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喬伊斯曾說,他寫作《都柏林人》的初衷是想寫一部關于祖國的道德史,之所以選擇都柏林為背景,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城市是癱瘓的中心。作為都柏林人,喬伊斯懷著冷峻的沉痛揭示了民族的劣根性,他認為青年人的頹廢是一個城市、一個民族最危險的信號,然而喬伊斯在表現(xiàn)黑暗的同時,也在尋找光明的未來。文章分析《都柏林人》中的短篇《兩個浪漢》的意象、留白和隱喻,解讀喬伊斯小說的藝術技巧和精神內(nèi)涵,探究喬伊斯作品帶給讀者的精神啟迪。
關鍵詞:《都柏林人》;《兩個浪漢》;意象;留白;隱喻
中圖分類號:I56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2-00-03
《都柏林人》是喬伊斯最早的作品集,完成于1904年,首版于1914年。在這10年間,其遭到22家出版社退稿。除了作家年輕時名氣不大,被退稿還有什么原因呢?筆者閱讀作品后發(fā)現(xiàn),這15個故事不僅反映了都柏林下層市民的日常生活毫不留情地毀滅著人的理想和希望,而且表現(xiàn)了都柏林各階層、各年齡段的人的頹廢氣質(zhì)。喬伊斯在《都柏林人》開篇就闡明了寫作的初衷:“我的目的是為我的祖國譜寫一部道德史。我之所以選擇都柏林為背景,是因為我覺得這個城市是癱瘓的中心?!保?]1
青年人的頹廢是一個城市、一個民族最危險的信號。短篇小說《兩個浪漢》選取兩個浪漢日常生活的一個截面,冷靜地揭示了他們道德喪失、精神癱瘓的心理狀態(tài)。浪漢萊尼漢夸夸其談,不僅他的言說無意義,他無所事事的人生也缺乏意義。他曾有一瞬間的焦慮,31歲的他還沒有穩(wěn)定工作,沒有家,但吃完一碗熱豌豆,已經(jīng)飽腹的他就“不再厭倦自己的生活”[1]63。如果說萊尼漢的生活無意義,那么另一個流浪漢科利則是無廉恥,他裝模作樣,通過勾引女人獲利尋求滿足感,并將其作為資本向同伴炫耀。那么,喬伊斯想通過這兩個流浪漢的頹廢心理和無意義行為傳遞怎樣的思考呢?
1 背景:頹廢的根源
小說置景于維多利亞時代后期的都柏林,當時的愛爾蘭在英國議會的統(tǒng)治之下,因馬鈴薯晚疫病發(fā)生了大饑荒。馬鈴薯是當時愛爾蘭人的主要糧食,加上社會與經(jīng)濟因素,廣泛的歉收嚴重影響了貧苦農(nóng)民的生計。災荒對愛爾蘭的社會、文化、人口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而英國出于自身利益的需要,在大饑荒期間廢除了《谷物法》,阻止愛爾蘭糧食自由輸入英國,使愛爾蘭的小麥失去了在英國市場的壟斷地位,從而進一步破壞了愛爾蘭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
19世紀中后期到20世紀初,無論生活在農(nóng)村還是城市,愛爾蘭人都在饑餓、貧窮和絕望中苦苦掙扎。喬伊斯也在這樣的困境中度過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見證了都柏林人無序又荒謬的公共生活。
《兩個浪漢》中的兩個主人公萊尼漢和科利帶著他們的“荒謬”走來,讓讀者得以撥開喬伊斯的煙霧,窺見真實的都柏林。
2 意象:喬伊斯的魔杖
喬伊斯善用意象,《都柏林人》中的諸多意象在冷靜敘述下傳遞著價值表達。如《姐妹們》中的圣杯被打破,暗示著都柏林人信仰崩塌;《泥土》的主角瑪利亞在萬圣節(jié)抓鬮環(huán)節(jié)摸到了“又軟又濕”的泥土和祈禱書,泥土象征死亡,祈禱書象征希望,這組意象象征都柏林人向死而生……這些意象都隱喻著都柏林人的精神世界。
《兩個浪漢》的故事發(fā)生在“灰色溫暖的八月的夜晚”,“星期天商鋪都已歇業(yè)”,但“街上著裝鮮艷的行人熙熙攘攘”,街燈“形狀和色彩不斷變幻,將輕柔連綿的耳語聲,拋向溫暖的、灰蒙蒙的夜
空”[1]57。都柏林的夏天已過,夜空籠罩的灰色是揮之不去的壓抑,但變幻的燈光、輕柔的耳語令都柏林人沉醉,他們自有他們的歡樂,至于有何意義,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會給出回答。
故事開端的幾個意象——變幻的街燈、溫暖灰色的夜空、著裝鮮艷的行人,將都柏林的日常呈現(xiàn)給了讀者?;ハ嘤绊懹窒嗷ッ艿囊庀髱Ыo讀者的是隱約的不適和疑惑:都柏林人的歡樂從何而來?
