié)果,理論上也能理解為不阻斷效應的照應語??紤]到Xu將間接賓語作為直接賓語的先行語(而非阻斷效應)[14],這種理解并非全然不合理。
Huang & Liu指出,照應語“自己”的先行語不必要是來源、自我或支點[3],這是一類純句法詞。如果“自己3”屬于照應語,就是認為“自己2”和“自己3”系同音詞,它們分屬不同類型的照應語。如果是這樣的話,對例(5)的解釋必然要求“還”的語義效應足夠強大,以致能夠改變“自己”的語類,也就是要求動詞具有強語義效應。我們沒有找到支持或反對這一觀點的經(jīng)驗證據(jù),因此,暫時將“自己3”分析為LDR“自己”,主要是基于同一性的考慮。我們的疑問是在于:動詞是否具有如此強大的語義效應,語義能否對句法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影響。這個問題已超出本文的范圍,是今后需要深入研究的主要方向。
綜上所述,本文考察了“給”/“還”字句中“自己”的不同指向,認為其中出現(xiàn)的三個“自己”都是LDR“自己”?!白约?”和“自己2”是涉己的來源解讀,“自己3”是涉實的支點解讀。造成例(5)中阻斷效應的原因,主要是動詞的語義效應與來源先行語解讀產(chǎn)生沖突,成為推動移情對象改變的外部因素。當外部因素足夠強大時,“自己”不再選擇來源解讀,而是產(chǎn)生支點解讀。語義效應可能具有跨語言的共性,其背后體現(xiàn)了人類共同的認知方式。我們對“自己”的調(diào)查研究,不僅更明確了“自己”的指向限制,同時也在原有語義特征分析的基礎上,深化了對動詞語義的討論?!白约骸钡闹赶蚴且粋€復雜問題,國內(nèi)學者很早就注意到動詞語義的影響,但分析大都不夠深入。本文對這一個案的探討,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動詞語義的精細化分析提供了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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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mantic-Pragmatic Interpretation of Long-Distance “Ziji(自己)” in Mandarin Chinese
Wu Tongji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Chinese Language Education,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A blocking effect has been reported in the double-object construction “wo gei/huan-le ta yiben ziji de shu(我給/還了他一本自己的書)”. Such blocking effect is not seen in previous studies of long-distance “ziji(自己)”. Based on the semantic-pragmatic approach, this paper discusses different anaphors of “ziji(自己)” and when there is a blocking effect. We finds that gei(給)-sentence and non-blocking huan(還)-sentence include SOURCE anaphor and de se reading, while huan(還)-sentence showing blocking effect includes PIVOT anaphor and de re reading. Semantic effect of the verbs, which is universal, forces the object of linguistic empathy to change, thus showing blocks. This study not only clarifies the anaphor of “ziji(自己)” in Mandarin Chinese, but also points out the importance of decomposing verb semantics.
Key words:“ziji(自己)”;long-distance bound reflexive pronouns;logophor;linguistic empathy;verb semantics
現(xiàn)代語文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