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張熙重修龍興寺塔碑記》考釋

馬陳城

文通塔，舊名龍興寺塔，位于江蘇淮安勺湖公園內(nèi)，毗鄰運(yùn)河，與城東南的龍光閣遙相呼應(yīng)。文通塔作為龍興寺唯一留存至今的地面遺存，其始建年代等問題學(xué)界討論較多。今幸得見北宋太平興國九年（984年）《張熙重修龍興寺塔碑記》拓片，考釋之余，就相關(guān)問題略作淺析，以求教于方家。

文通塔及碑銘

現(xiàn)存文通塔為密檐式磚結(jié)構(gòu)塔，平面八角形，塔身七層，一至五層每層設(shè)龕，第六、七層無塔門。塔身腰檐以磚疊澀，無平座。塔內(nèi)部無梁柱，后設(shè)有樓梯。文通塔經(jīng)歷代修繕成就今貌，歷代地方官、鄉(xiāng)紳、功德主、僧人亦將修塔事跡刻銘于石?，F(xiàn)存塔身一層鑲嵌有清咸豐元年（1851）《重修文通塔記》碑一塊，據(jù)相關(guān)工作人員介紹，塔墻砌有《張熙重修龍興寺塔碑記》一塊，今已不得見，甚為惋惜。然羅振玉《楚州金石錄存目》“龍興寺事實(shí)一卷”中并沒有提及這兩通碑。此卷現(xiàn)存內(nèi)容如下：“又載宋嘉熙四年（1240），鎮(zhèn)江副都統(tǒng)制、知淮安州王珪龍興寺重修塔銘；元至正十五年（1355），歐陽原功《重修龍興寺碑記》，又及成化二年（1466）三月大學(xué)士廬陵陳文記文?！贝送?，又收錄明代《重修龍興寺碑》：“萬歷元年（1573）冬月，淮安府知府沔陽陳文燭撰并正書。紀(jì)僧明來修寺之功。寺今在西門內(nèi)，大悲閣南開帝廟，榜署已毀，使無是碑，不復(fù)知為龍興寺矣。明來所建大殿九間，鑄佛三尊，今尚無恙。碑文字并美，字大盈寸，明刻之嘉者?！绷_振玉很有可能親睹過南宋、元代及明代的重修寺、塔碑銘，卻未將北宋《張熙重修龍興寺塔碑記》收錄其中，此碑恐與羅振玉緣慳一面。幸而近年金志庚先生主編的《楚州金石錄》收錄有《張熙重修龍興寺塔碑記》的殘碑拓片，原碑大小不詳，碑面部分內(nèi)容被磨泐不可辨，碑銘楷書，題名不存，正文殘存18行，滿行26字，全碑殘存395字，茲據(jù)碑銘錄文如下：

竊聞大覺開□□□□□□□□□□□□□□□□」以無階漸之因，不可以無睹相之理，厥或彼我俱棄，空有□□，□」不然也。龍興上寺古跡知名，洎僧伽大師示凡顯圣之」初，棲于此寺。月殿基坰為第一化矣。其次寺西南隅，感應(yīng)舍利」舊址，自大隋仁壽二年奄瘞，上有麗閣，佛事焚修日新。其舍」利祥瑞，變現(xiàn)靈光，有《續(xù)高僧傳》載錄，故不書焉。于嚱，」周室重興，淮甸同軌，山陽一郡，兵火罄然，舍利空存其基也。爰」有當(dāng)寺大悲院僧洪信，父子相襲，供事焚修，睹此基坰，忍生榛」木，乃告露諸檀越：欲盡一生心力，化緣砌磚窣堵七級。未修契緣，」俄聞歸寂，復(fù)有小師浩真，秋月同明，寒潭比潔，觀師之遺事，」發(fā)不可思議心，孜孜成褫，屼屼化慕。熙切睹勝利，輒啟精誠，遂」舍己財壹拾阡，磚貳萬口。母親王氏舍磚壹萬口，長男文通舍磚貳萬口，共成第六級。良匠已吿其園就矣。所愿：」皇風(fēng)永扇，帝祚遐昌，風(fēng)雨勻調(diào)，人民樂業(yè)；次希：熙先亡」久遠(yuǎn)，已化未生，皆期解脫之門，悉獲資薰之力；然冀：熙與母親王氏十娘及見存女男眷姻等，愛河息浪，欲海停波，早拋有漏之因，」速證無生之果，龍神土地，女男有情，悉領(lǐng)妙緣，咸登覺道。時太平」興國九年，歲次甲申六月日，弟子張熙、母親王氏、長男文通等記。