“高高在上”的燈既是都柏林人沉醉在虛假希望中的象征,又是都柏林人受殖民者和教會雙重迷惑和壓迫的悲慘現(xiàn)實的隱喻[2]。夜空也是灰色壓抑的,但都柏林人仍沉醉其中,精神麻木,思想癱瘓。
科利手中的金幣也是有著豐富內(nèi)涵的意象,它似乎給了萊尼漢一個答案:你看我又騙到了錢。所謂戀愛,本質(zhì)是金錢的游戲。
而萊尼漢的雨披和女傭手里的傘,既暗示都柏林八月山雨欲來的壓抑,又隱喻人們期待一場改變整個愛爾蘭的風暴和變革。萊尼漢“始終盯著那一輪又大又圓、有兩個暈圈的昏黃月亮。他熱切地注視著黎明的灰網(wǎng)從月亮的臉龐掠過”[1]62。此處“又大又圓、有兩個暈圈的昏黃月亮”象征著英國殖民者和教會給愛爾蘭人民的虛假希望。而萊尼漢內(nèi)心自發(fā)地渴望一場暴風雨,渴望“黎明的灰網(wǎng)”掠過“月亮的臉龐”,渴望一場席卷全社會的變革。然而,最后“天上落下幾滴小雨。他覺得這雨滴是在警示他什么”,警示什么?喬伊斯沒有講,留給讀者無盡的思考和想象。
3 留白:走進都柏林
留白原指書畫藝術創(chuàng)作中有意留下的空白,給觀者以想象的空間。小說中的留白,同樣給了讀者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從而彰顯審美趣味。喬伊斯的留白即通過沒有講完的、沒有講清的意識流和斷崖式結尾設置懸念,帶領讀者揣摩人物的心理及故事的來龍去脈。
3.1 意識流
喬伊斯是意識流大師,雖然《兩個浪漢》寫于其年輕時,但該作品已展現(xiàn)出《尤利西斯》的寫作風格。萊尼漢和科利的一問一答,很好地展現(xiàn)了人物意識的流動狀態(tài)??评目淇淦湔?,完全是為了出風頭,而且為了出風頭,其還不擇手段地吹牛;萊尼漢在假意相信科利并極力恭維的同時,也想保持自己的特立獨行,因而語氣中帶有一絲嘲諷的意味。兩人頹喪癱瘓的樣子活靈活現(xiàn)??评陌c瘓表現(xiàn)在經(jīng)濟和情感上,經(jīng)濟癱瘓表現(xiàn)為不務正業(yè)、靠女人獲利,情感癱瘓則體現(xiàn)在扭曲畸形的戀愛觀和戀愛關系上[3];而萊尼漢的癱瘓主要表現(xiàn)在精神和經(jīng)濟上,他想看科利的女孩的急迫行為和仔細觀察女孩的行徑揭示了他自主意識的喪失,他幾乎沒有自我,只活在朋友的生活中,可見精神上的無力,他依賴別人的施舍度日,而且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奉承每個請他喝酒的所謂“朋友”,可見其經(jīng)濟上的麻痹、行為上的無意義。
作品運用意識流沒有說完和沒有說清的內(nèi)容吸引讀者猜測、想象都柏林人的生活。但就像米洛斯的維納斯,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維納斯的手臂。最有趣的是萊尼漢“覺得這雨滴是在警示他什么”,警示什么?現(xiàn)實總是與愿望背道而馳,暗示希望落空?暗示內(nèi)心的渴望徒勞無功?告訴他“瀟灑地披在肩頭的雨衣”從而青春洋溢也是虛妄?或者這是上帝對他無所事事的警告?警告他與其焦慮不如行動?告訴他愛爾蘭的改變已經(jīng)開始?無論哪一個答案都能讓讀者看到都柏林人的精神現(xiàn)狀。
3.2 斷崖式結尾
“‘怎么樣?(萊尼漢)他問?!晒幔?/p>
……
‘難道你不能告訴我?他說?!愕降自囘^她沒有?”[1]69
作為科利戀愛的旁觀者,萊尼漢急切地用逼迫的聲調(diào)詢問,而科利沒有回答,面容鎮(zhèn)定平靜,大有“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的架勢,在結尾處設置懸念是喬伊斯的高妙之處。兩人急切與平靜的落差對比,引導讀者浮想聯(lián)翩,在產(chǎn)生意味無窮的閱讀效果的同時,也能讓讀者感受到都柏林人情感生活的荒謬無序。
小說以科利“以一種嚴肅的手勢把手伸向燈光,微微地笑著,慢慢地把手打開,讓他的信徒細看。一枚小小的金幣在他的掌心里閃爍”收束,含蓄雋永。萊尼漢急切想問的應該是,科利向女仆求婚了沒有?或者究竟求婚或求愛成功了嗎?但科利卻答非所問,得意揚揚拿出了一枚金幣,戛然而止的結尾沒有告訴讀者答案。
這種斷崖式的結尾會使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虛無感??评腿R尼漢是小說推進的兩條線索,這兩條線索一起出發(fā),分開后若即若離,在最終交匯的時候,全文到達了高潮部分。因為兩條線并行交織,科利和女仆的那條線隱藏起來了,他們的交往會是一個怎樣的情景呢?此處同樣留白,只能根據(jù)最后科利手中的那枚金幣來猜測:科利花言巧語,訴說自己的愛情;女仆含情脈脈,心底盤算著這場賭博的勝算,“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積蓄……感情中充斥著利益的考量和博弈,利用情感攫取金錢或許是都柏林人的生活常態(tài)。再結合背景和其他短篇會發(fā)現(xiàn),因為生活艱難、前途渺茫,《都柏林人》大有大齡青年逃避婚姻責任的現(xiàn)象,愛情在情感癱瘓的都柏林人那里早已物化。而這種現(xiàn)象在莫泊桑和卡夫卡筆下也比比皆是,那么當今生活中這種待價而沽的兩性關系是否存在?這引發(fā)了讀者的思考。偉大的作品常常超越時代、跨越民族。
4 隱喻:黑夜與光明
在《都柏林人》中,喬伊斯用豐富而又深刻的細節(jié)隱喻都柏林人難以言說的精神秘史。例如,短篇《姐妹們》中打破圣杯導致神父死亡這一事件,隱喻都柏林人信仰的崩塌,而將一只無用的圣杯放在已故神父的胸脯上,隱喻都柏林人的精神已經(jīng)癱瘓,宗教已經(jīng)陷入困境。雖然《都柏林人》被認為是愛爾蘭人的精神死亡斷代史,但筆者認為這部作品也是這個民族的覺醒史,那些向死而生的或暗示救贖的意象,揭示著改變愛爾蘭現(xiàn)狀的出路——根除精神癱瘓。例如,《泥土》的主角瑪利亞在萬圣節(jié)抓鬮環(huán)節(jié)中摸到了在愛爾蘭文化中象征死亡的泥土后,重新抓鬮,摸到了祈禱書,這隱喻了她將來的選擇,更隱喻了愛爾蘭人對未來的追求。
《兩個浪漢》的隱喻也讓讀者觸摸到了都柏林人的精神秘史。首先出場的萊尼漢“身材矮胖,臉色紅潤,一頂游艇帽戴得高高的,露出前額”“他的眼睛閃著狡猾的愉悅”,可他“腰部臃腫,頭發(fā)灰白又稀疏,臉上的表情褪去后,顯出一副滄桑的面孔”[1]57。這些形象描寫反映出這個都柏林青年已失去年輕人應有的朝氣,說其精神癱瘓也不為過。有時他也對自己無所事事的生活感到很沮喪,但他從沒有試圖改變這一切。只要有飯吃、有酒喝,遭受任何侮辱對他而言都無所謂。萊尼漢這一人物前途渺茫,精神無所皈依,是當時被動和頹廢的都柏林社會底層民眾的縮影,他偶爾的焦慮也隱喻了愛爾蘭的群體焦慮。