碑文中“周室重興”即指后周征討南唐楚州事。按《新五代史》卷六十二：“周師攻楚州，守將張彥卿、鄭昭業(yè)城守甚堅，攻四十日不可破。世宗親督兵，以洞屋穴城而焚之城壞。彥卿、昭業(yè)戰(zhàn)死，周兵怒甚，殺戮殆盡。”后周世宗親自督兵征討楚州，屯兵北門，戰(zhàn)事激烈，楚州城破，百姓慘遭屠城之厄，城中建筑大多付之一炬，龍興寺塔未能幸免，以至于“感應(yīng)舍利空存其基”。由此，大悲院院僧“盡一生心力，化緣砌磚窣堵七級”，所提及之大悲院，即大悲庵，今聞思寺前身。聞思寺在今淮安河下古鎮(zhèn)，按明《續(xù)纂淮關(guān)統(tǒng)志》卷十二載：“聞思寺在西湖嘴，宋僧人蘭盂創(chuàng)建，名大悲庵”；清《江南通志》卷四十六亦載：“聞思寺……康熙四十四年（1705）……帝南廵勅改今名”。《張熙重修龍興寺塔碑記》中涉及人名除僧伽大師外，文獻(xiàn)俱無載。

塔名由來新議

文通塔舊名“龍興寺塔”，又名“尊勝塔”“尊圣塔”“敦煌塔”“僧伽塔”“千佛寺塔”，別名之多，誠見此塔歷時之久。

“尊勝塔”通“尊圣塔”，按清代阮葵生《茶余客話》語“西南有浮屠名敦煌塔，一云尊圣，蓋即供養(yǎng)佛像之地”，“尊圣”“尊勝”取供養(yǎng)禮佛之意?！岸鼗汀敝梢娪谇宕娜斯P記，按坊間語“晉時有僧自敦煌來游，因名”，今難考證?！吧に泵?，據(jù)《張熙重修龍興寺塔碑記》“龍興上寺古跡知名，洎僧伽大師示凡顯圣之初，棲于此寺”可知，塔名是因僧伽故?！扒Х鹚滤泵锻沃匦奚疥柨h志》卷二記載：“千佛寺，即文通寺，城西北，有塔在寺后?！被窗泊_有一處千佛寺，據(jù)《萬歷淮安府志》“千佛寺舊名崇恩千佛寺，在郡城西南隅，舊廢。洪熙初年，僧道真重建”可知，此千佛寺并非文通寺，實(shí)《同治重修山陽縣志》之疏誤。

龍興寺塔舊名今鮮有人知，取而代之的是“文通”之名，其名由來值得我們深究。主流觀點(diǎn)認(rèn)為，文通塔的名稱始于明崇禎年間（1628—1644），此塔因?qū)傥耐ㄋ露妹麨椤拔耐ㄋ薄，F(xiàn)塔身一層的清咸豐元年（1851）《重修文通塔記》記載：“近得古磚□云：崇禎二年（1629）重修，□□□是塔之易為文通，當(dāng)在明代?！庇纱丝芍?，“文通塔之名始于明”的說法始于咸豐元年。然而撰寫此塔記的龔裕生活在晚清，與明崇禎年間相去甚遠(yuǎn)。龔裕推斷的依據(jù)是一塊古磚，銘文不詳，大致內(nèi)容為“崇禎二年重修文通寺塔所造磚”?！拔耐ㄋ加诿鳌钡耐茢嗖]有直接證據(jù)。