令人奇怪的是,在還未下雨的夜晚,他穿著雨披,“有一兩次,他調(diào)整了身上那件輕薄雨衣的位置,之前他像斗牛士那樣把雨衣斜披在肩頭。他的馬褲、白膠鞋,和那瀟灑地披在肩頭的雨衣,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1]58。這個細節(jié)說明他內(nèi)心也向往青春的朝氣和激情,隱喻都柏林人也在探尋緩解焦慮、擺脫困境的出路,當社會變革到來,他們也將心里有火,眼里有光。這個違背常理的細節(jié)暗藏著喬伊斯內(nèi)心的希冀——都柏林人終將覺醒,迎接光明。
而關于萊尼漢對科利和女仆的戀愛進展那種“太監(jiān)”式的操心,隱喻作者的價值取向。雖然知道科利是個花花公子,會游戲姑娘感情,也會被人游戲,科利的戀愛摻雜著太多算計和利用的成分,而女仆多少也有經(jīng)濟考慮,萊尼漢羨慕卻也不屑,但仍舊希望看到科利和女仆能有一個結果,或許這個結果可以是純粹的。萊尼漢貫穿始終的與己無關的急迫追問看似荒謬,卻是喬伊斯留給都柏林人的顏面,也是為他們點的燈——雖然整個社會充斥著物質(zhì)主義和精神麻木的迷霧,但是道德的愛情觀應當反抗當時唯利是圖的物質(zhì)的婚戀觀。
由此,不妨把流浪漢萊尼漢看作超越現(xiàn)實和庸俗的一個典型人物,雖然他無所事事,但他有一刻的覺醒;雖然他的精神可能繼續(xù)癱瘓,但他內(nèi)心已對社會變革有所期待;或許僅是無聊地關注他人的愛情,但他的價值觀里已有了道德的覺醒。不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那般特立獨行,他也迎合世俗;也不完全像魯迅筆下的阿Q那樣狂妄自大、自欺欺人,他也有人間清醒的時候;更不像《復活》里的聶赫留多夫那樣實現(xiàn)了徹底的人性復蘇,他無法改變科利,也無力改變自己。雖然他還是那個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浪漢,但思想的萌芽就是星星之火,必將燎原。精神萎靡的都柏林人,終究是要挺起脊梁的。
5 結語
《兩個浪漢》的故事發(fā)生在黑夜中,科利和萊尼漢一個在現(xiàn)實中沉醉,一個在沉醉里復蘇,呈現(xiàn)出了人們兩種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既并道而行,又分道揚鑣。都柏林是喬伊斯的故鄉(xiāng),對青年人的精神困境,作家有冷靜的審視,也有冷峻的批判,更可貴的是,其在微芒中發(fā)現(xiàn)希望,在黑暗中尋找前途。黑夜之后就是光明,喬伊斯在喚醒精神,反抗現(xiàn)實,體現(xiàn)了一個偉大的作家的寶貴價值。事實上,對全世界而言,喬伊斯就是愛爾蘭的代名詞?!抖及亓秩恕凡粌H是一部愛爾蘭人的道德史,更是一部愛爾蘭民族的啟蒙史和覺醒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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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韓立娟,張健穩(wěn),畢淑媛.情感癱瘓:評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的主題[J].唐山學院學報,2006(4):51.
作者簡介:黃若衡(2003—),女,江蘇常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評論。