欲厘清文通塔名由來，還須從“文通”二字分析。關(guān)于此，坊間有“舉子說”，即山陽舉子寓塔文通名，以求釋褐，解釋略顯突兀，今難考其實(shí)?！稄埼踔匦摭埮d寺塔碑記》提供了線索，“周室重興，淮甸同軌，山陽一郡，兵火罄然，舍利空存其基也……熙切睹勝利，輒啟精誠，遂舍己財壹拾阡，磚貳萬口。母親王氏舍磚壹萬口，長男文通舍磚貳萬口，共成第六級……熙先亡……熙與母親王氏十娘及見存女男眷姻……弟子張熙、母親王氏、長男文通等記”。后周軍隊焚城，龍興寺塔受損嚴(yán)重，信男張熙感念功德，遂攜母親王十娘、長子張文通等親眷舍財供磚，資助小禪師浩真重建龍興寺塔。筆者認(rèn)為，文通塔是因功德主張熙之長子張文通而得名?！拔耐ㄋ焙芸赡苁潜彼我詠碇匦薮u塔產(chǎn)生的別名，并非明崇禎二年（1629）出現(xiàn)的新名稱，并且“文通塔”名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將“龍興寺塔”名取代。為證實(shí)此觀點(diǎn)，我們須結(jié)合傳世文獻(xiàn)的相關(guān)記載分析。《正德淮安府志》《萬歷淮安府志》《天啟淮安府志》均記載“（龍興禪寺）浮屠二座”。這些明代淮安方志中關(guān)于龍興寺的記載大多僅見只言，不得塔名，以“浮屠”片語代過。至于清代，《光緒淮安府志》記載：“文通寺塔，城西北隅，詳見雜記……龍興寺在城西北隅，唐萬歲通天（696—697年）中建以居僧伽大師。”文通寺塔即龍興寺塔，兩種名稱在清代淮安方志中同時出現(xiàn)?！缎y(tǒng)續(xù)纂山陽縣志》：“馬西樵清弈軒、不離草堂在龍興寺塔南?！庇纱?，直到晚清“龍興寺塔”作為舊名依舊沒有消亡，而是與“文通塔”名共存通用。

古塔始建年代

關(guān)于龍興寺塔的始建年代，一直以來學(xué)界、坊間眾說紛紜，時至今日，形成三派觀點(diǎn)：“晉大興二年（319年）說”“隋仁壽二年（602年）說”及“唐景龍二年（708年）說”。自晚清以來，淮安坊間流傳一則故事：“唐代景龍年間（707—710年），僧伽禪師來游楚州，中宗李顯下旨造龍興寺及尊圣塔以迎高僧。”通過《張熙重修龍興寺塔碑記》“龍興上寺古跡知名，洎僧伽大師示凡顯圣之初，棲于此寺……其次寺西南隅，感應(yīng)舍利舊址，自大隋仁壽二年奄瘞，上有麗閣”可知，龍興寺的始建年代早于僧伽禪師所生活的唐代，孟寶林先生《文通塔建年新考》亦指出“建塔以供活僧不合邏輯”。“唐景龍二年說”之偽，稍加辨析，一望即知。

我們再來看“晉大興二年說”，此說見于晚期方志。目前相關(guān)最早的記載見于明《正德淮安府志》：“龍興禪寺，在郡城清風(fēng)門里數(shù)十步。晉元帝大興二年創(chuàng)建?！贝宋墨I(xiàn)明清兩代延用，不知依據(jù)何物，然明正德年間（1506—1521）相去晉大興二年甚遠(yuǎn)，亦不足信。龍興寺舊址尚未正式考古發(fā)掘，據(jù)一些遺存出土情況來看，蔣一安《楚州宋磚拓本》收錄有“龍興寺”銘文磚拓本，推測磚為宋代遺物。據(jù)知情人回憶：“20世紀(jì)末‘老淮中（今淮安市文通中學(xué)）修建校址，曾出土一定數(shù)量的古代遺物，多為明清青花瓷片，宋代龍泉、吉州、湖田等常見窯口瓷片及一定數(shù)量的唐代瓷片，六朝時期的瓷片標(biāo)本很少見?！被貞涃Y料可作參考，無論是出土遺物亦或者是早期文獻(xiàn)，都沒有線索指向。

我們再來分析“隋仁壽二年說”。欲證實(shí)此說，須結(jié)合遺物及傳世文獻(xiàn)分析?！稄埼踔匦摭埮d寺塔碑記》中云：“寺西南隅，感應(yīng)舍利舊址，自大隋仁壽二年奄瘞，上有麗閣，佛事焚修日新……兵火罄然，舍利空存其基也?！庇纱丝芍埮d寺塔名為重修，實(shí)則重建，功德主張熙舍財之前，遭受兵燹的龍興寺塔空存其基，按撰碑文者言，殘存的塔基乃是隋物。唐代道宣《續(xù)高僧傳》對建塔由來有所記載：“釋道生，蒲州人……仁壽二年，勅召送舍利于楚州。初停公館，感一野鹿直入城門，防人牽來詣舍利所，自然屈拜……及當(dāng)下日，白鶴兩雙飛旋塔上，覆訖方逝，生睹斯瑞，與諸僚屬具表以聞，并銘斯事在于塔所?！彼迦蕢鄱?，釋道生奉召送舍利于楚州，其中野鹿白鶴之祥兆頻顯，值得注意的是“（白鶴）覆訖方逝”語，顯然，直到舍利供奉入塔，工事方才正式告竣，從而可以推斷龍興寺塔的始建年代為隋代。

（作者為南京師范大學(xué)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